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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福尔斯《法国中尉的女人》

发布时间:2023-02-04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查尔斯陪同未婚妻、富家女欧内丝蒂娜到英国的乡村莱姆度假,在海边遇见被称为“法国中尉的女人”的莎拉。据说她被一个法国中尉抛弃,神志恍惚,终日冥想着对方回来接她。查尔斯出身破落的贵族家庭,骨子里喜欢探索和自由的生活。在他眼中,欧内丝蒂娜美丽又可爱,但是有些浅薄。后来,他几次巧遇莎拉,渐渐被她身上神秘、自由的气质吸引,特别是她的眼睛非常富于诱惑力。在几次交谈中,他发现莎拉聪颖、深刻,对事物有独到的见解。等到莎拉对他讲述了自己的秘密后,他承认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莎拉被雇主辞退了,查尔斯资助她前往艾塞特,而后他情不自禁地去看她,和她发生了关系。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莎拉还是一个处女,她与法国中尉的故事不都是真的。查尔斯回到莱姆,毅然宣布解除和欧内丝蒂娜的婚约,为此他受到欧内丝蒂娜父亲的要挟,签署了不公平的协议。等他兴冲冲返回伦敦准备迎娶莎拉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走了。身败名裂的查尔斯开始到处寻找她。几年过去了,当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查尔斯和她团圆了吗?小说最后留下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作品选录】

  当天晚上约莫十点钟,他们到达白狮旅舍。特兰特姨妈家里仍然亮着灯光。当他们从那儿经过时,窗帘随即打开了。查尔斯匆匆梳洗了一下,留下山姆解开行李,便高视阔步上山。玛丽看见他十分高兴;她身后站着特兰特姨妈,她容光焕发,满脸堆着欢迎的笑容。她向远道而来的客人致意之后,便立即奉命退了出去: 这天晚上不必再来那套由年长的女长辈监护年轻姑娘的无聊习俗了。欧内丝蒂娜带着她习以为常的矜骄依旧呆在房后的起坐间里。

  查尔斯进来时她并没有起立,只是从睫毛下露出责备的面容,久久地注视着他。查尔斯笑了笑。

  “在艾塞特我忘了买花。”

  “这是一目了然的,先生。”

  “我急于要在你就寝之前到达。”

  她低头瞧着正在刺绣的双手。查尔斯走近去。这双手却突然停下来,把正在刺绣的那件小刺绣品翻转过来。

  “看来我有一个对手。”

  “你确实该有许多对手。”

  他跪在她身旁,温柔地提起她的一只手亲吻。她偷偷地瞥了他一眼。

  “自从你走后,我一分钟也没有合眼。”

  “从你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我看出来了。”

  她执意不笑:“你倒开起我的玩笑来了。”

  “如果失眠对你产生这样的后果,我倒要在我们的卧室装一只响个不停的闹钟。”

  她的脸唰地红了。查尔斯站起来坐在她身旁,拧转她的头,亲吻她的嘴,然后吻她紧闭着的眼睛;这双眼睛被亲吻后张开了,凝视着他的眼睛,所有的淡漠一下子都消失了。

  他绽开了笑脸。 “现在让我瞧瞧你为你秘密的仰慕者绣些什么。”

  她举起手中的刺绣品。这是一个用蓝天鹅绒做的表袋,即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通常挂在梳妆台旁的那种小袋,供入睡时放表的。袋口垂下的盖子上绣着一颗白色的心,两旁是缩写的署名“查”和“欧”;表袋的正面开始用金丝线绣着一对偶句,但还没有绣完。查尔斯大声地把它念出来。

  “‘每当你给表上链时’……天哪,下文怎样呢?”

  “这就需要你去猜了。”

  查尔斯瞧着蓝色的天鹅绒。

  “‘你的妻子一定咬牙切齿’?”

  她把刺绣品夺下藏起来。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但你比一个‘卡特’强不了多少。”当时所谓“卡特”,是指那些善于说粗鄙话反驳人的公共马车夫。

  “他们从来不向这样漂亮的乘客讨车钱的。”

  “假意的奉承和疲软的双关语同样是令人讨厌的。”

  “可是你,亲爱的,生气的时候倒很可爱。”

  “那么,我要原谅你――只须叫你看了害怕就可以了。”

  她稍微转身避开他,但他的手仍然搂住她的腰,他用手捏了捏她的手,而她的手也以一捏回报他。他俩沉默了几分钟。查尔斯再次亲吻她的手。

  “明天早晨我可以带你散步吗?我们要不要向全世界表明我们是一对时髦的情侣,而且要露出厌倦的神情,表明我们的结合是以实利为基础的结合?”

  她笑了;然后冲动地拿出表袋。

  “‘每当你给表上链时,但愿我的爱能提醒你’。”

  “我最亲爱的。”

  他凝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伸手进口袋掏出一个褐色摩洛哥皮的掀启式小盒放在她的膝上。

  “这也算花吧。”

  她羞涩而轻柔地按了一下小盒的扣子,并把它打开;猩红的天鹅绒垫布上放着一枚雅致的瑞士胸针: 这是一件椭圆形的以一支花束为图案的镶嵌艺术品,周围相间地排列着用金镶的珍珠和珊瑚片。她的眼睛闪着泪花,望着查尔斯。他适时地闭上了眼睛。她转体侧身向他的嘴唇轻轻送去一个贞洁的吻;接着一头扎在他的肩上,瞧着胸针,吻它。

  查尔斯想起那首赞美男性的歌,于是在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我真希望我们的婚期就在明天。”

  这个道理很简单: 他们当中的一个是靠讽刺与感情用事为生的,另一个则严守习俗。当时可能发生的情况是: 一种超然的、幽默的话题出现了;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易言之,一个投降了;另一个原形毕露了。

  查尔斯握了一下姑娘的手臂说:“亲爱的,我有一件事要坦白。它涉及马尔勃罗宅邸那个可怜的女人。”

  她稍微挺了挺身子,显然很诧异,很感兴趣,问:“不会是那个可怜的灾难吧?”

  他笑了。“恐怕这个更鄙陋的名称才贴切呢。”他捏了捏她的手,“真是太愚蠢太琐屑了。事情不过如此罢了。有一次当我正在寻找那种罕见的棘皮动物化石时……”

  故事就此结束。莎拉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不管怎样,反正她本人再也没有麻烦查尔斯了,即使她在他的记忆里还留下长期排遣不开的印象。这是很常见的。有些人突然不见了,被更迫切的事物的阴影淹没了。

  查尔斯和欧内丝蒂娜的生活并没有从此幸福美满,虽说他们在一块儿生活。查尔斯比她多活了十年,这期间还一直认真地悼念她呢。他们生了多少孩子――就算七个吧。罗伯特爵士与贝拉・詹金斯太太结合还不到十个月,便做了两个而不是一个继承人的父亲,从而在侮辱之外又添加了损害。这一对致命的孪生子终于迫使查尔斯决心经商。刚开始,他感到厌恶,后来也就干出味道来了。他自己的几个孩子不容有其他选择;他们的后代至今还控制着一家庞大的商号和所有的分支。

  山姆和玛丽――谁还会为仆人的传记操心呢?他们按他们一类人的枯燥方式结婚、生育、死亡。

  那么,还有谁呢?葛罗根医生吗?他九十一岁那年去世。特兰特姨妈也活了九十多岁,因而我们能找到明显的证据说明莱姆镇的空气是清新宜人的。

  然而空气的清新宜人并非万能,因为查尔斯最后一次回莱姆镇还不到两个月,蒲尔特尼太太便去世了。在这里,我乐意说我有兴趣窥视未来,也就是窥视蒲尔特尼太太的身后事。她穿一身黑衣服,很有体统地乘着四轮马车来到天国的大门。她的男仆(按古埃及的习俗,她的全部家当自然要为她陪葬)跳下马车,一本正经地打开车门。蒲尔特尼太太迈上一级级台阶,叮咛自己千万要告诉造物主(当她对他有了进一步认识的时候)让他的家仆一定要更专心致志地接待重要的客人。她拉响门铃。造物主的管家终于出来了。

  “太太?”

  “我是蒲尔特尼太太。我是来安家的。请转告你的主人。”

  “宽大无边的天主已得到你去世的消息,太太。天使为此还唱了一首欢乐曲表示庆祝呢。”

  “这真够体面了;天主实在宽厚。”这位高贵的太太神气极了,大踏步走进管家脑后那座庄严的白色厅堂。可是管家不让路,反而相当无礼,叮叮当当地舞弄他随手带来的钥匙。

  “奴才!让开。我就是她。莱姆・里金斯镇的蒲尔特尼太太。”

  “以前是莱姆・里金斯镇的,太太。可现在是更炎热地区的宅邸里的人了。”

  话音刚落,这位凶狠的走卒便当着她的面砰然关上了大门。蒲尔特尼太太最初的反应是: 立刻回头顾盼,深怕她的家仆听到刚才的一幕对话。她发现,她原以为向仆人驱驶去的她的那辆马车神秘地失踪了。事实上,所有东西都失踪了;山川道路(由于某一特殊原因,很像通向温莎堡的大路)……所有这一切都化为乌有。留下来的只有空间,一片吞噬人的空间,极端的恐怖。刚才蒲尔特尼太太不可一世地踏上的台阶,也开始一级级消逝。只剩下三级,两级,一级了。蒲尔特尼太太凌空地站立着。只清晰地听见她说“这是戈登夫人在幕后操纵的”,说完便倒下翻滚、扑拍、飘飘然像一只被击中的乌鸦,跌落到她真正的主人等待着她的地方。

  迄今我已给这故事安排了一个完全符合传统的结局,但是,还得作一番说明;前两章所叙述的都是发生过的事情,然而,它并不是按照人们怂恿你去相信的方式发生的。

  我曾说我们都是诗人,虽然我们当中写诗的并不多;依此类推,我们也是小说家,易言之,我们已养成按小说的格局去谱写自己未来的习惯;今天,我们也许更倾向于把自己摆进电影里。我们应该如何表现,我们可能的遭际如何,我们会让它们一幕幕显映在自己的脑海里;当未来变成现实时,这些像小说、像电影的假想对我们现实生活所产生的影响往往比我们普遍容许的要多得多。

  查尔斯当然也不例外。因此读者在前两章读到的并非真正发生的事情,而是他从伦敦至艾塞特途中几小时内的想象。当然,他并不像我那样按颇为详尽连贯的叙述手法去想;我敢发誓他绝不至于那样细致有趣地去追踪蒲尔特尼太太死后的经历。不过他肯定希望她去见阎罗王,因此结局到头来还是很相似的。

  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已接近故事的尾声,但并不满意这样的尾声。如果读者在前两章注意到情节的突然、不调和,违背了存在于查尔斯身上的各种可能性;同时又注意到他几乎活了一百二十五岁这件琐事,并怀疑作者已写不下去(这在文学上不是不常见的),宁可在自己依然可以取胜时便武断地中止竞赛,那么,请不要怪我,因为所有这些感觉,或这些感觉的反映,在查尔斯的脑袋里都是存在的。在他看来,关于他一生的故事,已临近一个明显的卑陋的结局。

  至于“我”,这个凭着圆滑骗人的理由把莎拉投入寂寂无闻的阴影中的人,却不是我本人,而是人格化了的对事物表示十分淡漠的态度;这种态度对天平上欧内丝蒂娜的一侧产生有害的惯性作用,它像那辆载着查尔斯的列车一样,前进方向固定不变;这种态度的敌意太强,是查尔斯不可能奉为“神明”的。

  当我提到查尔斯那天在伦敦脱身之后,决心要娶欧内丝蒂娜为妻时,我决没有欺骗你;这是他当时正式的决定,跟充当神职人员曾是他的正式决定(更确切地说,他的正式反应)一样。但在分析那封只有三个词的信对查尔斯继续产生的影响时,我倒是欺骗了。这封信折磨着他,纠缠着他,把他弄糊涂了。他对这封只有地址而没有其他内容的信想得愈多,这封信就愈具有莎拉味道。这与她的其他一切行为是一致的,只能用矛盾修辞手段加以描绘: 引诱――躲闪;奥妙――简朴;高傲――哀求;辩护――控告。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文笔冗长的时代,对含糊其辞的文风并不习惯。

  然而,说到底,这封信把查尔斯摆在一个必须作出抉择的位置上。就在他这一部分大脑对不得不作出抉择表示极度厌恶时,我们又知道他另一部分大脑由于抉择的时机迫近而激动得难以忍受,了解这点我们便大致掌握他西行时的精神状态的奥秘。存在主义的术语帮不了他;但是,他所感觉到的的确是为自由而焦虑的一个十分明显的事例;所谓焦虑是指意识到自身的自由,又意识到自由是一种恐怖的状态。

  因此,还是让我们把山姆从他所设想的未来中揪出来,返回到艾塞特的现实之中吧。当列车停稳时,他来到了主人的车厢。

  “要在这儿过夜吗,先生?”

  查尔斯注视着他一会儿,考虑如何作出决定;他的目光越过山姆的头部,瞧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我想天快要下雨了,还是在西普旅社歇歇吧。”

  几分钟之后,山姆这个因为做着发财梦而变得更富有的仆人跟主人一道站在车站外面,瞧着装卸工把查尔斯的行李装到胶轮轻便马车的车顶上。查尔斯明显地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的皮包最后也给拴上了,大家都在等候他。

  “山姆,乘火车旅行怪讨厌的,我要活动一下腿,你跟着马车照顾行李吧。”

  山姆听后,心都凉了。

  “查尔斯先生,那边天昏地暗的,快下雨了,要是我就不去。”

  “下点小雨于我无害。”

  山姆无可奈何,咽了一口唾沫,向查尔斯鞠了一躬。

  “是,查尔斯先生。要不要为你安排晚餐呢?”

  “要……唔……待我回旅社再说吧。我可能到大教堂参加晚祷。”

  查尔斯开始上山向城里走去。山姆闷闷不乐地瞧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转身对车夫说:

  “嗨,听说过恩狄葛特家庭旅社吗?”

  “嗯。”

  “知道在哪里吗?”

  “嗯。”

  “那么,快点把我载到西普旅社;伙计,对你会有好处的。”

  山姆沉着地跳上马车,不多一会儿便超过查尔斯;查尔斯还在慢吞吞地走着,似乎在呼吸新鲜空气。但是,等到马车在前方消失,他却加快了脚步。

  山姆对付懒懒散散的小城镇旅社是颇有经验的。行李卸下了,可能租到的最好房间租下了,火生着了,晚上的衣着跟其他必需品摆好了――这一切只花了七分钟。他急忙大踏步回到街上,踏上那辆还在等候的马车,赶了一小段路之后,他从车内小心翼翼地向外环顾,随即下车,付了车钱。

  “向左转弯,你会找到的,先生。”

  “谢谢你,伙计。这是给你的几个铜板。”山姆付了这笔小小的不光彩的小费(即使对艾塞特来说也太小气了)之后,把大礼帽拉到额下,便消失在暮色中。在他走去的那条街的南半段,面对车夫指点的那条街,有一座美以美教会的小礼拜堂;门顶三角形建筑下有几根堂皇的大圆柱。这位尚处在胚胎期的侦探随即站在一根圆柱的背后。这时天快黑了,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夜色来得特别早。

  山姆用不着守候多久,当他瞧见一个高大身影出现时,他的心跳加快了。显然是因为对情况不了解,这人影主动找一个男孩说话。小男孩立刻把他领到山姆视线下方的那个角落,用手指了一下;从他露出的笑容可以判断,这手势为他赢得了两便士以上的报酬。

  查尔斯倒退了两步,停下来向上张望,又循着原路朝山姆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仿佛对自己很不耐烦似的,倏地转身走进一间屋子。山姆从柱子背后溜出来,跑下教堂的台阶,穿过马路来到恩狄葛特家庭旅社坐落的那条街上,在街角旁等候了一会儿,但查尔斯并没有出来。山姆胆子更大了,沿着房子对面货栈的砖墙漫不经心地走动。他走到可以看见旅社门廊的地方,其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过了约摸一刻钟,开始下雨了。

  山姆愈想愈气,咬了一会儿指甲,然后快步离开了。

  查尔斯站在破蔽的堂屋内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儿才去敲那扇射出灯光的半开着的房门。他应声走进去,发现自己面对着旅社的老板娘。在他还未来得及判断她是怎样一个人之前,她却对他下了断语: 没错,一位十五先令的房客。她于是感激地笑了。

  “要房间吗,先生?”

  “不,我……我是想跟你的一位……说句话,一位姓伍德洛芙的小姐?”恩狄葛特太太的笑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查尔斯的心凉了半截,“她不是……?”

  “哦,先生,这位可怜的姑娘前天早晨下楼梯时滑倒了。她扭伤了脚踝,还挺厉害呢,肿得跟葫芦瓜一般大。我要去请医生,她不让。不过脚踝确实会自然而然地好的。请医生太破费了。”

  查尔斯低头瞧着手杖的尖端,说:“那么,我不能见她了。”

  “哎啊,您可以到楼上去,先生。这样,她的情绪可能好些。您大概是她的亲戚吧?”

  “我要见她……为了一件公事。”

  恩狄葛特太太的敬意更深了。“啊……办案的先生。”

  查尔斯先是犹豫,接着便说,“是的。”

  “那么您一定得到楼上去,先生。”

  “我想……你是否先派人问一问我要不要等她痊愈以后再来,这样也许更妥当些?”他感到茫然,顿时想起了瓦尔根尼;幽会可是一种罪恶啊。他来仅仅是为了了解情况,本来只打算在楼下找一间起坐间――一个既公开又隐蔽的地方。老太婆犹疑起来,迅速瞥了一眼桌面可以卷起来的办公台旁那个敞开的盒子,她显然断定当律师的也可能是小偷――凡是向律师付过款的人对这种可能性是很少争议的。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令人吃惊地拼命叫唤一个叫贝蒂・安娜的人。

  贝蒂・安娜一来便奉命拿着名片走了。她似乎去了好一会,这当中查尔斯不得不几次挡驾老板娘打听他此行目的的意图。贝蒂・安娜终于回来了,查尔斯被请上楼。这位胖女仆领他来到顶楼,指给他看那个发生意外的地方。楼梯的确很陡;那时候妇女的长裙使得她们几乎看不见自己的脚,因而老是摔跤: 在日常生活中这是屡见不鲜的。

  他们走到破旧不堪的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查尔斯的心跳得甚至比爬那三段楼梯应引起的心跳还厉害。贝蒂・安娜唐突地通报他的到来。

  “小姐,那位先生来了。”

  他走进房间。莎拉面对着房门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两脚踏着踏凳,腿和脚盖着一条威尔士红毛毡。那条用美里奴羊毛织的绿色披肩围住她的肩膀,但也掩盖不了她只穿着一件长袖睡衣这一事实。她的头发披散在绿色的披肩上。在他看来,她瘦小多了――而且羞赧得令人心酸。她并没有笑,一直瞧着她的手――在他刚进来时仿佛意识到他生气而像一个受惊的忏悔者一样迅速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紧接着又垂下头。他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拿着手杖和手套,站立着。

  “我恰巧路过艾塞特。”

  在一阵交织着理解与惭愧的感情中,她的头又垂下了一点儿。

  “我立刻去请医生好吗?”

  她对着自己的腿说话。“请不必麻烦。他也只能劝我做我现在所做的事。”

  他的眼睛简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眼看她如此身不由己,如此病弱(虽然两颊红润),如此凄凉。过去他老看见她穿那件一成不变的靛青衫裙――而今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这条绿色的披肩,以及从来未像现在这样充分展现其风韵的头发;一阵淡淡的药用松节油气味渗入查尔斯的鼻孔。

  “您不痛吗?”

  她摆摆头。“竟发生这种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傻。”

  “谢天谢地,幸亏不是发生在安德山崖上。”

  “可不是。”

  在他跟前,她似乎毫无办法,只能这样�促。他环顾小房四周。壁炉的铁架上燃着一堆刚生起的火;壁炉上面的饰架上放着一只托比杯,里面插上几株疲软的水仙花。房内陈设显然是低劣的,给人平添了几分尴尬。天花板上有几块黑斑――煤油灯的煤烟――像是以前住在这儿的无数邋遢住户留下的鬼影。

  “或许我应该……”

  “不。请,请坐吧。请原谅。我……我没想到……”

  他把他的东西放在五斗柜上,然后坐在仅有的另一张木椅上,这张木椅立在房内另一侧的桌子旁,正对着她。尽管她写了那封信,但连他自己也如此坚定地排除的事情,她又怎能想到呢?他找了一个借口说:

  “您写信告诉特兰特太太您的地址了吗?”

  她摇摇头,沉默不语。查尔斯盯着地毯。

  “只写给我?”

  她又低下头。查尔斯于是严肃地点点头,仿佛他也猜到了这点。接着又是较长时间的沉默。一阵急雨打在她背后的窗玻璃上。

  “我来,就是要讨论这件事。”查尔斯说。

  她静候着,可是他并没有说下去。他的眼睛又一次盯着她。她穿的睡衣一直扣至领口,袖口的扣子也扣上了,在火光下闪映出玫瑰红色,因为他身旁桌上的煤油灯芯并没有拧得很高。她的头发由于绿色披肩而增添光彩,在火光照射下的那部分显得极其生动;仿佛她的一切奥秘,她内心深处的自我,都已暴露在他的眼前: 高傲而又驯顺,受约束又不受约束,是他的奴隶但又与他平等。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来: 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再见她,是一种需要,就像不得不扑灭的难以忍受的饥渴。

  他强制自己瞧别的地方,但眼睛却盯住炉架上那两尊裸体的大理石水神塑像: 在红毛毯反射出来的暖洋洋的灯光下,这些塑像也披上了一层玫瑰红,它们也帮不了他的忙。莎拉动了一下,他不得不再次看她。

  她已迅速地把手举到她低垂着的头前。她的手指在脸颊上抹了一下,似抹去了点什么,然后停在她的喉头上。

  “亲爱的伍德洛芙小姐,请不要哭……我本不该来,我并不想……”

  但她却立刻急切地摇头。他让她有时间平静下来。当她用手绢轻轻点拭她的脸时,他突然被强烈的感情所摄服;这比他在妓女房内所感觉到的还要强一千倍。她那失去自卫能力的啜泣也许就是一个决口,这种感知正是通过这个决口迸发出来的――突然间他明白她的脸为什么老是纠缠着他,为什么他要再见她的愿望是那样强烈: 是为了占有她,溶进她之中,附在她的肉体上,渗入她的眼睛里,燃烧,燃烧,直到化为灰烬。把这种欲望推迟一周,一个月,一年,甚至几年尚可以办到,但是推至无限期却是办不到的。

  她接下去解释她为什么流泪的那句话轻得勉强才能听得到。

  “我以为再也看不到您了 ”

  他无法告诉她: 她这句话是多么接近他内心的真实。她昂起头看他;他也马上低头看她。那种神秘的昏厥症就像那次在谷仓时一样向他袭来。他的心像跑马,他的手在颤抖。他明白他如果盯着那双眼睛,他将沉入迷惘之中。他闭上眼睛,仿佛是为了排斥那双眼睛。

  这时的沉默十分可怕,就像桥要断裂,塔楼要倒塌似的紧张;感情上已无法再忍受,这沉默中蕴含的真理却急切地要求得到阐释。突然间从燃烧着的火堆中掉下一串煤,大部分都掉在下面的护炉板内,但有一、两块跳出来,落在莎拉腿上覆盖着的毯子边上。她连忙把煤屑抖掉,查尔斯则急忙跪下,从铜桶里抓起一把小锨。地毯上的煤立刻被铲走了,但毯子却冒着烟。他一手把毯子夺走,扔在地上,连忙踩灭上面的火星。室内充满被烧焦的羊毛气味。莎拉的一条腿仍然搁在踏凳上,但另一条腿已踩在地上。两只脚都裸露着。他瞧着毛毯,用手掌击了一、两下,确信毛毯不再冒烟才转身将毛毯重新盖在她的腿上。他俯下身体,靠得很近,注意力全放在平整毯子上。这时,她羞赧地伸出她的手搁在他的手上,这似乎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举止,然而又似乎是一个她怀着半分胆量精心设计的举止。他知道她正在昂望着自己,因而没再挪动他的手。突然间他的两只眼睛死盯住她的眼睛,再也不能移开了。

  她的眼睛里含着感激之情,带有往昔的忧伤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关切,仿佛她知道自己正在给他带来痛苦;但首要的一点是她在等待着,虽然无限羞怯,但仍在等待着。如果她的双唇上挂着一丝微笑,即使是最浅淡的微笑,也许他会想到葛罗根医生的理论;但这是一张近乎自我诧异的脸,跟他自己的一样迷惘。他们的两对眼睛相互注视着,时间有多长,他不知道;似乎是无限长,但实际上不过是三、四秒钟。他们的手首先采取了行动,由于某种神秘的沟通,两人的手指交织在一起了。这时查尔斯跪下一条腿,感情奔放地把她搂过来。他们的嘴贴在一起了,其狂热程度使双方都感到震惊;她于是把嘴唇移开。他吻遍了她的两颊、她的眼睛。他的手终于触动她的头发,抚摸着;他透过柔软的头发感触到她的小头,就像他感触到她穿着单薄的身体紧靠在他的手臂和胸脯上一样。突然间他把脸庞埋在她的脖子里。

  “我们不应该……我们不应该……这简直是疯狂。”

  但是她的两只手臂却搂住他,把他的头贴得更近了。他一动也不动,觉得自己被燃烧着的翅膀带去翱翔,在如此温柔的空气中翱翔,如同一只高飞的鹫鹰,像一个行走在绿油油原野上的出狱的囚徒,像个终于从学校中脱身出来的学童。他抬起头注视着她: 几乎强烈到野蛮的程度。他们又亲吻了。他用力紧贴在她身上,使得椅子也向后移动了。当她那只扎了绷带的脚从踏凳上掉下来时,他感觉到她疼得缩了一下。他重新瞧瞧她的脚,又瞧瞧她的脸,瞧她紧闭着的眼睛。她把头扭开,靠在椅背上,仿佛被他推开似的,但是她的胸脯似乎在微微地挺向他,她的手痉挛地捏住他的手。他瞥了她身后那扇门;然后站起来,三步当两步走到门旁。

  卧室没有别的灯光,其间只有苍茫的夜色和对面几盏街灯的黯淡灯光。但他依然能看见那张灰色的床和盥洗架。莎拉�促地从椅子站起来,靠椅背支撑着身体,那只受伤的脚从地面提起来,披肩的一端已从她的肩上垂落。在他们彼此的眼睛里,分别映出了对方的紧张,映出了那股洪水似的激情,及被卷进洪水中的生命。她似乎半走半跌地倒向他。他跃向前去,用双手把她抓住,紧紧拥抱她。披肩掉落了。在他和她的身体之间只隔着一层法兰绒。他把她的身体搂在怀里,嘴紧贴着她的嘴……

  当他终于从她的嘴巴移开自己的嘴唇时,她的头倒靠在他的胳膊上像是昏迷了一般。他迅速抱起她,穿过房间,走进卧室……

  (阿良、刘坤尊 译)

  【赏析】

  呼啸横卷的狂风,深不可测的树林,巨浪翻涌的海岸,笼罩在黑色衣衫里的人影……这样的场景描写充满了19世纪英国文学作品,构成一种常见的阴郁氛围。当作家福尔斯于1969年发表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的时候,时间距离他描写的维多利亚时代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然而,高超自然的模仿技法,对19世纪作品精髓的把握,都让作家抓住了那个年代作品的细小轮廓,以至于这部完成于当代的小说,竟完全呈现出古老的特色,让读者相信,它就是发生在英国历史上的维多利亚时期神秘的泛耀着灰黑色光泽、散发着腐木气味的故事。女士们裙角的蕾丝花边和绅士们袖口的珍珠纽扣,传达出某些属于那个时代的信息。就在那样的氛围里,像莎拉强烈、真实、叛逆的现代性格,却被视为放荡的类型。当查尔斯坐在隆隆碾过街道的马车里,向着莎拉的住处奔去的时候,黑沉沉的夜色正笼罩着整个世界,马车仿佛大海中的一艘小船,如此孤独、单薄。等待查尔斯的命运将是这黑夜般的死寂沉重,还是即将到来的黎明里那粉红色的晨光呢?人物,包括作家本人,当然还有读者,都在战栗中期待。

  如果先不理会作家在创作中所采取的一些理论原则的话,那么读者可以戏称他是个顽皮的、喜欢开玩笑的孩子。就如我们在节选部分一开头看到的,小说的故事似乎已接近尾声――查尔斯没有奔向莎拉,而是掉转车头回到了未婚妻欧内丝蒂娜身边,两个人如期结婚,而后生儿育女,直至寿终正寝。该诅咒的下了地狱,该赞颂的进了天堂。读者几乎要放下书本了,狐疑着一行行浏览过去,却发觉柳暗花明又一村。作家很快告诉读者,刚刚讲述的结局其实只是查尔斯在赶赴与莎拉的约会途中的一个念头而已,时间还在行进,故事还在继续,一切还远没到终结的时候。定定神,恍然大悟后,读者不觉有些莫名其妙。但一旦了解到作家这样的写法是遵照后现代派的文学理论而进行的创作实践,便会转为豁然开朗。

  二战以后,一股复古的、崇尚18至19世纪英国文学作品的潮流在四五十年代涌起。这是在世纪初现代主义文学流行之后,向另外一个极端的畸态变异。福尔斯以实际创作反对这种保守的后退,通过《法国中尉的女人》的创作,对“作者”的功能另行诠释。他否定19世纪的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全知全能的姿态,他提醒读者注意,作家不过是一个虚构者,他虚构出了人物,这个人物就脱离作家而独立存在,具有自己的生命轨迹。所以在节选部分,福尔斯指出,他塑造的查尔斯业已摆脱了由他安排好的那个安然终生的结局,而是按照自身的欲求进入了下面的章节。于是,福尔斯以未免刻意为之的失控和力不从心,来表现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将随着人物的心理、思想、逻辑方向发展而走笔的情况,从而彻底颠覆了作家一统文本的传统观念。

  这样,节选部分呈现的就是小说的两个结局,事态在未来的两种可能性。作者在小说中,半真半假地自我暴露,似乎他已经江郎才尽,故事再也编不下去。这种为难和枯竭状态,也部分地解释了他要给这部小说设计两个结局的理由。临近小说的结尾部分,读者可以感觉到作家几次想要结束叙述,但又在某种冲动的刺激下,再度执笔写了下去。他在情节推进的间隙这样写道:“我要拿你(指查尔斯――笔者注)怎么办呢?我早想就此了结查尔斯的故事,在他赴伦敦途中永远撇开他。”作家模仿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特点进行这部作品的创作,而“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所习用的套式,是不容许没有结尾的结局的”,所以他为了保持这种风格,必须为人物安排明确的结局。而这是有悖他的创作原则的,于是他求助于后现代的创作精神,制造了作品的空白,成全了读者的阅读自由。小说最后,他采取无限开放的文本,为查尔斯和莎拉的爱情设计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一个是模糊不明的决裂和分手,一个是有情人终于走到了一起。这样,福尔斯巧妙地利用维多利亚刻板敦实的风格为平台,造就了这部小说富有蕴味的开放式结尾,为后现代文学不拘一格的气质增添了助兴的一笔。

  这部小说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它相当集中地体现在小说的人物形象,尤其女主人公莎拉的身上。存在主义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强调生存是荒谬的,生活是荒谬的。荒谬在莎拉的身上首先表现为行动理由和目的不明确及自我悖谬。在节选部分中,莎拉和查尔斯终于越过界限,肉体结合为一体,直到此时查尔斯才发现莎拉分明还是一个处女,而并不像她在莱姆镇的时候对自己所说的那样,曾经失身于法国中尉瓦尔根尼。当初正是她的失身,才进一步激起了查尔斯同情与扶弱的侠骨柔肠。因此,当查尔斯发现了事实真相以后,他惊魂不定,感觉自己被莎拉控制了。他不知道莎拉为什么要说谎,不知道她选中自己的原因,这样的疑问一直到小说最后终了,也没有得到切实明确的解答。从整部作品来看,莎拉很像一个演员,她在自己营造的舞台上,尽情地享受着表演带来的快乐。她利用编造的故事和台词,博取了最初以观众身份出现的查尔斯的关注,从而将后者一步步带近自己的身边。这样的演出是蓄意和排练好了的,就连节选部分中她的脚踝扭伤,最终竟然也是假装的,其意图应该是扮演可怜的弱者,从而让自己跌进查尔斯的怀里更加从容而优美。莎拉故意隐瞒真实情况,主动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众人口中的荡妇,这个角色能够让她获得被攻击、被歧视的自虐型的快感,以及由此而来的孤独所给予她的享受感觉。她为什么要导致查尔斯的身败名裂,后来再抛弃他?连作家本人都无法作出解释,只能由读者自己去猜测,给予各种貌似合理的说法。其实可以这样认为,人的每一个行动,不总是有道理可讲、有目的可说的。人的荒谬性、生活的荒谬性不正是体现在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中吗?

  与此同时,作家又强调人的行为和存在的合理性,允许个体生命的多样性,尊重个体对自由的追求。在充满了清规戒律的维多利亚时代,莎拉仿佛自由女神,大胆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生活着。她选择了被众人鄙弃的生活,就是她要从那窒息人的世界里逃离出来的一种方式。她拒绝好心人的帮助,不肯离开这个对她恶语中伤的地方,原因却是只有在这里,她才是孤独的,因为孤独,因为离群索居而避免了沉沦于这个她无法认同的世界。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是莎拉勇敢地进行反抗的工具。不但如此,莎拉对爱情的追求也是超越那个时代的。对于喜欢的男子,她采取主动,不惜为此连用计谋,不顾对方已有婚约。这样的行为有其卑劣的一面,但从另外的角度看仍可给予谅解,因为单纯论追求心爱的人,应该是无可非议的,就像查尔斯冒着失去名望和地位、前途和财产的危险,仍然选择莎拉一样。在真正的爱情面前,这样的坚定执著让人不由得心生钦佩、同情羡慕。

  当然,和查尔斯的透明、热烈、真诚相比,莎拉的心是含混的、变幻的、难以捉摸的,甚至有些冷酷。小说最后,她拒绝了查尔斯,宣称自己这辈子都不结婚,因为在她看来,婚姻会扼杀她所钟爱的孤独与自由,让她成为一个和众多维多利亚时期的女子一样的家庭主妇。在这里,作家塑造了一个好像冷酷、似乎无情然而却是真正把握了自己命运与人生的女性形象。读者不该简单地责备她对查尔斯残忍,或咒骂她是个辜负爱情的冷面人。在莎拉的身上,作家观念中的存在主义旗帜再一次猎猎飘扬,它提示人们要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尊重每个人的生活,因为每一种存在的形态都是有意义的,都可以理直气壮。当人们感觉到自己的某些传统观念受到了冲击,包括一些道德认识受到了撼动的时候,可能正是以福尔斯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们希望看到的社会图卷和人类前景。

  (孙悦)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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