难能而可贵的写实力量
发布时间:2021-08-20 来源于: 作者: 司敬雪 点击数:次
宋长江的中篇新作《我爹是英雄》是一部非常结实的小说,读之过瘾。多年来中国文坛流行一种庸俗的观念,以为小说总要有些欧美味、虚无气,否则不管写得多么好,都不够档次。世界视野、现代眼光对于一个作家当然重要,但是强不知以为知、装腔作势就太可笑了。而事实上,中国也一直有不乏现代眼光却并不迷信时尚的作家,他们执着从现实大地出发,向灵魂深处诘问,写出真实生命的喜与悲、歌与哭。我以为,这后一种创作取向才是文学正道,更值得关注。宋长江的小说《我爹是英雄》固然还存在着一些可推敲的地方,但是,它来自生活,沾满鲜活的灵魂气息,彰显出写实的力量,难能而可贵。
该作写出了带有作家自己精神符码的文革记忆。新时期以来,伤痕文学讲述了一种文革记忆,反思文学讲述了一种文革记忆,先锋文学讲述了又一种文革记忆。其实,每个亲历者都有自己的文革记忆。宋长江在小说中提供了另外一种属于大山深处“根红苗正者”的文革记忆。这个族群的记忆曾经长期被压抑被轻视,似乎他们是一种愚昧麻木、没有价值的记忆。其实,历史发展到今天,文革结束已逾40年,当年的现实纠葛已近乎云烟。在这种情况下,与之相关的任何记忆都不再拥有象征时代的特殊身份,而曾经被压抑被轻视的记忆却有可能成为文学创作新的生长点。小说《我爹是英雄》中梁起起、狗蛋因为生活在大山深处,又因为他们根红苗正年龄小,文革对于他们来说遥远而模糊。“十二岁的梁起起也许并不清楚,西月山外,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正狂风暴雨般席卷全国。他和其他山里孩子一样,不懂也不关心大人的运动。提前放学,仅仅意味能有更多的时间在回家的路上和狗蛋一起疯,一起闹。爬树掏鸟蛋,下河堵鱼,你骑我一下,我绊你一跤,尽情享受初冬日头的暖洋,消耗对他们来说似乎毫无意义的时光。”宋长江以忠实的笔墨写出了文革记忆的非典型性、别样性、断裂性,正是这非典型性、别样性、断裂性,包含了中国人走出文革、告别文革的一种现实性、必然性。
该作深刻拷问了英雄伦理的功利性与超越性。小说中梁起起无疑是一个给人深刻印象的喜剧小人物。他一心要活在英雄父亲的荣耀里,为此他吵闹、上访、撒泼,无所不用其极。这当然是荒唐的,也注定了他不幸的失败。梁起起穷困潦倒直至可悲的死去,甚至让人难以产生同情。但是,他的死还是值得反思的。梁起起本可以本分地工作生活,追求一个小人物平凡却并非没有价值的幸福。是什么导致他执迷不悟一味贪婪地去索取社会对于烈士的回报?这里面涉及到一个中国至今都没有完成的义利观的现代转型问题,它突出表现在英雄伦理中。传统社会遵行的是一种粗放型伦理规制,东西方概莫能外。司马迁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如果仅仅从生死的角度来谈伦理,固然会充满浩然正气,可以轻易完成社会总动员,另一方面也无形中压抑了伦理的日常性、丰富性,结果是窒息了社会生活的多样性和蓬勃生机。因为一旦提高到生死的高度来谈伦理,族群利益便成为压倒一切的力量,个人的利益、个人的发展必然都变成庸俗而可疑,这种社会氛围显然是不利于个人成长的,并最终扼制整个社会的内在生命力。正是这样的文化背景催生出了梁起起这个精神怪胎儿。梁起起死死抓住烈士遗孤这个身份不放,向整个社会讨要烈士的回报。这一方面注定了他的可悲结局,另一方面也刺痛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穴脉。我们究竟应该对伦理观进行一场什么样的调整,应该在一个什么背景下来谈英雄,谈义利?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解决好,似乎一个时期内也很难有一个完满的解决。宋长江在自己的小说中确实提出了一个非常沉重也非常有价值的话题。很显然这一问题要得到很好的解决,需要整个社会的良知、责任感,更需要理性、智慧。
尊重笔下人物是宋长江小说写作成功的关键。虚伪是写作的大敌,可怕的是文坛历来不乏虚伪的写作者。他们或自标才高,不屑于认真研究笔下人物的心理逻辑;或歪解游戏学说,放任自己对于笔下人物为所欲为。其实,真正富有文学才秉的人最懂得研究人物心理的重要性,作家的成功不是表现在奇思怪想、华丽词藻的炫耀,而是甘愿放弃自我特权,小心附着在人物灵魂上面与之一起经历精神的冒险。真正理解游戏学说的人最懂得作家自我节制的重要性,曹雪芹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作家假托村语,虚构故事,绝不是为了任意妄为、偷懒讨巧,而是通过放弃部分浅表真实换取廓大的艺术空间,来更好地展示笔下人物丰富的精神世界。宋长江在创作中恪守着一个作家的真诚,他对自己笔下人物充满尊重。他把小说中的人物梁起起当成真实的人,当成自己的兄弟,甚至当成自己,放弃先入为主,放弃成见,他充满同情地走近他,理解他,叙说他的故事,表现他的单纯与狡黠,快乐与忧伤,执着与绝望,生存与死亡。他在一个微小人物身上折射出大时代的空响,在一种朴素的写实里凸显出灵魂的热力与艺术的芬芳。
还有一点应该提及,就是该小说所采用的悬念式结构。在开头讲述了梁起起的童年故事后,作者一下子跳越到四十年后,开始讲述另一个少妇梅枝与母亲鞠花的故事。巨大的跨度与人物的转换让读者陡生悬念:这两个故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谜底随着情节发展最后揭开,原来梅枝是梁起起的女儿,鞠花是梁起起的妻子。当年梁起起是怎么娶到鞠花的?鞠花又为什么抛弃梁起起远走他乡?她为什么隐瞒实情从小告诉梅枝父亲病死了?小说在母女返乡的叙述中,穿插对梁起起人生片断的回忆,展现了梁起起荒唐、可悲的人生,也最终解开了读者最初的疑问。应该说,这样的悬念式结构确实增强了小说的吸引力。特别是小说的结尾,独具匠心。鞠花的“后老伴”王家旺道破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竟然是与梁起起的父亲在同一起事故中遇难的。“我爹和他爹是一块死的”,这句话犹如高山之巅陡然射下一束强光,照出了梁起起另一种可能的命运。如果梁起起能够像王家旺一样避开英雄父亲的荣耀,靠自己的智慧与勤奋挣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该多好。随后,“王家旺淡淡地说,那时,没人说我爹是烈士是英雄。”如果小的时候有人说过他爹是烈士是英雄,王家旺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梁起起?小说在此戛然而止,为读者留下不尽的思考空间。故事干净收起而思考被轰然打开,这一步做得确实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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