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种:艾伟《过往》读札
在首先登场的人物中,除了替人雇凶的黄德高与左眼患有白内障的杀手,还有一个无意间闪过的女人。作者对女人的着墨不多,却令人印象深刻。女人时髦,衣着鲜艳,脸上尚有演出彩妆的痕迹。可就在黄德高走出咖啡馆回望时,他看到女人站起来看着他。此处,作者用了“站起来”“看着”这两个动作,让人坚信这个人物在文章中的角色不会只是一个过客,她将在下面粉墨登场。事实果然如此。
故事从一开始就有了悬疑。谁将面临生死的考验?作者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一个名叫秋生的娱乐业老板。因为出场的他戴着墨镜,有一对招风耳,与黄德高交给杀手的照片上的人物特点相同。故事会按照凶杀悬疑的路径进行吗?并没有,作者笔锋一转,引出了秋生的弟弟夏生、妹妹冬好,母亲戚老师、失踪了的父亲,一家人的爱恨情仇如同舞台上的戏剧一样戏剧性地缓缓开演。
母亲是在小说的第四节正式登场的,并贯穿了接下来的所有章节。在母亲登场前,作者在一二三节已经做好了铺垫。母亲是一个越剧名伶,因父亲倾心为她创作的《奔月》一戏而蜚声全国。可就在母亲成名之后,父亲离奇失踪,从此杳无音信。母亲再婚再嫁,毫不顾惜三个儿女,任他们自生自灭,如三颗鸟屎。在母亲的身上有一堆的毛病,她自私、说谎,逃避责任,这样的人物形象已经完美颠覆了我们对“母亲”一词的惯有认知,在当代文学谱系中也是极为少见的存在。
作为母亲的曾经无比荣光的戚老师回到了旧地。她是自己执意回来的。只因两个儿子秋生、夏生在接到她要求回来的信时,无动于衷。秋生是恨母亲的,因为他见证了母亲对父亲的背叛。夏生懦弱,毫无主意,他在内心在接与不接间来回撕扯。母亲之所以回来,只因她时日无多,是叶落归根,抑或对儿女的思念,难以辨别。在我看来,整个故事叙述重心的扭转,真相如抽丝剥茧般的显影,也正是从母亲的回归开始。
母亲回来了。穿着一件绣着白色细花的浅绿色旗袍出场,身材没走样,年龄老了,可气质、腔调仍在。长期缺席的母亲总归是要与三个儿女发生关系的,这是关系的魅力,也是小说的魅力。如何让他们一一接触?作者安排了一场戏,这场戏第一节就出现了,也就是说从第一节就为母亲回归后与儿女们发生关系做好了铺垫。夏生去见哥哥秋生,因为母亲写信要他接她回来。这封信秋生同样收到了,只是口气截然不同,母亲对夏生是居高临下,而对秋生则强颜卑微。两兄弟没有谈拢,秋生却在无意间得知弟弟的女友庄凌凌找到一个特别好的剧本,正发愁无钱排练。秋生于是安排朋友赞助剧团,让作为剧团台柱子的夏生达成所愿。等到真相在最后的章节慢慢揭开时,我们才明白庄凌凌所得到的剧本正是秋生匿名送给她的,秋生从一开始就希望夏生去排练这出戏,因为这是父亲死前写的最后一部戏。当然这是后话了。
剧团团长得知当年的名伶重回旧地,盛情邀约她担任顾问,他的私心在于利用母亲在老戏迷心中的影响力。于是母亲顺其自然的与夏生以及庄凌凌建立了关系。而与秋生建立起关系,则是很难。母亲让夏生去找秋生来见他,秋生自然是拒绝。可夏生提到母亲讲秋生是唱戏的天才时,秋生打翻了茶杯,这是一种怎样的内心反映呢?看到这,我想到的是曹操与刘备对谈,当曹操说到当今天下英雄时,刘备听后竟失手掉了筷子。由此可见,秋生对母亲的感情是本能存在,非理性所能掩盖住。这也为后来的母子和解预示了可能。
小说来到第七节,这一节在整部作品的人物走向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正是在这一节,剧团为新戏制作的海报将母亲放在两大主演中间,无形中激起了她重登舞台的念想,演员对舞台的热爱是潜藏于骨子里的,一丁点刺激便会蠢蠢欲动。为了出演女一号,庄凌凌与剧团王静大打出手,获得女一号后的庄凌凌倾注了大量心血,本以为即将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可开演前母亲利用王静对主角的觊觎,怂恿王静给庄凌凌吃了安眠药,结果王静临场退却,这时母亲提出自己救场。这一切都在母亲的预料当中,她知道王静肯定心怯,此时只剩自己可以出演。演出是成功的,读至此处,或许没有人不会对她心生怨恨,因为她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抢戏,她的心机、自私一览无余。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展示了她对演戏魔怔般的痴迷。
戏剧首演成功后,所有演员都会去聚餐,这是惯例,而母亲没有去。她选择了蓝山咖啡馆,并且碰巧看到了黄德高手中儿子秋生的照片。此刻,我们明白整部作品的所谓开场不过是原属第七节的内容,之所以如此是作者出于叙事策略的安排,其目的在于避免庸常的平铺。
也正是从第七节开始,母亲出于对儿子安全的考虑,急于与秋生见面沟通的欲望变得愈发强烈。她之前跑到儿子的公司,却被保安抬了出来,她知道自己进不去。所以她选择直接除掉那个杀手。对读者而言,一个是常年刀口挣生活的杀手,一个是风烛残年的母亲,杀手怎么会被杀掉?在这里,我们要明白,逻辑可以分两种,一种是现实逻辑,一种是情感逻辑,为母则刚,所以一切都是可能的。
母亲杀了人。并且是杀掉了那个即将杀死自己儿子的人。她不需要再去求儿子的相见,秋生肯定是要来看望她的。所以,母子见面后,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看我的。”秋生自然是不知讲些什么,他唯有努力压抑情感,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这样,母亲与秋生的关系也充分建立。
此时只剩女儿冬好了。她依然在精神病院,已经丧失了好转的可能。母亲杀人自首后,被保外就医。她想在死前再去看一次女儿,却在中途下车。陪同的夏生知道,母亲已经丧失了面对女儿的勇气。女儿如同母亲内心的隐痛,将会始终存在并折磨着她。
这部作品出现的人物不少,着墨用力不一,但都形象鲜明,内心刻画尤其出色。整部作品语言清净,叙述简洁,细腻,尤其结构可谓滴水不漏,精心的设计,伏笔,闪现,契合呼应,令人不时恍悟。人物在关系中的摩擦、仇恨最终都得以和解,人物皆有归宿。譬如母亲抢了庄凌凌的戏,作者安排母亲在病房与庄凌凌深谈,母亲说她从儿子望向她的目光中洞察了一切。譬如母亲念念不忘的父亲,儿子秋生也告诉了她,原来父亲早已离世。父亲应是不堪忍受母亲的背叛,跑到两人初见、交好的那个小岛身亡。母亲听闻,惊讶,眼泪落下。作品中,作为不在场的在场者,父亲在别人的叙说中慢慢建构起自己的形象,他对母亲的爱忠诚、炽热,他的戏剧才华无与伦比,他的选择同样果敢决绝,这个人物形象暗含着无穷的力量。
母亲是个怎样的人?我在阅读完这部作品后不止一次想起这个问题。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但戏又怎如人生精彩。《过往》中的母亲颠覆了大多数人对“母亲”的认知,她唯一正常的领域大概就是演戏了,只有在戏里,她才是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生活中的她,柔弱又造作,自私又虚荣,但我却恨不起来。她的身上优点与缺点交织缠绕,难以辨清,她有时也是令人怜爱的。毕竟,世间所有的母亲也都是女人。
母亲最终的转变,是亲情的胜利。她在最大程度上弥补她所带给亲人、朋友的创伤。我有时会想,性格如她,若非突如其来的病症,她的行为逻辑会出现截然不同的转向吗?如若让她再活一次,她又会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是改头换面?略有改变?还是依然故我?或许最后一种的可能性大些。
人世间,凡此种种,皆为过往,凡是过往,皆是序章。正如小说结尾处,秋生来到桥头,看到捞淤泥的人打捞起一辆自行车,依旧簇新,秋生认出那辆自行车,那是自己多年前带着妹妹在漫漫长夜中穿行的工具,秋生因为愤怒,将它抛入河中。如今它再次出现,新一段的旅途即将开始了。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