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士光《乡场上》
《乡场上》这篇小说是何士光的成名作。它强烈的时代感,深刻的寓意性,以及生动真切的人物形象细致入微的艺术手法都为1980年的文坛所瞩目。1979年党的三中全会的召开划出了一个新的时代。农村新的经济政策开始实施,农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面貌也有了相应的变化。深刻了解农民并对生活体察入微的何士光最先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并及时地通过文学形象给以表现。这不仅显露了何士光的政治敏感和社会责任心,而且也表现了他独特的艺术眼光。从这种变化中,他发现了生活前进的方向,发现了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人格的恢复,因此他通过乡场上两个女人的纠纷这一极小的生活事件,具体而形象地写出了冯幺爸由怯到勇,由无声到愤怒,从屈辱中站起来的精神变化过程,为农民的心灵解放唱出了一曲颂歌。
何士光最善于洞幽烛微,从细小的事件中开掘深刻的主题,这篇小说正显示和表露了他的这种风格与特色。冯幺爸在乡场上是个不算人的人,作者选取他做主人公,让他来为两个女人的纠纷作见证,这就为展示人物的精神变化开拓出了较大的艺术空间,使人物具有了较大的文学性。
作者先写冯幺爸的怯,过去的穷日子使他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他伯得罪整个上层社会,怕春荒时支书不发给他回销粮。因此,一开始他就处在了进退维谷的矛盾之中。曹支书的暗中压力,罗二娘的步步进逼以至于最后的谩骂,又使他做人的尊严丧失殆尽,他简直像一个罪人一样整个身子都矮下去。冯幺爸怯到了顶点,在人们都替他难受同情他的处境之时,何士光又笔锋一转,写他突然爆发的勇,写他的愤怒。
在屈辱与难堪中冯幺爸算了一笔帐,由于新政策的实施,他家的粮也够吃了,也不愁买不到东西了,现实的变化使他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并增添了勇气与自信,于是他对着曹支书、罗二娘吼起来,替任老大家说了公道话。冯幺爸的怒吼,是对过去日子的控诉,是对曹支书、罗二娘的审判。他吼出了长期压抑在心中的不平,也吼出了自己的尊严与人格。他在吼声中挺直了腰杆,告别了自己贫穷屈辱的历史。
冯幺爸从怯到勇的精神变化过程,是当时整个农民精神变化的一种象征,是农民告别历史艰难历程的形象缩写。它寓意深刻地告诉人们,连冯幺爸这样的农民都开始变化了,那么别的农民的变化更在不言之中。何士光写人物有一种鲁迅式的白描手法,他往往在不动声色之中抓住人物细微的表情、语言,动作进行刻画,使其形神毕肖,活龙活现。他写冯幺爸开始是咧着嘴笑着的调侃,接着是故作镇静的搪塞,继而王顾左右而言它,后来想笑也笑不出来,换了一回脚,脸上热得厉害,再后来是往旁边走了几步,在一处房檐下蹲下来,抱着双手闷着,最后终于站起来,脚一跺,眼都红了,对着曹支书、罗二娘怒吼。冯幺爸语言、表情、动作准确生动地表现了他内心矛盾及一系列的活动与变化。
对于罗二娘、任老大家两个女人的刻画,何士光也是用最简洁凝练的语言,把她们的家庭状况,性格为人和盘托出。两件灯芯绒叠在一起穿的罗二娘,骂人时一会儿双手叉腰,一会儿又顿足拍腿,还不断往冯幺爸面前吐口水的恶相,显示了她在乡场上的地位和她仗势欺人的劣迹,而一身衣裳补缀不尽的任老大家,尖尖的下巴,黯淡无光的大眼睛,通篇只说了一句话,还是乞求的口气,这整个写出了她贫穷、孱弱和本分。对人物的这种典型化的肖像描写,细节刻画,不仅使人物性格鲜明突出,而且也具有生活深度与艺术深度。
总之,《乡场上》是一篇具有较高的思想性与艺术性的佳作。它对农民精神变化的抒写,是对时代精神的张扬,是对现实变革的呼唤,是对农民新素质的发现,也是对新型农民的催生与助产。何士光深刻细腻观察与理性之光的照耀使这篇作品开了新时期文学表现农民精神变化的先河,后来的文坛曾涌现出大量描写农民个体户专业户的作品。同时也给自己的创作开辟了一条道路,后来他又接连写出了《喜悦》、《将进酒》、《种包谷的老人》等一系列表现农民新生活的作品,歌颂了由改革带来的生产力的解放、人的心灵的解放。并由此进入了《苦寒行》对农民劣根性的批判。因此,我们说《乡场上》对于当时的文坛有革路蓝缕的开拓作用,也启开了何士光自己源源不断的农村题材创作。
《乡场上》内容概要
在梨花屯乡场这条乌蒙山乡里的小街上,冯幺爸这个40多岁高高大大的汉子,是一个出了名的醉鬼,一个破了产的顶没有价值的庄稼人。可现在他正被人像一个宝贝似的找来,为两个女人的纠纷作见证。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有头有脸丈夫在乡场上食品购销站当会计的罗二娘,一个是无钱无势丈夫在小学校教书的任老大家。罗二娘说任老大家的娃儿打了她的娃儿,让任家请医看病抓药赔钱,任老大家说没打。于是曹支书评理,让冯幺爸作证,周围还有些看热闹的人。冯幺爸虽了解事情的真相,但他知道自己在乡场上算不得个人,他既不敢得罪罗二娘,又不愿味着良心伤害任老大家。
因此,当曹支书问到他时,他开始嘻皮笑脸他说:“一条街上住着,吵那样哟!”再问,他所答非所问地吱唔着并伸手摸他的头,好像害羞似的,这就引起了在场人的一阵笑声。可这时,矮胖的罗二娘冷笑着向对面的瘦弱女人说:“冯幺爸,别人硬说你在场全看见的呀!看见我罗家人下贱,连别人两分钱的东西也眼红该打??”这女人一开口,人们的心就像被雨水淋透了一样抑郁寂寥。你看她30多岁,头发和脸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两件灯芯绒衣服叠在一起穿,上边有好些油迹,换一个场合肯定会贻笑大方,但在梨花屯乡场上,她却仿佛一个贵妇人,没有人相信那个老实巴交的民办教师的女人或是她的娃儿敢招惹这罗家。大家都知道明明是罗二娘在仗势欺人,都为任老大女人不平和担心。“请你说一句好话冯幺爸,我那娃儿实在是没有??”任老大女人怯生生地望着冯幺爸恳求他。这个苦命女人,一身衣裳总是补缀不尽,一张脸只见一个尖尖的下巴,一双眼睛也黯淡无光。她从来就孱弱本分,如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牵扯冯幺爸的。“没有!没有打够是不是?我罗家的娃儿在这条街上就抬不起头???呸除非狗都不啃骨头了还差不多!——你呀还差得远。”这女人已经在任老大家门前骂了半天,现在一听任老大家开口就又骂起来,她若一天不骂街就像失了体面。内心里褊袒罗二娘的曹支书止住罗二娘又一次催促冯幺爸快说。
冯幺爸难为极了,想笑笑不出来,在乡场上他低人一等,比谁都更无出息,有女人,有大小6个娃儿,做活路却不在意,秋天分一点粮食还要卖一升大醉地喝一回,不到春天就缠着支书要回销粮,诞着脸找人接济,得罪罗二娘就得罪了梨花屯整个上层,会买不来腊烛和肥皂,二月里曹支书也会不发给他回销粮。但他又不能说假话去害任老大家。因此他实在无法开口。可罗二娘忍不住了,在她眼里,冯幺爸不过像一条狗,只有向她摇尾巴的份,岂敢不站在她一边,一步步向冯幺爸逼过来,让他快说。冯幺爸艰难地笑着,换了一回脚,急得汗都出来了,还是说不出话来。曹支书再次催促他,暗中给他施加压力,看热闹的人也催冯幺爸快说,暗中给他鼓气。冯幺爸在两种势力的压力下干脆不开口,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像一个欠帐而无钱还任人发落一样,景况不如人连一句真话也说不起。对于冯幺爸的一声不吭,罗二娘感到在一街人面前丢了脸,于是对着冯幺爸骂起来:“冯幺爸,你哑啦,我罗二娘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是一条狗,也还要叫几声!”越骂越难听。这个恶鸡婆一会儿双手叉腰,一会儿又顿足拍腿,还一口接一口往冯幺爸面前吐口水。冯幺爸只顾把头低下去低下去,大家都替他难过。曹支书又开口了,让冯幺爸实事求是地讲。终于冯幺爸点点头,站起来,那样子像哭似的,声音也像发抖:“我冯幺爸因为穷,在这街上算不得一个人,不消说像一条狗,大家看见的脸是丢尽了??”“去年呢,谷子和包谷多分了几百斤算来一家人能吃到端阳,有几十斤糯米,我女人说今年给娃儿们包几个粽子,那时,洋芋也出来了??去年没有硬让我们把水田的水放掉种小麦,田里有水,这责任落实到人,打田栽秧也容易,只要秧栽下去,往后有谷子挞,有包谷扳??”罗二娘打断他,“冯幺爸你扯好远吗!?”
万没有料到,冯幺爸猛地转过身,把脚一跺,眼都红了,敞开声音吼起来,“曹支书这回销粮不给,我冯幺爸照样过去,以后要吃肉,保证不找你姓罗的,食品站不光你一家,像前几年那样藏在柜台下,藏在门后头,这也不卖,那也不卖,老子今年??”“冯幺爸你是哪个老子?”“你又怎样未必敢摸我一下,要动手今天就试一回,老子前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气算是受够了!幸好这两年放开了庄稼人的手脚,哪个敢跟我再骂一句,我今天就不客气!”然后又对着曹支书“你那样鬼名堂收拾起来吧!你当你的官,你当10年官我冯幺爸10年不偷牛,你又把我咋个办?你要我当见证,我就是一直在场,莫非罗家的娃儿才算人养的?捡了任老大家的东西不但说不还,别人问他一句,他还一凶二恶的,来不来就开口骂,哪个打他啦?任家的娃儿不仅没动手,连骂都没有还一句!——这回你听清楚了没有?!”
这一切突如其来,大家先是一怔,跟着男男女女的笑声像旱天雷一样炸开。这一场寻常到极点的纠纷,使梨花屯人好不开心,再不管罗二娘怎样吵闹,大家心满意足地笑着散开了。冯幺爸说农活忙也迈着一双大脚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人们才想起来,冯幺爸从去年起不大喝酒了,人也勤快了,脚上穿的也是新买的解放鞋。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早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有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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