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洁《落花时节》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在艺术的诱惑和生活的逼迫之下,竟拖起一支百十号人的戏班子,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辗转流徙在茫茫世界的一个角落里。他们走乡串场、卖艺为生,颠沛流离,备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在流浪生涯中砥砺了性情,彼此间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然而最终还是生死两茫茫。这就是女作家何洁的《落花时节》要讲述的故事——这个发生在三年饥荒的日子里以及在那乾坤颠倒岁月里的故事。
这是饥饿的年代,也是极左思潮横行的年代,在这样一种异样的历史状况和生活现实面前,人的生存环境是何等险恶呀。可是,这群川戏艺人走到了一起,但是,他们是“搁浅在沙滩的木船”,生也艰难,行也艰难,在生死与共之中,才看见了真人情,真人性,也使恶人昭然于天下。
在戏班子要砸饭碗的时候,刘祥这位江湖上大仁大义的卖艺者,挺身而出,救戏班于危难之中。他豪爽正义,见多识广,“身拥绝技”,心洁如霜。可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半生与爱无缘,把一腔爱和柔情倾注到养女盼盼身上,倾注到对小清秀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之中。这是一个识尽人间愁滋味的流浪者,是一个在生活的漩涡里拼力挣扎搏斗的普通人的写照。
丽华,这个红颜薄命的多情女子,如一泓清水般透明,她爱得热烈、柔情似水,恨得真实,敢于同归于尽。她生生死死地琐住了心高气傲的林子元,那超越生死的爱,使她坚持地活着,抚养了一个兰心慧质的盼盼。她超然地看待着世间的一切,微笑着面对着归宿,那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在那里,他俩人还要“热热闹闹地唱那些在人间来不及唱完的铁马金戈,悲欢离合。”
还有丑脸师兄伍永泰信奉神灵,总想着落发为僧,终而被奸诈之人被那可怕的年代置于死地。那个诗曰子云的贾老夫子,儒雅得近乎迂腐,迂腐得又有些可爱,在饥饿的困窘中寻求着淡泊悠然的心境,最后被活活饿死。还有“我”这个领班“小姐姐”的困愁、迷惑。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用他们各自的情义、情怀织就了一张人世间真善美的大网。纵然梨园弟子们遭受饥饿,遭受困扼,遭遇分离甚至死亡,他们始终在这张大网之下,始终保持着相互牵肠挂肚的爱和思念。在时间上空间上他们暂时分离,可是在精神上他们无法分割。
这部作品凝聚着浓郁的人性和人情,是作者对人世沧桑聚散离合的无尽感叹。这部小说虽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但亦感人至深。这就是除了写人情,还写了世情,从人情与世情的撞击之下,衍出了一连串的悲剧事件。贾老夫子、伍永泰、林子元的惨死,戏班的解散,小清秀的疯颠??这一切让你叹息,让你流泪,也让你思考。是啊,在那种畸形的世态下生存,有情人不成眷属,有志者不能发展。善良的人不得善终,最后死的死、散的散。于是,作品深藏的蕴义就不言而喻了。这里不仅有伤感,有血泪,也有愤怒和控诉,更有生机与希望。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如此这般,才更真实。但“哪怕活得再苦,也要活下去,活着是美好的!”
《落花时节》不仅人情味浓,而且乡土味亦浓。故事发生在泯江边,因此,作品带有浓重的四川地域特点,从川戏的锣鼓点到走江湖卖膏药的艺人,从摆龙门阵到关于“浑水袍哥(土匪棒客)”的传说??使作品有着突出的地方特色。虽然作品中使用了一些方言土语,但读后并不觉冷僻突兀,却有新鲜自然之感。
另外,小说的语言很有特色,亦雅亦俗,雅俗共赏。雅者如“为了答谢泉台知己,丽华甘愿寂寞、清苦、宁肯‘玉轸抛残,金微散尽’也不肯再登台??男女间的爱情,一旦拭去了世俗的尘埃,浮华都尽,如一泓清水,纵是地老天荒也无法冻结片刻。”俗者如一幅对联:“大花脸耀武扬威,如果是真,那还了得;生旦丑擦脂抹粉,倘若非假、才说不完。”几分妖娆,几分粗朴,显示出一种语言内在的魅力和一种自然的和谐。
《落花时节》呈现为一种特殊的文体——纪实小说,它是小说、但不是任想象的翅膀飞到九天之外;它又是纪实的,但不完全记录生活。也许是完全真实的故事不足以盛载作者内心涌动的情愫;而彻头彻尾的编造又有悖于那一段永生难忘的经历,于是作者便把经验世界与想象世界重合在一起,构成了新的小说世界。
《落花时节》内容概要
那是饥饿的1961年。18岁的我拖着个川戏班子,来到岷江下游的一个小镇。饥饿的年代,戏迷少得可怜,班内的台柱子鼓师出走,不能演出了,大家的饭碗面临倾覆之虑。
这时,清水镇上卖膏药的刘祥来到戏班、兼任鼓师、同时还卖膏药,他带来了他的搭挡贾老夫子。刘祥是一个见多识广,豪爽仗义的江湖艺人,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小鼓打得漂亮,爱摆龙门阵,却从不谈别人的隐私秘密。他没有家室儿女,因此,他惧怕灯火,因为有灯火处,必有灯下和美的一家子。刘祥和贾老夫子被我“招安”后,台上台下都有了生机。可是一次演出,由于我的浅薄和任性,在台上耍起主角脾气,使刘祥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出走了。大家黯然神伤,唉、人生的聚散离合,冥冥中似有定数。我祈求上苍,赐给我们这群流浪艺人一个幸运的明天。
陈丽华是戏班里公认的大美人,生性快乐,单纯,心地善良,泼辣动人,虽没有文化,却极有艺术天赋。她的丈夫丁亮,这个昔年川剧团团长,因贪污被开除公职,在戏班子里吃白饭。丽华与文武小生林子元热烈相爱,他们的恋情无秘密可言,可是,丽华不会生养,而子元又是一脉单传,肩上担着续香火的重任。林子元让戏班内另一个爱慕他的姑娘小清秀怀上了孩子。然而,林子元无论从精神到肉体都绝对离不开丽华,小清秀只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
就在这时,刘祥回来了,他一直爱着小清秀,可是,他却催促林子元和小清秀办理了结婚手续。丽华身心憔翠不堪。从此,她变得沉静内向了,她与林子元热烈如火的爱情也变成了相濡以沫的依恋。他们常常相对而坐、长久地注视着。丑角师兄伍永泰在舞台上专门扮演拔刀赶棒、性格诙谐的豪杰义士、生活中却对菩萨神灵崇拜到走火入魔的境地,孤身一人,只爱杯中物。贾老夫子整日子曰诗云,一肚子川戏秘本、生性淡泊。大雁来去,冬尽春归,颠沛中已到了1962年暮春时节了。戏班子又开始了流浪、在荒郊野外跋涉、在山乡野店宿营。
这一日,戏班在一个小镇上刚刚敲响开台锣鼓,却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人冒充林子元的名义,将镇上一个姑娘骗至河边、欲行污辱。于是,戏班子被赶出了小镇。日子在流浪迁徙中逝去,到了秋天、戏班几乎断了生计,到处可见可闻的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戏班里不少人另谋生路去了,子元夫妇却在颠沛中生下了一个漂亮女孩,取名盼盼,她成了大家的女儿,刘祥和丽华更成了她的再生父母。刘祥比过去更豁达温存了,他常劝大家“逃得过劫运就是神仙。”为了养活戏班,使出了浑身解数。丁亮则突然关心起政治,贾老夫子仍在寻求淡泊悠然的心境。这时,我得到消息,有人说我拉着私人的戏班子公开与国营剧团唱对台戏,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可是我们还要生存,在一个僻远的小镇上,刚刚降下演出的帷幕,我们全体就被民兵押到公社,一个公安干部宣布我们为非法剧团、立即解散。贾老夫子和伍永泰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戴着手铐给押走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成永别。
这场突然降临的雷劫之灾,将戏班打得粉碎,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冒着严寒,我们来到一座寺庙暂为栖身之所。寺内晚钟响起,四周山谷回应,万簌合鸣。丁亮的真面目被大家揭穿了,冒充林子元污辱妇女写诬告信加害贾老夫子和伍永泰、大家要撕碎他,当天,被我们赶下山去。半夜里,丽华也走了,她要看住这条恶狼,不让他再跑出来咬人。她要保护她所看的人们。塔顶风铃在朔风中低泣。戏班散了,人生是云、时间是风,这么快就给吹散了!从那以后,我的生命之旅如走进沙漠的孤客,越走越荒凉、寂寞。我同右派大夫生活在乡间。命运又安排我与刘祥在十年后的落花时节重逢。他带来了令人震颤的消息。那个猥琐奸诈的丁亮在“文革”中杀了出来,当了造反司令,他居心叵测地把旧日戏班里的朋友全部接收、到了武斗高潮时期,将这些人推向了死亡的陷阱,成了两个对立组织武斗的牺牲品。林子元葬身万丈深渊,小清秀吓疯颠了。丁亮也不得好报,半年后,在江边发现了他的无头无脚尸体。贾老夫子和伍永泰在监狱中,一个饿死,一个病死。丽华在子元死后不再唱戏,靠替人缝洗衣服度日。刘祥也老了许多,布满沧桑的脸和花白的头发让我一下子难以相认。他一直悉心照料疯颠的小清秀,周济丽华母女、十多年的身心消耗,将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访旧半是鬼。”我的心在滴血。刘祥告诉我,原来的戏班已被县川剧团接收,他劝我重返舞台。往日的生死情谊,目前生活的困顿,使我收拾好简陋的行装,远处的竹林中鹧鸪在啼叫“行不得也,哥哥!”在那个满目夕阳衰草、秋风瑟瑟的车站,我和丽华重逢了,丽华已是红颜褪尽,寒酸凄凉,盼盼也已长大,劫后重逢,泪湿衣衫。到了剧团,我唱起了样板戏,不到一月,就担任了主角。不久,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件,就此断送了我的舞台生涯。
一次演出中,我被认了出来,“不准右派分子的臭老婆占领我革命舞台。”第二大,我和丽华来到子元坟上丽华的呼唤在秋叶秋风中回荡,她将子元的坟修成双棺墓穴,她要生不同床死同穴,这超越生死的爱足以惊天地泣鬼泣,我被这普通女子的爱震动了。夕阳下,我紧跟在丽华的身后,急匆匆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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