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溪生长篇小说《上天堂》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大量新的生活内容作为文学素材呈现在作家面前。而城市文化的丰富性、流动性,正在生长且不断拓展的个性,势必使城市文学成为一个不断生长的、开放的概念。莲溪生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上天堂》,无论就其思想内蕴和艺术表现来说,都是当今城市文学的新收获。
《上天堂》在平庸的精神废墟上寻找灵魂栖居的天堂,构成了这个文本深层的精神内核。作者以全新的视野、敏感的体察、凸显的张力,真实地描写了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异化和弊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巨大的焦虑、孤独和苦闷,道德、伦理的沉落与各种矛盾的显现和激化,特别是西方文明与本土文化的冲突。可贵的是作者采用了冷静的审视态度与反思现代文明内涵的视角,作为一种文化思潮中的审美表现,融入了作家惊人的文化评判,理性思考与价值趋向,给读者带来了一种新的审美期待。文学是人学,怎样把人写“活”,从来就是作家注意和实践的中心。在人的生存状态中,需求和欲望之间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人最理想的状态是使理性和欲望两个层面达到和谐。与此相反,很多人痛苦的根源就在于二者的不和谐。即当人的欲望反叛理性,而理性又难以调控时,人就会堕入精神分裂的泥淖。
小说的灵魂是人物,人物的核心是命运。《上天堂》并不繁多、但却神采各异的人物,他们的遭际和命运都是一样的悲哀。小说的主人公钟欣翰作为一个大型企业的高层主管有着成功的事业、理想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从他选择单雪作为情妇的那一刻起,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价值体系对他来说已经不复存在。如果说,他与叶知秋的精神之恋还受理性的束缚的话,他与单雪的情爱使他从此行走在欲望的天国里,爱与背叛,迷失与追寻,情欲与死亡,种种极端的情绪化如把把锥心的利剑,使其陷入极度的空虚和绝望,直至最后魂归“天堂”。世俗化的生活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钟欣翰这一形象有着普遍的认识价值和警示意义。
对于单雪这个长在乡间,很小就失去父母之爱的女子来说,她所有的人生经验都源自于痛苦的记忆和辗转于夹缝间的生活。她的生存目的非常明确:为了活着,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伦理道德于她没有多少约束力。她十多岁即被继父骗卖了“贞操”,流浪街头,被流氓无赖欺侮,被逼成为“坐台小姐”。正是在一次接客中,认识钟欣翰,才为她的生活带来一丝亮色。她自甘做一只“金丝鸟”,一个美貌、柔弱的女性在男权为中心的社会环境里,是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的。但相处久了,可真是相见时难别一难,他对钟欣翰就有了精神和身体的双重依恋。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而情人给予她的除了肉体的抚慰之外,便是漫长的寂寞的等待和深入骨髓的孤独,她所渴望的幸福,由于情人婚姻家庭的存在,始终是水中月镜中花。单雪情感的自我迷失,是她生活道路上太多的阴暗和晦涩造成的,而她女性自我觉醒意识的淡薄和扭曲,也与她的悲剧人生有着必然的因果。
从现代女性主义观点出发,叶知秋的情爱史无时无刻不浸着无奈和悲哀。她聪慧、干炼,有着很强的事业心,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有着正常人的七情六欲,是无爱的婚姻使她迷失在“走火入魔”的情欲之中,她在一个不属于她的狂欢时代对自己做最后的放纵,同时也给她的生命划上了休止符。她的悲剧虽是性别的悲剧,是女人天性和社会性矛盾的使然,但更是在经济市场面前她先天不足的人格悲剧。
明月是钟欣翰明媒正娶的合法妻子。她几乎集传统美德于一身:漂亮、温柔、贤惠、善良,且孝顺长辈,自觉自愿履行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职责。她和钟欣翰的婚姻曾有过激情如火,热情飞扬的日子。她也清楚的记得钟欣翰对她所发的誓愿:“哪怕我们未来的生活有一天也像这池塘一样,被灾难的积雪围得只剩下一汪水,我们也要相依相偎在一起。”誓言犹然在耳,而钟欣翰却和她玩起情感出轨的游戏。他不仅在外招唤小姐,还把情人弄到身边,当她发现时说服单雪并把她送走后,他又偷偷把她接回来,再宽容大度的女人也无法忍受这样的背叛——她毅然离开生活的小城远赵女儿留学的德国旅居不归。这正应了鲁迅先生那句话:“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后无路可走”。明月的爱情和婚姻的悲剧,深刻地透视出女性在这个时代的生存困境和生活真相。
作为基本的文本结构,《上天堂》虽然在表面上写钟欣翰与三个女人的感情纠葛,而作者并不把目光停留在对情欲和性爱的渲染上,而是把笔触深入到人类的欲望和对生命存在的探查与现实的拷问上,钟欣翰虽然在每次肉体和精神出轨后都有着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但随后依然是一次次对身体的纵容和欲望的张扬,最后落得个妻子离家出走,情人不辞而别,精神恋人自杀,事业大厦坍塌,自己身患不治之症的结局。肉体的盛宴让人迷醉不醒,可精神的压力却让人难以承受之重。钟欣翰的悲剧是他人生的宿命,是生命的原动力在与现时和历史文化遗存激烈冲突中无法解开的死结。死结开之日,便是他灵魂超升之时。
“在世界上,最具悲剧性格的是爱。爱是幻想的产物,也是醒悟的根源。”钟欣翰有过爱,但正是这些爱使他放弃了有尊严有爱情的生活,由于在人生的道路上走歪了方向,以至于一步步走向不幸的深渊:人性的异化,论理道德失落,价值观念颠倒。最终他能否在欲望的“天堂”实现灵魂的救赎?文本使我们来到一个重新认识我们自己的时代:重新认识我们的身体,重新认识性,重新认识男女两性关系,重新认识家庭伦理道德,人类先从母权制开始,后经父权制,现在正经历第三个历史时期,即男女平等时代。一夫一妻制,崇尚爱情,婚姻也以爱情为中心,夫妻间追求性的和谐与快乐,恋爱结婚离婚自由等便成为这个时期人类两性生活的正价值。与这些价值相悖的伦理关系与情爱生活将把我们引向痛苦,绝望和虚无。我们需要寻找真正的情爱,确立我们的情爱观和价值观。从这个意义上说,《上天堂》让我们看到代表这个时代发言的城市情爱小说的力作,和当代文学女性题材写作的探索和开拓。
《上天堂》以钟欣翰作为文本的聚焦中心,钟的情感波动和自责自省,作为文本展开的主要方式。钟欣翰的心理流程曲折跌宕,波澜起伏,时而像倾诉,时而像悲泣,时而又像呐喊,但他身边的人物却只见其面观其动闻其声,却少见其所思所想。叶知秋突然自杀身亡,她临死前的心路历程仅用一句短短的手机信息来阐释,这就增添了文本的阅读悬念。这种节制性叙事,形成一种动与静的艺术张力,调动读者的艺术想像,使小说具有了内敛,简约、冷峻的话语格调。这应视为作家有意设置的叙事策略,当然,除了用叙事行为呵护现代生活秩序中脆弱的个体生命之外,优秀的小说家还必须具备诊治这个欲望澎胀的世界的能力。文本着墨不多的两个女人冰冰和章小倩的形象,刻画得如此鲜明生动。正是作家为这个俗人世界开出的疗病救人的“良方”。
在当下的写作语境中,我国作家对于虚构叙事的热情渐渐消退,表现出自觉地向传统现实主义的回归。《上天堂》以极大的耐心艺术地展示了现实主义的力量,文本将对人物心灵和命运的想像和体验,与对人生活的条件、环境的确切考证和把握融为一体,使作品具有“真实”的肌理,和典雅开温婉的品格。比如,作品写钟欣翰与单雪的初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一头略显蓬松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她的脸是瓜子型的,两道细眉,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眼光总是怯怯的……”寥寥几笔,便将单雪的柔美、单纯、脱俗与多情,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在我们面前。无论H城还是杭城,人物、环境、语言、行动,让你读来如临其境,感受到现实生活的节律与脉动。字里行间所流淌的那种端庄、自持与和谐,优雅而富含诗性,看似无意,实则深意在焉。
值得肯定的还有小说的选材精心,谋篇布局的讲究和对深邃意蕴的追求。作家把对社会、人生、婚姻家庭的哲理思考灌注其中,冷静剖析人性的弱点,探索生命的本真意义,给作品赋于了一种思辩色彩。掩卷之余,我们仿佛看到,社会和人群中的钟欣翰、单雪和叶知秋们,仍然在情天欲海中挣扎、彷徨匆匆来去。不过,我相信《上天堂》的审美力量和强烈的批判意识,那些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俗世男女,终会在“血”与“火”的炼狱中重获新生。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小说家是一位发现者,他一边探寻,一边努力揭示不为人知的一面……”《上天堂》的作家凭借悟性、敏感良知和自信的勇气,借助情爱话语言说,试图在目乱神迷的现代生活中,艺术地揭示人类心灵深处永不满足的欲望与人生困境和爱情悲剧的因果,从而为迷失的人性找到回归之途,最终在爱情的疼痛和守望中,完成自我精神超越和灵魂的救赎。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