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村子

　　我们村口有一条河叫肖河，我们村口有个湾叫黄鼠腰湾，我们村口的几个土堆叫冢，我们村子有一座墙叫城墙。

　　我们村子叫靳里村。

　　我爷爷的爷爷，我爸和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出生在这个村子里。

　　这个村子很小。最初只有一户人家，后来分为殷王两家，后来有数百户人家。

　　这个村子很大。有走不完的路。

　　想当年我从学校毕业回到村子，落日后，我常站在村口向南望，南边的那一片亮光，就是城市，那里有诸多人的梦想，为走出这个村子，多少年轻人的汗水和泪水湿透了衣衫。他们走了，又都会回来。年老者说这是他们的根，年轻人说这是乡愁。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子。

　　他们从陇西走到关中，横扫六国血染战袍。他们是大秦之子，却驻守在茂陵邑千年不悔。

　　清朝的殷提督（王化行）再次创造了村子的辉煌，他镇守两广，解放台湾，几次为康熙皇帝护驾。他出外镇守边疆，为了父老乡亲在村子平安生活，他在村里打了座城墙。听说他嫁女，士兵和亲友喝干了亲家的井水。他生在这个村子，最终老在这个村子。他葬在村子东边，成群的石人石马成了村里永恒的记忆，他的名字成了村子的骄傲。

　　那一年，有人盗了提督的墓。全村老少爷们提着家伙冲进了盗墓者的村子……

　　自从村子的记忆中有了殷提督，村里又出了很多杰出人物，有将军、教授、大医士，还有“拾娃老婆”。印度大诗人泰格尔到中国访问，村里有人曾是他的首席翻译。

　　小时候，我碰见疑难的字，就去找我五伯父。他把《红楼梦》的很多段落可以倒背如流。传奇的人物是我五婆，她说：村子40岁以下的男人女子，都是她一手拾下的，她爱骂人，但村民却都很敬她、爱她。她去世后，村民为纪念她，放了三天电影。

　　这个村子很传统。

　　谁家有事全村人都会去帮忙（后来村里人多了，资源太浪费，便给过事者帮忙），腊月三十下午一拨一拨的后生去给先祖上坟烧纸，叫先祖们回来和家人一起过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嘻闹声从屋里窜出来，那是谁家孙子又领到了丰厚的压岁钱。大年初一的凌晨，鞭炮齐鸣，谁家炮放得早，幸运就会到谁家，这一夜灶王爷也睡不成一个安稳觉。天亮吃了饺子，家族的年轻人必去给长辈拜年。正月十五下午送先祖们回去，正日十六晚上碰灯笼，捣蛋的小子专欺负那些胆小的女孩，碰着她们的灯笼嘻笑着跑回家，这年就算过完了。

　　烧火的门口家里一定添了新丁，谁家老人走了，村里相近的男人就会去祭奠，女人去了哭几声。老人的祭礼是很讲究的，祭奠的程序严谨而有礼数，大户人家的孝子队伍出了村，队伍的后尾还卷在家里。传说我大伯他爸在四川去世，他为了让父亲“落叶归根”，千里迢迢，翻山越岭把父亲的尸骨背回了村子。

　　这个村子依然保留着秦人的品性。

　　上世纪六十年代，它是咸阳原上最富有的村庄之一，小村唱大戏，在全县唱出了秦人的智慧和气魄。我和王玉芳、张学忠带着村子团支部50名男女青年参加“五四兵团”，大战“宏土坡”，连续几次夺得共青团流动红旗，那一次丢了流动红旗，我在老书记家痛哭流涕。老书记说：靳里村不能输！副书记王福荣连夜带拖拉机“夜袭”宏士坡，我们再次夺得流动红旗。那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叫一伙，来一伙，干劲冲天，一月修建一座水库。后来，村里办起加工厂、油坊等企业，各队都有了拖拉机，村里规划庄基，村庄整齐划一，家家户户首次用上了自来水。

　　改革开放，农民分田到户承包了土地，天时地利人和，使整个村了插上了奔小康的翅膀，大部分村民有了自已的小车……

　　那一天，2019年初夏的那天，西安（咸阳）机场要发展，村子面临拆迁，为了国家利益，村民舍弃自已利益，丢下自己的土地和家园，昂首走进了城里，他们是一代英雄，他们的举动感天动地……村子在一夜间夷为平地。他们走了又回来了，在废墟中寻找自己的家，炕头和厨房，找见了，就惊喜地招呼乡友来看，合影留念。老人们坐在自家的庄基地上，一坐就是一天，嘴里叙叨着远古的故事。有人搬进城里，见不到左邻右舍的乡亲苦闷无聊，便有了忧郁之症。年轻人走进城里，一天到晚不回家，他们寻找创业的机会，要实现自已的发展梦想。

　　几年之后，

　　谁还会记得这个村子？

　　谁还记得他们？

　　还有那个“拾娃老婆”……

　　我们村口有一条河叫肖河，

　　我们村口有个湾叫黄鼠腰湾，

　　我们村口的几个土堆叫冢，

　　我们村有一座墙叫城墙，

　　我们村子叫靳里村。

　　作家简介　

　　王海，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陕西省长篇小说委员会副主任、咸阳市文联副主席、西咸新区作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海洋大学驻校作家；咸阳文学院名誉院长、陕西书画院咸阳分院名誉院长。主要作品有：小说集《鬼山》；长篇小说《老坟》《人犯》《天堂》《城市门》。曾获美国"国际文化与科学交流奖"、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天堂》被推荐为"中文必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