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小说,胜似小说的《解放战争》
一部全景反映解放战争的作品《解放战争》上市之后迅速成为畅销书,深受年轻读者的欢迎,这样一部130万字的皇皇巨著是怎样创作出来的呢?战争题材为何成为当今书坛的一个亮点呢?
出现一笔也必须有案可查
张尉心:《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先生评价你的《解放战争》是“当代以来形成的文学秩序中很难安放这样的作品”,《解放战争》在形式上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王树增:首先有一条,它肯定不是小说,它是属于非虚构类作品。我们长期以来就有报告文学、纪实文学这些概念。实际上我一直没搞明白这些概念,我觉得它们绝对是中国特色的说法。在世界文学上,文学就分为两大块:虚构类和非虚构类。我认为非虚构类作品至少有两个特质,第一,它是在史料占有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尊重历史真实,不允许虚构。这就要求我的写作苛刻到什么程度呢?每一个人物,哪怕这个人物只出现一笔,必须要有出处。因此这部书中对话非常少,偶尔出现对话,这些对话都能查出来,而且它不是我采访来的,就是当事人本人白纸黑字的回忆录。第二个特质,非虚构类作品必须是文学。它和军事专家写的战史不一样,它必须是文学的表述。文学的表述包括三层意思,第一点,我在叙述历史的时候,必须关注人和人的命运,这个是文学基本的东西,所以我更多的是从人的角度、人的生存状态的角度来解读历史。第二层意思,必须有作家鲜明的、带个性的对历史的解读,绝不能人云亦云。你的解读越独特、越带个人色彩,作品越成功。第三个特质,它必须是美文,是文学性的叙述。
张尉心:是不是许多人把你的作品当作小说来读了?
王树增:现在有的人见到我,说你的小说写得不错,实际上那是误会,万万不能当小说看的。我发表第一部非虚构战争史作品《1901年》的时候,出版社就没法把它定义,它不是报告文学,更不是纪实文学,最后没办法,出版社写成了“长篇历史随笔”,我说哪有这么厚的随笔。这就说明文学界长期严重地忽视了非虚构类作品的写作,结果没有这样好的作品,读者也没有这样的阅读体验。
张尉心:既然是非虚构类作品,你怎么在作品中还原历史真实感?
王树增:我的写作用了两年,史料准备至少用了五六年,积累了大量的档案、史料和当事人的采访。一方面,我创作时利用史料给我的历史印象,再加上我自己的解读。另一方面,有一个辩证法,什么叫历史真实?我有个看法:历史没有真实可言。我所说的历史是我们能看见的历史,是笔述史,都是笔述者的历史,是笔述者的历史观。《史记》是司马迁的历史,至于原生状态下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那什么叫历史?难道没有真实了?我说有真实,真理最真实,历史发展规律是真实的。我尽可能地站在个人对历史的解读立场之上,来把握这个历史大势,我觉得已经靠近真实了,或者靠近我认为的真实,我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一点。
张尉心:你在创作过程中,曾经多次回访事件发生的现场,这是什么样的体验?
王树增:战场遗迹肯定得走,虽然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但是站在那片土地之上,感受是不一样的,特别是长征。现在的长征某些路段,还是那个原始状态。实际上在现场采访不到什么东西,战争已经音迹全无了,我到那儿主要还是心灵的体验,大量走访当事人。
没有人民群众支持不管用
张尉心:你写这本书想追寻什么主题?
王树增:我写《解放战争》的一个重大的主题就是“人民群众创造的历史,打垮蒋介石政权,建立一个新政权,是中国人民的选择”,这就是基本立场。再深一步,这个新政权,是人民群众给予的,没有人民群众的支持,什么精英都不管用。
张尉心:写一场如此宏大的战争,你的关注点主要放在哪里?
王树增:我在当地特别细致地找当地的战争目击者,我不找战斗英雄,我的兴趣点在这些百姓身上。我觉得我恐怕是找到了一个答案,在1945年、1946年期间,人民是有一个选择的,人民倒向哪一方,哪一方就能获得胜利,这很明显。于是我就想,人民群众凭什么选择了共产党?这就是我想追寻历史的原因。
张尉心:你有没有听说过台湾作家龙应台对于解放战争的描述,你怎么看她的那种叙述方式和历史观?
王树增:我知道有这本书,但是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看。我想,对解放战争的理解,作者的社会经历、政治立场、历史观不一样的话,得出的结论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说过,对于解放战争的理解,我欢迎多元化的理解,多元化才是健康社会的形态。我自己只是一种声音,我的声音如果成了唯一的声音,就成了悲剧了。你可以赞同我的声音,也可以不赞同我的声音,但是你万不可以拿我的声音和别的声音作比较,这样的比较是没有意义的。
张尉心:有些敏感的素材怎么处理?
王树增:有啊,很多很难处理的。举个例子,《长征》,写《长征》实际上是写党史的过程,最接近党史的就是长征,从军事上来讲,长征算不上什么规模,但是你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党内的斗争,这些非常敏感。我的原则是,我自己心里能想通的,我就写;我想不通的,或者有分歧的,我宁可不写。
成大事业者无不是“一根筋”
张尉心:现在大众对于历史重新产生了兴趣,《百家讲坛》上开讲各种各样的历史,你也在《百家讲坛》上讲过《长征》,观众反应非常好,你怎么看待当下各种各样的解读历史?
王树增:我常常和这些人碰面,在百家讲坛一起做节目。我说咱们两条路,你要是调侃的话,我也比你能侃,但是我不大想侃了,我觉得我们这个民族现在需要认真想点什么事情。任何一个出息的民族,都必须在本民族的历史中去找一些精神的支撑点,把他们的英雄情结、英雄闪光点,作为本民族的精神支柱。不管这个国家的意识形态是什么样的,信仰是什么样的,这一点是一样的。我去过一些国家,到处都是纪念碑,到处都是塑像,长明灯永远燃烧着,鲜花永远在这个地方。直到现在莫斯科的青年结婚,穿上婚纱、穿上西装,出门必然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到烈士纪念碑献花。而我们这片国土上有多少纪念碑?我们现在在干什么呢?我们现在忙不迭地,或者很时髦地,拿我们心目中的那些英雄去调侃。
张尉心:你正在构思的新作《抗日战争》还是会坚持非虚构的风格吗?
王树增:我最近还在准备,目前史料上还是有些欠缺,但是《抗日战争》恐怕是我最后一部非虚构类的作品了。这种写作是体力活儿。我想传达给读者的是,这类写作不是剪刀浆糊能完成的。这本书50万字、60万字,我的笔记至少200万字以上,每本书至少都用四到五年,《长征》写了六年,试问现在哪一个作家能六年写一本书?我觉得我有一个人生观,我觉得人生非常的短暂,人一辈子只能干一件事儿,你认真做好一件事情,其他都不要考虑,什么都想得到,你什么都得不到。我喜欢“一根筋”的人,世界上成大事业者,无不是“一根筋”。那么既然写了,我就要写好,不管花多大的心血。
少说点儿企图一鸣惊人的话
张尉心:你觉得和平年代该怎么理解写战争作品?
王树增:我写战争,绝不是歌颂战争。战争是人类生活当中破坏力最大的行为,我希望我们的国家永远没有战争,我们一代一代的孩子们,永远远离战火。这是我的一个中心原则。但是我写战争不是想让我的读者了解解放战争是怎么打的,常规攻势是怎么走的,这个很次要。前两天,我在一所大学讲课,碰到一个男孩子,讲完课还不走,坐在第一排,非常可爱。后来我就问,同学你有事儿吗?他说,王老师,前一段时间我遇上危机了,论文做得不好,家里又出了事故,万念俱灰,觉得活着也没啥意思,后来偶尔的机会,同学借给我看你写的《长征》,我看了三天看完了。我就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说我觉得我的危机过去了。我就问你为什么这么说。他说我读完了这段历史以后,我才知道,人到什么时候都得往前走,停下来没有希望,往后看更没有希望。我说,你是个好孩子,我这个书能给你这个想法,就达到了我的最高理想,我并不希望我们的青年人读我的书去了解军事,就是能知道我们的父辈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心灵经历,我送给他四个字:永不言败。
张尉心:你觉得青年人该怎么学历史?
王树增:人读史一定要开阔地读史,而且一定是包容地读史。不要总是非常尖锐地提出异议,非常激进,实际上暴露了你的孤陋寡闻。实际上我们也在批判,我觉得思想的最高境界就是批判。我的书当中也有批判精神,但是这种批判是在我充分的阅读和思考之后的批判,这种批判是理性批判,我赞赏理性批判。要能丰富你自己,也丰富别人,少说点企图一鸣惊人的话,实际上你惊不了人的,你的阅读太有限了。我多次声明,我写这些东西,就是给年轻人写的。这几部书,从销量上看,应该就是畅销书了。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