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奥威尔《一九八四》
【作品提要】
在假想的1984年,“老大哥”统治了英、美等国,组成了大洋国,一切都处在党无所不在的宣传与监视之下。温斯顿・施密斯是伦敦地区一名外围党员,但缺乏党要求的英雄气概,只感觉到物质、精神都贫乏至极的生活难以忍受,不知不觉中和一位有相似感受的年轻女性裘莉亚陷入了违禁的爱情关系,还加入了所谓的反党小组。很快他们的行径就被“思想警察”发现,遭到逮捕。施密斯被关进101牢房,在友爱部负责人奥勃良的主持下,经历了新式仪表实施的严刑拷打与思想洗脑。最终他的精神与肉体都被摧毁,释放出来后,仅仅是行尸走肉,在那里一天天苟延残喘。
【作品选录】
“现在请告诉我,我们要坚持当权的‘原因’。我们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当权?说吧,”他见温斯顿沉默不语就说。
但是温斯顿还是继续沉默了一两分钟。他感到一阵厌倦。奥勃良的脸上又隐隐出现了一种狂热的神情。他知道奥勃良会说些什么: 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要当权,而只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它要权力是因为群众都是软弱的、怯懦的可怜虫,既不知如何运用自由,也不知正视真理,必须由比他们强有力的人来加以统治,进行有计划的哄骗。人类面前的选择是自由或幸福,对大多数人类来说,选择幸福更好一些。党是弱者的永恒监护人,是为了使善可能到来才作恶的一个专心一致的派系,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温斯顿心里想,可怕的是,奥勃良这么说的时候,他就会相信他。你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奥勃良什么都知道。比温斯顿好过一千倍,他知道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类生活堕落到了什么程度,党用什么谎话和野蛮手段使他们处在那种地位。他完全明白的这一切,加以权衡,但这都无关重要,因为为了最终目的,一切手段都是正当的。温斯顿心里想,对于这样一个疯子,他比你聪明,他心平气和地听了你的论点,但是仍坚持他的疯狂,你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好处而统治我们,”他软弱地说,“你们认为人类不能自己管理自己,因此――”
他惊了一下,几乎要叫出声来。他的全身一阵痛。奥勃良扳了杠杆,仪表的指针升到了三十五。
“真愚蠢,温斯顿,真愚蠢!”他说。“按你的水平,你不应该说这么一句话。”
他把杠杆扳回来,继续说: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的问题的答复是什么。答复是: 党要当权完全是为了它自己。我们对别人的好处并没有兴趣。我们只对权力有兴趣。不论财富、奢侈、长寿或者幸福,我们都没有兴趣,只对权力,纯粹的权力有兴趣。纯粹的权力是什么意思,你马上就会知道。我们与以往的所有寡头政体都不同,那是在于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有其他寡头政治家,即使那些同我们相像的人,也都是些懦夫和伪君子。德国的纳粹党人和俄国的共产党人在方法上同我们很相像,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动机。他们假装,或许他们甚至相信,他们夺取权力不是出于自愿,只是为了一个有限的时期,不久就会出现一个人人都自由平等的天堂。我们可不是那样。我们很明白,没有人会为了废除权力而夺取权力。权力不是手段,权力是目的。建立专政不是为了保卫革命;反过来进行革命是为了建立专政。迫害的目的是迫害。拷打的目的是拷打。权力的目的是权力。现在你开始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奥勃良的疲倦的脸像以往一样使温斯顿感到很触目。这张脸坚强、肥厚、残忍,充满智慧,既有激情,又有节制,使他感到毫无办法,但是这张脸是疲倦的脸。眼眶下面有皱纹,双颊的皮肉松弛。奥勃良俯在他的头上,有意让他久经沧桑的脸移得更近一些。
“你在想,”他说,“我的脸又老又疲倦。你在想,我在侈谈权力,却没有办法防止我自己身体的衰老。温斯顿,难道你不明白,个人只是一个细胞?一个细胞的衰变正是机体的活力。你把指甲剪掉的时候难道你就死了吗?”
他从床边走开,又开始来回踱步,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我们是权力的祭师,”他说,“上帝是权力。不过在目前,对你来说,权力不过是个字眼。现在你应该对权力的含义有所了解。你必须明白的第一件事情是,权力是集体的。个人只是在停止作为个人的时候才有权力。你知道党的口号‘自由即奴役’。你有没有想到过这句口号是可以颠倒过来的?奴役即自由。一个人在单独和自由的时候总是要被打败的。所以必然如此,是因为人都必死,这是最大的失败。但是如果他能完全绝对服从,如果他能摆脱个人存在,如果他能与党打成一片而做到他就是党,党就是他,那么他就是全能的、永远不朽。你要明白的第二件事情是,所谓权力乃是对人的权力,是对身体,尤其是对思想的权力,对物质――你们所说的外部现实――的权力并不重要。我们对物质的控制现在已经做到了绝对的程度。”
温斯顿一时没有去注意仪表。他猛地想坐了起来,结果只是徒然感到一阵痛而已。
“但是你怎么能够控制物质呢?”他叫出声来道。“你们连气候或者地心吸力都还没法控制。而且还有疾病、痛苦、死亡――”
奥勃良摆一摆手,叫他别说话。“我们所以能够控制物质,是因为我们控制了思想。现实存在于脑袋里。温斯顿,你会慢慢明白的。我们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隐身、升空――什么都行。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像肥皂泡一样,在这间屋子里飘浮起来。我不愿意这么做是因为党不愿意我这么做。这种十九世纪式的自然规律观念,你必须把它们丢掉。自然规律是由我们来规定的。”
“但是你们并没有!你们甚至还没有成为地球的主人!不是还有欧亚国和东亚国吗?你们还没有征服它们?”
“这无关重要。到了合适的时候都要征服。即使不征服,又有什么不同?我们可以否定它们的存在。大洋国就是世界。”
“但是世界本身只是一粒尘埃。而人是渺小的――毫无作为。人类存在多久了?有好几百万年地球上是没有人迹的。”
“胡说八道。地球的年代同人类一样长久,一点也不比人类更久。怎么可能比人类更久呢?除了通过人的意识,什么都不存在。”
“但是岩石里尽是已经绝迹的动物的骨骼化石――在人类出现以前很久在地球上生活过猛犸、柱牙象和庞大的爬行动物。”
“你自己看到过这种骨骼化石吗,温斯顿?当然没有。这是十九世纪生物学家捏造出来的。在人类出现以前什么都不存在。在人类绝迹后――如果人类有一天会绝迹的话――也没有什么会再存在。在人类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存在。”
“但是整个宇宙是在我们之外。看那星星!有些是在一百万光年之外。它们在我们永远及不到的地方。”
“星星是什么?”奥勃良冷淡地说。“它们不过是几公里以外的光点。我们只要愿意就可以到那里。我们也可以把它们抹掉。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和星星绕地球而转。”
温斯顿又挣扎了一下。这次他没有说什么。奥勃良继续说下去,好像在回答对方说出来的反对意见。
“为了一定目的,这话当然是不确的。比如我们在大海上航行的时候,或者在预测日食月食的时候,我们常常发现,假设地球绕太阳而转,星星远在亿万公里之外,这样比较方便。但这又怎样呢?难道你以为我们不能创造一种双重的天文学体系吗?星星可以近,也可以远,视我们需要而定。你以为我们的数学家做不到这一点吗?难道你忘掉了双重思想?”
温斯顿在床上一缩。不论他说什么,对方迅速的回答就像给他打了一下闷棍一样。但是他知道自己明白他是对的。认为你自己思想以外不存在任何事物,这种想法肯定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是不确的。不是早已揭露过这是一种谬论吗?甚至还有一个名称,不过他已记不起来了。奥勃良低头看着温斯顿,嘴角上飘起一丝嘲意。
“我告诉过你,温斯顿,”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你的所长。你在想的一个名词叫唯我论。可是你错了。这不是唯我论。这是集体唯我论。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一回事,可以说是相反的一回事。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他又换了口气说。“真正的权力,我们日日夜夜为之奋战的权力,不是控制事物的权力,而是控制人的权力。”他停了下来,又恢复了一种教训聪颖儿童的教师神情:“温斯顿,一个人是怎样对另外一个人发挥权力的?”
温斯顿想了一想说:“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
“说得不错。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光是服从还不够。他不受苦,你怎么知道他在服从你的意志,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权力就在于给人带来痛苦和耻辱。权力就在于把人类思想撕得粉碎,然后按你自己所选择的样子把它再黏合起来。那么,你是不是开始明白我们要创建的是怎样一种世界?这种世界与老派改革家所设想的那种愚蠢的、享乐主义的乌托邦正好相反。这是一个恐惧、叛卖、折磨的世界,一个践踏和被践踏的世界,一个在臻于完善的过程中越来越无情的世界。我们这个世界里,所谓进步就是朝向越来越多痛苦的进步。以前的各种文明以建筑在博爱和正义上相标榜。我们建筑在仇恨上。在我们的世界里,除了恐惧、狂怒、得意、自贬以外,没有别的感情。其他一切都要摧毁。我们现在已经摧毁了革命前遗留下来的思想习惯。我们割断了子女与父母、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联系;没有人再敢信任妻子、儿女、朋友。而且在将来,不再有妻子或朋友。子女一生下来就要脱离母亲,好像蛋一生下来就从母鸡身边取走一样。性的本能要消除掉。生殖的事要弄得像发配给证一样成为一年一度的手续形式。我们要消灭掉性的快感。我们的神经病学家正在研究这个问题。除了对党忠诚以外,没有其他忠诚。除了爱老大哥以外,没有其他的爱。除了因打败敌人而笑以外,没有其他的笑。不再有艺术,不再有文学,不再有科学。我们达到万能以后就不需要科学了。美与丑不再有区别。不再有好奇心,不再有生命过程的应用。一切其他乐趣都要消灭掉。但是,温斯顿,请你不要忘了,对于权力的沉醉,却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地增长,不断地越来越细腻。每时每刻,永远有胜利的欢悦,践踏束手待毙的敌人的快感。如果你要设想一幅未来的图景,就想象一只脚踩在一张人脸上好了――永远如此。”
他停了下来等温斯顿说话。温斯顿又想钻到床底下去。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似乎冰冻住了。奥勃良继续说:
“请记住,这是永远如此。那张脸永远在那里给你践踏。异端分子、社会公敌永远在那里,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他们,羞辱他们。你落到我们手中以后所经历的一切,会永远继续下去,而且只有更厉害。间谍活动、叛党卖国、逮捕拷打、处决灭迹,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完。这个世界不仅是个胜利的世界,也同样是个恐怖的世界。党越有力量,就越不能容忍;反对力量越弱,专制暴政就越严。果尔德施坦因及其异端邪说将永远存在。他们无时无刻不受到攻击、取笑、辱骂、唾弃,但是他们总是仍旧存在。我在这七年中同你演出的这出戏将一代又一代永远一而再再而三地演下去,不过形式更加巧妙而已。我们总是要把异端分子提到这里来听我们的摆布,叫痛求饶,意气消沉,可卑可耻,最后痛悔前非,自动地爬到我们脚下来。这就是我们在制造的一个世界,温斯顿。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的世界,没完没了地压迫着权力的神经。我可以看出,你已经开始明白这个世界将是什么样子。但是到最后,你会不止明白而已。你还会接受它,欢迎它,成为它的一部分。”
温斯顿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些,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不能这样!”
“温斯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可能创造一个像你刚才介绍的那样的世界,这是梦想,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把文明建筑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上。这种文明永远不能持久。”
“为什么不能?”
“它不会有生命力。它会分崩离析。它会自找毁灭。”
“胡说八道。你以为仇恨比爱更消耗人的精力。为什么会是这样?即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假定我们就是要使自己衰亡得更快。假定我们就是要加速人生的速度,使得人满三十就衰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难道不明白,个人的死不是死?党是永生不朽的?”
像刚才一样,一番话把温斯顿说得哑口无言。此外,他也担心,如果他坚持己见,奥勃良会开动仪表。但是他又不能沉默不语。于是他有气无力地又采取了攻势,只是没有什么强有力的论据,除了对奥勃良刚才的一番话感到说不出来的惊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后盾。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反正你们会失败的。你们会遭到打败的。生活会打败你们。”
“我们控制着生活的一切方面,温斯顿。你在幻想,有什么叫做人性的东西,会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愤慨,起来反对我们。但是人性是我们创造的。人的伸缩性无限大。你也许又想到无产阶级或者奴隶会起来推翻我们。快别作此想。他们像牲口一样一点也没有办法。党就是人性。其他都是外在的――无足轻重。”
“我不管。他们最后会打败你们。他们迟早会看清你们的面目,那时他们会把你们打得粉碎。”
“你看到什么迹象能说明这样的事情快要发生了吗?或者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但是我相信。我知道你们会失败。宇宙之中反正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精神,还是原则――是你们所无法胜过的。”
“你相信上帝吗,温斯顿?”
“不相信。”
“那么那个会打败我们的原则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
“你认为自己是个人吗?”
“是的。”
“如果你是人,温斯顿,那你就是最后一个人了。你那种人已经绝迹;我们是后来的新人。你不明白你是孤家寡人?你处在历史之外,你不存在。”他的态度改变了,口气更加严厉了:“你以为我们撒谎,我们残酷,因此你在精神上比我们优越?”
“是的,我认为我优越。”
奥勃良没有说话。有另外两个声音在说话。过了一会儿,温斯顿听出其中一个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那是他参加兄弟会那个晚上同奥勃良谈话的录音带。他听到他自己答应要说谎、盗窃、伪造、杀人、鼓励吸毒和卖淫、散布梅毒、向孩子脸上浇镪水。奥勃良做了一个小手势,似乎是说不值得放这录音。他于是关上电门,说话声音就中断了。
“起床吧,”他说。
绑带自动松开,温斯顿下了地,不稳地站起来。
“你是最后一个人,”奥勃良说。“你是人类精神的监护人。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把衣服脱掉。”
温斯顿把扎住工作服的一根绳子解开。拉链早已取走了。他记不得被捕以后有没有脱光过衣服。工作服下面,他的身上是些肮脏发黄的破片,勉强可以看出来原来是内衣。他把它们脱下来扔到地上时,看到屋子那头有一个三面镜。他走过去,半路上就停住了。嘴里不禁惊叫出声。
“过去,”奥勃良说,“站在两面镜子中间,你就也可以看到侧面。”
他停下来是因为他吓坏了。他看到一个死灰色的骷髅一样的人体弯着腰向他走近来。样子非常怕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人就是他自己。他走得距镜子更近一些。那人的脑袋似乎向前突出,那是因为身子佝偻的缘故。他的脸是个绝望无援的死囚的脸,额角高突,头顶光秃,尖尖的鼻子,沉陷的双颊,上面两只眼睛却灼灼发亮,凝视着对方。满脸都是皱纹,嘴巴塌陷。这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脸,但是他觉得变化好像比他内心的变化更大。它所表现的感情不是他内心感到的感情。他的头发已有一半秃光了,他起先以为自己头发也发白了,但是发白的是他的头皮。除了他的双手和脸上一圈以外,他全身发灰,污秽不堪。污垢的下面到处还有红色的疮疤,脚踝上的静脉曲张已溃疡成一片,皮肤一层一层掉下来。但是最吓人的还是身体羸弱的程度。胸口肋骨突出,与骷髅一样,大腿瘦得还不如膝盖粗。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奥勃良叫他看一看侧面。他的脊梁弯曲得怕人。瘦骨嶙嶙的双肩向前弯着。胸口深陷,皮包骨的脖子似乎吃不消脑袋的重压。如果叫他猜,他一定估计这是一个患有慢性痼疾的六十老翁的躯体。
“你有时想,”奥勃良说,“我的脸――核心党党员的脸――老而疲惫。你对自己的脸有什么想法?”
他抓住温斯顿,把他转过身来正对着自己。
“你瞧瞧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他说。“你瞧瞧自己身上的这些污垢!你脚趾缝中的污垢。你脚上的烂疮。你知道自己臭得像头猪吗?也许你已经不再注意到了。瞧你这副消瘦的样子。你看到吗?你的胳膊还不如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拢来的圈儿那么粗。我可以把你的脖子掐断,同折断一根胡萝卜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你知道吗,你落到我们手中以后已经掉了二十五公斤?甚至你的头发也一把一把地掉。瞧!”他一揪温斯顿的头发,就掉下一把来。“张开嘴。还剩九颗、十颗、十一颗牙齿。你来的时候有几颗?剩下的几颗随时可掉。瞧!”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扳住温斯顿剩下的一颗门牙。温斯顿上腭一阵痛。奥勃良已把那颗门牙扳了下来,扔在地上。
“你已经在烂掉了,”他说,“你已经在崩溃了。你是什么?一堆垃圾。现在再转过去瞧瞧镜子里面。你见到你面前的东西吗?那就是最后的一个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人性。把衣服穿上吧。”
温斯顿手足迟钝地慢慢把衣服穿上。他到现在为止都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这么瘦弱。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落在这个虎穴里一定比他所想象的时间还要久。他把这些破烂衣服穿上身后,对于自己被糟蹋的身体不禁感到一阵悲痛。他突然坐在床边的一把小板凳上放声哭了起来。他明知自己极不雅观,破布包扎的一把骨头坐在刺眼的灯光中哭泣,但是他无法自制。奥勃良一手按在他肩头,几乎是很同情似的。
“这不会永远如此的,”他说,“你只要愿意,随时随地可以改变这种情况。一切取决于你自己。”
“全是你们造成的!”温斯顿呜咽地说,“是你们把我搞得这般状态的。”
“不,温斯顿,是你自己把你搞到这般状态的。你一决心反党就准备接受这个结果了。一切都包含在那第一步中间。没有什么事情不是你所没有预见到的。”
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
“我们打垮了你,温斯顿。我们打垮了你。你已经见到了你的身子是什么样子。你的精神也处在同样状态。我想不会剩下多少自尊心了。你给拳打足踢、鞭棍交加、百般辱骂,你大声叫过痛,求过饶,在地上自己的血泊和呕吐的脏物中间打过滚。你哀声地求饶乞怜,出卖过别人。你能想出一件自己没有干过的堕落事情吗?”
温斯顿停止了哭泣,但是眼睛里仍满盈泪水。他抬头看奥勃良。
“我没有出卖裘莉亚,”他说。
奥勃良低头沉思地看着他。“没有,”他说,“没有;这完全正确。你没有出卖裘莉亚。”
温斯顿心中一阵温暖,对奥勃良感到说不出的敬重,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破坏这种奇特的感情。他想,这个人是多么地明白事理啊。奥勃良总是从来都不会不了解对他说的话的。要是换了旁人,谁都会马上回答说,他已出卖了裘莉亚。他有什么东西在拷打之下没有说出来呢?他把他所知道的有关她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她的习惯、她的性格、她过去的生活;他极其详细地交代了他们幽会时所发生的一切、相互之间所说的话、黑市买卖、通奸、反党的密谋――一切的一切!然而,按照他的本意所用的词来说,他没有出卖她。他没有停止爱她;他对她的感情依然如旧。奥勃良明白他的意思,不需要任何解释。
“告诉我,”他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枪毙我?”
“可能要过很久,”奥勃良说,“你是个老大难问题。不过不要放弃希望。迟早一切总会治愈的。最后我们就会枪毙你。”
(董乐山 译)
【赏析】
20世纪是一个将在历史上留下浓重印记的时期,在这百年内出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奇特政治制度和种种政治恐怖,其后果迄今仍未能彻底消除。也许将来有一天,当人们坐在绿阴下露天咖啡馆里偶然聊起“大清洗”、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时候,会以一种优雅而又轻松的口吻说: 哦,真是搞不懂,那个年代人们准是疯了。这时只需要读一下英国作家奥威尔1948年写下的政治寓言小说《一九八四》,就会懂得已经过去的这个世纪的苦难与疯狂。
不过,小说毕竟还是小说,《一九八四》里展示的是艺术世界,是一个远远超越任何存在过的政治恐怖的虚构性的极权主义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除了所有的无产者――因为他们其实就是畜牲一般的奴隶,唯一的生活内容就是无休无止地干活,其他的人一生几乎所有的时刻都处于“电幕”的监控之下,也即这个极权社会的最高统治者“老大哥”的目光之下。这就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分析过的“全景敞视”,高度发达的工业技术使它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也让最高权力变成了一种无处不在和无所不及的隐形威慑。
然而,真正的恐怖还不止于此,更在于极权主义对人们思想无孔不入的改造。所有的信息来源都处在牢牢控制下,不用说档案记录了,人的记忆、过去也被任意抹杀、改换。而这还不够,还有更为根本的项目在进行: 改造整个语言系统。当人们负载思维的工具在预期的未来也被彻底地拆卸和改装之后,世界将永远沉入权力任意涂抹的黑暗。
从这个角度看,小说主人公温斯顿・施密斯看似漫不经心的过失,就具有了别样的意义。说到底,他还保有一些从前的记忆,还残留着人性对自由的渴念和对爱的希冀。他还没有完全被集权主义的体制所吞噬,彻底异化为这个体制中毫无思想感情的一颗驯服的螺丝钉。就像小说中千方百计折磨他的友爱部(实为迫害部)头头奥勃良指出的,他是“最后一个人”,是“人类精神的监护人”。硕果仅存的他不自量力,从直觉和本能出发,对以“老大哥”为首的集权主义体制发出了挑战,依旧相信通过秘密积累知识,逐渐扩大启蒙,最后能够发生无产者的革命,推翻极权主义的统治。而奥勃良的使命,就是从精神上和肉体上打垮这最后的一个“人”,消灭这最后一个“人”,使其守护的“人类精神”一道归于毁灭。
由此可见,《一九八四》虽然通常和《美妙的新世界》、《我们》一起被称为20世纪的三大反乌托邦小说,但它的主题不在一般地反乌托邦,而在于反极权主义。构建“老大哥”一统天下的这个大洋国的最根本原则并非全社会人群的幸福,相反是基于对权力的追求。权力不再是实现人间天国的手段,而成为目的本身。这一点,我们看到节选部分中,奥勃良明确地对施密斯作了澄清。一定程度上,奥勃良也站在反乌托邦的立场上。他如此阐明“老大哥”和他要创建的世界的蓝图:“这种世界与老派改革家所设想的那种愚蠢的、享乐主义的乌托邦正好相反。这是一个恐惧、叛卖、折磨的世界,一个践踏和被践踏的世界,一个在臻于完善的过程中越来越无情的世界。我们这个世界里,所谓进步就是朝向越来越多痛苦的进步。以前的各种文明以建筑在博爱和正义上相标榜。我们建筑在仇恨上。在我们的世界里,除了恐惧、狂怒、得意、自贬以外,没有别的感情。其他一切都要摧毁。……除了爱老大哥以外,没有其他的爱。”在这个世界中,“一切其他乐趣都要消灭掉。但是……对于权力的沉醉,却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地增长,不断地越来越细腻。”
但与此同时,如果扬弃掉乌托邦中美好理想的这一层意思,只就乌托邦是设想中的政治蓝图这一点来讲,假想中将在未来的一九八四年构建的这个大洋国,虽和老派的、乐观的、幸福的乌托邦截然相反,却同样属于乌托邦,只不过是极权的、暴力的、罪恶的乌托邦。所以,施密斯的反抗,同样具有反乌托邦的性质和意义,只不过矛头所指是极权主义的现代乌托邦,那是一种连快乐的伪装都被尽数撕去的、只剩下恐怖与苦难的黑色乌托邦。
节选部分就是温斯顿・施密斯遭到“思想警察”逮捕后,被关押在101号牢房里,接受奥勃良的刑讯时的对话。看似对话,实质乃是奥勃良及其上峰“老大哥”所推行与维护的极权主义和施密斯代表的人类精神的较量,是黑色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主义的较量。
奥勃良自以为权力在握,就等于真理在握。他大言不惭,管自己的那一套叫“寡头政治”,赤裸裸地宣扬极权思想,鼓吹为一己的私利而夺权、掌权,公然把权力当成最高的目的。他还信奉唯我论和唯意志论,认定外在的物质世界只不过是精神想象的产物,只要控制了思想就等于控制了整个世界。他粗暴地践踏人格,无视人性和个性的存在。由于深信所掌握的权力强大无比、不可战胜,还故意保留了异端的存在,目的只是为着一次次地把属于反对派的异端势力踩在脚下,品尝胜利的喜悦,和任意戏耍束手待毙的敌人的快感。而他对待施密斯,审问也好,洗脑也好,就是他这套理论的亲自实践。
相比之下,施密斯无疑处在弱势。他是阶下囚,还被捆绑在作为特殊刑具的床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连招架也十分勉强。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以后的命运业已注定,迟早会在某个夜晚从人世间突然消失。但在那之前,他仍然坚持着用微薄的力量,竭尽所能地进行反抗。他依旧相信他周围的世界,相信生活终将战胜一切,相信极权主义终有一天要失败。尽管他的肉体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瘦弱憔悴得没个人样,用奥勃良的话来说已经被“打垮”了,但他仍坚持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比奥勃良优越,丝毫没有萎缩和屈服的迹象。这就相当了不起了。虽然他最终的下场极其凄惨,但他在目前阶段的表现,毫无愧色地体现了人格的尊严和精神的力量,闪耀着金子一般的光芒。
评论界将《一九八四》仍归于反乌托邦小说,并非偶然。这部同类型中出现时间最晚的小说,恰好体现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反乌托邦主义思潮的深化。它超出前两部反乌托邦小说的地方,是在分析了乌托邦的不同表现形式的同时,指出了它们本质的一致,即均是以假想的蓝图来扭曲真正的生活。20世纪的若干重大政治事件中,如希特勒纳粹主义建立“第三帝国”的狂妄罪行,这类事件肯定对反乌托邦思潮的继续发展与深入产生影响,也肯定对小说的构思与写作产生影响。
奥威尔的写作本来就侧重政治性的题材,他本人也不讳言这一点。这导致他的小说创作更多成了概念的图解,毋宁说更接近寓言,而缺乏生活的丰富性与具体性。他早先的一部小说、1945年发表的《动物庄园》也是这样的情况。如果从小说的艺术审美出发,显然无法使人满意。小说家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就曾对《一九八四》提出过批评:“其小说的恶劣影响在于把一个现实无情地缩减为它的纯政治方面,在于这一方面被缩减到它的典型的消极之中。”甚至他还认定,这部小说由于“把生活缩减为政治,把政治缩减为宣传”,“本身也是专制精神、宣传精神之一种”。这样说有一定道理,因为小说之所以无法用论文和新闻报道等来取代,其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小说能够通过个别事物的具体性说出具有普遍性的东西。在所有的小说大师那里,表面的描写、抒情与叙事之后都隐隐传来一种超越可见世界之上的永恒声音,这种声音在《一九八四》里相对显得微弱。不过不该忘记的是,小说除了具有其艺术形而上学的功能之外,它的社会功能也是不可忽略的,在特定的情况下,后者甚至更为重要。从这个角度看,昆德拉的观点又显得偏激了。其实如果不苛刻要求,《一九八四》自有它自己的价值,尤其当还有人继续生活在极权政治的阴影笼罩下,人类很有必要把这种并未完全成为历史的境况当成一面镜子。奥威尔本人也说,他的小说是个警告,而不是预言。
(张弘、田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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