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沙原》
作者:常星儿
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
目录
总序 生气赛过当年/邓友梅
序 精神寻路者的成长叙事
——读常星儿小说集《回望沙原》/洪兆惠
回望沙原/1
岑老师远行/23
红月亮/35
一只小鸟的起飞/41
最后一班复读生/49
我的捕鱼故事/65
红柳滩,红柳滩……/71
麦芒/77
球王阿明/87
白鹭别墅/95
第十一只沙雀/117
一个少年的碱草滩之夜/125
远去的一只鹰/131
枫林,那火红的枫林/139
唱着歌走来的女孩/143
秋声/153
沙原红了/175
墨绿的草滩/185
苍狼阿力/191
后记陈伯吹和“小虎队”/赵郁秀/203
附录造福于亿万儿童/陈伯吹/210
书摘
回望沙原
沙原是神秘而繁杂的。比如说,那棵高高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泛红,可它去年褪下的叶子却还没有腐烂,同样,欧李棵呀、沙枣树呀、山里红树呀……它们举着鲜艳的花朵,可还挂着自己去年结下的果实。那里的小路细若游丝,可却永远也不会被扯断;那里的云朵硕大成群,离你很远却仿佛就在你眼前;那里的什么东西都似乎屏息沉寂,可却好像都在尽情放歌……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八百里瀚海”,我的远去的沙原。
一
我不得不走近根旺,尽管我讨厌他。
根旺虽然只有十七岁,可在我们这一带却已是不可小看的人物了——他贩羊贩出了名气。
他是羊贩子。
根旺贩羊两年,赚了不少钱。有人说他手里有五千,有人说一万,有人说不止一万。反正他手里有钱。
根旺开始跟他爸贩驴,跟他爸贩了半年后,他就自己干了。从坨子里牧羊,然后赶出坨子——走出这沙原,到平原卖掉。平心而论,这钱挣得的确不易。
可根旺有钱了。
提起根旺,人们都说那小子了不得。
看根旺有钱了,我爸就跟我吼:“鸣山,你看根旺,和你一样年岁,人家都成往家搂钱的男子汉了!”
爸爸希望我成为往家搂钱的男子汉。
我不敢吱声。我想念书,要依靠爸爸——我要从爸爸兜里掏钱啊!要是惹怒爸爸,说不定爸爸真的就不叫我去“灌那墨水水”了。
有时候我也想,算了吧,还念这书干个啥?看看辍学的那些伙伴——他们中不少人兜里揣满了钱——有的骑上了摩托,有的腰间挂上了手机。他们活得潇洒,活得浪漫,活得自由自在。而我,却为了念书整天看爸爸的脸色。我几次扔下书包可又几次捡起来——真要叫我离开学校还真舍不得。
后来我就想,何不自己想想办法改变一下目前的处境呢?
于是,在秋收假里我就去找根旺。
二
根旺和我一个村,是手拉手长大的,又一起上学,是顶要好的朋友。只是这两年他贩羊我上学,很少来往了。说实话,上学时,根旺比我学习好,而且看不出他怎么用功。他的辍学纯是他爸逼的,他也舍不得离开学校。他爸贩驴,挣了不少钱,可他腿脚不灵便了,往坨子外跑有些吃力了,就叫根旺接替他。开始根旺不干一他要上学。根旺爸就把他关起来。关了几天,最后根旺认了,说:“爸,你不叫我上学我就不去了!”于是,他就跟他爸去贩驴。贩了半年驴,根旺就改弦易辙,另起炉灶,开始贩羊。
根旺,贩羊挣钱了。
根旺成了有钱的少年。
可谁也看不出根旺有钱。他穿着随便,邋遢得不能再邋遢。
我到根旺家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他爸爸妈妈都出去干活了,只他自己在家。他好像刚起炕,头发蓬乱,眼角还带着眵目糊。此时,他坐在地桌前抱着羊头啃。桌上散乱地扔着几瓣大蒜,还放着一个大碗。
根旺啃羊头啃得很专注。我进屋他只抬头看一眼,没吱声,又埋下头接着啃。
看着他啃羊头,我想,狗啃骨头也就是这样啃法吧?
啃了好一阵,根旺放下羊头,擦了擦手,说话了:“鸣山你要跟我去贩羊?”
“我不去贩羊。”我说。
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要去跟他贩羊?
“鸣山你在跟我撒谎。”根旺说。
“我没撒谎。”我说。
“想跟我贩羊快直说。”
“你咋知道我要跟你去贩羊?”
“除了贩羊你不会找我。”
我看着根旺,他脸上没一点儿表情。
“说真话,我不是来找你贩羊。”
“那么以后你别再和我提贩羊的事儿!”
“你就肯定我找你去贩羊?”
“你没有别的事儿能和我掺和。”
他这样说,我不知说啥好了。
这以后我俩都不吱声了。他抱起了羊头,又接着啃。他细嚼慢咽,吃得细致认真,连骨头里的筋头都一点儿一点儿摘出。
我一时找不出啥话跟他搭讪。我觉得我俩很难相处,两年时间,我俩生活在两种环境中,各方面产生了很大差异。
我俩已不是同路人啦!
这时我想起身告辞。
“鸣山,你说世上啥最好吃?”根旺啃着羊头,忽然问我。
我说我没想过。
“羊——羊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根旺说。说着,他嘿嘿地乐了。显然,他对自己的这一结论非常满意。
“鸣山你说羊身上哪儿最好吃?”根旺又问。我说我不知道。
“羊头最好吃。”根旺不再问我,他接下去说,“羊头上又数眼睛最好吃。”
这时,羊头已经被他啃得只剩下两只眼睛。他抠下一只羊眼递给我。
我说我不吃,这时我已感到恶心。
他说:“鸣山你不吃可不会享受了。”
他一手拿着羊眼,一手端起桌子上的碗——这时我才注意那碗里是酒。
他说:“我吃羊头时才喝酒——两只羊眼一碗酒——这才是享受!”
我说:“根旺你喝酒了?”
“鸣山,你刚刚知道我喝酒?”根旺很吃惊,而且带着气愤,“鸣山你可太不了解我了!”
根旺放下酒碗:“两年来鸣山你把我忘了!你没跟我正经地唠过,没看过我……你鸣山把我忘了!”
三
不愧是手拉手长大的朋友,根旺到底还是让我跟他贩羊了。
根旺买了十五只羊.根旺说,坨子外一只能挣二三是元,弄好了还不止这些。他说这得看运气。
我说贩羊这么挣钱为什么别人不来干?我说照这样算根旺你贩一趟至少挣三四百元。我说根旺你可发了。我说早知这样我早就跟你贩羊了。我说早要贩羊也早就成了有钱的少年了。
根旺听我说完嘿嘿地乐了,说:“鸣山你到底是多念了几天书,一说就说到点子上。你说为什么别人不去贩羊?”
“他们没想到干这个挣钱。”
“这时候还有啥挣钱道能瞒过人?”
“那为什么没人干?”
根旺嘿嘿地乐了。他乐得我浑身发毛。乐过之后,根旺忽然冷下脸,说:“你跟我去贩羊是想随做还是想合伙?”
看他冷冷的脸,我想这才是商人的本相。
我说:“我不明白啥叫随做啥叫合伙。”
他说:“随做是跟我一天我给你五元,我包吃包住;合伙是挣了咱俩对半分,赔了咱俩平均摊亏空。”
我说:“我合伙。”
“可赔了你要摊亏空。”根旺说,“这你要知道。”
我说:“我合伙。”
“你还是随做吧。”
“我合伙!”
根旺的脸一直冷着:“赔了你要摊亏空!”
“摊亏空我也合伙!”我说。
我想根旺不会赔,他只是不想叫我跟他对半分利。随做一天五元钱,跟他十天才五十。我想,贩了两年羊的根旺是有点儿变黑了。
四
赶上十五只羊,根旺我俩上路了。向南——向平原走去。
开始,我觉得很新奇,觉得周围的坨子都那么可爱。我想到几天后回来就能得到一二百元,想到那时就直挺挺地站在爸爸跟前,把手中的票子给他一半,又想到拿上这些自己挣来的钱走进学校……我越想越多,越想越高兴,甚至有些激动。
我赶着羊,走得很有劲头,把根旺甩在了后面。
根旺的脸木木的,没有一点儿表情。我想,这小子是把钱挣足了。几百元钱他已不当回事了!你不当回事我可当回事。我“嘿嘿”地喊着,赶羊赶得更有劲了,还不时地哼上一段歌。
我把根旺落得很远。我的歌也一个接一个地不间歇了。
这时根旺赶上来了。他狠狠地对我说:“你哼个啥?有你哭的时候!”
我乐了,说:“根旺你带我可别后悔,挣多了我也不要。你给我几百块钱我就知足,我就说你我没白同学一场。”
“就怕挣不来呢。”根旺看着远处的坨子,声音很低。
我说:“根旺你可别吓唬我——这回挣不来钱我以后的书可不好念了。”
根旺不再说啥,又低下头只顾走路。
他低着头走路,我就接着唱。
可走到第二天,我就没那份精神了。我也只顾走路不再唱了。
满眼的沙坨子如峰似浪,绕过这个那个又迎面扑来,爬过这个那个又凑到你脚下……村子呢?行人呢?小鸟小兽呢……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这白茫茫的坨子。
沙坨子,这白茫茫的沙坨子……
“怎么不唱了?”根旺忽然说话了,“唱啊!鸣山你唱啊!”
看我这垂头丧气的样子,根旺有些幸灾乐祸。
我唱不出来了。别说唱歌,就连脚步也开始拖沓了。
可是,根旺却唱了起来。他猛地一嗓子竞把我吓了一跳。
他唱坨子,唱沙柳,唱芨芨草,唱流云和大雁……想什么唱什么,杂乱无章。他声音干涩平直,没有一点儿变化,难听得有些刺耳。
我说:“根旺你这不是唱,是喊。”
“喊也行。”他说,“就怕喊也喊不出声呢!”
说完,他又接着唱。
根旺边走边唱,直把我唱得心烦意乱。
“你死喊个啥!”我终于忍不住,冲他喊道。
“嘿,这时候才喊呢!”根旺不恼,嬉皮笑脸地说,“你也跟我喊啊。”
五
走上一天,天黑时,把羊圈进坨,根旺我俩坐在坑口,吃口干粮就睡,准备第二天早早上路。
这样,我们走了四天。
第五天早晨,我们上路走了一阵,根旺看着周围,自语道:“不对呢——我觉得这趟不对呢。”
这时根旺也不再唱了。
又走了一阵,根旺终于站住了:“不对,我们走错路了。”
根旺叫住羊,坐在了地上,他说:“不是走错路,我们该到沙原的边沿了。”
一听迷路,我着急了:“根旺你可是老羊贩子了!你这老羊贩子怎么还能迷路?”
根旺不吱声,只眯着眼睛看四周的坨子。
“走吧!只眯眼看,出不了坨子!”我说。
“……”
“走吧!”我喊了起来。
“鸣山你别喊。你叫我想想再走。”根旺依然看周围的坨子。
“看个啥?”我又喊。
根旺不理我。看了半天,他站起来,赶上羊,走了。
“这趟我总觉得不对呢。”根旺说,“是我心里有事的缘故吗?有心事走不得坨路呢。”
根旺慢悠悠地走,看着四周的坨子。他好像不是在找出坨子的路,而是在观风景。
“根旺,你别磨磨蹭蹭,你快走好不好?”我催他。
“别忙,别忙。”根旺说,忙不得呢!”
“忙不得?根旺你这样磨磨蹭蹭地在坨子里兜圈子可要误了我上学!”我喊。
“误不了。”根旺说。
“你误了我上学,你可要给我加工钱!”
“那好说。”
我说啥根旺应啥,想对他发脾气也没法发。我又一想,跟他发脾气有什么用呢?迷路也不是谁愿意的事儿。再说,根旺已够劲儿了。是我自己要来贩羊,根旺又没叫我。
周围的坨子都是一个模样,脚下的路似乎没有尽头,我的腿沉重起来。
我开始害怕了。我想,我们能走出坨子吗?我说:“根旺,我们走不出坨子了吧?”
“……”
“我们走出坨子了吗?”我又问。
“走出去了。”根旺不紧不慢地说,“还能走不出坨子?”
“走出去了?”我说,“说不定这趟我们就死在这坨子里!”
“跟着我还能死在坨子里?除非是羊!”根旺说。
他把我比成羊了!羊是无能无用的东西——根旺真没看得起我!
我不再说啥,只是走。
“我们不是在围着一个坨子绕吧?”尽管我不愿根旺把我当羊看,可我还是担心地问。
“不是。”
“不是围着一个坨子绕,怎么看不着新鲜东西?”
“看不着新鲜东西也是在往前走。”根旺说。
根旺的脸没有表情。
走着走着,根旺又唱了起来。他唱什么内容我听不出来,只觉得他的声调平稳、舒缓,长长的尾音,如丝带在我们头顶上飘扬。
这根旺,现在还有这份儿闲心!
走了一天,我们终于找到了出坨的道路。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遇上了沙暴。
六
我们找到了出坨子的路,我很高兴。
此时根旺扬起头看看天,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铁青。
“快些走!”根旺冲我说。
我没理他——快些走?慢走我都懒得抬腿了!反正也找到了出坨子的路,能走出坨子就行!早点儿晚点儿是次要的事儿。
“鸣山,你快走啊!”根旺又说。
“……”
“都找着出坨子的路了,你还急啥?”我说。
“快走!沙暴要来了。”根旺又冲我说,“我本不想跟你说,可不说不行了——沙暴来了。”
天晴晴的,没有一丝风,怎么会有沙暴呢?
“根旺你吓唬我。”我说。
我依然慢慢地走。
我不知道,这眼前的宁静是沙坨子在憋着气,憋足了,风刮起来就煞不住了。
根旺不再理我。他挥着鞭子轰羊,有一只羊落后了,他上前一脚,险些把那只羊踹趴下。
“落后你等死呀!”根旺骂道。
根旺急眼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形势的严重,急忙上来帮他赶羊。
根旺不再和我说话,他只顾轰羊。
果然,没走出多远,周围忽然暗了下来,远近一片浑浊。没有云,没有雾,天怎么说黑就黑下来了呢?
四周依然一片宁静。天似乎屏着呼吸,不吭气,只是黑黑地沉着。这时,在我们头顶上又惊慌地飞过几只沙鸡。它们扎煞着羽毛,像一团团蓬蒿。
起风了。
我知道,沙暴真的要来了!
风开始像是人在呜咽,还抑制着,听了叫人心里很难受。可一会儿就吼叫起来——沙暴这就来了。
它来得突然。
我觉得沙暴是从坨子和天幕相接处挤出来的。它一下就扑到我们跟前。它吼叫着,旋转着。还没等我仔细打量它一眼,它就形成一面墙,堵在了我们面前。
羊群轰地一下炸了。
十五只羊四处逃窜。我朝那只离群最近的羊跑去——我想把它们圈回来。一只我也不想叫它们跑丢。
“回来!”根旺喊我,“鸣山,你回来!叫它们跑去!想死就叫它跑去!”
我不听他的,仍然追那只羊。
“鸣山,回来!”根旺又喊。他的声音已显得很弱很遥远。
我没理他。
根旺跑近我,他不再说啥,照我的脖子就是一鞭:
“回去!”
我转回脸,喊道:“根旺你吃错药了!羊跑了你不去追,还打我!”
说着我又去追羊。
他照我的脖子又是一鞭。
我站住脚,我也想狠狠地打他一下,可我手里没有鞭子。我说:“根旺你等着,两鞭子你可要记住!走出沙暴我也叫你尝尝鞭子的滋味!”
我转身又想去追羊。
我的脖子又挨了一鞭。
我站住,看着跟旺,我想根旺是疯了。
我不再追羊,怔怔地看着他。
根旺也看着我。他的眼睛都红了。我真想抠出他的眼睛,像抠羊眼睛那样。
这时,根旺转过脸去:“鸣山,原谅我。沙暴里咱俩不能离开。丢几只羊就丢几只羊吧。快回去——咱俩一起——在一起围住大堆儿羊。”
“……”
“快呀!”
“鸣山,就算我求你……”根旺的声音叫沙暴扯来扯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羊跑了,跑进沙暴里。
根旺拉着我回去圈那些羊。
羊惊恐地叫着,逃窜着,圈也圈不住,一只羊离开了群,又一只羊离开了群……
可根旺似乎满不在乎,他只是一劲儿轰赶着羊。
“赶啊,鸣山!好兄弟,别站下!”根旺不住地对我喊,“咱俩别站下,叫羊也别站下——站下就完了!”
“……”
“鸣山,看着我,咱俩别分开!”根旺喊,“看着我!”
风越来越大。渐渐地,我辨不清方向了。风左右地击打着我,没走几步,我就被风推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风又推倒我,我又爬起来……风吹倒我几次我已记不清了。我爬起来,继续走……
这时我注意到,沙坨子已开始移动。这时别说趴在地上,就是走慢了也有被活活埋掉的危险——坨子里管这叫“沙吃人”。
倒下了,我爬起来,又倒下,又爬起来……最后,我竞爬不起来了。
我想喊根旺,可已喊不出声了。我趴在地上,想,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时,根旺拉起我。
“根旺……”我趴在根旺的肩上,用力地说。
“别说了!”根旺喊。
“根旺……”
“什么也别说了!”
根旺搀扶着我,圈着羊,赶着羊,在沙暴里走着,走着……沙暴是接近傍晚时停下的。
根旺放下我,急忙数羊。
十五只羊只剩下七只。那八只不知它们跑到哪里去了。
看着这七只羊,我哭了。
这七只羊就是卖上再好的价钱能卖多少钱?这趟算是赔了!
“哭什么?”根旺喊了一声,“这不还剩下七只吗?”
喊完,他举起鞭子,轰上这剩下的七只羊,朝前走去。
我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
七
夕阳压在沙坨上,把如峰似浪的沙丘染上红色。
现在我已啥也不想了。什么时候走出沙原,能不能走出沙原,我已不想了——任它去吧!
傍晚的沙原一片沉寂。
“鸣山,我们走出坨子了!”根旺忽然喊道,“鸣山,我们走出坨子了!”
我只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走路。
“鸣山,我们走出坨子了!”根旺拉上我,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丛丛、一片片蓬状的野蒿,说,“我们走出坨子了!”
根旺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不解地看着他。
“那是嘎拉花——这种蒿子只有沙原的边沿才有——它后面就是平原啦!”根旺说。
嘎拉花?以前我曾听说过。
嘎拉是蒙语,是火柴的意思。嘎拉花学名叫啥、属何科植物没人知道,也不知道当地人为什么叫它嘎拉花。
这时,根旺已走向嘎拉花。
嘎拉花几株几十株连在一起,便成丛成片。那一丛丛一片片的嘎拉花沿着沙原的边缘向远处连绵延伸,看不到尽头,望不到边际。它们像一条飘带,更像一道篱笆。蒿尖儿上有一层鲜艳的红色,大概那就是花朵吧?远远看去,它们真像燃得正旺的火焰啊!
我也走过去,不觉赞叹道:
“嘎拉花红得真艳!”
“不,鸣山,你说错了。”根旺马上更正,“那红的不是花,是花骨朵。它开白花。”
我问:“那为什么叫它嘎拉花?”
根旺折下一枝,递给我:“你看——它又红又圆的花骨朵像不像火柴帽儿?”
“还真有些像呢!”我说。
“可它打过红骨朵却开白花。”根旺说。
也许是因为晚霞的映照,也许是我们跟前这片嘎拉花还没有开放,我怎么也看不到白色的花朵。
可根旺接着补充说:“它开花雪白雪白的。”
我捧着根旺递给我的这枝嘎拉花,端详着它——这灰绿色身躯,打着火红的骨朵儿,将要开雪白雪白花朵的嘎拉花。
嘎拉花……
一边是连绵起伏的沙包,沙包上生着红柳、沙棘和棱棱草,沙包后面便是一望无际的沙原——“八百里瀚海”;另一边是辽阔而富饶的平原,秋天的原野。
嘎拉花——它隔开了沙漠与平原。
这神奇的嘎拉花!这叫人不可思议的嘎拉花!
这时,根旺已赶上羊,朝平原走去。背对着我,他再次唱起了歌子:
哎——
是谁把你搁在这里
是谁
你也别怪他
别怪他
只管生长
只管开花
别怪他
哎——你这嘎拉花
这歌声在沙原和平原的上空飘荡。根旺的嗓子已经沙哑,可这时他把歌儿唱得很动听。歌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根旺唱着,没有停下的意思。歌词简单,简单得如同我们平时的拉话,而且不断地重复。可它句句击打我的心弦,叫我激动,叫我难过,叫我幸福,叫我痛苦。这歌儿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想问根旺,可我不忍打断他的歌声。
根旺唱得很动情。
我们走过嘎拉花。
走出很远,我回过头去,沙原边沿儿的嘎拉花在摇曳。
这神奇的嘎拉花!
我刚才见到它那么激动,可我现在回过头看它则是另一种心情。
嘎拉花生长在特殊的地方——沙原和平原的交接处。不知是它致使平原沙化还是它在阻止沙原的蔓延——没人知道。平原上的人看到它就看到了荒凉和孤寂,沙原里的人看到它则看到了希望和生机。
嘎拉花!你这既可恨又可爱的嘎拉花!
八
当天晚上,我们走进平原上的一个小镇,住下了。
第二天,根旺在镇里转了一天,没卖羊;第三天又转了一天,还没卖。他说要卖个好价钱。直到第四天,他才把羊卖了。
还好,我们只赔了六百多元钱。
卖了羊,根旺领我走进了一家饭店。
店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看样子她与根旺很熟。当时刚近晌午,店里的顾客不少。可根旺走进店,店主就撇下其他顾客凑了上来。
“嗬,根旺你可有几个月没来了!”店主说。
根旺没吱声,只管往店里走。
店主并不介意,她跟在根旺身后,叫人拿来酒菜,抱歉地说:“根旺对不住你了——没羊头了。”
根旺连眼皮都没撩,拿过酒瓶倒了一碗,一扬脖就喝了一半。
店主坐在根旺的对面,看着他。
根旺只是低头喝酒。
“根旺,你这趟跟往趟不一样。”店主说,“根旺你赔了……可以前你也赔过一…•”
根旺不吱声。
“根旺这趟……”店主小心翼翼,还想说下去。
“赔了!你就知道个赔!”根旺突然喊道,“你除了说赔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根旺充满血丝的眼睛一直盯着店主。
这是根旺进店的第一句话。
根旺这小子是赔急了,赔红眼了。
听了根旺的喊声,店里不少顾客都围过来。
“我们遇到沙暴了。”我向店主和大家细说了沙暴的情况,也算替根旺打了个圆场。
一个戴眼镜、拎着笔记本电脑的中年人对根旺说:“沙暴是可以预知的,你没上‘网’看看?”
“上‘网’?上哪个‘网’?”
女店主看看根旺,笑道:“根旺大概不知道你说的那个‘网’,他怕是只知道鱼网吧!”顾客们轰地笑了。
根旺抬头看了看拎笔记本电脑的那个中年人,又看了看女店主,把头低下了。
“你该学会上‘网’,了解一下现在平原上哪种羊卖得快。”拎笔记本电脑的中年人凑近根旺,又说。
“哎呀,你还贩那些本地绵羊?怕是过时不好卖了!”女店主拍了根旺一巴掌,说。
根旺把头埋得更低了,一声不吱。
“本地绵羊根本卖不上价。”拎笔记本电脑的中年人摇了摇头。
“听说从澳大利亚、荷兰引进的羊在平原卖得快,也值钱。”女店主又拍了根旺一巴掌,“根旺,明天你就贩那些羊!”
根旺只顾低着头喝酒,不吱声。
……
根旺自己喝了半瓶酒。喝完,和店主连招呼都没打——店主一直坐在他对面——就往店外走。
根旺没给钱——我想提醒他可又不敢。
店主跟出店外:“根旺,别走了。”
“……”
“根旺,别走了!”店主想拉住他但没拉住。
“走!”根旺冲我说,“鸣山——咱走哇!”
根旺晃晃悠悠地走在平原小镇的街上。他的衣襟被秋风撩拨着,有如两扇翅膀。他像只要起飞的笨拙的大鸟。他冲着街上的行人喊道:
“祝你一路顺风!祝你发财!祝你……”
根旺一路喊着,一路朝镇外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我的脚步很沉重。
远远的,我看见了嘎拉花。
“鸣山,这趟……这趟跟我来后悔了吧?”根旺回过头对我说。
根旺的脸已红成紫色。
“赔了钱不后悔那是傻子!”我说。
“嗬!鸣山你就看着赔了那点儿钱!”根旺说,“你这趟来得值!”
“……”
“你来得值!”
“根旺你在说酒话。”我说。
“你来得值——遇上沙暴……”根旺说,“我贩了三年羊才遇上两次。你头趟就遇上了!”
他还为我遇上沙暴幸灾乐祸。
根旺接着说:“遇过沙暴,以后就啥也不怕了!”
我们走近了嘎拉花。
这次我看真切了——那雪白的花朵……
我走得很慢。
根旺已走进嘎拉花丛中。
嘎拉花在北风中摇曳。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近这在秋风中摇曳的嘎拉花。
这时,根旺说话了:
“鸣山,你在平原上学吧……”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这是咱这趟贩羊钱,你拿着……”
“根旺你……”
“你拿上这些钱念书去!”
“根旺你在说酒话!”我说。
“不是酒话。”根旺说,“你一定要念书,不能老守在沙原。”我看着他。
“鸣山,你听我说,当你找我贩羊时我就这么想了——挣了钱给你……这不是酒话。只是我在路上想了点儿别的,迷路了,遇上了沙暴。”
“根旺……”
根旺把钱塞进我手里,走了,走进嘎拉花深处。
“根旺!”
“……,’
雪白的嘎拉花在秋风中摇曳。
“根旺!”
根旺没有回应,甚至连头也没回。他走得很急,身影很快融进嘎拉花中。
“根旺!”我又一次大声呼喊,禁不住流下泪水。
我转过身向前走去。
当我再一次回过头看沙原的时候,沙原已经在我的视野里完全模糊,同时也完全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