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路遥纪念
一年之中,总有几次要到西安的一些大学去为学生谈一谈当代文学的情况,讲座的最后半个小时,照例是回答提问。也许是地域的原因,学生对生活在这个古都的作家有极大的兴趣,而已故的路遥则是其深情追究的一位。那种场面是感动人的,因为提问学生的神态很是虔诚,没有嬉笑,也没有调侃。可以感到,他们完全是陪伴着路遥在思索,甚至是路遥引导着他们,起码是影响了他们。讲座是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的,但学生的表现却也启示着我。孔子曰教学相长,体会起来,我以为确实是对的。
路遥的书在生前就有很多版本,而死后则更多。他的书几乎都由出版社自己出版,不过也有出版商造货的,也许还有一些盗版。我便见过一种字小而模糊的书,我有相当的根据怀疑它的来路。路遥的女儿是路茗,其母亲林达,曾经代表她向我征求如何对待盗版的意见,我的回答使她失望而沮丧。杜绝和打击盗版,以保护路遥在内的作家的知识产权,显然是一个制度问题,即使我是路遥的朋友,即使我还披着一张编辑的皮,我也没有办法。然而我可以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媒体几乎没有对路遥的书进行过煽动性宣传,他的书的出版,也没有过商业性运作,实际上路遥的书是以平静的方式行世的,但它却一直拥有大量的购买者和阅览者,这是为什么?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学生拿着路遥的小说,封面油污,边沿破损,显然是经过很多人的手才传到他那里的。作家的书被人读烂了,但它却仍被人读着,显然是一种极大的荣耀。把曹雪芹的书和柳青的书读烂的情景,只有小时候我在自己的故乡看到过,不过那时候是中国的禁锢时代,可怜的中国人是没有多少书可读的,不过现在,把谁的书读烂的情景几乎没有。书多了,便增加了选择的机会。在一个有种种选择的岁月,路遥的书经过很多人的手而由新变旧,我为他感到骄傲,当然也有微茫的一点嫉妒。我还在一个县城的书店看到他的书出租的情景,老板告诉我,要路遥书的人几乎都是青年。调查显示,路遥的读者是20世纪下半页作家之中最多的一个,多于琼瑶和金庸,当然也多于副主席王蒙。我曾经一再表示对评论家的遗憾,并抱怨他们忽略着这种现象。朋友之间,偶尔也讨论这种现象,也瞪大眼睛惊叹,然而尚未把讨论升华起来。在我看来,既然是一种现象,就需要认真研究,因为在现象背后很可能有一把开启某个文学理论之锁的钥匙。
路遥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但这个乡村青年却怀有改造中国与世界的理想。也许路遥对他的设计是当一个杰出的政治家,我以为,路遥完全具备政治家的天赋和气魄。不过政治家是在一定的气候之下才能产生的,而路遥所生活的时代则体统严密,尽管也有风雨,也有怨,然而总之,路遥以他底层的身份难以进入权力阶层。这多少刺痛着路遥的心,不过也使他深刻地了解着社会与命运。关键是,它引发了路遥严肃地考虑,宏大的考虑,并造成了他这么一个有使命感和责任心的作家。路遥也存在着明显的局限,这便是他没有把自己提升到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境界。不过这不能苛求于他,因为做一个人文知识分子,是需要一定的文明的传播和交流的,还需要一定的文化视野,可惜如此条件在路遥的时代还不具备。然而路遥也绝不仅仅是一个追求风雅的文人,在他身上,没有丝毫的中国传统文人的习气。他不会吟风弄月,也不懂棋琴书画。他是把主要的精力都花在对现实的关注了,进而分析着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也许路遥的作品缺乏艺术的先锋意识,但它却一点也不缺乏普通人的情感,而恰恰这一点则是他成为普通人的作家。
路遥虎背熊腰,有强悍之感。当然一个男人体质上有力量,并不等于他精神上就有力量,这仿佛女人有一张好脸,并不等于她就有一副好心一样。不过路遥是多少有英雄气概的,并有征服之欲。实际上路遥也只能这样,否则他便会像黄土高原上的一棵杂木一样自生自灭。荒凉、落后、没有前途,这便是路遥的环境。要改变这一点,要出人头地,他只能奋斗。高加林是奋斗的,孙少平也是奋斗的,而要奋斗则会有挫折。奋斗,挫折,甚至失败,对此过程路遥有深切的体验。不过这种体验难道惟路遥有吗?不!凡是这个社会的普通人,凡是底层的青年,不管是乡村的,还是城市的,他都会有,而且是一茬一茬涌现的。这些青年便是路遥的基本读者。路遥的书使他们产生了共鸣,并舒缓了他们的孤独和辛酸。
还有爱情。在我看起来,爱情是有条件的。也许繁殖爱情的条件并不是财富和地位,甚至财富和地位恰恰会削弱繁殖爱情的能力。我以为,通常在贫困的情况下,在道德保守的情况下,在男女的自由受到限制的情况下,爱情才会活跃起来,这就像有压力才会有火山爆发一样。路遥曾经慨叹:“雪夜之中,依偎在街角的恋人,是最幸福的,也是最让我羡慕的!”读路遥的小说,便能看见这样的爱情,它当然也是吸引青年的一个秘密。
我和路遥在过去有一点交往,不过属于蜻蜓点水,其背景是我在毕业分配的时候他帮助了我,对此,我心存感激。尽管我十分敬重路遥,但我却始终没有成为团结在他周围的人,这固然由于我主要写散文,他主要写小说,我年幼,他年长,也由于他当时是热点人物,他有自己的崇拜者和追随者,而我自己在骨子里则是一个独立者,高傲者或自负者。我从来都未进入前呼后拥的队伍,也鄙视如此做人。我当时也为他做不了什么。现在能记得的,就是给他女儿找了一根作为玩具的注射针管,不过这还是应林达之托。倒是他一直关注着我,并有庇护之意。
有一年在新城广场附近的一个地方开会,我觉得内容乏味,便抽身离去。出了门,碰到他和贾平凹站在树下叽叽咕咕商量着什么。他们都是矮子,都穿着20世纪80年代在北方时尚的黑呢大衣,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跟他们挥手告别,他们遂点头,应着好,随之路遥侧身对贾平凹说:“这后生不错,今后多多在意他一点!”其实我认识贾平凹比认识他还早,我和贾平凹的来往也密于我和他的交往,然而路遥的庇护我是领受了。至于贾平凹,当然一直支持着我的写作,而且我也记得在一个困难的冬天他所给予我的帮助。
还有一年,是1991年,陕西省作家协会已经确定我作为代表之一,参加全国青年作家会议,然而有奸佞之人向宣传部揭发我犯政治错误,于是协会就不得不遵命取消我作为代表的资格,并以一个身材细瘦的人顶替。这种事情是愤怒不得的,不过可以冷笑。大约就是那几天,我在一个家属院碰到路遥,他宽慰我说:“蛋求事情,不要管它,好好写自己的东西就行了。”我和路遥只有一次讨论过文学,他教我:“你写散文一定要走自己的路。现在很多人都模仿贾平凹的散文,你不要这样!”我认为,如果路遥不把我当作他的兄弟看,那么他不会如此坦率,如果不把我当作他的兄弟看,那么他也不会如此诚挚。不过我觉得贾平凹的散文还是魅力很大的,你无法不学习他,然而当时我没有这样回答路遥,只是心里想着而已。
路遥逝世之后我真的非常难过,我一再默默流泪。我记得一天骑自行车接女儿从幼儿园回家,经过钟楼之际我忽然控制不住抽噎起来,四岁的女儿觉察了,遂抬头仰脸问我:“爸爸你怎么啦?”我说:“爸爸有一个朋友,是作家,写小说的,他昨天突然逝世了,我心里很难过!”女儿说:“爸爸哭,我也要哭!”于是我和女儿就都哭着绕过了钟楼。今年的一天,我应邀在西北政法学院为学生比较余秋雨与贾平凹的文学,最后的提问当然涉及到路遥及其我对他的印象,我遂说了说我和女儿为路遥而哭的情景。我以为时过境迁,岁月的尘埃会把我的心灵污染得粗糙而迟钝,岂不知我还十分敏感,我一点也不料突如其来的悲伤会迅速袭击我,我竟在课堂上泣不成声。在大约有三百名到四百名学生的教室,一下变得十分寂静,也十分肃穆,我还隐隐感觉很多人都低下了头。感谢这些学生,他们理解着我,并以默默无言的形式参与了一次感情的交流。我以为此时此刻的无言,应该是最合适和最美丽的方式。
我当然参加了路遥的追悼会,并留下了两个难以磨灭的印象,一是路遥躺下之后显得非常短小,我觉得他短小得简直像一个孩子;二是他的脚上穿了一双雪白的旅游鞋,鞋底有类似瓦当上的一种花纹。从三兆火葬场回来,我有几年不去那个鬼地方。尽管此间有同事和朋友逝世之后也在那个鬼地方举行追悼会,然而我狠着心,坚持不去。我觉得那里阴森,充满了不安的灵魂,尽管哀乐也很是悦耳。
我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纪念路遥,不过我始终也没有获得一种足以表达我感情的方式,这是让我遗憾的。几年之前,我有了出版他的全集的设想,觉得这确实还算一件事情,随之找到林达和路茗,她们也很支持。评论家李国平过去也是路遥的朋友,并研究路遥,于是我和他四处奔走,八方联络,以征得散落各地的路遥作品及书信。经过大约一年的努力,全集倒是编辑起来了,但出版却遇到了麻烦。一段时间里,出版的计划确实到了流产的边缘,甚至马上就要道歉退稿了,对此,我作为它的编辑极其悲哀,作为路遥的朋友极其负疚,也觉得抱愧林达和她的女儿。幸亏广州的杨斌对路遥的书很有兴趣,而且她确实是一个颇有见地和气魄的编辑。经过商榷,很快就有了一个合作出版的协议,而且全集是终于行世了。路遥当然没有见过杨斌,不过他如果有知,我想他一定会感谢她的,并喜欢这个漂亮的女士。依我对路遥的了解,我想这是完全可能的。
我还想告诉路遥,在日本有一位学者名曰安本,是专门研究路遥的。我敢保证,在整个世界,当然包括我的陕西,他是收集路遥资料惟一齐备的一位。他曾经再三打电话询问全集出版的情况,还托叶广岑询问过我。毫无疑问,从邮局取回书之后,我将立即送一套给安本。在冬天,路遥的书出版了!我真是高兴,我真想拥抱街上所有的人,当然是美人!
选自朱鸿散文集《人生的爱与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8月第1版
作者简介:
朱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协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有30多种版本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等。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获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