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艾米斯《幸运的吉姆》
【作品提要】
吉姆全名詹姆斯・狄克逊,是英国某大学历史系的临时讲师。为了能够被学校长期聘任,他不得不绞尽脑汁,讨好不学无术的系主任威尔奇教授。吉姆的同事玛格丽特貌不出众、品位低俗、性格怪异,失恋后自杀未遂,吉姆并不真的喜欢她,却出于同情,糊里糊涂地成了她的替补男友。一次周末,吉姆应邀出席威尔奇的家庭聚会,认识了其子伯特兰德的女友克莉斯廷・卡拉汉,为她的雅致和稳重而吸引。后来得知,因为克莉斯廷的舅舅朱利叶斯・戈尔阿夸特是富商,威尔奇一家才存心把她和伯特兰德拉扯在一起。克莉斯廷逐渐了解到伯特兰德生活上不检点,开始和吉姆接近,双方进一步产生好感。在学院期末举行的学术演讲周里,吉姆按照威尔奇指定的题目作报告。乘着酒兴和醉意,他即席发挥,批评了学校当局和英国现状,结果惹下大祸,被学校辞退了。就在吉姆沮丧不已的时候,幸运的事情发生了,原来听众席上的戈尔阿夸特十分赏识他,聘他为秘书。职务的改变让他顺理成章地摆脱了玛格丽特,克莉斯廷也来到了吉姆的身旁。
【作品选录】
威尔奇发出了一声序曲式的嚎叫,声音和他儿子那狗吠般的咆哮一个样。每回演讲开始时,他都习惯用这种嚎叫声使听众肃静;狄克逊曾经听见过学生模仿他的叫声。厅里渐渐地安静下来了。
“今天晚上,我们在这儿,”他告诉听众说,“举行一次演讲。”
威尔奇一边说,一边把身子晃来晃去,上身被讲演台架上方的台灯照得通亮,这时,狄克逊懒得去听他在谈些什么,便悄悄地把目光投向了大厅。无疑,大厅里坐得很满;虽然后面有几排人比较稀少,但靠近前边的那几排座无虚席,这里主要坐的是学校教职员和他们的家属,以及地方大大小小的知名人士。就狄克逊的目光所及,楼座也坐得满满的;靠着后墙的地方还有一些人站着。狄克逊垂下眼睛,望着近处的座位,发现里面有那两名高级市政官中的瘦子、地方作曲家和上流社会的牧师;那位爵士医生哪儿也看不见,他大概只是来参加刚才的雪利酒会的。狄克逊还准备往下看,可是身上那种模糊的忽隐忽现的不适感,却变成了一种昏晕的感觉;一股热流从他的腰背部冲上来,似乎在头皮里扎下了根。当他正要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的时候,他连忙迫使自己感觉正常;只是紧张罢了,他这么想道。当然喽,还有酒在作怪。
当威尔奇说完“……下面请狄克逊做讲演”坐下时,狄克逊站立起来。他的双膝开始剧烈地颤抖,好像他是在滑稽地模仿别人的怯场动作一样。厅里顿时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喝彩的人似乎主要是楼座的听众。狄克逊还听见有人穿着沉重的鞋子在跺脚。他有点吃力地走到讲演台架前,站好位置,眼睛扫过第一句话,然后抬起头。喝彩声略有减弱,使人能听得见中间还掺杂着笑声;接着,喝彩声又大了起来,不一会儿响得比开始时还厉害,特别是跺脚声响得更厉害。原来,楼座的人刚刚清晰地看到了狄克逊那个被打得发青的眼圈。
坐在前面几排的听众当中,有几个人把头转了过去,狄克逊发现校长正瞪着眼睛,怒容满面地望着起哄的地方。狄克逊内心感到很不自在,突然极端准确地模仿着威尔奇,发出了一声序曲式的嚎叫,事后他怎么也不明白他那是怎么叫起来的。厅内一片喧哗,超过了公认的喝彩标准,变得越来越厉害。校长慢慢地站起来,这时,喧哗声消失下去,但没有完全消失。停了一会儿,校长朝狄克逊点了点头,然后又坐下了。
狄克逊感到耳朵充血,好像要打喷嚏了似的。他怎么能够坐在那么多人的面前讲话?如果开口,他的嘴里还会发出什么样的牲畜声?他理了理讲稿的边沿,开口说话了。
约莫讲了六七句话,他就觉得仍然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头。楼座的嘁喳声增大了一点儿。然后,他发现了是什么地方不对头: 原来,他刚才继续学起了威尔奇的讲话方式。他为了把话讲得自然一些,时而插一句“当然喽”,时而插一句“你们瞧”,时而又插一句“也许可以那么说”;最能使人们联想起威尔奇的,莫过于这些个插入语了。此外,他还不自觉地试图把内容讲好,也就是讲得能被威尔奇所接受,因而使用了好几个威尔奇的口头禅,例如“社会意识的一体化”、“工作和工艺的一致性”,等等。眼下,当这一发现闪入他那劳累的大脑时,他开始在一两个词组上结巴起来,犹豫一下,又重复一遍,甚至还有一次不知说到了哪个地方,以致停顿了十秒钟。楼座的嘁喳声不断增大,这说明他的一举一动听众都已经注意到了。他冒着汗,发着烧,挣扎着又往下说了几句,听到声音中老是用着威尔奇的调门,一时又无法把它摆脱掉。一股醉意像波浪一样地在他的脑子里汹涌而过,使他意识到戈尔阿夸特的威士忌的前卫已经打来,也许,这仅仅是最后喝的那杯雪利酒在作怪?他感到身上热极了。他停了停,摆好嘴的姿势,准备使用一种尽可能与威尔奇不相同的语调,又开口说话了。暂时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举目将前几排的听众扫了一遍。他看见戈尔阿夸特坐在伯特兰德的旁边,伯特兰德的另一边坐着他母亲。克莉斯廷挨着她舅舅坐在另一头,旁边是卡洛尔,再旁边是塞西尔,然后是比斯里。玛格丽特坐在相反的一端,紧靠着威尔奇太太。由于她的眼镜反光,他看不清楚她是不是也在望他。他观察到,克莉斯廷朝卡洛尔耳语了一句什么,并且情绪似乎有点焦急不安。他不愿在这里分心,便往前方看去,想看看比尔・阿特金森在哪里。对,他在那儿,靠着中间的那条通道,在大厅中间。一个半小时前在喝威士忌的时候,阿特金森不仅坚持要来听演讲,而且还坚持自己的打算,说如果狄克逊感到难以控制局面时,只要他同时搔搔两只耳朵,他就会假装昏厥。“我会装得很像的,”阿特金森当时非常傲慢地说。“我一晕倒,就会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开的,你放心好了。”狄克逊想到这儿,慌忙克制住一声大笑。就在同一时刻,在靠近讲台的地方有人骚动起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发现克莉斯廷和卡洛尔正从塞西尔和比斯里的座位前挤过去,很明显地要退出大厅;伯特兰德倒斜过来,像演员对观众说话一样朝她们高声耳语;戈尔阿夸特半站起身子,脸上显出了关切的神情。狄克逊慌了张,又一次停了下来;然后,当那两个女人来到通道里,再往门边走去时,他又急忙接着往下说了,话说得含含糊糊,时断时续,表露出一种十足的醉态。他精神紧张地移动一下脚步,绊着讲台的底部,身体向前晃了过来,险些儿给绊倒了。楼座又哄了起来。狄克逊瞥见到那位瘦个子的高级市政官和他的太太不满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他停顿下来。
当他恢复镇静时,他发现刚才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又接不下去了。他咬着嘴唇,决心不再出乱子,然后清了清嗓子,找到那句没说完的话,用一种吞音的语调继续说了起来,把所有的辅音都说得很重,同时在每一个词组的末尾把声音提得很高。他心里想,不管怎样,他们现在每一个字都会听得清清楚楚了。他说着说着,再一次发觉又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现在是在学着校长的声音说话。
他抬起头,发现楼座似乎动得很厉害。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嗵地一声砸在楼座的地板上。麦科诺奇一直站在门的附近。他闻声走了出去,大概是上楼去维持秩序。这时,大厅的正厅里也开始响起了说话声;那位上流社会的牧师压着嗓门嘀嘀咕咕地说了句什么话;狄克逊看见比斯里在座位上转过了身子。“怎么搞的,狄克逊?”威尔奇斥责说。
“对不起,先生……有点紧张……一会就好……”
这是个闷热的夜晚;狄克逊热得无法忍受。他伸着颤抖的手,从放在他前面的玻璃水瓶里倒了一杯水,像发了烧似地喝了下去。楼座有人发出了高声而又听不清晰的评论。狄克逊感到自己要大哭一场了。他要不要昏倒下去?那一点也不难。不!一昏倒,大家就会认为他醉倒了的。他做出最后一次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于是,他在沉默了将近半分钟之后,又重新开始说话,但声调异乎寻常。他似乎忘记了怎么才能说得像平常一样。这一回,他选择了一种夸大的北方口音,以为这样会最不得罪人,或者最不像是在模仿别人的声音。楼座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静了下来,也许是受了麦科诺奇的影响。于是,演讲顺利地进行了几分钟。他现在已快讲了一半了。
他按照讲稿念下去,渐渐地,情况第三次显得不对头,但同前两次不一样,并不是他讲的话,也不是他讲话的方式有问题。这回的问题与他脑子里面的东西有关系。一种主要不是喝醉了酒而是极度沮丧和疲劳的感觉,几乎像一个有形的物体涌现在他的脑子里。说第一句话,他非常难过地想起克莉斯廷,似乎那种难过的感觉要抓住他的舌根,使他默哀;说第二句话,他的喉咙里活动起了烦躁和厌恶的呼声,企图把他对他和玛格丽特之间那种关系的看法公布于众;说第三句话,他的嘴、舌头和嘴唇由于愤怒和恐惧的心理,像要歪扭起来,以便他对伯特兰德、威尔奇太太、校长、注册主管员、学院行政委员会和学院歇斯底里地臭骂一顿。他开始彻底地忘记了他前面的听众;听众当中唯一关心的人已经退了场,估计再也不会回来。好啦,假如这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那么,他务必给人们留下一个不那么容易忘却的印象。他要给在座的人做点好事,不管多么渺小,也不管在座的人数多么少。他不打算再模仿别人,因为那样使听众感到太可怕了,但他可以用语调,并且当然是通过非常巧妙的方式,把他对于演讲题目的看法以及他的演讲有什么样的价值,统统告诉听众。
他开始慢慢地、但比他脑子里的感觉速度要快地在自己的话音中,加进了讽刺、伤感和辛酸的成分。他想表示,他的话纯属胡猜、琐碎、自欺欺人和冗长乏味的胡说八道,除了疯人院的人以外,是没有谁会一本正经地听进去的。没过多久,他就使自己听起来很像一个极端狂热的纳粹骑警,负责一次焚书的差使,正在向集结的人群选读一份由某个既是和平主义者又是有文化的共产党人的犹太人写的小册子的摘要。有人在他周围发出了一方面被逗乐、一方面被惹怒的咕哝声,音量愈来愈大,但他没有理会,继续念他的讲稿。他几乎毫无意识地带上了一种莫名的外国口音,念得越来越快,头也晕得很厉害。他仿佛是做梦一般地听见威尔奇在动,在耳语,而后又在他旁边讲话。他开始一边演讲,一边不时地压着嗓子,发出嘲笑的哼鼻声。他像诅咒一样一个字一个字非常尖刻地说着,对错发的音、遗漏的字、误置的词一概不予更正,翻讲稿时样子就像一个读乐谱的人在跟踪一段急板乐章,声音也愈提愈高。终于,眼前出现了讲稿中的最后一段,他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听众。
在他的下方,那些地方知名人士一个个呆呆地朝他瞪着惊讶和抗议的眼睛。在教员的队伍里,资历深的带着同样的神色在看他,资历浅的连头都不抬。正厅里唯一在作声的人,是戈尔阿夸特,他在尖锐地发出风笛般的大笑。楼座传来人们的喊叫声、口哨声和喝彩声。狄克逊举起手,叫大家肃静,但吵闹声照样继续下去。他受不了啦,又一次感到要发昏,于是用双手掩住耳朵。顿时,在整个厅里的喧哗中,响起了一声更大的闹声,像是一声呻吟,又像是一声怒吼。在大厅的中间,阿特金森直挺挺地倒在通道里。原来,他从那个地方看不清,或者说是不愿看清狄克逊到底是在搔耳朵还是在掩耳朵,因而装昏倒下了。校长站立起来,嘴巴一张一合,但没有发挥半点使大家安静下来的作用。他弯下腰,急切地和身边的高级市政官耳语起来。阿特金森周围的人开始动起来,想把他抬起,但是没有抬动。威尔奇喊起了狄克逊的名字。一群学生进入大厅,朝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阿特金森走去。学生人数大概有二、三十名。他们彼此喊喊叫叫,发指示的发指示,提建议的提建议,把他举起,抬出了门。狄克逊重新来到讲台架前,厅里的喧闹声消失了。“够了,狄克逊,”校长大声说道,同时向威尔奇做手势,但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我要问,所有这一切有什么样的实际用途呢?”狄克逊用他的正常声音说道。他感到晕头转向,心里并不想说话,却又听到自己在说。“大家听着,我会做出回答。所谓可爱时期的英格兰,关键的一点就是,那大概是我国历史上最不可爱的时期。只是由于那一帮热衷于国产陶器的人,那一帮施用有机肥料耕作的人,那一帮放唱片的人,那一帮讲世界语……”他停下来,摇晃了一下;身上的热气、酒味、精神紧张和负疚感终于会了师。他的头似乎在膨胀,同时又变得越来越轻;他的身体仿佛在被什么东西磨成小颗粒;他的耳朵在嗡嗡叫,他的视觉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被一股阴湿而呈烟状的黑东西侵袭过来。在他的两侧,椅子被刮出了响声;有人用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使他绊倒了。他肩上搭着威尔奇的手臂,跪倒在地,隐隐约约地听到校长在一片喧哗声中高声地说着:“……由于突发的小病痛,他不能再讲了。大家一定都会……”
“我现在已经完成了任务,”他挣扎着想道。“并且连告都没告诉他们……”他吸了一口气;如果他还能把这口气呼出,那他就没问题,但他呼不出,一切都在大声的嘈杂声中隐没了。
“这我不能怪你。”狄克逊想到克莉斯廷要告诉他的“消息”,马上就要听她说了,因此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想自我打赌那是个坏消息,因为到头来他还能有机会碰上那是个好消息。他感到头上和背上一个手摸不着的地方痒了起来。
“我是想尽快离开他们那一帮人,我一个个都恨透了他们,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昨天夜里又新来了一个。”
“新来了一个?”
“是的,名叫米切尔还是什么。”
“哦,我知道了。你是说米歇尔吧。”
“是吗?所以,我就选上了最早的一班车。”
“出了什么事?你说你要告诉我的。”他竭力控制自己不激动,只期望着听点出乎意料之外而又令人不快的坏消息。
她看了看他,他再一次发现她的眼白略呈蓝色。 “我和伯特兰德吹了。”她说起话来,似乎是在谈论一种效果证明不佳的家用清洁剂,态度毫不在乎。
“为什么?一刀两断了吗?”
“对。 你想听听吗?”
“快说吧。”
“你记得昨天晚上我和卡洛尔・戈德史密斯在听你的演讲时中途退场吗?”
狄克逊明白了,感到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她告诉了你一件事,对不对?我知道她告诉了你什么事。”
他们无意识地停止了脚步,狄克逊朝一个盯着他们看的老太婆粗鲁地吐了吐舌头。克莉斯廷说:“你一直知道伯特兰德和她的情况,对不对?我早晓得你知道。”她看上去好像要笑。
“对。她为什么想起要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对我没一点好处。卡洛尔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痛恨他把她当作理所当然能得到的人。对他在和我发展关系之前,无论他干了些什么我都不在意,可是他想一箭双雕,把我们两人,把我和卡洛尔两人同时抓住,那他就错了。她说在我们大家都去看戏的那天晚上,他请她同他一道出去玩。他满以为她会跟他走的。她说她开始很恨我,后来,她看清了他对我的态度,比如在雪利酒会上他对我使出的那副态度。这样,她就看清了要怪罪的是他,而不是我。”
她站在那儿,肩膀微微地向上耸着,话说得很快,还带有一种难为情的神态,背朝着一个商店橱窗,里面摆满了奶罩、妇女紧身胸衣和配有吊袜带的妇女内衣。她用一种几乎是偷看的眼神瞅了他一眼,可能是想看看她说的东西是不是足够满足他的好奇心,她的脸上被放下的窗帘投了一层阴影。
“她可算是很高尚哪,对不对?这一来,伯特兰德是不会照顾她了的。”
“哦,她才不要他照顾呢。我猜……”
“喔?”
“从她的话里我似乎猜到,背后又有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是谁。”
狄克逊相当有把握地认为他知道是谁;最后的疑团终于给解开了。他挽起克莉斯廷的手臂,带着她走开了。“够了,”他说道。
“还有许多关于他告诉她的……”
“以后再讲。”狄克逊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喜悦的表情。他说:“我想你也许愿意听听这个: 我和玛格丽特也不会再有什么来往了,发生了一件事――是什么事你暂时别管――意味着我不需要再为她操心了。”
“什么,你是说你彻底……”
“我答应待会儿我会把情况全都告诉你。现在咱们就用不着去想。”
“好吧。不过,那是真的,对不对?”
“当然,一点不假。”
“那么好吧,在这种情况下……”
“说得对。告诉我,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么?”
“我想我得回伦敦吧,对不对?”
“如果我跟你一块儿走,你不介意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拉了拉他的手臂,让他望着她。“发生了什么?你还有一件事要说,对不对?什么事?”
“我得找个地方住。”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住在这个地方呢。”
“难道朱利叶斯舅舅没告诉你我找到了新工作?”
“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好好地把这个告诉我吧,吉姆。别跟我开玩笑。”
他一面向她作解释,一面暗暗地想着伦敦的这些地方: 湾水区、骑士桥大街、诺丁山大门、平利科区、贝尔格雷夫广场、瓦平区、切尔西亚区。不,切尔西亚区①可不行!
“我早知道他胸有成竹,”克莉斯廷这么说道。 “但我倒不知道就是这个。希望你能和他处好。这可是万幸的事了,嗯?我说,你辞去大学里的工作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对,我想不会有什么困难。”
“顺便问问你,那是什么工作?他给你的是什么工作?”
“就是伯特兰德认为他能得到的那个工作。”
克莉斯廷听了哈哈地大笑起来,脸上同时泛出了红晕。狄克逊也笑了。他心里想,他能装的怪相都只能表示愤怒和憎恨的感情,实在太遗憾了。因此,当眼下发生了一件事,确确实实值得装一下怪相庆祝一番的时候,他却什么也装不出。作为一种象征,他便装了一副表现古罗马腐朽的性生活的怪相。接着,他发现了他们前面有个什么东西,便放慢了步子,用手肘推了推克莉斯廷。 “什么事?”她问道。
“看见那辆车了吗?”那是威尔奇的车,停在街道当中,稍微靠近一边。车子旁边是一家茶馆,挂着绿亚麻布窗帘,窗棂上摆着几个铜壶。 “车子停在那儿干什么?”
“大概是在接伯特兰德和其他人吧。伯特兰德说听了我跟他说的话以后,他不愿和我在同一幢屋里吃中饭。快走,吉姆,不然就会碰上他们出来的。”
正当他们走到茶馆的窗前时,门突然打开,威尔奇家的人走了出来,挡住了人行道。很明显,其中有一个人就是那位女人味十足的作家儿子米歇尔,他终于在幕布即将降下的时候登上了狄克逊的生活舞台。他年纪不大,个子很高,脸色苍白,戴一顶白色的灯芯绒便帽,下面伸出又长又白的头发,感到路上有行人走来,那一伙人全都自动地四处散开给行人让道,当然,威尔奇本人是一个例外。狄克逊紧搂着克莉斯廷,壮着她的胆,迎面朝他们走去。“请让路,”他像一个男管家一样,用一种圆润而又滑稽的声音说道。
顿时,威尔奇太太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即将呕吐的表情;狄克逊宽宏大量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他记得某本书中说过,成功能使人变得谦逊、宽容和善良。)狄克逊和威尔奇太太之间的这个小插曲差不多完结了,这时他看到,不仅威尔奇和伯特兰德两人在场,而且威尔奇的渔帽和伯特兰德的扁圆形无沿帽也在场。然而,现在戴扁圆无沿帽的人是威尔奇,而戴渔帽的人则换成伯特兰德了。他们这么装束着,同时两人都鼓起眼睛,直挺挺地站立着,因而看上去活像两个出自学徒之手的蜡像: 一个是纪德,一个是利顿・斯特雷奇②。狄克逊吁了一口气,准备把这两个人痛斥一顿,然而把气喷出来时却变成了一声狂笑。他踉跄了几步,身子也往一边倒去,仿佛被人刺了一刀似的。由于克莉斯廷在身旁使劲拉住他的手臂,他就在那一伙人当中停了下来,像一个胁部突然剧痛的人一样,慢慢地躬起身子,眼镜上由于浑身用劲而罩上了雾气,嘴巴由于极度的痛苦而咧开。“你是……”他说道。 “他是……”
威尔奇一家纷纷离开,上了车。狄克逊一面呻吟,一面让克莉斯廷拉着沿街走去。威尔奇的自动启动装置开始在他们的后边发出嘶嘶声和铿锵声,随着他们往前走的步伐,车子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小,最后完全听不见了,压过来的则是镇里的其他嘈杂声和他们自己的说话声。
(谭理 译)
注释:
① 这些大都是伦敦闹区的繁华区域,狄克逊曾在这儿度过一段时间,怀有好感。但因为切尔西亚区是美术家集中居住的地方,使狄克逊联想起伯特兰德,所以他不喜欢。
② 利顿: 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1880―1932): 英国传记作家。
【赏析】
《幸运的吉姆》是英国作家艾米斯创作的第一部小说,也是他的代表作。小说于1954年问世以后,立即成为当年的畅销书籍,此后一直不间断地每年重印一次甚或两次,“幸运的吉姆”也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足见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和恒久魅力。
小说一共25章,此处节选第二十二章和第二十五章的内容,以供欣赏。
第二十二章是小说的高潮部分,也是作品的诙谐、讽刺到达顶端的章节。在这一章中,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终于由幕后走上前台,那些由于厌恶而在背后做出的吐舌头、扮鬼脸的小动作,也换成了直接演示出来的讽刺与挖苦。作者的语言非常幽默,嘲弄、揶揄色彩浓重,他善于运用生动、传神的比喻,在让人意想不到的语句构设中,透露出卓越的文学才华。他的写作风格在某些方面和中国作家钱钟书相类似,显示出在文字运用上的聪颖睿智。饶有趣味、让人忍俊不禁的语句,在这一章中比比皆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一方面形象可感地触摸到故事中迸射着的强烈的爱憎喜恶,一方面获得了文学本身带给人的痛快淋漓的陶醉享受。
在这一章中,主人公吉姆的际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戏剧性变化,跌入谷底也是平步青云的开始。学期末,按照事先的安排,吉姆代表历史系以《可爱的英格兰》为题作演讲。克莉斯廷的舅舅戈尔阿考特劝吉姆喝了很多酒,以便缓解紧张,吉姆就在醉意中走上讲台,结果他失去控制,思维处于放纵状态,内心积蓄已久的那些愤慨、压抑、不满、讥讽、诅咒,不由自主地喷涌出来。他滑稽地模仿威尔奇和校长的声音说话,告诉听众自己的演讲是胡说八道。他悖逆了威尔奇给他指定的演讲方向,他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大学不可爱,学术不可爱,教授不可爱,上级不可爱,英国不可爱。在吉姆演讲的过程中,听众一片哗然,学院人士当然坐立不安,达官贵人们极度不满,普通观众疯狂喝彩、使劲起哄。戈尔阿考特也发出尖锐的、风笛般的大笑,但这笑声里更多的是赏识和认同,预示着吉姆的幸运即将到来。果然,在吉姆被解雇之后,戈尔阿考特录用他做自己的私人秘书,把他带到伦敦,享受优越的工作环境和丰厚的待遇。而这一切,都是伯特兰德图谋已久的。
“酒精”是第二十二章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它绝不单单是道具,而是主导力量。不仅是这一章,酒精也是贯穿全文的一个精灵,它时而是个小仙子,引导吉姆勇敢地表达爱情、抒发真情实感;时而是个小妖兽,诱使吉姆言语混乱、举止俗陋。在小说中,酒精的作用屡次得到运用和赞颂。它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拉近了人物之间的关系。正是它,让吉姆烧了威尔奇家的被子和地毯,从而在处理“后事”的行动中,和克莉斯廷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也是它,让吉姆在夏季舞会上有胆量“劫”走克莉斯廷并亲吻了她,使得两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在第二十二章中,更是它让吉姆做了一回勇士,成为战马、斗牛,它帮助吉姆踢倒栏杆、挣断绳索、上场反攻,纵情恣肆地讲出真话、实话。它让吉姆对学校里、学术界、社会中、国家内的污浊不堪,予以辛辣的揭露、讽刺、挖苦,对校长和威尔奇那些所谓的社会名流、“精英人物”进行贬损、揶揄、痛骂。烈酒,壮了“英雄”胆。
可是,到底谁清醒着谁又在醉中?是那因喝了酒而醉态难控的吉姆,还是那没有喝酒、看似清醒的威尔奇们?世界醉了吧?应该是的,不然怎么清醒时的吉姆反而身陷困境、唯唯诺诺,而醉了的他却可以做回自我、尽抒己愿?颠倒了,世界颠倒了,人心颠倒了,那醉着的其实醒着,醒着的却在醉中。酩酊的是吉姆的身体和这个世界的真相,清醒着的是吉姆的神智和这个世界的假象。吉姆醉着认清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醒着抛弃了他。
“谎言”是贯穿小说始终的另一个精灵,它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披着诙谐幽默的外衣,跟随吉姆在人群中来来往往。在整部小说中,吉姆几乎一直都在说谎。他说谎对中世纪有所研究,得到了临时教员的职位;他说谎父母来看他,提前逃离乏味无聊的威尔奇家;他说谎作假,隐瞒了烧坏威尔奇家的被子、毯子的事实;他说谎编造,套出伯特兰德的行踪;他说谎冒充,占用了别人预订的出租车;他说谎写信,骚扰给他难堪的约翰斯。这些谎言,有的是正当防卫,有的是无理取闹。然而恰恰是谎言,让吉姆一度磕磕绊绊却能够生存下去。谎言是这个世界中一种通常的气息,每个嗅着它的人,不觉它的存在,已当它是自然,没有人离得开它,与它亲密无间地同生共存是舒服的体验。
在第二十二章中,吉姆在酒精的鼓励下,决定抛弃谎言这个邪恶的精灵,情不自禁地开始说真话。他在演讲的时候,不再低三下四、巴结逢迎,他不再约束自己内心的厌恶和痛恨,羞辱、咒骂了那些可鄙之人、可恨之事。事后,强势老辣的谎言立刻对吉姆进行惩罚――他被学校开除了。当初吉姆善用谎言,谎言给他的酬答是相安无事、得过且过、风平浪静;如今,吉姆背叛谎言,那因为谎言而得到的一切,终于因为真相而失去。这个世界真是滑稽透顶了。这一章中,另有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情节: 吉姆和阿特金森事先约定,如果吉姆难以顺利进行演讲,那阿特金森就假装晕倒,以便引起演讲会场的混乱,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解救吉姆。这又是一个谎言,但是这一次谎言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提携、帮衬吉姆,吉姆的演讲在阿特金森倒地的一片混乱中继续了下去,他说了更多的真话,也惹来更大的怨恨。
不过作者没有让这个喝了酒、讲了真话的小伙子走投无路,他给他开辟了另一条铺满鲜花的阳关大道,小说也因此没有成为传世的悲剧,终究在皆大欢喜、欢庆胜利中结束了。吉姆被大学解雇以后,却奇迹般开始鸿运当头了。好工作、俏女友、繁华都市、富裕生活,呼啦啦扑进他怀中,往事不堪回首,也不需回首,幸运降临,挡都挡不住。小说最后一章,也即节选的后半部分,就结束在吉姆挽着克莉斯廷,面对威尔奇一家人发出胜利幸福的狂笑之中。那笑声仿如劫后余生的狂喜,更是大获全胜的凯歌。喜剧收场的故事,总是让人长吐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合上书页。
小说叙述方式和缓渐进,作者的意图不在讲述离奇曲折的故事,而是展示大学这一小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运行规则;作者不以情节取胜,而专注于揭示复杂奇特的人际关系以及微妙可笑的社会现象。在这部小说中,艾米斯要揭示的是大学里的谋生之道――拼凑论文、钻营发表、巴结上级、顺服听命。在大学中,可以不学无术,但绝不可不同流合污;可以不钻研教学,但绝不可不研究人际交往;可以腹内空空,但绝不可不附庸风雅;可以学问不深,但绝不可不故作高深。
吉姆代表了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并不认同现存秩序的下层人民。作为“愤怒的青年”,他的愤怒正是缘于此,发于此。他反对和嘲笑的不仅仅是威尔奇教授和校长,不仅仅是一所大学,而是通过这样的讥讽和决裂,表达出反对精英文化、反对学院文化、反对上流社会秩序的思想。因此,吉姆与威尔奇父子的冲突并非单纯的个人恩怨,而是具有更广阔的含义,即它是吉姆代表的社会势力与文化或文化精英的冲突。
小说中,作者给吉姆安排了一个无比幸运的结局,他不但得到了上层人士的提携和赠予,更得到了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女朋友。读者要留心,在第二十二章中,给了吉姆烈性酒,鼓励他大口喝下去,热情洋溢地揽着他的肩膀,为了他的演讲而大笑喝彩的,正是那位来自上流社会的戈尔阿考特先生。他是吉姆命运之船的主力帆、方向盘,他是吉姆名副其实的救世主。没有他,哪里可能有幸运的吉姆?吉姆反对和嘲讽的,却是他最终投靠的,不知道作者艾米斯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者写作《幸运的吉姆》时的艾米斯也不过是那种牢骚满腹、愤愤不平的青年才俊罢了,他不能也不想真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恨卿只因不得卿,一旦得卿百恨清。
艾米斯是“愤怒的青年”的重要代表之一。所谓“愤怒的青年”是指二战后,即20世纪50年代在英国出现的一个文学流派。他们以表达对社会的不满为主要特征。这些作家大多出身下层社会,在反映下层社会、攻击精神生活沉闷乏味和上流社会庸俗虚伪方面具有共识。在艺术技巧上,他们也都一反英国中产阶级温文尔雅的传统,表现出粗犷强劲的风格。随着外界形势和自身社会地位的变化,这些作家成名并步入中年后,多不复具有早年锋芒,创作上趋于保守。具有传奇色彩的是,作家艾米斯在现实社会中,也像吉姆一样,被幸运拥抱: 他因为《幸运的吉姆》的出版而名声大噪,这部小说既给他带来了丰厚的版税收入,也使他得以在60年代初脱离学术界,成为专业作家,从而进入上层社会。那以后,曾经锋芒毕露、犀利尖锐的艾米斯就变得温和而“宽容”了。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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