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昕昀《孔雀》:情义书写中的“罪与罚”
《孔雀》所讲述的,是发生在两个残疾年轻人之间的一段情感纠葛。身兼视角性功能的女主人公,名叫杨非,是一个因双腿瘫痪而被迫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姑娘。因为受到身体原因影响的缘故,她只能在一个名叫大觉寺的寺庙的流通处售卖香烛和文疏。即使是这样一个看似很不起眼的工作,也还是父亲百般努力的结果:“当时为了这份工作,父亲托了好些关系,工资虽然不高,但拿的是县里文物管理所的编制,保障很好。”
同样是因为身体残疾,杨非的婚姻也就成了一个大难题。虽然也相过很多次亲,但却终究还是没有结果。杨非和男主人公张凡的结识,就是因为再一次被介绍相亲。张凡虽然也是一个残疾人,但他的残疾程度较之于杨非,却明显地要轻一些。他的残疾,体现在眼睛上。却原来,曾经有过在云南边境地区当兵经历的他,因为一次抓捕毒犯时左眼被毒犯捅瞎,所以就装了一只玻璃眼睛。尽管在杨非看来,由于两个人的残疾程度“不匹配”(“她早发现他的眼睛问题,可这种残缺和她的残缺并不对等,和她比起来,他仍旧是健全的。她厌恶他的健全,却又贪恋他的健全。”饶有趣味的,是最后一句看似带有自我矛盾意味的表达。杨非之所以“厌恶”张凡的健全,是因为张凡的健全,更映衬出了自己双腿瘫痪的不健全。她之所以又“贪恋”他的健全,乃是因为不健全的自己内心深处向往一个健全身体的缘故),张凡和自己交往其实是“吃了亏”,但张凡却还是执意要和她交往。用张凡的话来说,就是“我想了想,觉得我们能处。”就这样,两个同病相怜的“天涯沦落人”开始了他们的恋爱过程。他们相处的过程,也的确如张凡所预感到的,虽然也偶然会有一些小磕碰,但总体上也还算融洽,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他们俩到后来为什么会在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里发生“两情相悦”的身体关系。
但杨非和张凡这两个残疾人曾经一度的两情相悦,却并非叶昕昀关注的重心所在。作家所真切关注的重心,其实有二。一是,对底层民众艰难生存困境的呈现。比如,张凡:“从前那只是一座不到三米宽的小石桥,每天晚上下自习,他就骑着自行车穿越那座小桥,去大伯家里。他借住在那里,留给他的是一个三平方米的小房间,之前是他奶奶住,最后奶奶死在这个小房间里。”不管是奶奶,还是张凡自己,居住的小房间竟然只有区区三平方米,单只是这一个细节,就足以彰显他们生存的艰难。比如,杨非。首先是在丝厂工作的父亲的下岗:“他听见她说,丝厂倒闭那年。嗯,他应。她说,我爸没了工作,我学舞蹈费钱,九几年的时候上一节舞蹈课五十块。他说,真贵。她接着说,我爸说要出去打工,但不放心我一个人。”一方面是丝厂倒闭后的下岗,另一方面是女儿舞蹈课的昂贵费用。两相比较,杨非他们家的生存困境可想而知。关键的问题还在于,母亲的离家出走。杨非的母亲天生丽质,长得如同香港的女明星一样漂亮。她之所以要嫁给个子很矮、其貌不扬的杨非父亲,主要因为自己当时已经有孕在身,不得不找一个人来接盘。也因此,在一块生活了五六年,大约觉得已经“仁至义尽”之后,杨非母亲终于还是跟人走了。只剩下其实没有血缘关系的杨非和父亲他们父女俩在一起相依为命。虽然叶昕昀没有在这一方面展开过多的描写,仅仅只是点到为止,但我们却完全可以推想得出他们父女俩各自的精神痛苦状况。
其二,是在对杨非与张凡致残过程的追溯性叙述中一种“罪与罚”的尖锐诘问。首先是张凡。如前所述,张凡的左眼是在缉拿毒犯时被毒犯捅瞎的。与此相关联的一点是,他因此而欠了李哥的一个极大人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在跟自己说话,我眼睛被戳穿的时候,是李哥开的枪。停顿了一下,张凡又说,他暴露了位置,被毒犯埋伏的同伙射穿胳膊,摔下山去,那只胳膊再没能抬起来。张凡抬头看窗外,第二年,他就退伍了。”凡事有因必有果,正因为承了李哥如此之大的一个人情,所以也才会有多年后张凡的专门替李哥跑长途运输孔雀这一事件的发生。其次,当然也是更重要的,是杨非。杨非的双腿瘫痪,不能说与他们父女俩的生存困境无关。如果不是父亲外出打工,把她托付给了二孃,也许就不会有她双腿瘫痪惨剧的发生。杨非读高中的时候,与家境相对优越,被她称之为“胖子”的一位同学相好。一天晚上下自习之后,他们俩在开发区一幢刚刚完工的楼里约会。没想到的是,因为“胖子”迟到,先到的杨非竟然遇上了一个满身酒气、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我要走,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他拉住我不让。我挣不过他,他捂住我的嘴,把我按在地上,脱我的裤子。力气有点大,我一使劲儿,楼道没有护栏,直接从楼上摔下去了,再醒过来,就成这样了。”多少带有一点巧合意味的是,只有到了后来,在自己的保安父亲因为忠于职守而被严重捅伤的时候,杨非才从张凡这里了解到,那个伤害了自己的强奸犯不是别人,正是张凡的父亲:“他看着房间里杨非的裙摆,说,他早年喝酒好赌,家里欠下好些债。后来在工地做建筑工,就现在开发区购物中心那片地,他晚上喝多了,强奸一个女学生,不小心摔下楼来,死了。”与此相关联的,是张凡母亲和张凡他们俩的态度。先是张凡的母亲:“我妈在电话里哭,说,儿,我们欠了天大的债。”然后是张凡自己:听完杨非的讲述后,“他突然坐起身来,又开始找他的烟盒,打火机再打不出火来,他有些恼怒,一把掰掉了银色金属的防风罩,急躁地持续划动,点火头终于升起微小的火苗,他急不可耐地凑上去,点燃他的烟。”虽然只是一连串的动作描写,但只要抓住其中的“突然”“恼怒”“急躁”“急不可耐”等一些关键性语词,我们却还是能够明显感觉到张凡这个时候既悔恨又无奈的那种复杂微妙心态。
关键的问题在于,如果进一步联系小说的结尾部分,我们就可以发现,在一次不期然的性事结束后杨非面对着张凡的这一番讲述,很可能并不是事实的全部真相。“杨非闭上眼睛。胖子向她走来,按住她的身体和喉咙,短暂的窒息之后,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男人现在终于在她眼前清晰起来。他从后面赶上来,试图帮她推开胖子压在她身上沉重的身体,却被轻而易举地推到一侧。他抓住胖子的手臂,胖子往旁边一推,他就从楼道旁的缝隙往下坠落。几乎是一瞬间,她本能地伸手去抓他,然后一起,穿过那个夜晚黑暗的尽头,在地面上降落。全部的,父亲断气前干枯的面孔,五岁那年母亲离开时喷的茉莉花香的香水,那天晚上胖子按住她的身体和喉咙的短暂窒息,统统从她的身体里奔涌出来。”
在我看来,小说结尾处的这个情节“翻转”,既出人意料,又有一定的说服力。按照这个“翻转”,真正的罪犯应该是杨非曾经的男友“胖子”。是他在那座刚刚竣工的楼里,企图强奸女友杨非。而那个被诬为强奸犯的男人,也即张凡的父亲,是因为试图帮助杨非才不慎坠楼身亡。能够“卒章显其志”地在小说结尾处实现如此出人意料的“翻转”,所充分说明的,正是叶昕昀一种非同寻常的艺术想象力。但与此同时,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杨非在此前到底为什么要隐瞒事实的真相?难道说是“胖子”他们家凭借财力做了什么手脚吗?无论如何,因为对这一点没有交代清楚,所以,小说多多少少还是留下了一点艺术上的缺憾。
最后必须提及的,是小说的命名问题。在承认“孔雀”这一标题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同时,我们应该注意到,它的象征性,其实来自于与女主人公杨非的某种艺术同构。这一方面有两个细节不容忽视。一个是,九九年上初二时,杨非曾经在学校礼堂以领舞的方式跳过孔雀舞。再一个,则是小说开始不久,关于张凡喂孔雀情形的描写:“食物就在面前,孔雀仍站在原地不动。张凡蹲下,将碗往里面推了推,孔雀警惕地扬起脑袋,头上的冠羽轻轻地晃动。张凡这才注意到孔雀蜷着一条腿,准确来说不是蜷缩,而是萎缩,它只凭一条腿立在那里。张凡突然想知道它怎么走路,于是又往前走一点。孔雀意识到入侵,往后退,它萎缩的右腿落在地上,右半边身子大幅倾斜,左腿立即向后一步,将身子稳住。”
我想,我们只要把以上两个细节,与杨非的实际状况联系在一起,小说标题“孔雀”的象征意味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