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渠潮”到“浪潮”,班宇何以似icon?
我们乐见任何激活文学新生的机制——传统文学期刊以普遍的敞开性接纳新媒介带来的文学话语再分配——日益醒目的文坛新力量由豆瓣、微博、微信公众号、文创类APP等网络新媒体的自发性写作发端,并迅疾伴随与文学期刊和图书出版颇具颠覆意味的交互建构获得了新质生长的契机,我们意欲在发生学和文学史的意义上对其进行追问,也同时关注到传统与新生并行不悖的可能与必要,如此局面,其美好循环的根源还在于相互角力之下的双向融合。青年作家的文学新美学正在崛起:一方面,其书写对象必然在传统向度上进行延伸和裁取;另一方面,被遮蔽的可作为文学生产、传播、交流、消费的元素和载体日益彰显。这便是我们每每谈及班宇都要重述一遍他的横空出世之首要原由,接下来又有更多的专项加持,来自沈阳老铁西工业区、前毒舌乐评人、“85后”作家、《渠潮》作者,班宇。
不光是《渠潮》,也不光是班宇,个人生活经验与作家创作路径总有或隐或显的关联,班宇的小说与东北老工业基地及其青年形象有着天然的贴合,说班宇写下了八九十年代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那片土地与时代同步发生的更迭,写下了社会转型、经济体制变革、教育体制改革大背景下的个人命运和一批生长于斯的青年成长故事,不如说班宇写下了自己与同代人“我们”。娓娓道来的生存实际、精神状态和青年成长所面对的彷徨,班宇从容地呈现却放弃给出答案,幽默又伤感,平淡又锐利,蜷缩又癫狂,我们如何去理解过去和未来,这是小说给予的现实关怀:若社会发展速率远超个人进而成为一种切实的残酷,区域不平衡加剧产生的错落使青年们长而不成,那么广阔天地和大有作为便很难与他们有关,他们在生活之初已然成为一种现代性的遗迹。
《渠潮》里就有这样的惆怅与宿命。班宇处理题材的笔力非凡,四万余字的篇幅细腻雕琢每一处画面与转场,故事嵌套、人物呼应,稍作缕析,就有历史的、政治的,如典型的曲天圣和红卫兵之属;有文学和阅读史的,如福楼拜、《青春万岁》、阿雷奥拉、《桃花源记》等,以及相关的文学环境和文学观念意涵;有具体改革背景和地方志的,比如跟恢复高考不无关系的东北工业基地里的那些师徒们,比如法律宽严松紧与正义公平,比如老工业基地的污染和海南到沈阳的“看”与“被看”之差别;当然还有现实的,比如老舅这样的大师,比如施晓娟的信、“鹦鹉的影子”和“淳朴的心”,以及与冯依婷和调度的女儿相关的那些爱无能和相亲条件。
我们通常喜用“清明上河图式的结构”来形容一部全景式的、群像的、某一历史时期的小说,这一评价自然暗含对作品延绵不绝之美学风格的赞许,但也隐约提示出小说叙事对中心视点的忽略。班宇《渠潮》则难得地在处理多重题材的同时集中塑造了李家父子形象,“出门去找李漫”甚至可作小说的浪漫别名。李家父子和《渠潮》的主要人物几乎都困于情与法,正如文本先前建构的钟馗和警察故事的对照,班宇实则将“情”延展为一切关心处,将“法”引渡于一切不甚合理中,“老舅”的“功”虽无理却有情,满晴晴的草率婚姻无情却有理,李老师的消失于情于法皆有所伤,连同李漫的病,亦是对情与法的回应,李迢呢,在情法两端看似安全,实际活了个空空荡荡。
班宇的许多小说都透露出个人的阅读轨迹,加之偏重元典的编辑身份,我们不难理解班宇小说语言的诗性来路。同样,我们也不难窥探《渠潮》结局里的李漫是否疯癫、为何疯癫。类比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青年所经历的“沉默一代”和“反叛时代”,基于寻找自我、解放本能和反叛精神所呈现的疯癫状态,其负载的文化内涵和差异性精神症候与青年成长经历中对主流社会文化的拒斥相适,我们能从二十世纪中期美国小说中青年形象上获得大量印证——尽管疯癫的表现形式存在差异——文化断裂的内核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依然彰显,疯癫成为他们成长过程里共同的文化符号,疯癫状态下的真自我、非理性和自我反叛,也拉扯出如今李漫疯癫里的真真假假,这也未尝不能成就一场向上升格为希望的救赎。在中国古代小说中,疯癫是典型的文学化疾病,超出世俗的非理性行为是这一小说主题的逻辑起点,并在叙事语境中演绎出特殊的修辞含义,相对于美国小说里侧重的文化符号性质,其疾病性质仍然是人物、故事相互勾连的又一复调,所以需要抓紧时间带李漫看病,“他每天晚上都在大声喊话,天上地下,前后不搭”。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已有洞见,“疯狂本身不变,变的是人对它的认识”。班宇写李漫,表达的是作家对自身和他者处境的认识和思考,疯癫里有沉默有反抗,有梦境弥漫的美学。
读班宇的小说就像进行一次久违的漫谈,故事林林总总,文本内在闭合又向外开放,读者任意挑起叙事的线头都能顺延着摸索出共情和想象的理路,不多言作家深入的观察和描摹,仅《渠潮》里李迢乘坐小客车的段落,复杂的情节模式,细腻纵深的环境呈现,人物性格、动机的持续深耕,重叠出作家写作的基本态度。班宇曾在微博上坦言:“朋友们谈我的一些小说时,总热衷在东北语境里去分析,对现实的还原度,对记忆的复制与刻写等……写小说并不是通过展现个人的历史来确认彼此,记忆与过往叙事只为此刻存在……我们只能在此刻才会被连接在一起,并不存在其余可能性……”
正是这种与读者此刻的“连接”,我们在班宇的戏谑里总能发现一种悲欣的超越,“有道是,站在高楼往东看,一帮穷光蛋,站在高楼往西看,全是少年犯。世界看沈阳,那是越看越彷徨啊,再来一瓶,再来一瓶……”《渠潮》的“此刻”, 环抱过往与当下,暗存的微弱希望尚未脱力,以意象延续的生命流淌状态与读者建立关联。而“此刻”的氛围里,已倾注进班宇极大的耐心和真诚,这是写作成为作品的重要保障,是“渠潮”,更是“浪潮”。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