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豫见长篇小说《百年恩公河》
众所周知,我们已经步入了消费社会,正在经历而且必将长期经历一个大的消费时代。新世纪以来文化消费主义语境中,中国当代文学的“症候”之一就是“审美追求的丧失和商业气息、娱乐功能的强化”①。这个时代凸显的是人的“肉身”狂欢,情色文学、玄幻小说、穿越、盗墓古装戏等吸引读者眼球,低幼化阅读、浅阅读成为时尚,甚至是全媒体时代“数字身体”的喧嚣。面对越来越多的时尚诱惑,不少作家变得日益浮躁,难以静下心来,追求深度和难度的写作,只是浮光掠影式的反映生活。有的作家甚至放弃了崇高理想而转向物质化写作,一味追求作品的商业回报,呈现出世俗化与粗鄙化的创作倾向。因此,尽管每年中国当代文坛有3000部左右长篇小说的生产数量,但真正的艺术精品却极为少见,以至于德国著名的汉学家顾彬发出了“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②的慨叹。当然顾彬的话是偏激之语,因为真正有良知、负责任的严肃的写作者还在坚守文学的理想,比如南豫见先生,他以笔为旗,追求创作的深度和难度,不断地超越别人和自己,用一种勇于担当的艺术勇气,和低俗化、低幼化与平面化写作抗争到底。
一
南豫见的长篇小说《百年恩公河》,是当代文坛追求深度和难度写作的典范,具有纯正的文学品位和高超的小说艺术,不仅是“文学豫军”近年来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即使放置在整个新世纪10年的长篇小说坐标中,也是毫不逊色的精品力作。
《百年恩公河》高度浓缩了恩公河的三个百年史:恩公河畔的一个普通村镇的百年史;莲州地区的百年史;革命家海水清的百年史。三个百年将轰轰烈烈的苏维埃大革命、血与火的抗战、大跃进的特殊年份、人民公社时期的荒诞岁月、天灾加人祸的三年大饥馑、异化人性的十年文革直至枯木逢春、万物复苏的改革开放等重要历史变迁一一展现,通过海水清一家几代人的命运与恩公河流域近百年的历史变迁,来表现中华民族的近百年历史,使作品成为解读中国近百年历史的雄浑、大气、厚重的难得之作,因之作品有“堪称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百年心灵史,真可谓中国版《百年孤独》”③的美誉。
《百年恩公河》的深度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隐喻叙事。恩公河下游的恩公祠,有锅底之称。著名水利专家姚佳认为,此处只能蓄水而不能放水,“不具备分流、泄洪的功能,何谈建水库?”但海水清不介意这一点,在此修水库的口号他喊了八十年,并且还接力棒似地传了下去。原因很简单,因为饱受水患之苦的此方百姓,需要这个画饼充饥,不管赐者出于什么目的。海水清利用民众的迷信意识保护铜钟,用修水库作为乌托邦的幌子,笼络民心,忽悠百姓。这一切都作得恰如其分,才创造了一段“基督现世”的神话。很显然,这是一种隐喻叙事,旨在揭示某些领导干部,视百姓为泥玩儿,任意捏弄,以达到个人的目的。周口作家张新安有一篇小说《绝招》,写师傅老铁匠为了留住徒弟,诓骗徒弟要教给他“打铁”的绝招。师傅弥留之际,告诉徒弟的所谓绝招却是,“孩子,你记住了。那铁、铁要是烧红了,你可千万不能用手抓……”徒弟知道上当了,质问师傅为何“蒙人”时,师傅眼中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黠慧目光,冷峻地微笑道:“蒙人,哈哈蒙人!蒙人乃最高的领导能耐。比起政客们,我只能算孙子辈的。”在隐喻叙事层面,《绝招》与《百年恩公河》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读来发人深省。
另外如镌刻在保命岗上的16个字碑文——“保命铜钟、不得擅动,动了铜钟、无处逃生”,也具有明显的隐喻色彩,体现了作家对人的欲望的形而上思考。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先生说:“不管哪个国家、民族、社会、宗教,人们都希望乘坐飞机、汽车来替代古老的交通工具,都希望冷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都希望能通过电视、电影,看到听到世界上更多的东西,都希望能吃得好一点,居住得宽敞一点……人毕竟不是神,他(她)是感性物质的现实存在物。他(她)要生活着,就必然有上述欲求和意向。”④这是对欲望的肯定。作为个体的人,没有欲望的支撑就不可能存在,但欲望又应该是有底线的,一旦超越底线,欲望日益膨胀时,结局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毁灭,海黑头的死于非命,便是最好的注脚。
其二是圆形人物。《百年恩公河》在广阔的时空范围内,精心刻画各类人物,以人物的命运凸显历史的本质和人性的善恶。在作品的百余个人物形象中,大都超越了扁平化而具有圆形特征。尤其是主人公海水清,更是一个独特的革命领导干部的圆形形象。他因为鹤翔百寿,老当益壮,以及位高权重,见多识广,而成为了历经风浪而稳如泰山的“不倒翁”。不管在位,还是退位,只要他活着,他就是莲州地区至高无上的“上帝”。他在地委书记的位子上坐了几十年,既为莲州地区的老百姓谋着福利,也为自己的家族与家人谋着私利;他在意党和政府的形象与影响,更注重自己的声誉与威望;他身为国家中高级领导干部,却陶醉于被莲州人当作“基督现世”来崇拜;他不为海黑子之类权欲熏心、不择手段的人所撼动,却在死后的“亡灵审判”中,勇于自责和自省,道出自己的“三重罪责”——“官场原罪”、“御人之罪”和“培植罪恶”,说出“老百姓就是共产党的恩公”这样发人深省的至理名言。他既有霸道、骄横的一面,更有亲和、廉政的一面;他作为一个普通人,也有恋钱、贪名等人性的弱点,但作为一个久经考验的“职业革命家”,其身上体现更多的还是超然、淡定,他的“神话”也是其近百年的心血结晶和身体力行的结果,任何人也无法颠覆。总之,革命性、江湖气、家长味等诸种因素汇集一身,使得海水清成为领导干部形象中不可复制因而不可多得的一个圆形人物。
二
吴义勤说:“众所周知,长篇小说是一种极具‘难度’的文体,是对作家才华、能力、经验、思想、精神、技术、身体、耐力等的综合考验。”⑤《百年恩公河》的难度体现在,这部作品是南豫见的集大成之作,是对其创作的一个小结,作者曾自述:“我自己当然看重《百年恩公河》一书,因为它是我八年打磨的成果,自认为是我文学生涯中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⑥作品的诸多独特之处,如作者独创的,把“海黑头的天才构想”作为全书时空转换的主要线索来结构全篇的“老树结构”等,既体现了对同时代作家的超越,也是作者对自己前期创作的一个重大突破,体现了作者追求小说创作“难度”的自觉意识。
在写作《百年恩公河》之前,南豫见已有长篇小说《谎言如歌》,中篇小说《秋放芦花》、《照亮故乡》等作品的问世。这些小说中的人物、细节、主题等,为创作《百年恩公河》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以说,《百年恩公河》脱胎于《谎言如歌》,又是对《谎言如歌》的突破与超越。至于《百年恩公河》中的人物如桩子伯、鹰爷等,已在上述作品中反复出现,而《谎言如歌》中的党铁汉、柄娘,无疑就是《百年恩公河》中海水清、盛女的原型。《照亮故乡》中的一段细节:红花镇恶霸郭新迎捉住了游击队长李石头,歹毒地要他跟浑身土色,三根烟工夫便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毒蛇“土布袋”咬咬舌头。这时鹰爷出现了,他是专门为救李石头而来的。面对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毒蛇,鹰爷先将一葫芦酒倒入肚中,然后猛抽几口“蚂蚱头”,陡地攥牢“土布袋”的咽喉,举至脸前,用厚唇蹭了蹭红鲜鲜的“舌头”,张嘴猛地一咬,连头带毒液啐在了郭新迎脚下。这一细节也用在了《百年恩公河》里面,对于塑造人物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谎言如歌并没有完全终止,仍在到处传唱”,这样的隐喻叙事与主题揭示,也影响了《百年恩公河》的写作。张闳教授说得好,“‘重复’打破了小说叙事的常规,改造了叙事惯常的节奏和逻辑,为叙事艺术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至少可以说,是对古老的叙事艺术的复活。这无疑是一次富于冒险精神和创造性的艺术尝试”⑦。《百年恩公河》中的人物、细节、主题等,虽然曾在作者的其他文本中出现过,但决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富于冒险精神和创造性的“重复”,体现了南豫见的自信和敢于超越自己的勇气。
在《百年恩公河》这部洋洋洒洒五十万言的作品中,南豫见将泥玩儿、莲花山庙会、恩公谣、“蒸灯”、“圣物八件套”、“送圣灯”、毒鳖、“方圆梅花印”、“漂葫芦”、“五龟子汤”、人蛇之战、人鳖之战等一幅幅精彩纷呈的风情画、风俗画生动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另外文本中还大量引用了方言、俗语、谚语、歇后语、民谣等,这些都增强了小说的厚重感。许峰说:“古人曰‘礼失,求诸野’,将来,除‘求诸野’外,还大可以‘求诸小说’。”⑧《百年恩公河》对于民俗风情的细腻描写,使作品具有了可以“求诸小说”的文化人类学的永恒价值。南豫见能把小说写得在具有自身审美价值的同时,蕴涵多重价值,这是作品“难度”的又一体现。
“真挚的激情贯注使他的作品具有了很强的感染力,而冷峻的批判与审视又使他的小说具有深层的穿透力和震撼人心的艺术冲击力”⑨。《百年恩公河》是一部当之无愧的既有感染力,又有穿透力和冲击力的优秀之作,其先后斩获第五届“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和第八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可谓是实至名归。文学的独创性规定了作品的精品度,也是作品的生命力的决定性条件。《百年恩公河》的想象力、表现手法和象征隐喻的娴熟运用,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这部小说的成功,不仅在于对中国近代历史的反省,对国情及社会状况的关注,对民族命运的深深思考,还有对文明化进程中的探索与追寻,作品因之彰显出了伟岸旷达之气,是一部难得的精品力作,在文学作品普遍严重思想贫血,文学的精神性能力与文学的审美性能力双向缺失的当代文坛,真可谓是独树一帜。
《百年恩公河》就是一座文学的富矿,横看成岭侧成峰,具有多种评说的可能性。客观地说,《百年恩公河》的《后记》是对作品最好、最深刻的评论,如其中对“神话”的阐释:“‘神话’是极具传播性的。一些人们从厌恶‘神话’,到接受‘神话’,进而参与制造‘神话’,从而完成了精神颓丧与堕落的三级跳。这是社会群体病态的症兆”⑩。南豫见承续了五四以来的启蒙传统,笔锋直指隐藏在国人“集体无意识”深处的愚昧落后的国民性,忧愤深广、振聋发聩。与之相比,其他的评论,包括笔者这篇不成器的小文都是赘述,甚至饶舌。这是《百年恩公河》的又一深刻之处,也是南豫见追求“难度”写作的体现,以及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卓越贡献。
注释:
①张奎志:《当前文学创作的四大趋向》,《文艺报》2009年9月22日。
②顾彬:《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新浪论坛(2009-09-23),http://forum.book.sina.com.cn/thread-1976911-1-1.html。
③杨秋意:《〈百年恩公河〉赏析》,《新民晚报》2007年3月4日。
④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40页。
⑤吴义勤:《难度·长度·速度·限度——90年代长篇小说文体问题的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4期。
⑥新浪读书:《新浪读书专访〈百年恩公河〉作者南豫见》,(2007-02-13),http://book.sina.com.cn。
⑦张闳:《感官王国——先锋小说叙事艺术研究》,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110页。
⑧许峰:《小说类型学、创意写作与文化人类学》,《文艺报》2010年11月24日。
⑨王剑:《真诚的情感 冷峻的审视——浅谈南豫见20世纪90年代中长篇小说的价值取向》,《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
⑩南豫见:《百年恩公河·后记》,《百年恩公河》,河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55页。
任动,周口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河南省作协会员,周口市作协副秘书长,周口市文学评论学会秘书长,文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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