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互联网时代的乡愁杨凌篇:母亲年
母亲在的时候,过年是从腊八开始的。
家乡地处杨凌,典型的农业区。北高南低的台塬地带,有着特色分明的农业分布,高高的北原,俯瞰着平缓开阔的渭河,一城的人就在农业试验田般的台塬、丘陵、河流排布中历经四时八节,春夏秋冬。商业繁华,大学集中,说是一座现代城市,其实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依旧是浓郁的农业气息,带着农耕文化的底色。就像西北农林科技大学里,教授们行走在校园、地头的神色也和乡民看上去无二,只有开口说话的时候,才会发现这是一位知名教授。
处在这样一个具有浓郁特色的农城,逢年过节,家家户户不分城乡依然是循老例过日月,那些年年都过的年节岁坎就有了清晰的农耕图腾印记。在我家,这样的印记尤其明显。
进到腊月,每逢天气晴好,母亲总是把盖了一年的被褥铺盖拆洗一遍。虽说是冬日暖阳,可乡村的冬依旧是清冷的,村道树枯,地里荒败,冷风旋起麦草尘土打成一个风旋,忽地跃上头顶,行色匆忙的路人面露嫌恶之情,皱着眉头吐一口唾沫,嘴里呸呸呸三声。那风旋也像被人识破了原形的妖怪,顿时失了筋骨般从半空跌落下来,几支麦草软塌塌的伏在干硬的土路上,柴土一色。村东头公共自来水龙头下,排列着家家户户颜色、质地各不相同的铝盆木盆塑料盆,邻家的二狗嫂子、隔墙的菊娃嫂子、对门的根祥大妈,围着村子唯一的水龙头,四散开来,嘴里絮叨着自己的家长里短,男人娃娃,冻得红萝卜般肿胀的双手,用力揉搓着盆子里的被面被里床单枕套,盆子里的泡沫组合重生破灭,渐渐变成一滩黑水。
我已放了寒假,在家里烧锅做饭,抽空读几页书。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去水龙头下,端了母亲揉净拧干的衣物回来晾在当院的铁丝上。回到家,那些依然保留着双手用力扭绞痕迹的被面被里,紧紧皱缩着,覆着薄薄的冰壳,抖一抖,那些临时生出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成为家家户户院子里颜色各异的风旗,显示着这家的勤快,也告示着家家除尘去垢的大事要开始了。还没有上学的娃娃们,不知因着什么,在这些刚挂上去还湿漉漉,顷刻便变成硬钢板一样的布阵里尖叫着穿梭,不时招来大人几声呵斥,或者“啪”的一声,娃娃的哭声就在那些铁布阵里响起来。
这样的洗洗涮涮往往要持续好几天。除了炕上被炕烟熏得看不出颜色的被褥要拆洗,缝在粗布被面被里的棉花套子也要晾晒,等着缝成喧腾腾、涨酥酥的棉被。母亲们都是统筹的高手,尽管她们大多不识字,可是长期的劳动让她们知道如何规划时间,知道如何赶在大年初一之前,把家里角角落落收拾得里外三新。
母亲也一样,端着最后一盆洗净拧干的衣物回来,交给我晾晒。自己一头钻进灶镬生火做饭,石棉瓦屋顶遮挡了风吹日晒雨淋,也笼住了一屋子浓烟,一顿饭做下来,母亲往往咳嗽得止不住,眼泪眯住了双眼。我们端着碗吃饭,母亲却要缓半天才端起碗。吃罢饭,南北走向的偏厦子里,三间房里糊墙的报纸要揭掉,用面粉馓了浆子糊上新报纸,面柜、瓦瓮、板柜、坛坛罐罐要搬出来,该晾晒的晾晒,该擦洗的擦洗,一样都不能省略,年年如此。有时候想偷懒,少搬一样,母亲往往擦着擦着,就会低沉的“嗯”的一声,这一声二声上扬的“嗯”会伴随着母亲不容置辩的眼神看向我和弟弟们,我们只好再把板柜底下的鞋子们掏出来,放在那个坑洼不平的大铝盆里拿去村东头刷净,晾在西墙根底下。母亲总说,“过年过啥呢,把人忙得睁不开眼。”我们要是说,“那咱不过了。”母亲就会笑吟吟地说一句:“瓜娃些,不过年我娃拿啥长。”好像过年就是为了长大一样。洗洗涮涮,搬出来碗碗盏盏坛坛罐罐,擦干净再搬进屋,日子就这样从进了腊月开始,一天天搬到了腊八。
腊八必吃腊八饭。母亲会在初七早上就把家里存了一冬的黄豆、红豆、花生找出来泡上,把几天前父亲专门磨得只是脱了皮就拉回来的大糁子拿碗按好,当晚就生火熬煮。白天里,从地里剜了蒜苗、菠菜,剥几叶白菜,打一方豆腐,在院子玉米秆底下刨出几根红萝卜,直到灶镬里看不清灯泡的形状,只有一片昏黄的光晕随着烟气流动,母亲才从灶镬里出来,简单洗洗睡下。天还没亮,母亲早已给炕眼里新添了柴火,乏了热劲的土炕重新热乎起来,最适宜冬日早晨的继续酣睡。隔着窗户闻到了灶镬里传来的油煎了的香味,紧接着“刺啦”一声菜入锅的声音,让还睡在热炕上的我和弟弟们一下子兴奋起来。拉过被母亲暖在炕那头的棉衣棉裤,顾不上抹一把脸,靸着鞋冲进烟气迷蒙的灶镬,问一句,“妈,今儿是啥饭这么香?”母亲在烟火水汽的浓雾中,隐隐地答一句,“今儿腊八,给我娃吃腊八,快去洗脸去,饭熟了。”昨夜煮好的腊八粥,舀出全家够吃的量,热好,浇上用蒜苗、菠菜、胡萝卜丁、豆腐、白菜燣成的臊子,热乎乎、香喷喷的腊八饭让这个年年都寒冷无比的早晨格外热乎。
吃了腊八,就犯糊涂。腊八饭的香味让人迷失了时间的概念,也让人沉浸在专心专意筹备年货的过年情绪里。宁穷一年,不穷一天。清苦了一整年,过年就是要有肉吃、有炮放、有新衣穿。洗洗涮涮完毕,一家老小的新年衣服也要赶制出来。坐在散发着麦面浆糊气息的房子里,昏黄的灯泡一夜一夜朦胧着,伴随着母亲不时用针蓖一下头发,我和弟弟们的新棉袄新棉裤罩衣罩裤新棉鞋就齐备了。白天里,母亲照旧会忙着没干完的活儿,帮村子里有嫁娶喜事的人家缝喜被备酒席,或者收拾嫁妆。乡村里漫长的冬季,最适宜嫁娶,一来时间充裕,二来钱粮宽泛,加之冬闲,双方家长都有充足的时间备办。腊月里进了门,正好正月初二回门,算是过年加新喜,图个整年整岁圆圆满满。儿女双全,在乡村的隐语里,有着福寿圆满的含义,这样的人总是缝喜被、当帮手、接新人的首选人。于是,虽然看上去离过年还早,但母亲并不清闲。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北方小年。祭灶神是这一天的主要活动。母亲天不亮就发了面,我们还睡在被窝里,母亲就端了面盆放在炕那头餳着,为的是早早将祭祀灶爷灶婆的饦饦馍烙出来。而在头一天,父亲带着我和弟弟们已在集市穿梭的人流拥挤中,请回了看家护院的门神、仓神、土地爷、灶爷灶婆。灶爷灶婆的神像印在白纸上,大红的灶爷灶婆并排坐在一起,看上去喜庆热烈。天黑了下来,母亲备了香裱纸蜡,在灶爷灶婆像前点上香,跪在地上磕上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
年年的腊月二十三,各位的神仙上青天,天又的黑来路不平,灶爷灶婆你慢慢行。白花的饦饦你背上,青红的马儿你骑上,一程赶到喔云头上。
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灶爷灶婆在这一天吃了母亲烙得两面金黄,散发着浓浓麦香的饦饦馍,发黄的旧像被焚化,赶去天庭报告收成,说着这家人的好话。新继任的灶爷灶婆接管了这家人的明年,根据腊月二十三这天回到家的人数,按人头下拨明年地里的收成。所以说,这是大日子,不仅要给灶爷灶婆献祭说好话,用喷香黄脆的饦饦馍黏住说他们坏话的嘴,还要祈祷明年的好收成。
腊月二十六是母亲的生日。整个腊月的忙碌到了腊月二十六成为一个小高潮。我家总是在这一天杀鸡割肉打豆腐、发面蒸馍包包子、燣肉燣臊子,母亲的生日总是最为忙碌的时候,甚至总是无人想起。母亲也就在这一天里,成了全家最忙的人,忙到似乎想不起自己的生日。天还黑着,鸡都没叫头遍,母亲已经在灶镬里赶做全家的早饭了,这一天注定要从早忙到晚,吃饭也总是在忙碌的缝隙进行。母亲早早把我们叫起来,吃了饭,放在热炕上的面团也发好了,掰开热乎乎的面团,像是面皮里住了一个蜂巢。我和弟弟们帮忙揉面剂子,把成型的生面胚端到炕上去再发一发,顺带帮忙包肉包子、红糖包子。母亲生火、烧锅,预备着蒸馍。父亲烫鸡拔毛,用烧化的乌黑柏油烫猪头,预备着煮熟了片出肉熬冻冻肉。我们姐弟三个则烧火抱柴打下手,火不能熄,柴也不能断,每逢下雪,得早早把柴抱进灶镬,以免湿柴烧起来起烟。直到傍晚时分,满篮泛着青白的光,这一天的忙碌暂告一段落。肉包子、素包子、玲珑的刀刀馍挤挤挨挨,满案的汤汤面臊子、下酒臊子、蒸碗、冻肉摆得灶镬满满当当,这才算是把过年期间预备着走亲戚、待客、自家食用的饭食准备充足。忙碌了一天的母亲和父亲,早已累得说不出一句话,谁也想不起来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甚至母亲,似乎也从未想起过。
到了腊月三十的下午,爷爷早早就打发了小爸来叫父亲,去坟地里请先人回来过年。三十晚上的烧酒碟子也到了预备的时候。重新上了大红漆的方木盘里,细腰敞口的白酒壶,配了四个细瓷的白酒盅,盛上腊月二十六燣好的胡萝卜丁、胡萝卜丝、芹菜肉丝,碧绿的蒜苗切丝凉调一盘猪头肉,四个冷盘看上去泛着湿润诱人的色泽,和着白酒香,成为三十夜里我们这些上不了酒桌的孩子口里绵绵不断的涎水和念想。母亲这时候带着我们,也仿照烧酒碟子里的菜,依样摆上碟子,只是少了猪头肉和白酒。问起来,母亲总是说:“碎娃夜里吃肉不得勊化,多吃素菜。”“那为啥莲菜里有肉丝?”我和弟弟们总是为了那一口好吃的,不断追问。“那是给你爷你婆吃的。”吃了饭,要去给本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孃孃拜年。所谓拜年,就是去磕头,大人在忙碌之余,说一句我娃乖的,又长高了之类的话,顺手给磕头的娃娃们手里塞一块两块新币,就算拜了新年。
初一的早晨要起早。母亲说:“初一起早的娃娃一年勤,娃娃勤,爱死人么。”三十晚上,我们放了炮,早早上炕睡觉,母亲依然在灶镬切葱花,洗完全家换下来的所有脏衣服。母亲总说,不能把脏衣服放到过年去,要不脏一年。大年初一天还黑着,父亲母亲就到灶镬里做大年初一的汤汤面。面是三十下午父亲带着我和弟弟们压好的,用来当漂菜的鸡蛋饼却需要初一早上起来现摊。所以每年大年初一,对于母亲来说,依然是一个忙碌而早起的日子。母亲起来,洗完手,抹一把脸,在黑黢黢的院子里点亮新年的第一束烛火,给家里的诸神焚香叩拜,嘱咐诸神护佑人畜平安。然后生火、烧水、摊鸡蛋饼,下面、调汤、捞面。煎乎乎、冒着热气、散发着葱花和油香的汤汤面,就伴随着灶镬的烟气,在酸香里成为新年第一顿年饭。在我们吃饭之前,照例是要先给家神献一碗,那一碗要捞得稀一些,放上两根香当筷子,然后我们才能开吃。吃罢饭,换上新衣,母亲叮嘱我们,今天不能动笤帚和剪刀,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见了人要说啥都好,今天顺利了一年就都顺利。叮嘱完,才让我们去大门外面放炮,放完炮就可以到处玩了,这一天不挨骂,似乎玩什么都被大人默许。
初二开始走亲戚,走亲戚拜年一天走一家,从早饭汤汤面吃到中午热凉碟子就米汤,半下午回来歇歇,第二天继续换另一家。大人们围坐说话,娃娃们惦记的是压岁钱,和一个冬天没见面、能玩得来的小伙伴。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初十左右。
到了正月十四夜里,由请了先人回来的人打着灯笼再去坟地送先人,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年过完了,照顾好自己,明年再来请你们的话,年也就接近了尾声。只等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家家户户吃了甜滋滋、圆滚滚的元宵,夜里放了冲天响的爆竹,年就过完了。
年,就这样年年都过。我们早已从昏暗的偏厦子房搬进了敞亮的二层楼,灶镬里也不再是烟熏火燎看不清烧火人的眉眼,但是从腊月里一直忙碌到年三十的家规却从未改变过。照例是洗洗涮涮,照例是无人记起母亲的生日。而在七年前的腊月十四,母亲永远离我们而去。没有了母亲的腊月,也没有了年。父亲慢慢变老,我们姐弟渐渐长大,大弟落脚在外地,虽然父亲和小弟、弟媳依旧坚持每年腊月里自己蒸馍包包子、燣肉蒸碗子、燣臊子熬冻肉,可没有了母亲的腊月,家里无可避免沉寂清淡下来。依旧是一日紧似一日的洗洗涮涮,腰酸背痛的蒸煮炸炒,满头白发的老父亲还在灶间忙碌,可是过年却不再像往年三十晚上的炮竹一样热烈响亮,腊八饭也自此没有再吃出过母亲那时的味道。
母亲走了,带走了年,从此,过年成了休息的代名词。年,年年都过,每一年都是旧年,都活在旧年的回忆里。
作家简介:李慧,陕西省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樱桃鹿》。作品散见于《延河》《陕西日报》《西安日报》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