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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笑语兮——读燕芬吾师与《燕语集》

发布时间:2021-08-12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图书封面

  作者简介:

  周燕芬,陕西米脂人,文学博士,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学术著作《执守•反拨•超越——七月派史论》《因缘际会——七月社、希望社及相关现代文学社团研究》《文学观察与史性阐述》等。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等多项。曾获“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优秀作品奖,多次获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二等奖,陕西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二等奖。有多篇散文随笔发表于《光明日报》《文艺报》《读书》《美文》《延河》等文学报刊,2020年出版随笔集《燕语集》。

燕笑语兮——读燕芬吾师与《燕语集》

庞洁

  古诗词中,“燕”是一个独具性灵的意象,出入在堂前屋檐下,或寄托相思,或感伤时事,为古文人所青睐。其意象之盛,表情之丰,非其它物类所能及。感觉名字里带“燕”的人也是多了几分俊逸,我熟悉的人里,我的授业师周燕芬教授便是人如其名,今年三联书店出了周老师的散文集《燕语集》,呈现在眼前的翠绿面封素雅拙朴,几行新燕形神毕肖,呼之欲出,诚如宋代李之仪的词“暖律才中,正莺喉竞巧,燕语新成。万绿阴浓,全无一点芳尘。”

  燕芬师的很多随笔文章早年读书的时候我都在博客上读过,后来又有幸编读老师的文字,她广受好评的一系列文章,比如纪念陈忠实先生的《我当先生是一座文学靠山》,还有写同辈作家、学人的《杨争光的“光”》《书生李浩》等都首发在《美文》杂志。我十余年来从事编辑工作中,一直在编与读中揣摩“大散文”的意蕴。燕芬师的随笔无疑是彰显散文之“大”。我个人的理解是,散文之大,与题材关系并不大,而是独一审美品质的凝聚与提炼。以燕芬师的文章为例,她所记述的“读懂至亲”“学路遥迢”“高山仰止”“触摸文心”一系列文字,都是由她生活、求学、学术研究经历中生发出来的,人生的波涛起伏、曲折幽隐都收纳其中,看似叙写家常话,字里行间却充满大智慧,小的生活细节里依然蕴含大境界、大气象。只有对生活对世间爱得真切、饱含慈悲,才能无拘无束袒露,生命的镜像也在诉说中愈显通透,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性情明媚宽广如陕北壮阔天地的燕芬师,自然亦经历过人世崎岖与悲喜,她讲起自己父母的一生,“母亲性格刚烈却极端爱哭,喜怒哀乐全用眼泪来表达,我们怵怕母亲的严厉,但更恐惧母亲的眼泪,母亲汹涌澎湃的泪水,能将你持久坚固起来的意志堡垒全线摧垮。”而他军人出身的父亲则隐忍敦厚“父亲以他性格的柔韧力量支撑自己度过了艰难沧桑的九十年,父亲的人生正如太极剑法一样,追求的是避实击虚以柔克刚的境界。” 如此看来,燕芬师的性格确实更多传承了父亲.“母爱真是无私而伟大,以至于母亲不希望孩子们像她”。她有一次说起母亲的去世对她影响非常大,久久不能释怀,但她讲述的时候依然面带微笑,语调舒缓,和我任何时候见到的她一样,从来都是得体优雅,燕芬师的得体,竟然是拉家常的那种,全无女学者的身份感。燕芬师为刘炜评师的母亲所作文章《阅读我们的母亲》中写上一辈父母,特别是作为女性的隐忍与坚韧,在苦难的时代撑起了整个家庭,“但最终,所有的悲苦怨恨都被纯朴的人生信念包容了。”作为编辑,这些年,我读过了太多作家写“母亲”的文章,当然,几乎每一个写作的人都不可避免会碰触亲情、师友情。然而,对人类共有的歌哭,这种永恒打动人的情愫并不好表达,写得过浅会失之平淡,一味写深情则又流于自我感动。从某种程度上,“如何阅读我们的母亲”是写作者的修养。燕芬师的文字质朴克制,一如她性格里的光辉,但里面的情感与人生况味又很复杂,这也正是她的可贵与高度。

  燕芬师写师门情谊同样令人动容,她说自己二十多年坚持为硕士导师赵俊贤先生送新年挂历,这是“师徒间往来的一种默契”,更是她对老师朴素而赤诚的敬意。在她的博士导师黄曼君先生逝世一周年之时,她再度来到先生安息的武汉九峰山,“跪地给先生磕了三个头”,因为“先生的言传身教已经长成了我的血肉,我已经是先生学问和精神的嫡传女儿了。”燕芬师恪守着中国古文人最传统的尊师敬师礼,感人肺腑。师道传承,行胜于言,可谓“德业之师,以父道事之。” 让现在我们这些只在教师节微信群送祝福的学生多少有些汗颜。

  豁朗的燕芬师写我们早逝的师弟刘少杰时却表露出十分的痛惜与不舍,那份情感,并不完全出自师者,更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爱与怜。少杰入学的时候我已毕业,他的才华出众我有所耳闻,少杰却在毕业后遭遇不测。闻此噩耗,燕芬师写道“选择老师这个职业,就是选择了一生的自我磨练,岁月如梭,山高水长,三十年来点点滴滴的用功与用心,累积出层层叠叠温暖幸福的师生情缘,唯独这样的惊恐和心痛,是我从来不曾想到也实实无法承受的。”师哭少杰,令人怆然涕下,以我自己的感受,燕芬师对每位学生是根据不同的性情而分别引导的,她确实鲜以硬性的学术规范限制学生的个性发挥,也会尽力鼓舞任何一个热爱文学即便性情有些小偏执的人,彼时的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孩子”呢,出自周门的每一位兄弟姐妹也始终都是老师眼里的“孩子”。她自然期望我们取得好的成绩、人生顺遂,她更愿意看到我们健康平安地生活。

  以前在课间亲自听过老师聊起往昔,她的慈父严母、兄弟姐妹,榆林城盛大家族的那些遥远光景、西大求学的飞扬青春、前辈学人的影响、人间的物是人非……重读她的文章,昔日场景历历在目。虽然她谦逊自嘲“随感性文字也不时地会露出论文体的马脚”,但这其实是最为自由、放松的表达,具备好文章应有的上好丝绸般的良好质地与光泽。散文的随性与放任,使其更贴近文学与人生的本质。散文也是与人生靠得最近的,换言之,甚至可说散文就是人生本身。但是要写出好散文却最不容易,必有独异的人生观和观察视角。读燕芬师的散文,则会体悟到什么是好的文学和人生,这个“好”倒不是与他人的优劣比较,而是一种自我悦纳也是令人欣悦的生活范式。治学之勤与性情之真都流淌在笔端,她的辽阔自带着生活包浆后的体谅,悲悯而审视,更是为人为文的高度统一。我想起叶嘉莹先生提到的“弱德之美”(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弱德”非软弱,而是一种宗教般的定力与道德上的持守。这种“弱德”,几乎是每一位让人敬仰的女先生身上的共性吧。

  她的文字亦有豪杰之气,按照钱穆的说法,只有战国、三国、唐、宋的知识分子有豪杰气。而研究现当代文学思潮的燕芬师的豪杰从何而来?我个人认为有两个源头,一是军人家庭尤其是父亲的血液浇铸在了她坚守的人文传统上而形成的,这种豪气,自然不同于革命者秋瑾“一腔热血勤珍重”的雄健,也不同于李清照“九万里风鹏正举”的豪情,燕处超然何尝不及仗剑走天涯?另一个源头,则来自她长期从事的现代文学思潮与文学流派研究的影响,尤其是对胡风及以阿垅、鲁藜、绿原、牛汉等诗人为代表的“七月派”研究,燕芬师的学术著作《执守·反拨·超越:七月派史论》中深刻阐释了七月派复杂丰富的精神世界及现代性内涵。“七月派”风格上将激扬、崇高和深沉、悲郁结合在一起,无疑对研究者有精神感召。在《我记忆中的绿原先生》一文中,燕芬师写最后一次见绿原先生,“记忆犹新的依然是那句有力的绿原问:我们为什么要爱诗?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诗的人生?” 回忆胡风的夫人梅志先生的文章《“平庸” 的力量》一文更是令人动容:

  女人为家看似平庸,而如梅志这样绝境之中坚守自己的家,已然是一种伟大的“平庸”了。在政治灾难袭来时,弃绝家庭的母亲和背离丈夫的妻子不在少数,可能有诸种迫不得已值得同情的原因,但不甘“平庸”、追逐政治风浪者也大有人在。女性的平庸和伟大,有时还真是一个吊诡的命题。

  正是这种“平庸”的力量驱使着很多看似柔弱的女性挺过残酷的岁月,而燕芬师身上的坚韧与乐观也是在与庸常岁月的相伴中历练的吧,我眼中的她并不对抗“平庸”,她只是将那些琐碎纳入生活的一部分。燕芬师治学严谨,她曾无意中说相比自己性情的“中正平和”,可能“剑走偏锋”更利于学术研究的创新。但从她多年来丰硕扎实的研究成果看,成就她的正是难得的沉稳踏实与心平气和。学术从无捷径,要抛开功利之心矢志不渝从事这一事业,可能并不是一时的“偏执”与“激情”可以造就。谈起文学圈或学界某些现象,她并不惮于表露自己的真情实感,不忌讳议论先贤的道德文章,既树立了理性的尊严,又使自己的性情展露无遗,颇有她所研究的“七月派”知识分子风范。

  我从没给燕芬师说过,恰好是她的“平和”气质影响了我。在一本关于鲍勃·迪伦的传记中,我读到这样一句话“一棵树若是在成为一部诗集还是成为一沓备忘录这两种命运之间做选择,它会选择前者的。”我读书时曾把这句话抄在本子上,若干年后某天翻到,心里一笑:瞧瞧,诗人或者彼时的自己多么“一厢情愿”呐!换作现在的我,倘自知尚未配得上成为一部优异的诗集,那宁愿不让一棵树牺牲,做一沓朴素的备忘录又有何不好呢。我在后来经历的繁复日常中逐渐发现,谦卑、节制、自尊、知足……这些品质更多的时候并不只在“诗”里,人生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扮演“备忘录”来记录细水长流。抛开幸运的成分,所谓命运,不过是脚踏实地努力的结果。我想燕芬师也绝不会鼓励她的学生都去做诗集,这也是我理解的“平庸”的力量。

  有时候在微信上和老师交流,她会经常在朋友圈关注我工作之余的一些作品,说来惭愧,自己生性散漫,尤其做文学编辑久了,深知写作这条路的艰辛,时有懈怠。但老师总是一如十多年前一样激励我。近年我偶有机会参加文学活动,碰到学界的一些名家,闲聊时对方都会说一句“原来你是周燕芬的学生呀。”我心想,是呀,多亏我是周老师的学生,才有幸被前辈“高看”三分,有此名师,我岂不是随时可以狐假虎威哈。

  目前国内一些高校文学院培养硕士都推崇“师友会”模式,即导师带着几个学生“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寓学问于日常。我想,至少西北大学的“周门师友会”可谓传承夫子之道践行了十多年。每逢圣诞、元旦辞旧迎新时,燕芬师和贺师父会亲自操办一场集文学沙龙、音乐会、中西合璧自助餐于一体的师友派对,多年来为圈中师友津津乐道。大家笑语晏晏,老师则系着围裙忙前忙后,俨然迎接孩子回家过节。燕芬师亦是最好的生活家,看到她对食材的精心挑选,对色香味和烹饪工序的细致捕捉,每个细节都呈现出对生活的一丝不苟,她身上隽永绵长的烟火气和书卷气同样耀眼,你会不由慨叹:“生活怎么可能辜负这样美好的人!”周门女弟子居多,学文学的女生多半细腻善感,而燕芬师身上罕见的豪气无形中影响着我们很多人。我后来有了小家后,记得也曾邀请老师和师父来家中小坐并献丑做了几道菜,主要是给老师汇报自己“学着过日子了”。而我真正学着过日子,是在升级做了母亲后,初为人母的欣喜中难免有慌乱,我总会想起彼时比我年轻许多的燕芬师带着小小的儿子,一边操持家务一边求学的场景,表面的云淡风轻背后,她也一定吃了很多苦吧,但是从未放弃对学业和事业的追求,这种追求无形中也是给孩子、给学生最好的身教。

  我在硕士毕业论文后记里郑重写道“周老师平日待人温和,亲如家人,亦师亦母,无论是学业上还是生活上、思想上都给我很大的帮助,从做学问到做人都使我受益匪浅。感谢二字在这份恩情面前显得太没有重量,我只有用自己今后的努力生活和工作来报答导师的殷切期望……”

  而我能顺利走上文学编辑的道路,也得益于她的鼓励和正确引导。当年硕士毕业前一度迷惘,彼时我几个关系很好的大学朋友都在南方工作,于是在好友邀请下我去了广州,在朋友家小住的日子,一边修改论文一边寻找求职机会,我心知,彼时还在象牙塔做梦的自己与繁华的羊城格格不入。一日与燕芬师网络聊天,她很关心我的现状,听完我倾吐的诸多困惑后,她对我说:“你还是回西安吧。”那一瞬,我心里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是的,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毫不夸张的说,仿佛一束光,照亮了彼时迷惘的我,几乎决定了我后来的人生。这是来自一个老师对学生深深的了解、洞察与爱护。当局者迷,是我的年轻与执拗;而旁观者清,是燕芬师用自己的阅历和经历来指引我。作为带了我三年的导师,她比我更了解我,她应该替我想到了,以我彼时少不经事又天性不愿违己的“任性”,在大浪淘沙的职场中沉浮会有多痛苦。在选择未来发展的关键时刻,她替我果断地做了决定,而不是任由我“叛逆”,我其实那段时间期待地也是如神祗般降临的一声召唤。我后来想,也不是所有老师都会如此设身处地替学生全面考虑吧,毕竟这是“担责任”的大事。但是燕芬师几乎是替我量身定制了未来规划,她说,“以你的能力找个稳定高薪的工作也许不难,但是你要考虑的是长远,据我对你的了解,做与文学相关的工作还是比较符合你的性情,也会让你有归属感。”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心里。

  也正是在燕芬师的引荐下,毕业前我得以有幸结识穆涛老师,并成为《美文》杂志社的实习生,燕芬师叮嘱我一定要踏踏实实向穆老师学“手艺”,她在《美文的大道》一文中记录了身为编辑家和散文家的穆老师以及他多年来对平凹主编提出的“大散文”理念身体力行的实践和探索,今天我作为《美文》的一名编辑,读到这篇文章的细节之处,格外有感触和感动,同时也心生愧意,我深知要成为像穆老师这样有大局观、有专业精神和担当的好编辑,我还需要加倍努力,或者即便努力了也依然望尘莫及。编辑工作就是以虔敬、勤勉之心持续学“手艺”的历程,如果说燕芬师塑造了我在校时对生活和美、理想的认知,那么穆老师则是我走向工作岗位后培养我成长的另一位业师。

  若干年后我终于体悟到,所谓很多过来人感慨的人生最关键的也就几步路。如今我也早已为人母,回顾过去的路,对我来说,这关键的几步,至少我可以自诩为幸运儿,一是到西北大学读研,一是选对了自己喜欢的职业,我也理解了燕芬师十多年前说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对于生命和性情的滋养何其宝贵和难得。我自以为早已克服了被人诟病的“文学女生”的一些通病,“优越、自尊而感伤,为赋新词强说愁”(燕芬师《文学女生与安娜·卡列尼娜》),近年自觉对生活、工作、家庭各方面平衡得还比较满意,我觉得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无形中是以燕芬师为榜样和标杆的。她说逝去的黄曼君先生不仅是她学业的导师,更是快乐生活的导师。她对我们这群“文学女生”的影响,又何尝不是这样?

  从文学切入,在文学构建的庞大虚空中探索人世,终究有些虚幻;而从人生切入,以“人”为基点,关注人的生存、人的疼痛,进而进行写作或文学研究,方能将人生之重与“轻”很好的结合与平衡。燕芬师就是这样一个鲜活的文学研究者和生活美学的践行者,她的学术研究和业余创作无不建立在对人生的关照之上,既有对真理的虔敬与奉献精神,还有母性的宽厚胸襟和柔韧品质。如今“文学青年”一词似乎已成为外界对文学爱好者的揶揄,但是看看燕芬师八十年代在西北大学校园里裙裾飘扬青春蓬勃的照片,谁又会质疑“文学青年”的美好与文学的神圣呢?真实的生活并没有许多轻盈,但有燕芬师在前面引路,我心里依然觉得“文学青年”是个美好温暖的词,不管外在世界如何沸扬,能携手诗意也能拥抱庸常,所谓“初心”,不过如是。

  作家简介:

  庞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编辑、青年作家、诗人。获柳青文学奖诗歌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陕西省五四青年奖章提名奖、“西安最美读书人”等荣誉。入选“陕西省百优人才”,被聘为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驻校作家。著有诗集《从某一个词语开始》等,迄今在《人民文学》《作家》《诗刊》《书屋》《扬子晚报》《西安晚报》等几十种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几百万字。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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