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处女路

　　【编者按】

　　地处祖国心脏部位的秦巴山区，曾是全国连片贫困地区之一，也是南水北调重要水源地，千百年来，交通成为困厄当地百姓脱贫致富的最大症结。8月28日，一条穿越莽莽绿野，腾飞于大巴山腹地的平镇高速，正式通车。这条上青天的通途直达陕渝边界，也是陕西最南端的高速公路。从此，鸡鸣三省的万古山乡，迎来了通达四方的希望与福祉。

　　让我们跟随饱受道路之痛，从大巴山北麓的崇山峻岭一路走来的女作家杜文娟，感受这条生命之路的绰约风姿。

　　　这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正午，我往返于平利与镇坪之间的高速公路上，因为还没有举行通车仪式，沿途不时有粉刷隧洞、规整电线、划标识线、完善指示牌的工人。阳光洒在万绿之上，鲜亮耀眼，银色的云朵漂浮在青山绿水与遥遥碧空之间，边坡上的紫穗槐翠绿漾漾，与山峦、溪水、稻田、香樟、林麝、天麻、茶叶、画眉、蜻蜓呢喃相望，绘成一幅无边无垠，精美浩瀚的人间仙境。还有那隔离带上的桧柏和紫薇，洁净如洗，犹如南太平洋的海水。紫薇也不是连绵不绝的，而是隔一段三五株，依依在葱绿里，每一株都绽放了粉色的、红色的、仙鹤色的花朵，自然天成，微微颔首，恍若恬静的少女。

　　一切都是新的，在这大巴山北麓腹地，我感到自己长高了，与军绿色的鹦鹉对视，与郁郁青山比肩，在这前无古人的处女路上，第一次感到家乡原来如此醇美，神仙应该也会青睐吧。长期以来，我是四处寻找文学故乡的。现在想来，那是因为仇恨。人生最初的贫穷记忆，是罪恶的根源，核心则是没有奔向外界的通道，没有眺望繁华的窗口。整个秦巴山区的子民，都困厄在无路可走的纠结中，祖祖辈辈，千年，百年，十代人，一代人，童年、少年、青年、盛年、垂垂老矣，来了，去了，一辈子就终结了。看到的太阳永远是山巅的中年太阳，看到的星星是头顶的成年星星，一生一世，不知道地平线是什么样子，现代文明是什么概念。

　　那一年，我十八岁，二哥送我到西安读书，从县城到安康，70多公里的山路，一天只有一班汽车，中间还要摆渡过岚河，渡船也不是定时定点的，冬季水浅，汽车与牛、马、羊、人一样，涉水而过，车毁人亡并不鲜见。如果遭遇泥石流、洪水、塌方，公路被迫中断，只能把裤腿卷至大腿，行李顶在头顶，摸着石头过河，被急流冲走和淹死的人比比皆是，有的在附近农民家借住多日，延误工作，望山兴叹。盘山路上青草萋萋，有的高至膝盖，兔子松鼠随处乱窜。无论飘雪还是暴雨，车陷深坑，所有人下车，前拉后推，轰隆隆黑烟冒过，叹息和欢呼声中，再次上路。在安康住一夜，次日乘坐绿皮硬座火车，经汉中、阳平关、甘肃两当、宝鸡、咸阳，20多个小时以后，最终抵达西安。这趟求学之路，单程就是三天。到了学校，不敢排队买饭，不敢看穿裙子的女人，不敢与陌生人说话，不敢仰望老师同学，所有人的声音都比我高亢清脆，我惧怕目力所能及的一切。

　　自卑伴随我走过无数个清晨与黄昏，直到蹉跎岁月后的自由穿越云层，飞驰五彩大地，谈笑有知音往来无文盲，内心的光与艳丽彩虹相融，才开始审视自己，回望家乡。今天的我，能笃定地看清这条陕西最南端的高速公路，与条条宽窄不一的道路，带给崇山峻岭的天翻地覆，和山民的笑逐颜开。亘古大巴山原来是丰饶的，是地球母亲的一部分，是人类的组成部分，要想富先修路，大路通向哪里，网络追随到哪里，交通与信息，连通了山村与城市，民族与国家，历史与未来。

　　平利县广佛村的张再金夫妇，对路的记忆与期盼同样深入骨髓。

　　这一天，是2020年8月5日上午，68岁的老张说，村子到县城30多公里，与安康相距80多公里，38岁那年正月初八，专门请风水先生看的日子，30多人第一次到县城，从安康上火车，经过四天四夜长途颠簸，脚都坐肿了，到甘肃玉门火车站扛大包。240斤重的货包，加之气候饮食不习惯，逼得大伙纷纷逃离，只有一位镇坪县的小伙子坚持下来，并在当地结婚生子。66岁的老张妻子，最远到过县城，说起一位邻居乘飞机到深圳领孙子，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然后老两口反复念叨，镇坪人出一次门更不容易。

　　几个小时以后，镇坪县副县长涂世昌面对媒体，深情地讲述，上个世纪90年代，自己从镇坪到安康读书，100多公里的山路，汽车要开10个小时，再后来是4个多小时，高速公路通车以后，只需一个多小时。所以，我们要特别感谢这条致富之路腾飞之路的建设者们。

　　是啊，作为山水相连乡音一致的巴山人，不管是地方官员，还是农民与我，发自肺腑，最想感激与致敬的，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时代，和上万人的修路大军，这些人的代表则是贾晓军、穆雪野、江浩、陈星羽、刘涛、向琴群……

　　48岁的贾晓军是平镇高速公路建设管理处处长，头发与面容几乎一个颜色，只有奕奕的眼神显示出实力派的练达与自信，他如数家珍般地介绍着平镇高速在全国、陕西、乃至陕渝交通网络中的地位，对当地与周边地区经济与生态旅游的重要性，强调工程的质量与难点，还总结了“扬正气、壮勇气、展朝气”的团队精神。末了，补充一句，这样的路他已经参与修建了十多条。

　　正是这句话，令我抬起头，合不拢嘴，认真地看了他几眼，发现他的一小撮鼻毛突兀在空气中。这个细节让我感慨万千，按照常规，几十个人的团队，上百亿概算投资，18个路基桥隧施工单位、5家监理单位、1家试验检测中心，如此庞大工程的第一责任人，是标准的成功经典男人，走到哪里都可能前呼后拥，香车宝马，而他头戴手编草帽，身穿工作服，伫立在烈日下的隧洞前，如同丰收在望，挥汗如雨的熟练麦客。

　　随着他的指点，方才醒悟自我感觉长高的原因，这条全长81.445公里的四车道高速公路，桥梁83座，隧道24座，桥隧比例80.2%，互通式立交6处，还有收费站，服务区。高高的墩柱将路面抬高，大多架设在河道之上，车与人如在半空，视觉便辽阔高远，由此也足见大巴山有多嶙峋，雨水有多丰沛。

　　穆雪野是一位不断给人惊喜的年轻人。

　　与我短信联系采风事宜的时候，看那名字，认为是一位雌雄同体的中年女性，技术不高超，姿色不出众，工龄又不短，人脉也还行，只能当个无关紧要的中层，也是普通女人的高光时期，无论冬夏春秋，只要上班，单穿一套藏青色制服裙装，永远的白色小翻领，黑色半高跟叮咚敲击半生，办公室主任嘛，收收文件，迎来送往。

　　相见时，不觉咿了一声，踮起脚尖还看不见他的额头，心中暗忖，可真帅啊，高富帅，不就是这个样子吗？脱口而出的则是：没想到您这样年轻。

　　待知道他1985年生于陕北，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呢，和吕布是老乡噢。

　　清楚地记得对他肃然起敬的那一刻，他指着两道月白色标识说，那是他的专利，叫“快装耐久型桥梁伸缩装置”，这个装置既能缩短工期，又能延长寿命，一个工程技术人员，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发明用在实际工作中，是件幸运的事。

　　由此，我对他的一切充满了饕餮之心，学历、专业、家庭，甚至对他35岁就是高级工程师的身份表示惊喜，还欣赏了他主持和参与拍摄的《我和我的祖国》短视频。这可不是在演播厅或大操场录制完成的节目，而是30余家600余名平镇高速公路的建设者，在青山逶迤，绿水环绕的火热工地，为祖国母亲70华诞唱出的心中之歌。

　　他温和地徐徐道来，第一学历并不高，后来不断学习进修，截止目前已经有20多项专利获批，职称是破格晋升的。参加工作十多年，从陕北到关中，再到陕南，已经修过五条高速公路，妻子孩子来过工地，太忙，没有时间陪伴。两个月前有了二宝，在医院陪护四天，工作电话陡然减少，特别不适应。一条高速修建三四年不等，通车典礼结束，看着曾经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车流不息，通达远方，大家美美地喝一场酒，流一次泪，然后再承建下一个工程。

　　同样朝气蓬勃，不断进取的建设者还有江浩陈星羽小两口。

　　陈星羽是那样娇美白皙，眼眸含情，灵性而聪慧，甚至时时处处的羞涩，恰到好处的热情和礼貌，单纯中有着理性，说到动情处泪眼婆娑。从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往，所以有一种天然的喜欢和欣赏。

　　星羽和江浩都是湖北人，大学时两人都担任各自学院的团委副书记，同为90后的俩人相互牵挂对方了，江浩后来考上研究生，攻读西安理工大学岩土工程专业，星羽踩着爱情的脚步，满怀激情地在西安工作了三年。2016年江浩入职陕西交通建设集团公司，随即到了平镇高速公路建设管理处，2017年星羽作为外聘人员，来到丈夫身边，2020年情人节，生下一个男孩，由于早产且大出血，加之新冠疫情影响，买饭都很困难，江浩悉心照护，守候在妻儿身边，电脑随身带着，没有中断工作任务。

　　星羽爱心满满地对我说，江浩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最大的愿望是看好孩子，不想和孩子老公分开。俩人共同见证了平镇高速从无到有，和每一个重要时刻。这条人生处女路，也见证了俩人从毕业到结婚生子，事业起步。已经半岁的儿子人见人爱，同事们纷纷建议取名叫江平镇。

　　有些腼腆的江浩，谈起工作则滔滔不绝，他说自己参加工作四年，最骄傲的事有两件，第一件是，2016年9月30日来到工地现场，经过魔鬼般的筹备工作，10月11日正式开工，在喜庆的开工典礼上，近距离目睹了胡和平省长的风采，对这位学者型领导非常崇拜，他本人也是开工典礼上最年轻的工程技术人员。第二件是顺利完成建设用地报批。2017年1月到7月，抽调到环境保障科，对建设用地报批没有一点概念，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从学习报批流程、公路用地指标等专业知识开始，协调解决土地勘界与林地勘界结果不一致等问题，大部分时间在平利县国土局、镇坪县国土局、安康市国土局蹲点办公，经过半年辛苦努力，从两县到安康市，到省国土资源厅，再到陕西省人民政府，最后到国土资源部。一路下来，涉及到30多个部门。无数次的碰壁、沟通、协调，锻炼了自己，增长了才干。当然也经历过沮丧之事，比如一次为丈量用地的事，约见一位副镇长，上午九点到现场，一直等到下午四点，被告知，不量了。

　　我笑着说，大概是人家嫌您太年轻吧。他不置可否地点头微笑，可能吧，人生第一个五年，一定要踏踏实实奉献给工作，让自己快速成长。

　　后来他还到镇坪工作组待过一段时间，与平利相距两个小时车程，和新婚妻子陈星羽最长两个月见一次面。他说最心心念念的还是干工程，就回到工程科，对每一处隧洞，每一座桥梁都倍感亲切。每年4月到9月是雨季，由于大部分桩基在河道施工，自然增加了工作难度，9月中旬到春节是施工黄金期，经常到标段夜查，随时监督，确保工程质量和进度。

　　任何大型工程建设，都离不开用地，征地、拆房、迁坟墓、杆线改迁等等，哪一项落实不了，都会影响整体进度。民以食为天，土地和房屋是老百姓的生存之本，大多数人都理解道路惠及民众，响应和支持此项工作，沿线两县数百户人家，大量耕地林地，上千座有主无主的坟墓，从协议、丈量、补偿、安置，顺风顺水一路畅通，完全没有困难是天方夜谭。

　　一脸疲惫，缺少睡眠的70后老兵刘涛，从征第一块地到天堑变通途，都身临其境，直接参与，对此最有发言权。

　　他说，打黑除恶净化了大环境，没有发生暴力阻工的情况，一把尺子量到底，遵循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村镇干部积极配合，每家每户入户做工作，司法宣传跟进，曾经在一个村驻村办公55天，创下了凌晨3：43签订协议的记录。

　　刘涛是陕北人，父亲是位老军人，家教特别严格，自己从军11年，数次立功，有良好的个人素质，经常从老家带来红枣香烟，送给拆迁户，村民也没有把他当外人，渴了端茶递水，饿了煮一碗酸菜面给他。陕南人迁坟有讲究，不但要看风水，还要看时令，一般在每年的大寒10天左右，正月坟上不能冻土，2017年大年29日，还在动员墓主人，单这一天就迁了3座坟。除夕傍晚，才回到西安。逢年过节最怕父母妻子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杆线改迁也很重要，得与多个行业打交道，国网、地电、国防光缆、电信、移动、联通、长线等等，不是所有单位都讲大局，遇到不顺，只能好言好语反复沟通，自己抽5.5元一盒的简装延安烟，递给对方的是25元的硬盒芙蓉王。他的辛苦有目共睹，连续三年被评为先进个人，后期负责交安工程质量进度。

　　向琴群是土生土长的镇坪人，2017年大学毕业以后，通过省交通集团助力镇坪县就业扶贫专项招聘，任职平镇高速公路建设管理处，个人能力得以提升，家庭生活明显改善。像他这种得益于就业扶贫的普通家庭，青年学子，贫困劳动力多达数千人。修一条路，富一方人，功在千秋。

　　多年以后，当这些建设者再次踏上这条洒下汗水，流过眼泪，莽莽绿野的风华之路时，一定会欣慰自豪，无悔青春，不负韶华。

　　如果有缘再走平镇路，肯定会想起他们的青春面庞，坦荡笑容，和他们奋斗着的模样。

　　他们，是秦巴山民的造福者，中华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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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

　　杜文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著有长篇小说《红雪莲》《走向珠穆朗玛》，小说集《有梦相约》，长篇纪实文学《阿里 阿里》《苹果 苹果》《祥瑞草原》《岩兰花开》，散文集《绿雪》《天堂女孩》《杜鹃声声》，评论集《杜文娟作品赏析》等十一部作品。入选陕西省“六个一批”人才、入选“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扶持计划”、“三秦优秀文化女性”。曾获第五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第六、七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西藏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合集），《解放军文艺》双年度奖，《红豆》杂志双年度奖，陕西文学研究所有突出贡献作家奖（2019年），第五届徐迟报告文学提名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塞尔维亚文、哈萨克文、藏文等在国外出版，作品随中国图书进出口总公司“中国书架”，落户多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