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山鬼
二月七日
一九九七年,午时。
阿朵在十字路口附近踢弹球,他玩得非常投入,头都不抬一下。山羊在巷道里滚铁环,来来回回地跑。我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后,头顶上方的几只麻雀却叫得更欢了。天阴得很重,似乎又要下雪的样子。刚入冬时,雪花总能叫人欢喜的,不过一到隆冬,断断续续地下了几个月,又令人生出了几分厌倦。
“范小东,你是要把树杈坐坏掉吗?”
我扶着桐树朝下看,见山羊手里提着铁环,定定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
“下来吧,滚铁环?”
“你自己滚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真希望你屁股下面压着一堆蝎子,把你屁股蛰成马蜂窝。阿朵!阿朵!别踢啦,脚腕该踢坏了吧?过来一起滚铁环。就让范小东自个儿在树上坐着。”
阿朵就跑了过来。他时不时还要在裤子口袋里摸两下,他是怕弹球丢了。阿朵抓起山羊的铁环在巷道里又滚了起来,铁环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山羊和那条名叫虎子的狗蹲坐在一起,面前有一只野鸽子在闲散地走。但山羊没看那只鸽子,山羊在看阿朵滚铁环。虎子在盯着那只鸽子看。
“阿朵,你跑得不够快。”
“比你快吧,山羊?”
“嗨,你话可真够大的。要不要比比?范小东正好可以做裁判。”
“比就比,有什么了不起的。”
“范小东!你睡着了吗?你可看好啦。”
阿朵提着铁环走过来,说:“你先来。”
“来就来。”
山羊原地蹦跳了几次,然后将铁环置放到位。
“开始!”阿朵喊。
山羊刚跑开,那条名叫虎子的狗就扑了出去。麻绳把虎子拽在了半空,虎子还在狂吠。野鸽子却不急不缓地飞走了。虎子似乎非常气愤,便更加猛烈地吠起来。鸽子落在我坐着的这棵桐树上,在我一旁。那时间,我似乎感到天空正往下落,沉沉地压在四周。鸽子的眼睛转来转去,我也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就像那只鸽子,不过我如果能像它那样不会说话该多好。
“范小东!你看清楚了吗?”
阿朵和山羊同时在喊我。那条狗也在看着我,它终于不吠了,一定是鸽子的沉默打败了它。我那时候总觉得,沉默总能抵抗一切的,包括恶狗。不过鸽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未来还是过去?或许它的孩子昨天刚刚被冻死在了巢穴,谁又能知晓呢。这真是个令人感伤的想法。
“范小东!你看清楚了吗?”
“什么?”
“我和阿朵,谁快?你刚才看清楚了吗?哼,阿朵总说比我快,还是让事实说话吧。你看清了吗?是阿朵快还是我快呀?”
“啊……好像是阿朵快了点,不对不对,好像是山羊快了点,不过你俩都挺快的,就像鸟飞起来一样。”我的右手在后脑勺抓起来。
“到底是谁快呀?你没有看清楚吗?算啦算啦。阿朵,这回不算,下次我们再比试个胜负。哼,滚铁环,菊村谁能滚过我?”
“吹起牛来真是丝毫都不马虎呀山羊,你觉得你快你就快了吗?那你说‘东方红’卫星快,还是火箭快?”阿朵问。
“我没见过‘东方红’卫星和火箭。”
“你既然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它们谁快,那你滚铁环就比我快了吗?”阿朵急得直跺脚,左手掌还在裤子口袋里死死地攥着弹球。
“我爷爷见过‘东方红’卫星呢,我爷爷还和毛主席爷爷握过手呢。倒是你,你见过吗?你爷爷和毛主席爷爷握过手吗?阿朵!阿朵!”
“我爷爷也见过!”阿朵的脸憋得通红,转身就走了。他又回到十字路口附近踢起了弹球。山羊拿起铁环往虎子跟前冲,虎子见势,立即卧倒在地,装着睡过去了。山羊重新又在巷道里滚起了铁环。
那只鸽子还没飞走。天色越发暗了,空气沉闷至极,一个老人半弓着腰走了过去,身后跟着一群羊。羊群的出现,让菊村一下子欢快了起来。老羊们都齐齐整整地跟在那个老人的身后头,倒有一两只小羊四处乱跑。不过小羊也都跟上去了。羊群过去后,菊村再次陷入寂静当中。
“阿朵!阿朵!吃饭!”是阿朵的母亲在唤阿朵。
阿朵收起弹球就回家了。山羊还在滚铁环。
二月八日
清早,我就闻到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定是爷爷在院落中煎药了。两年多的时间,我都是在这股气味中度过的。我的胃真是苦不堪言,甚至只要一闻到中药的味道,胃里的食物就往上涌。所以我不爱回家。我喜欢坐在菊村巷道里的那棵大桐树上,就像一只鸟,静静地卧着。祖父说过,我父母亲在南方,平常是回不来的,祖母身体不好,几乎每天都在厢房里躺着,她也不识字,就那么躺着,消磨着时间,就像一截木偶。祖父识字,除了给祖母煎药外,就趴在墙上看那些陈旧发黄的报纸。他看了好些年了,很多新闻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不过他还在坚持看,他是要把那些报纸看成灰尘吗?我是不愿进祖父母的房间的,那间用土坯盖起的老屋,角角落落都是沉郁的中药味,耗子或许都不愿在里面打洞的。每当我从门口经过的时候,总能听见祖母痛苦的喊声:
“啊,疼啊。”
“又怎么啦?”祖父一只手扶住墙,转过身看祖母。
“啊,疼啊。”
“那怎么办?”
“你个老鬼,整天看那破报纸,你要看死在墙上吗?”祖母捂着肚子,绵绵不绝的疼痛让她的脸几乎已经扭曲变形。
“我倒希望看死呢。”祖父又趴在墙上端详起来。
“啊,疼啊。”
“啊,疼啊。”祖母还在喊。
祖父看了祖母一会儿,然后又回转过身,继续看墙上的旧报纸。这次,他甚至还念出了声来,房间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嘈杂。我趴在门口,偷偷地看着祖父祖母,他们都看见我了。祖母在土炕上不停地扭动着身子,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留着一头血红的长发又没有脸面的人,他压在祖母的身上,用他那尖细的爪子死死地捏住祖母的脖子。祖母在挣扎,在抵抗。我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他根本没有脸。他的脸是一团蓝色的火焰,在不停地变幻,祖母越挣扎,那人就越用力掐祖母的脖子。他还在笑,笑得一头的红发摇摇摆摆。那人突然看见了我,他面朝着我,张牙舞爪,那团幽深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了。他松开祖母的脖子,在空中抖动着细长的双臂。他的脸突然消失了,我看见一团红色的火朝我扑过来。
“是山鬼!”祖父说。
我摇了摇脑袋,睁开眼睛时,那人已经消失了,祖母还在炕上叫喊。
“啊,疼啊。”
“是山鬼!”祖父又说。
我看着祖父,一脸迷惑。
“报纸上说,一女在南方打工多年,回来后就疯了,一日她走进了山里,然后就失踪了,无影无踪的。就像吹了一股风。我敢肯定她是被山鬼抓走了,这个时候,山鬼总会出现的,他到处抓人,抓住谁,谁就得死。”祖父自言自语道。
刚才我看到的就是祖父所说的山鬼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害怕起来,心里总浮现出山鬼刚才的样貌来。
“看来这山鬼无处不在呀。”祖父还在感慨。
山鬼无处不在?山鬼在天上吗?在山里吗?在那棵大桐树上吗?我不由再次后怕起来,脊背上升腾起一股股的凉意。如果山鬼就在那棵大桐树上躲藏着,那他岂不时时刻刻都想吞掉我?祖母这会儿安静了下来,我甚至都能听见她那均匀的呼吸声。祖母的眼睛一直在睁着,她盯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看,她在想些什么呢?祖父这时候已经不看报纸了,他趴在木柜上看那块被灰尘覆盖了的相框,相框里夹了很多的照片。有我父母亲的合影,也有祖父母年轻时候的一些照片,更多的是我父亲的一些照片。不过我很少看那块相框,我不愿沉陷在过去的记忆当中。有时候我在想,现在我只能看到祖父母年老的样子,他们年轻时的光阴都被夹在那块窄小的相框里,或许过往就是在记忆中一点点消逝的吧。
“瞧瞧,那时候,你多年轻呀。”祖父朝祖母说。
祖母没有回答祖父。祖父还沉浸在回忆中,我看见祖父偷着在用手背擦眼睛。祖父突然就流泪了,真不可思议,我很少见到祖父哭。他在外很寡言,总是将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腰走路。那样子总让我想到骆驼,尽管我从未见过骆驼。我经常在心里想象着骆驼的样子,我也总是无缘无故地将祖父想象成脑袋里的那只骆驼。祖母没有看见祖父哭,祖母还在盯着天花板看。祖父或许每天都要看上一眼相框的,但祖父在看这块相框的时候究竟会想起什么呢,我是无法猜出的。因为对于祖父母过往的青葱岁月,我一无所知。或者说,关于他们的过去,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再换句话说,我和祖父母在某一段记忆里,是毫无关联的。
“该煎药啦。”我站在门口朝里屋喊。
祖父回头看我,他的面孔让我再次想起骆驼的模样。我跑了出去。
“又出去啊?”祖父在我身后喊。
“找阿朵和山羊去。”
“别又坐上树杈,听见没?树上有山鬼!”
“知道啦。”
祖父的话让我害怕。但我出去后,依旧坐在了那棵桐树的树杈上。
山鬼或许就在树顶上面看我。我想。
二月九日
“范小东!”
“怎么啦?”我听出来是阿朵在喊我。
“你家门口来人啦。”
“谁呀?”
“打玉米花的!”
打玉米花的?那指定是陆家的拐子了。那拐子其实是有名字的,但我们都不知道。人们总叫他拐子,他听到时,也并不恼,只是呵呵地笑。拐子常年在各个村上打玉米花,所以他的名气非常大。仅就我们小镇而言,几乎是无人不知拐子的。拐子天生就患小儿麻痹,走路一跳一跳的,极滑稽。阿朵和山羊总会跟在拐子身后,模仿拐子走路的样子,拐子却并不生气。
我从桐树上跳下来的时候,看到山羊滚着铁环跑了过去。很显眼,拐子刚到我们村,他正从架子车上往下取玉米花炉子。拐子穿着一件很破旧的衣服,裤子是那种很厚的棉裤,上面沾满了黑灰。拐子脸色有些憔悴,他转身将炉子往地上抱的时候,身子稍稍前倾,一条腿绷直,另一条腿,则微微弯曲,显得非常吃力。
“拐子,免费打吗?”山羊站在旁边问道。
“当然打呀,去喊你妈妈来,我就给你免费打一炉子。”拐子一脸坏笑。
山羊被羞得满脸通红,便不再说话。拐子将玉米花炉子支起来后,又将用铁丝网编织成的长袋放在不远处,他接着从架子车里取下煤和风箱,风箱就在炉子跟前,风箱的一旁还放了一堆柴火。
待所有物件都备好之后,拐子就立在菊村的巷道里,拉长着调子喊了起来:
“打——玉——米——花——喽!”
阿朵头一个回家取来了玉米。他将一元钱递在拐子手里的时候,还不忘了说:“拐子,给我多打点儿!”
“多打点儿?好呀,那你一会就把火烧旺。”
阿朵坐在地上,抓着炉子的手把摇了起来。火光在阿朵的脸上跳来跳去,一旁的我们围成一圈,对阿朵无比羡慕。炉子里的玉米,在阿朵不急不缓的摇动下,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那声音让我感到温暖。
“阿朵,让我摇一会儿。”山羊说。
“哼,想得美,去你家拿玉米来。”阿朵的语气充满傲慢,连头都没抬一下。
“你给我等着,阿朵。”山羊转身就跑回了家。
山羊回家的那会儿,天上又落开了雪花,寒冷的空气让我们更加靠近炉子跟前。拐子坐在一边,双手插在袖口里,定定地看着从炉子两侧冲出来的火焰,他一句话也不说。阿朵摇了很久的时间,手都摇麻了,就问拐子:
“拐子,啥时能好?”
“接着摇。”
“拐子,你每年都出来打玉米花吗?”阿朵又问。
“嗯。”
火焰不时从炉子一旁扑出来。跳跃的火焰就像人脸,不停地扭曲、变幻,有时又像一群蝴蝶在翩翩飞舞。那会儿,我仿佛双耳失聪,只看见阿朵在和拐子说话,但说话内容我一句都听不见。我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在动。是那群跳跃的火焰让我突然产生了幻觉,我看到一群人的脸试图从火焰中爬出来。
“到时间了!”拐子突然大喊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快闪开,别摇啦!”拐子一边说,一边带上手套。
阿朵腾地站起,拐子则拖着笨拙的步子将炉子取下来,放在一旁,又将炉口对准长袋,然后撅起屁股,用两个铁扳手拧炉盖。那时间,我们紧紧地捂着耳朵,大气不敢出一声,静静地等待着。仿佛在等一个遥远的梦。
炉子在拐子的扳动下,突然爆裂在我们面前。转眼间,一股股白色的热气将拐子包围,我们看不见拐子了,但我们都闻到了那股熟悉而又香甜的气味。阿朵立即扑到前面,用他的袋子去装爆米花。热气逐渐消退时,我的眼睛离奇地模糊起来。隐隐间,我看见拐子的身影虚幻如雾,他的头顶就像粗壮的树根,无数的根须从四周扎下来,形成一个奇怪的圆形图案。
山羊这时端着一碗玉米跑了过来,他老远就闻到了玉米炸裂后所散发的清香。他冲上前去,将碗递给拐子。这时,我的幻觉随之消失。阿朵提着一袋子玉米花就要往回走时,山羊却说:“就你阿朵吃得起玉米花吗?”山羊一脸得意。
刚才突然的爆裂声,将一旁那条名叫虎子的狗吓得藏进了柴堆里。等一切都平息之后,它有些胆怯地将长满杂毛的脑袋伸出来,见四周并无事,于是冲出来对着我们狂吠。拐子捡起半截砖头朝虎子扔了过去,虎子吓得不再吱声。那块砖头向前滚了很远,几乎快要滚到我家的门口。
正是那块砖头左右了我的视线。山羊在起劲地摇着炉子的手把。拐子在一边抽烟。我顺着那块砖头看了过去。我被我看到的一切吓得全身都颤抖起来。我看见一个身影虚幻的人朝着我家门缝钻了进去,他没有脸,一头长长的红发,指甲有一米多长,由于我家的门紧闭着,那没有脸的人便瑟缩着身子硬往里面挤,他几乎把身体挤压成了一块平面。他进去了。地上还拉着长长的尾巴。
“山鬼!”我叫了起来。
“什么?”拐子拔出嘴里的香烟问道。
“山鬼!”我又叫起来。
“什么?”拐子还在问。
“你没有看见一个没有脸的人,从我家门缝里钻进去了吗?”我转过身问拐子。我害怕极了,我的嘴唇仍在抖动。
“没有呀,哪里有什么没有脸的人呀?动画片看多了吗?”拐子大笑起来。
“范小东一直都是这样神神叨叨的。”山羊接过话。
我再看时,门缝处只见有一双长长的细爪往外伸,那指甲上面闪烁着一层蓝色的光芒。定是山鬼。透过门缝,我隐隐看到山鬼那没有脸的脑袋上竟然露出诡异的笑,他在对着我笑。接着山鬼的脚就跨了出来,他的脚趾上没有肉,只是骨头,白森森的,直叫我后背发凉。山鬼的身体是最后出来的,他的腰身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再细看时,只见我的祖母竟就趴在山鬼的脊背上,我的祖母在号啕大哭,她在挣扎着。但就在那时,山鬼突然回过头,露出可怕的獠牙,还用那细长的爪子死死地掐住我祖母的脖子。我的祖母就不再大哭了,静静地趴在山鬼的背上,暗暗啜泣。山鬼背着祖母从门缝完全跨出来时,突然朝着我笑,是那种讽刺的嘲笑。笑得我头皮发麻,全身颤栗。山鬼背着祖母就消失在了天边的黑云里。
“山鬼!”我突然吓得哭出了声。
“怎么啦,小屁孩?”拐子说。
我再次抬头往天上看时,还能看到山鬼在朝着我笑。那是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恐惧的笑。猥琐的笑。死亡的笑。鬼魂的笑。令人恶心的笑。能够变幻色彩的笑。绵延不绝的笑声如同毒气一般侵入我的身体里,我感到我体内的器官在萎缩,甚至在绝望的深渊里开出灰色的花朵来。我又哭了。
“小东!小东!你奶没了!”祖父推开门,哭着朝我喊。祖父的话,令我再次愣在原地。我只感觉到身体轻轻的,像叶子一样往上飘。
“你奶没了!”祖父失声哭了起来。
我似乎又看到山鬼在朝我鬼魅地笑,笑得满嘴的獠牙都戳了出来,笑得嘴里往外流淌鲜红的血液。
“山鬼来了!”我长长地喊了一声,然后就冲进庭院。祖母已经断了呼吸,祖父刚才在说祖母“没了”的时候,我知道是祖母死了。她去了另外的一个世界。但在这一刻,看着祖母平静地躺在炕上,我突然觉得死亡就在我的跟前。这是我头一次看见了死亡的模样。是山鬼的样子么?
我是希望山鬼在这个时候现身的,我希望和他决斗一场,我要亲手撕烂山鬼的身体。愤怒和恐惧在我心里起起伏伏,争斗不已。然而令人绝望的是,炕上只有祖母平静地躺着,此前万般的痛苦显然已经离开了。山鬼并没有出现,我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山鬼那阴森森的笑容。
庭院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我循声悄悄跑了出来。我就在那棵桐树背后藏着,还有几只麻雀在我的脚边落着。我没有看麻雀。我从来没有见过祖父那么愤怒的样子,他微微踮起脚,脖子伸得老长,对着拐子破口大骂:
“打你妈的X玉米花呢!打你妈的X呢!”
祖父的骂声顺着四周的桐树升腾而起,在天空中凝聚成一股声势浩大的乐曲。我甚至看见祖父的唾沫星子都飞进了面前的蚂蚁洞中。祖父还在骂,骂得嘴都乌青了,他还在骂。拐子没有回一句。拐子一边收拾着玉米花炉子和其他的物件,一边对着地面嘟嘟囔囔。
然后我就看见我的一位堂哥也参与了进来,他搀着我的祖父,用无比愤怒的语气继续吼道:“打你妈的X呢,啊,人都被你打死了。”堂哥提起一根木棍又冲到拐子跟前,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拐子说:“我真想把你弄死在这!”堂哥的木棍就在半空举着,拐子不敢看我堂哥,他显然很害怕。堂哥的木棍并没有砸下去。
“滚!”堂哥又骂。
拐子将所有的物件都装上架子车后,灰溜溜地离开了我们村。那几只麻雀飞起来在天上盘旋,像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表演。我在想,是玉米花炉子发出的巨响把我祖母震死了吗?我想不明白,但山鬼的模样突然就浮现了出来。
堂哥把木棍朝着拐子的方向扔了过去。
二月十日
家里来了很多人,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脸色沉重,进进出出,如同一群被惊扰的蜜蜂。我在院墙跟前蹲着,地上有几只蚂蚁跑得很快,它们刚一跑开,我便又将它们拨回来。蚂蚁显得很急躁,四处乱跑,我吐了一口唾沫,它们淹在了我的唾沫里。蚂蚁会有一种落在大海里的感觉吗?
“小东,你在干什么呢?”
我抬起头,见一个没有脸的人朝我走来,他的步子很缓慢,瘦长的爪子在空中来来回回地摆动,他肯定是要抓住我呢。我想起了山鬼抓走我祖母时的情景,我的脸都吓紫了。那人的肚脐眼上露出了熟悉而又诡异的笑容,周围进进出出的人都开始扭曲、变形,像一张白纸在空中幽幽地飘着。是山鬼来了。
山鬼朝我的脖子伸出了白森森的爪子。我紧紧地靠在院墙上,背上尽是冷汗,山鬼的爪子捏住我的脖子的时候,我大喊了出来。我重新睁开眼睛,院落中的人都在看我,他们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只看了片刻,一切又恢复了秩序。人们又进进出出,匆匆忙忙。堂姐在我面前站着。
“小东,你怎么了?”堂姐问我。
“没怎么。”我说。
“可刚才,你好像很害怕,真吓到了我。”
“没事儿。”
“你脸色好难看,我瞧瞧。”堂姐说罢又摸我的额头。
“发烧啦!”
“好着呢。”
“烧得厉害!”
堂姐扶我起来的时候,我几乎都快站不住了,两眼发昏,看周围都是模模糊糊的。祖父托着疲惫的身影从里屋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看天上的云,祖父在看什么呢?那一刻,他仿佛灵魂出窍。是不是就像孙悟空那样,肉身僵在原地,而灵魂跑到天庭里去了呢?堂姐对祖父喊:
“爷,小东发烧了,烧得厉害!”
祖父走过来,和堂姐扶着我往屋里走,我内心里并不想回到屋里,我害怕黑漆漆的屋内,我也害怕那块掉满了蛛网絮的天花板,但我不敢说。我离开院墙跟前时,还扭过头看了一眼,那几只蚂蚁还在我的唾液里困着,它们挣扎的样子让我感到开心。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二月十一日
昨日,我因发烧,四肢无力,就在炕上睡了一天。我本可以将昨天看到的追记下来,但我又想尽最大努力保持这份日记的真实,于是我就放弃了这样做。也可以说,我在记忆中撕掉了有关昨日的记忆。未来的事物更能诱惑我,就像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我的父母亲会在今天从南方的大城市赶回来。
我的父亲是一个干瘦的人,他坐在炕边看着我,还不停地抚摸我的脑袋。他话很少,不时会有人走进屋里,和父亲说上几句,父亲给他们递烟,然后就是沉默。父亲又移身到火炉跟前,他看看我,又看看四周,那会儿我并没有睡着。我装着。对父亲而言,这里似乎是一个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地方,从他默然的眼神中,我是能够看出来的。
尽管父亲在我跟前坐着,我明明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可我总觉得在我俩之间,隔着一层神秘的黑色地带。我开心的同时,也感到失落。我想起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将我驾在肩膀上的情景。不过我们还是疏远了,我甚至想假装出一种亲切感,说一些让他高兴的话,但是我始终没有说出来。
我出去小便的时候,看见母亲和我的婶婶、嫂子们在一起,婶婶、嫂子们聊得很欢,她们丝毫没有感到悲痛。母亲坐在一边洗菜,她时不时也会插上几句,但她是难以融进这个集体里了。从她们的笑声中就听得出来。我突然为我的父母亲感到难过,对面前的这个世界,我也平添了几分的反感。
我进到屋里的时候,堂哥在和我的父亲说话。我迅速爬进被窝,装作睡了过去。堂哥一边抽烟,一边说道:
“都是陆家那打玉米花的,驴日的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这个时候打,结果响声一出来,我奶就没了。”堂哥将烟头丢进火炉中,一脸怒气。
“噢。”
“叔,你说,要不要我带人去把那驴日的打个半死?他个驴日的下次要还敢到咱村上来打玉米花,我非弄死他不可。”堂哥越说越激动。
“过去了。”父亲说。
“就这样过去了?”堂哥问。
“嗯。”
“那不便宜了那驴日的。”堂哥又骂。
“人已经没了。你去外面帮忙吧。”父亲说。
“噢。”堂哥对我父亲淡漠的态度,显然异常愤怒。
父亲是什么时候从屋里出去的,我就不清楚了。那会儿,我闭着眼睛在想,隔离开我和父亲的究竟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父亲处在南方的那个大城市是个什么样子呢?父亲这样一个沉默的人,在那样大的城市里又能干些什么呢?我对远方的城市充满了迷惑,是它改变了父亲,让父亲这个本来就沉默的人,在菊村和菊村人的面前,变得更加沉默了。这个可恶的城市呀。
傍晚时分,天非常冷。我从炕上下来,立在门背后,祖父蹲在院中央的位置吃烟,父亲在台阶上蹲着,两个人都沉默着,也都没有看对方。祖父在盯着地看,父亲则盯着一边的院墙看,我原以为祖父会对父亲说些什么话的,或者父亲会对祖父说点什么的,但我等了很久,他们都没说一句话。
二月十二日
很多人在哭,哭声很沉闷。女人们绕着四周一边走,一边捂住鼻子嘤嘤地哭,男人们只是流泪。我的祖母就在中间的床板上躺着,眼眶周围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脸上没有任何的生气。她的身边摆了很多的假花,被花朵簇拥着的祖母像一位仙人。我站在门口偷偷地朝里看,不敢作声。
人们看一眼,就哭几声,人们究竟是哭什么呢?人们的表情都很沉重,但人们只要出到庭院,就又吃上烟,有说有笑了。我站在门口的时候,还听到菊村巷道里传来绵绵的哭声。人怎么能哭出那么大的声音呢?那哭声一阵接着一阵,越来越近,直到那人走进我家院子时,方才止住了哭声。
这个时候,哭或许是一种告别的仪式吧。人们都在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天地倒悬。当祖母的遗体被抬进棺材里的时候,哭声达到了顶峰。人们哭啊哭啊,似乎要把平生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山鬼偷偷地在笑。
棺材盖落下来时,山鬼将极不规则的脑袋露出来,朝着我嗤嗤地笑。山鬼甚至对我做了一个吐舌头的动作,显然他得意于自己战胜了我,我没能杀死山鬼,没能阻止山鬼带走我那长期处于病痛中的祖母,我这个没用的东西,我为我的胆怯和懦弱感到羞愧。棺材盖已完全合住了,但山鬼的脑袋仍露在外面。
人们哭声越大,山鬼笑得也越厉害。
人们怎么就看不见山鬼呢。
祖父一个耳光将我打醒过来。“愣什么神呢?”祖父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将我拽出来后,又将屋门紧紧地闭上了。山鬼就不见了。山鬼在棺材里吗?在墙角的老鼠洞里吗?院里已经搭起了棚,多数人都戴着孝帽,穿着白褂衣,此前,我们家可从未这么热闹过。
庭院外头也搭起了灵堂,两边摆着一米多长的白蜡,蜡泪不住地往下流,就像两个人在哭。我在附近见到了阿朵和山羊,他俩刚刚抓住了一只麻雀。山羊用长绳牵住麻雀的腿,那只麻雀拼命地飞,却怎么都挣脱不开那根细绳子。麻雀后来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阿朵跑上前去,轻轻地拍打麻雀的翅膀,还说:
“山羊,抓紧了线,别让飞了!”
“就是孙猴子也蹦不出我如来山羊的手掌心。”山羊不无得意地说。
“阿朵,你快把麻雀拍死了!”我喊道。
“你不在家行孝在这干什么?”阿朵问。
“他想桐树上的麻雀啦。”山羊哈哈大笑着说。
“你把这只麻雀牵走吧,范小东。”阿朵说。
“我不要。”
我从桐树上下来时,灵堂前正在烧纸钱、纸衣服等,这些东西祖母在天上能收到吗?灵堂跟前围满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大家都在盯着看,似乎这也是一种仪式。烧完后,就开始了祭奠。人们都要哭上几声的,看得村里人也都落了泪,人们似乎也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有这一天。
我从临时搭建的灵堂一角溜了出去,远远听去,整个村子里都沉陷在哭声的海洋里。我对这种集体性的哭声突然充满了厌倦,我在想,被山鬼抓走的祖母希望听到这些令人生厌的哭声吗?我一边想,一边下到了沟坡里。沟里还是能够隐隐听到哭声,于是我点着了沟崖上的干草。
沟崖上的草整整烧了一夜,后来被扬起的雪花下灭了。
二月十三日
乐手走在前头吹,吹得身子东摇西晃的,他们试图用欢乐的乐声洗涤掉人们内心的悲痛。跟在后头的人要么在哭,要么低着头走路。一直走到我家的麦地里,整个队伍才散了开来,当人们将祖母的棺材往墓子里抬的时候,乐手停止了奏乐,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人们哭得很认真,哭得很伤心,当所有的哭声汇聚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声音会让你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泪来。我偷偷地看我的父亲和祖父,父亲和祖父都没有哭,这令我非常诧异。哭了很长的时间后,人们才站了起来,所有的男人又走上前去,开始往墓子里扬土。我的祖母就这样被埋在了土地下面。
我的祖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只鹰。他或许在那个时刻里记起了有关祖母的过往,也或许在想些别的事情。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像飘走了一片树叶,悄无声息的。我突然有些可怜我的祖父,此时此刻,他是否想到了他以后的葬礼?尽管这样的想法非常混蛋。对于我来说,祖母是我父亲的母亲,血缘将我和祖母联系在了一起,对祖父呢?祖母的离去又意味着什么呢?
埋葬祖母的墓地一旁,是祖父为他自己提前打好的墓地,现在,祖父就站在自己的墓地跟前,他又会想些什么呢?父亲又在想什么呢?他尽管和我们站在一起,但他和众人又显得那般的格格不入。他虽是菊村的人,但他的魂在远方的城市,他已经不属于这个地方了,对他而言,每次回到家里,仅仅只是见证一种仪式吧。这是我的猜想,父亲一直在看面前跳跃的火苗,那火苗不时会卷着纸灰蹿上来。
乐手又开始吹了起来,这是在告别什么吗?那些黑色的纸灰飘得老高老高的,在空中胡乱飞舞,就像一群黑色的幽灵。顺着燃烧的火焰望进去,我看见了山鬼,火焰的深处,山鬼死死地抓住我祖母的头发,火苗在烧着我祖母的身体,祖母大声地叫喊,山鬼却始终不肯放开。
火烧得越旺,山鬼越兴奋。我的祖母在被火焰无情地燃烧时,山鬼朝着我再次发出了笑声。他张牙舞爪的样貌,让我想起了梦呓里的恶魔。我的祖母被烧得全身发黑,皮开肉绽,但她显然已经放弃了挣脱,渐渐地,祖母的身体几乎已经快被烧干了,而山鬼仍不松手,山鬼仍在朝我笑。
我接连喊了几声。我的叫喊被淹没在了乐手吹奏的声音里。
我哭了。我哭并非是受到众人的感染,而是我可怜我的祖母,我的祖母已经被火烧光了,只剩下一堆黑灰撒在地上。我的祖母变成了一堆黑灰。山鬼也消失在了火焰的尽头。等我睁开满是泪水的双眼的时候,众人已经走远了。祖父和父亲也走远了。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在人群中。
乐手还在吹。
二月十四日
热闹后的死寂。这是我们家今天的状态。人们像洪水一样退去了,原先的土地逐渐显现出最初的面貌,不过现在的情况又是一片狼藉了。葬礼过后的祖父变得更加沉默,他佝偻着腰,进进出出,收拾着家当。葬礼改变了家里的气味,那股令我作呕的中药味也消失了,一种更为沉重神秘的气息弥漫在庭院上空。
我以为山鬼就在某个角落里藏着,但我找遍了院中的角角落落,甚至连墙角的老鼠洞都找了,却丝毫没有发现山鬼的踪迹。山鬼会不会躲在暗处看我呢?他会不会在偷偷地笑?这样的笑声是对生命本身的敌视,他试图用笑声来打破我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想让我臣服于他,他肯定也想抓走祖父。
今天我不想再去坐在树杈上,也不想和阿朵、山羊他们出去玩了。我有了新的使命:保护祖父。我跟在祖父屁股后头,他走到哪,我跟到哪。我必须防着山鬼的出现,祖母被山鬼抓走后,可不能再让他把祖父给抓了。令我矛盾的是,我越想逃离有关山鬼的念头时,山鬼的形象就更加频繁地闪入我的脑海里。山鬼呀山鬼,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要这般折磨我和祖父呢?
“你怎么老跟着我?”
“没怎么。”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脸憋得通红。
“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没坐桐树上去?”祖父说。
“没有。”
“出去和阿朵玩吧。”祖父说罢,转身就走。
“我不去。”我还在祖父后头跟着。
“不去就不去吧。”祖父漫不经心地说,连我都没看一眼。
因为刚刚落过雪,地有些湿滑,祖父在院子门前的青砖路上差点滑倒,我赶忙跑上前扶住祖父。就在祖父站稳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山鬼就藏在祖父的背后。他吐出猩红的舌头,伸出两只白森森的长爪子,眼看着山鬼就要掐住祖父的脖子了,我吓得心惊肉跳。
顿了片刻,我攥紧拳头朝山鬼的脸上打去,不想却差点将祖父击倒。
“小兔崽子,你中邪啦?!”祖父脸色很难看,像鬼。
“山鬼来了。”我的心仍狂跳不已。
“什么山鬼?”祖父问。
“他要抓走你呢。”我的目光跳过祖父,还在搜寻山鬼的踪迹。
“你疯啦!”祖父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我差点被祖父打倒在地。我没有想到祖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但我没有感觉到疼。我站在原地,还在回忆有关山鬼的种种细节,祖父已经走远,他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了。他要去哪里呢?镇街上吗?不对,他肯定是去埋葬祖母的地方了。我跟着跑了上去。
果然没错,祖父是去了我家的麦地里,那里埋着刚刚被山鬼抓走的祖母。我藏在坟地的柏树后头,悄悄地观察着祖父的一举一动。祖父先将一个用粗布裹着的包袱放在坟头,然后又在包袱上枕了几张黄纸。祖父悄然地说:“这都是你没吃完的药,在天上也记着吃吧,吃了就不难受了。”
祖父又擦燃火柴,烧了一些纸钱,他坐在地上,顿时泪流满面。昨日的葬礼上,我可不曾见过祖父这般哭泣的,祖父越哭越伤心,哭得声泪俱下,就像个小孩子。那些纸钱很快就被烧成了灰,在空中飞来舞去,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
就在这时,坟地上传来呜咽的唱声:
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
一月来把悲情积压在胸中
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
咱夫妻结发来相爱相敬
为周仁可怜你受苦终生
难道说殒青春我能不伤情
死别一月为入梦
衔恨泉台鬼吞声
夜凄凄 风冷冷
孤魂在西还在东
衰草萧萧寒林静
霜花惨惨哀雁鸣
哭娘子哭得我神昏不醒
是祖父在唱!我看时,只见祖父趴在地上,全身瘫软,瘦小的身体就像一截干枯的木头。祖父失了人形!在那一瞬间,祖父的身影也被拉长,在黑灰的尽头往上升起,幽灵?一股旋儿风也将黑灰全部卷入空中。刚刚是祖父在唱,还是幽灵在唱?祖父的身体在不断缩小,他是要进入到地洞下面去吗?
当黑灰开始纷纷落在地上的时候,祖父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径直回家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那股旋儿风还在刮,只不过转移了地方。难道我刚刚看见的一切仅仅只是我的幻觉?是我大脑里的臆想?我确确实实看见祖父在唱,在哭,但即便是祖父唱了哭了,又能怎么样呢?他的悲伤祖母能够听得见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听得见吗?
我头一次意识到唱与哭的轻盈。或许祖父是唱给哭给坟边的荒草、坟头的旋儿风、坟边的柏树、空中乱舞的黑灰、地洞里的山鬼听吧,也或许是唱给哭给地下鬼魂听吧。祖父的唱与哭令我感到世界的薄情,或许地下冬眠的昆虫在听,它们的灵魂是否已被叫醒?祖父是唱了哭了,地上的荒草呢,却摇摆依旧。
二月十五日
今日父母亲要走,去南方的大城市。那是属于他们的地方。他们是大城市里的鸟儿,南来北往地飞,但总归要回去的。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就想了无数种与他们告别的方式,任何一种都会令人格外感伤的。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离开时,我竟会那般平静。告别也以最为平常的方式谢幕。
祖父就在门前的桐树跟前站着,佝偻着背,目光显得有些阴郁,一旁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父母亲搭乘的是阿朵父亲的拖拉机,先转到镇街上,再从镇街上倒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去市里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去南方。父亲将为数不多的行李装上车厢,动作很是笨拙,或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吧。
母亲一直在哭,她抱着我,将我的脑袋紧紧地贴在她的腹部,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我的头发上,令我非常难受。母亲痛哭了许久后,又蹲下身,用双手抱着我的脸,不停地吻我的额头。她还问我会想她不,我本想违心地去说会的,但我看着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不停地问我这个问题,希望我说句令她满意的话,但我拧过脑袋,去看一旁那几只欢快的麻雀。
这时,被阿朵父亲发动起来的拖拉机发出巨大的轰鸣,那几只麻雀很快就飞远了。父亲走过来,看了我几眼后,又在我的脑袋上摸了一下。他没有抱我,也没有哭,然后爬上拖拉机的车厢。母亲还在哭,一边回头一边看着我。祖父过来拉住我的手,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爸,我们走了。”父亲的声音很低沉。
“嗯。”
“我们走啦,你要想着妈妈,听见了吗?”
“噢。”
我感觉我和祖父,就像两座雕塑。拖拉机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久久地在我们村子的上空回荡。然后拖拉机就开走了,越走越远,直到我们看不见了。母亲肯定还在哭,哭声渐渐消隐在远方的云朵里。我原来想过我会追上前去,但当我做出奔跑的举动时,祖父却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我根本挣脱不开。我抬头看祖父,祖父的眼睛一直在朝着远处看,他脸上众多的皱纹就像一朵盛开的花。
我和祖父站了很久。站在祖父的一边,我在想远方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远方有天鹅吗?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吗?有滚铁环的少年吗?有穿过云层的飞机吗?有夜夜闪烁的星辰吗?远方的世界让我迷惑,也让我为之着迷。但祖父又在想些什么呢?祖父曾经出过远门吗?
“冷。”我看着祖父说。
“回。”祖父说。
祖父回去后,坐在了火炉跟前。尽管已是二月中旬,但天气还是很冷。火焰在炉中一跳一跳的,透过火焰,能够看见火焰内部那蓝盈盈的火舌。祖父沉默极了。我没有睡着,我在偷偷地观察祖父。好几次,毫无征兆地,祖父看着火炉中的火焰,突然就流出了眼泪。直到被火焰烘干了眼睛后,祖父又看起火焰来。
“好着吧?”我问。
“好着呢。”祖父说。
“哭什么呢?”我又问祖父。
“老了,看见啥都想哭呢。”祖父这句话令我沉默良久。
我不明白祖父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在想,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我看见我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上面,后面是朝我奔跑过来的狼群,它们露出银光闪闪的牙齿,对着我发出恐怖的嗷叫声。我吓得面色如土,径直就朝着悬崖上跳了下去。我感受到了轻盈的感觉。我在飘。
“范小东,范小东,范小东!”屋外传来的喊声将我吵醒了。原来是在做梦。
“山羊和阿朵叫你。”祖父看着我说。
“我想睡觉,外面太冷。”
“噢。”
“你给他们说吧。”我说。
“小东玩去了,没回来!”祖父朝外面的阿朵和山羊喊。
外面就安静了。
二月十六日
我来到了门前的沟里,俯瞰下去,沟里一片苍茫,还是能够看到裹在地面上的薄雪,最远处的地方,山影空濛,云雾缭绕。我顺着那条逼仄的沟路走到半坡,地上尽是荒草,有些地方的荒草比我还要高呢,我甚至担心会不会有狼从草堆里猛然跳出来。我走得很慢,心却跳得厉害。
沟里的鸟叫声很杂,鸟一叫,我反而多了份胆量。我顺着小路继续走,越走距村庄越远了。沟里的深处,长满了柿树,也有很多高高的塄坎,地上满是潮湿的枯叶。在附近处,我没有想到我会碰上张火箭,他是我们村里唯一拥有着摩托车的青年,也是我们村里所有少年唯一的偶像。
张火箭背对着我,佝偻着腰,趴在荒草深处做什么,他的动作很轻微谨慎,看上去就像在布置着一场阴谋。张火箭是天然的卷发,个头又高,人非常精神。他的背影也很好看,我希望我长大了就像张火箭那样,而且还要拥有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然后顺着我们村前的那条柏油路,骑到远方的世界。
“喂,干什么呢?”我喊道。
张火箭被我吓得坐倒在了地上。他转过身,用右手掌一边抚摸胸口,一边用责怪的语气说道:“你想吓死人呀!”
我只是笑。
“你来沟里做什么?”张火箭问道。这句话我应该问他才合适呢。
“转转嘛。”我说。
“噢,转就转,别吓人呀。”他说完又背过身去忙他的事情。
“你干什么呢?”我走上前去问。
“没看见吗?”他连头都不抬一下。
我一看,才发现张火箭是在下兔网,就是那种用细铁丝编织成的网圈,只要野兔误闯入,再一挣扎,铁丝就越拉越紧,野兔必定一命呜呼。
“下兔网呀。”
“是。”
“那你一会儿还回去吗?”
“不回了,守到天黑。”
“带上我好吗?”
“又没人赶你。”
“好呀好呀。”
“少说两句,行不行?”
“行。”我捂住嘴巴,不再言语了。
我和张火箭就在一旁的荒草丛中并排趴着,四周的荒草被微风吹得摇摇晃晃,不停地在我的脖颈上摩挲,一种痒酥酥的感觉从脚底下腾腾地升起来,非常舒服。张火箭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兔网看,他侧脸的轮廓非常清晰,眼神也很冷峻。村人都说张火箭喜欢那个在葬礼上唱歌的歌手杨喇叭,杨喇叭是谁呢?漂亮吗?张火箭此时此刻是在想野兔呢,还是在想杨喇叭?
“喂。”我还是忍不住说出话来。
“嗯。”张火箭将脑袋拧了过来。
“野兔会来吗?”我本来想试着问问杨喇叭的事情,但我还是张不开口,于是就随便问了这么一句。
“鬼知道呢。”
“鬼能知道吗?”
“嗯?”显然,张火箭没有想到我会这么问他。
“比如山鬼。”
“什么山鬼?”
“就是那种像影子一样的鬼,在你走神的时候,突然就会闪现出来。”
“是吗?”张火箭盯着我,一脸疑惑。
“我见过。”
“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
“什么模样?”
“血脸,红头发,丈二长的脚趾甲。错了,没有脸。脸是空的。”
“真的见到了吗?”
“骗你是小狗呢。”
“在哪见的?”
“我家,还有我家的麦地里。”
“噢。”张火箭沉默了片刻,又说:“我看你才是鬼呢。”
“我真的见过山鬼呢。”我继续说道。
“嘘!”张火箭做出让我闭嘴的动作。
我俩趴在荒草丛中,不再作声,寂静很快就淹没了一切。过了会儿,张火箭突然将脖颈往上一昂,我也屏住呼吸去听,就听见了对面荒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肯定是野兔!我想。张火箭轻声轻气地将面前的荒草拨开了个小缝,顺着小缝看过去,果然是一只体型肥硕、全身棕色杂毛的野兔。
那野兔吃几口干草,就往前蹦一下,神态分外悠闲。当那只野兔快要蹦到兔网跟前的时候,我的心脏揪成一团,全身紧绷绷的。野兔伸长脖子在地上闻,它距兔网只有几厘米,我转眼看张火箭时,只见他的眼睛也是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野兔。野兔开始吃周边的荒草,我觉得野兔是不可能上套了,就在这时,野兔却往前一跳,径直跳进了兔网。
“中啦!”张火箭大喊一声,跑上前去。
短短的一会儿,野兔已经被兔网勒死了。张火箭将野兔从兔网上卸下来,脸上堆满笑容。他说:“嘿,可真没想到呀,可真没想到呀。”我也跟着笑,还说:“火箭哥,我也想吃野兔肉”。张火箭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我就跟张火箭一同回了家。晚上吃到的野兔肉,是我有史以来吃到的最香的食物。
二月十七日
昨晚吃得太饱,就睡得早,凌晨三点多时,夜色正浓,我却被尿憋醒。急慌慌地下了炕,刚把房门推了个缝,却吓了我个半死。我往后退却两步,定睛看时,只见山鬼就在院落中央站着,一旁竟是我的祖父,祖父在青砖砌就的台阶上坐着,他在和山鬼说话。这时的山鬼并不那般可怕,而显得很平静,也不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山鬼迈着轻易的步伐,走到我的祖父左边,也坐了下来。祖父在说话,但我一点也听不清。他是在向山鬼说话吗?那山鬼尽管没有脸,但舌头却也在搅动着,他是在应答我的祖父吗?过了一会儿,山鬼将那细长的爪子搁在我祖父的肩膀上,我慌得心惊肉跳,我现在应该出去吗?山鬼是要来抓走我的祖父吗?恐惧就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塞在我的胸口。我的祖父低着头,并没有回应。山鬼的爪子现在已经移动到祖父的脖颈上了,他是要下手了吗?我恨不得立马就冲出去阻止山鬼的行径,但我不敢,我害怕极了。尿意越来越强烈,我几乎都快要尿在裤裆里了。山鬼站了起来,细长的爪子在月色下发出闪闪的白光,令我不由得想起过去做过的种种噩梦。山鬼在祖父面前,转来转去,一会儿将爪子伸向祖父的脖颈,一会儿又将爪子缩回来。祖父却纹丝不动,脑袋低垂着。山鬼是在犹豫什么呢?但在另外的一个瞬间里,山鬼突然一个急转身,走到祖父跟前,用两只爪子紧紧地掐住祖父的脖子,祖父这时也站了起来,满脸痛苦。祖父在挣扎。我必须要尿了。我的全身都在发涨。但我不敢出去。我害怕。我转身解开裤子,直接尿在了火炉上面,火炉里顿时冒出白色的雾气。尿完后,我立即又转回身,等我再次顺着门缝望出去时,院子中央却空空如也。
我害怕忘了这个情景,回到炕上,我趴在被窝里将看到的一切如实记录了下来。早晨起床后,我冲进祖父的房间,祖父正在洗脸,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总是神神秘秘的?”
“没什么。”我说。
祖父洗完脸,来到我的房间。
“炉子怎么灭了?”祖父朝站在院子中央的我喊道。
“你尿在里面了呀?!”
二月十八日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不过我不知怎么,头眩晕得厉害,我总能看见有人影从我面前闪过,尤其是门背后。我在炕边坐着的时候,听见门咯吱咯吱地响,定睛看时,就发现一个黑影闪进门背后。是人还是鬼?我拍拍脑门,那黑影却还在闪烁,这分明不是我的幻觉了。显然是真实的东西。
我屏住呼吸,走上前去,门却率先动了,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喊了一声,给自己壮壮胆子,然后用手去推门时,门却啪的一声紧紧地闭上了。那黑影也从门上方的窗户中逃脱了出去。我顿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只感觉到屋顶和周围的墙壁在来来回回地摇晃,身体却不能动弹。
虚幻中,我看见祖父将我抱起来放在炕上,又将热毛巾放在我的脑门上。他又拿出一个白色的碗,碗里是清水,他用筷子在碗里蘸了几次,然后将水滴往我身上洒。我根本看不清祖父的脸,他的脸摇摇晃晃,不停地变幻着色彩和形状。接着他放下碗筷,又将点着的黄纸在我身上转了几次,嘴里还说:
“回去吧。”
“回去吧。”
“回去吧。”
祖父一连说了三次。我睡着了。我的全身都在冒汗。噩梦一个接一个。我醒来的时候,祖父在火炉跟前坐着。炉子里的火将祖父的脸映得金光闪闪,祖父看着蓝盈盈的火,那火里也现出了他的脸。他和火里的另外的那个他对视着。他们会说一些什么话呢?祖父看见那个他了吗?
“我好了。”我坐了起来。
“噢。”祖父转过身。
“刚才晕得厉害。”
“是你奶回来了。”祖父很镇定。
“我奶?!”祖父的话将我吓了一跳。
“她又走了。”祖父说。
“她回来干什么呢?”我问。
“她来找我的,她找错人了,她就又走了。”祖父继续说。
“人死了也能回来吗?”我问祖父。
“人是死不了的。”
“真的吗?”
“人死了,魂没死,魂是气,气到处乱窜,只是窜走了,但说不定就会回来的。最近我老看见你奶,你奶站在天空中的云朵上,对着我笑呢。”祖父说。
“噢。”我似懂非懂。
“那我奶回来了,为什么我头这么晕呀?”我问道。
“孩子,说了你肯定不信,人是两部分组成的,你是由你现在的身体和你看不见的魂构成的,你能理解吗?你奶的魂回来了,她碰上了你,但她没有肉身,她和你的肉身说不了话,她只能和你的魂说话,你能听懂吗?她和你的魂说话的时候,抛弃了你的肉身,你的肉身就糊涂了。因为你的魂跑了,懂吗,孩子?”祖父说这句话时,火焰在祖父的脸上不断地闪烁,像很多跳跃的太阳。
“魂是什么呢?”我又问。
“你的魂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你。”此时的祖父,宛若神灵。
“那我能找到他吗?”
“那就看你的运气啦。”祖父说道。
二月十九日
这是一九九七年当中最普通的一天。天阴沉沉的,整个村庄显得极其暗淡,我在那棵桐树的树杈上坐着,无所事事,我也不知道我要干点什么去。我就这样坐在树杈上,就像一截新长出来的树杈。天上盘旋着一大群麻雀,黑压压的,一会儿飞过来,一会儿又飞过去,它们这是要做什么呢?
张火箭从家里推出了那辆崭新的摩托车。他穿着新崭崭的衣服,头发梳得油光油光的,他显然是要去见什么体面的人物呢。他用抹布将摩托车前前后后擦洗了一遍,然后戴上一副黑墨眼镜,斜跨上摩托车,朝着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柏油马路骑去了。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呢?人们为什么都要往外跑呢?
摩托车的声音非常响亮,张火箭骑上柏油马路后,速度就越发快了,他越骑越远,渐渐地就消失在了公路的尽头。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张火箭是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了,而并非是去另外的一个地方。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和一辆摩托车,在远山的世界面前,越变越小,直至看不见了。难道不是消失了吗?
消失意味着什么呢?是短暂的逃离,还是被另外的那个世界裹挟而去?就像我的祖母已经死了,而祖父却说祖母的魂没有死,会经常回来的,那祖母的死亡又意味着什么呢?祖母如果是在另外的那个世界里,她能感知到我和祖父的存在吗?这是在一九九七年这个极其普通的今天,令我最为困惑的问题。
那群麻雀再次从我头顶飞过时,天空显得非常低,这种压抑几乎让人难以喘息。我在想,如果我生来是一棵桐树该多好,长在这里,不说话,但村庄里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事情,它比谁都清楚呢。我父亲年轻时候的故事,它肯定是知道的,我父亲后来和一批人去南方的事情,它肯定也是知道的。
树呢,只是不说。多好。
一九九七年的今天,我感到非常压抑。我的压抑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而是来自于我内心深处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我甚至觉得,我的心里面还住着一个人,这个人或许就是另外的那个自己。我的压抑也来自于面前的一切,这么小的一个村庄,在远山面前,又算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张火箭骑上柏油马路后,很快都消失了。这更衬托出了我们村庄的小,也更突显出了我内心里的压抑。那条名叫虎子的狗突然冲着我狂吠起来,它咬什么呢,连它也看穿了我内心里的魔鬼吗?此时此刻,因为了我的压抑,连我的面容都变得狰狞了吗?狗还在狂吠,而我的压抑竟变得越发浓厚了。
阿朵和山羊早已在巷道里玩开了。阿朵一个人在他家门口踢弹球,山羊还是追着那个铁环跑,不知疲惫。山羊的头发乱糟糟的,戴着一顶浅绿色的军帽,显得威风凛凛。山羊一会儿从桐树跟前跑过去,一会儿又从阿朵身边跑过去,他还不忘看我们几眼,他肯定是想让我和阿朵夸他的军帽呢。
“范小东,下来滚铁环啊!”山羊收起铁环,站在我的下面。
“我不想下来。”我说。
“树上有玩具有军帽吗?”山羊见我和阿朵不理他,故意抬高嗓门。
“没有,可我不想下来。”我说。
“看看,这个军帽,我爸在南方的大城市给我买的。”山羊满脸自豪。
“噢,就只买了一顶帽子吗?”我问。
“还有一身军装,我没穿。这个军帽可真漂亮呢。”山羊继续说。
“送给我我都不会要的。”阿朵插话的同时,也收了弹球。
“送给你?你可想得真美。”山羊说。
“我说的是实话呀。”阿朵尽管这么说,但我知道阿朵肯定是特别羡慕,他只不过不想承认罢了,因为他的母亲到年底才能从南方的大城市回来。
“范小东,你相信阿朵的话吗?他就是嫉妒我的军帽。”山羊目光灼灼。
“我想你俩还是比比滚铁环吧,怎么样?”我说。
“好呀好呀,我才不怕呢,你先下来,范小东,上次就因为你在树杈上坐着,没有看清楚,这次你必须下来。”山羊说罢,又轻哼一声。
“谁怕谁呀,这次我俩必须分个胜负。”阿朵的语气也很强硬。
“范小东,你下来!”阿朵补充了一句。
“哎呀,我坐在树杈上才看得清楚呢,这次我睁大了眼睛看,还不行吗?我就不下来啦。”我对他俩说。
“上辈子肯定是鸟变的。”山羊骂道。
“哈哈,我倒希望是鸟变的呢,那我就飞啦。”我说。
“算啦,你这次可必须看清楚啦。”山羊朝我喊起来。
“怎么个比法?”阿朵问。
“老办法。”山羊说。
阿朵用脚在地上画了一条直线,两人站定后,比赛就要开始了。
“范小东,你宣布。”山羊继续朝我喊。
“好啦,你俩准备好了吗?”我问。
“好啦。”阿朵和山羊同时应答。
“预备,开始!”我大喊一声。
两人如狼狗般冲了出去。两人跑得非常快,但很快他俩就模糊起来,我看下去,只见两团黑漆漆的云在奔腾。是我的眼睛出现问题了吗?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时,不禁目瞪口呆。只见那两团黑漆漆的云朵上头,渐渐显出了一个张牙舞爪的人影来。是山鬼!没错,正是那个抓走我祖母的山鬼。
山鬼显然没有看见我。我在树杈上,前面有些干枯的树枝遮挡着我。如果山鬼看见我,他一定会对着我阴森森地笑。山鬼从云上飘了下来,然后迈着轻盈的步子朝前走,他每走几步,都要四处嗅一嗅,他在嗅什么?人的气息?山鬼从村口挨家挨户往过嗅,每嗅一次,他还要吐出猩红的舌头在地上舔,长满绿色杂毛的耳朵则展成簸箕样,听着一切能够听到的声音。
山鬼在我家门前停了下来,他先是爬上我家门前的那棵核桃树,接着又跳到一旁的沙堆上。他跑跑停停,时而旋转着身体,时而又倒立起来,他看起来异常兴奋。山鬼这是做什么呢?不久后,他在我家门前的那块大青石上停下来,然后坐定,将他那细长的爪子在青石上打磨起来。打磨的声音,刺耳绵长,令人难以忍受,我真的想大喊一声将山鬼驱走开来。但我害怕。
山鬼还在磨自己的爪子,磨了很长的时间后,他在我家门前的中央位置站定。他的背影是那么可怕,空洞的脑袋在半空吊着,两条白骨组成的腿呈八字形往外伸展,爪子朝前,做出抓人的形状。就在我发呆的那一瞬间,山鬼突然大叫一声,转过身来,朝我张大了他那比水瓮还要宽阔的大嘴。
我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山鬼又合上嘴,对着我发出咯咯的笑声,那是嘲笑的声音。山鬼甚至还将爪子朝我伸来,我吓得面色如土,冷汗直流,脊背上升腾起一阵又一阵的凉意。山鬼突然收回爪子,大笑一声,朝我家门缝里钻了进去。这时,我看见阿朵和山羊站在树下大喊:
“范小东,你聋了吗?我俩到底谁快呀?”山羊怒不可遏。
“是呀,范小东,你究竟看清楚了吗?你是聋子吗?”阿朵也大声喊道。
“啊,不好了。”我恍若大梦初醒,立即从树上滑落下来。山羊和阿朵跑到我跟前,试图抓住我问个明白。可我在那个时候,机灵得如同一只猴子。我猛然意识到山鬼是要来抓走我祖父的,想到这里,恐惧和悲伤同时涌上我的心头。顿时我就哭成了泪人,我边哭边往家里跑,边跑边大喊:
“山鬼!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