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小说“反爽文”写作的文化观察
摘 要:
《修真四万年》的写作伦理和文本内容,呈现了一个从爽文到“反爽文”写作的过程;《修四》以“时间化结构”、复调书写和对丛林价值观的超越,构建了其“反爽文”的美学范式;而《修四》的读者接受亦主要围绕“爽文”展开,体现了网络文学审美价值和市场价值的复杂关系。
关键词:
反爽文写作;伦理;复调;时间
自网络文学诞生以来,追求阅读快感的“爽文化观”就是其挥之不去的标签。总体来看,“爽文”书写首先是作为一种市场化写作伦理而呈现,即网络文学被定位成一种提供快感的文化商品。“成功的商业网络小说也被称为‘爽文’,作家的写作目的就是调动一切文学手段让其服务的核心读者群(粉丝群)感到爽。”[1]从这一写作伦理出发,类型文也被视为提供不同“爽感”的文本。不过,伴随着网络文学整体审美层次的进步和提高,网络幻想小说亦出现了越来越多从写作和价值层面都超越了“爽文”模式的作品,《修真四万年》即是其典型范例。[2]
一、写作伦理:爽文的自我超越
在作为文本伊始的第一部分“天元篇”当中,卧牛真人进行了世界观的勾勒。其最大的创新,就在于对于修真伦理的重新构建。在传统玄幻修仙文中,修仙世界是一个没有凡人的世界,修仙过程与普通人没有任何伦理关系。与之相对,我行我素,不受束缚的“龙傲天”式主角乃是“爽文”特质的重要方面;即使是在相对严谨克制的《凡人修仙传》中,韩立所奉行的,也不过是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价值观。而在《修四》中,“修真”却是由国家和社会所推动引领的普遍事业,在国家范围之内,“修真者”作为社会中的强者,具有保护普通人的伦理义务。故而,相比于传统意义上的玄幻修仙小说,《修四》中的修真者具有了超级英雄式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伦理意涵。在这里,作为一种束缚,修真者的伦理义务就构成了对于“爽文”的反拨。
这一点在故事中有着鲜明的呈现:作为被粉丝和书评者津津乐道的“名场面”,主人公李耀去修仙学府报道时遭遇了兽潮袭击,危机时刻,大量修真者们放弃逃生的机会为凡人而战并最终牺牲,贯彻了“强者的鲜血,要为弱者而流”的精神。在此,仅仅从追求快感的爽文模式来说,对于弱者的奉献和牺牲显然具有了某种背离“爽文”气质的特征。而卧牛真人对此显然也心怀忐忑。只有当作品在上架后取得了不俗成绩时,卧牛真人才确定了这种价值观书写的可行性:“有些东西会过时,有些东西永爽文特质。离奇地吸收古代炼器大师欧冶子的残魂是李耀快速成长的“金手指”,战胜世家远不会。主题会过时,创意会过时,写作风格会过时,套路会过时,打脸的方式会过时,金手指会过时。但热血不会过时,友情不会过时,坚持不会过时,梦想也不会过时。”[3]在卧牛真人的表述中,“过时的东西”主要指文本形式层面的东西,尤其是围绕‘爽感’而建立的类型文书写传统和规范;而不会过时的东西则是文本内蕴的价值表达,尽管这一价值观表达还停留在比较浅显的层面。可以说,在全新的修真世界观的建构中,卧牛真人初步彰显了从价值观层面背离爽文写作伦理的可能性。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修四》成为了“反爽文”的作品,“天元篇”的价值观建构并未深入到文本当中,李耀在天元界的成长依然具有鲜明的公子郝连烈乃是典型的“打脸”文风,此后一路逆袭,战胜各种高级别的对手更是典型的“爽文”套路。在这一部分的结尾,李耀借助火花号消灭骸骨龙魔成为联邦的救世英雄,更是将这种“爽文”模式推到了巅峰。卧牛真人在总结天元篇时,也意识到了其鲜明的爽文风格:“天元篇是比较直线的升级刷怪装逼,反正人就是好的,妖就是坏的,好的打坏的,简单明了,轻轻松松。”[4]总体来看,相对于传统修仙文来说,“天元篇”虽然有着世界观的拔高,但依然遵循了爽文的创作逻辑和模式。
从第二部分飞星篇开始,故事的矛盾主线开始从人族和妖族之争,转变为修真者和修仙者的冲突。修仙者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草芥,拥有鲜明的自利价值观。有趣的是,卧牛真人此处对于修仙者的设定,可以窥见诸多早期修仙文的主人公气质。由此,故事逐渐从技术层面的争斗,转入到两种价值观的争锋,这大大拓展了文本的思想内涵。而卧牛真人对于刘慈欣“黑暗森林理论”的反拨,更是深化了围绕修真者而展开的价值观建构。在对飞星篇的总结中,卧牛真人认为:“第二部分增加了一些比较复杂,有些纠结,偏阴暗面的东西……”[5]这表明卧牛真人已经意识到了思想深度的拓展使得文本在逐渐走向一条“反爽文”的道路。不过,市场的反馈给予了卧牛真人延续这一思路的信心。
从第三篇“血妖篇”开始,卧牛真人丰富和深化了其庞大的世界观,其文本的“反爽文”特性也愈发深刻。在“血妖篇”中,卧牛真人一改“天元篇”中妖族的邪恶形象,展现了人妖两族各自的立场和复杂心态。比起爽文中常见的暴力压制,主人公李耀历经千难万险,试图推动人妖两族和解和平权,虽然是艰难得多的选择,却体现了更为丰富的价值意涵。在“古圣篇”中,卧牛真人从李耀的视角考察了古圣界大乾王朝的社会形态,深刻呈现了整体社会“内卷”所带来的危害。这些对于种族、国家的深入思考都超出了爽文的范畴,彰显了一定的思想深度。更为重要的是,卧牛真人笔下的李耀和修仙者们始终具有自己的有限性。例如,李耀在试图使人妖两族议和时遭到人族主战派的迫害,危机时刻是群众的力量使他化险为夷,这是对于“人民”力量的确证;而古圣界的元婴高手面对糜烂社会的窘迫,亦体现了个体面对社会问题的无力。这一颇具马克思主义英雄史观的书写,完全颠覆了爽文模式中的个体力量的无限性这一核心“爽点”。
卧牛真人的这种“反爽文”书写乃是一种“无意识”和“有意识”的集合。一方面,其笔下的人物和故事情节,有着自身的逻辑和发展线索,这使得《修四》的发展呈现出了其内在的逻辑。最为典型的,是颇具“历史考古”性质的“古圣篇”,从构思中的小片段发展为一个大章节。按照卧牛真人的说法,是“笔下的一切都不受控制,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呈现出了自己的意志。” [6]这里卧牛真人对于写作审美规律的尊重,是其书写方式超越爽文模式的一大原因。另一方面,卧牛真人认同网文的娱乐本质,认为网文是一种繁杂生活之外的“心理按摩”,亦清晰地认识到了第二篇以后小说风格的“反爽文”特性。他说:“当老牛决定本书从第一卷《天元篇》的简单直接爽快,大幅逆转到第二卷《飞星篇》以及之后的风格时,是做好订阅和收入跌掉一半的心理准备的。”[7] 然而,网友们对于《修四》的欢迎以及对文本的严肃探讨,不仅令卧牛真人感到惊讶,亦彰显了“反爽文”写作在市场上取得成功的可能性。
正是出于这种认知,卧牛真人的“反爽文”写作意识愈发清晰,并贯穿到文本的最终。这集中体现在文本后半部分对于爽文模式的“天元篇”的“反写”当中。例如,在“天元篇”中,作为爽文模式中经典的绊脚石形象,被李耀“打脸”的郝连烈,在星耀联邦与黑风舰队的大战中力挽狂澜并且英勇牺牲,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尊严。“天元篇”中邪恶的妖族形象在“血妖篇”中也得到了更为辩证的刻画,并塑造了巴彦直这样一位反抗压迫的妖族英雄形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故事在结尾出现了反转,李耀融汇的古修欧冶子残魂这一“金手指”,乃是“洪潮”的刻意安排。这样一来,“天元篇”的爽文模式从根本上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修四》第一章的“爽文”气质也得到了消解。当然,比起从故事层面消解不合理的“金手指”,这一“反写”前文,重构写作伦理的“反爽文”意识,才真正体现了《修四》写作伦理的内在嬗变。
二、写作范式:“反爽文”的美学建构
对于《修四》写作伦理的考察,可以看到一个从“爽文”模式走向“反爽文”写作的进程。作为取得了一定成功的文学实践,《修四》不仅表明了“反爽文”模式亦有可能取得商业成功,亦彰显了一个广泛的超越爽文模式的网络文学全新写作伦理。在《修四》从爽文走向“反爽文”的进程之中,对其“反爽文”模式的深入发掘,就成为了考察这一美学嬗变的重要方面。
首先,当代玄幻修仙小说乃至网络文学往往具有一个“空间化”的文本结构。早有论者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将其称之为当代文学的“空间转向”:“从审美特质这个角度来考察场景书写的审美变革,我们发现,文学发生了从时间性向空间性的转变。”[8]笔者认为,这种转变来自于基于技术理念而带来的认知方式,即“技术化世界观”的形成。当代社会乃是一个技术化社会,在日趋专业化的语境中,个体的行为表现为一系列技术性操演:“在日常概念中,技术被理解为一种合目的的手段以及一种人类行为。”[9]所谓技术化世界观,即是将生活理解为通过技术手段实现目的的过程。当代居于网络小说主流地位的修仙小说、官场小说、宫斗小说,都展现了这样的技术化世界观。而在技术——目的的视野之中,时间——历史意识被取消了,主体呈现出围绕技术而展开的层级迁跃,从而也就生成了基于空间的总体想象。网络文学的爽文特质往往是基于这种技术性上升来呈现的;故而,“空间化”的文本结构乃是“爽文”的重要世界观基础。
《修四》世界观具有典型的“时间化”样态,这是构筑“反爽文”书写的重要结构特质。《修四》的时间呈现并没有局限在李耀的修炼过程之中,而是着眼于整体的修真文明来进行叙事。文本中的重要时间观念“四万年”指涉的是人类修真历史的进程,《修四》正是基于这一时间视野探讨了人类文明的走向。在空间化的修仙小说中,时间被局限在个体视角的目的论视野之中;而在《修四》中,从盘古文明到人类文明的传承,从古代修真到现代修真的变迁,时间展现了一种通向未来的可能性,也就真正建构了一种基于文明视角的历史感受。在故事的结尾,李耀和“洪潮”的对抗所体现的,正是李耀对于这种历史可能性的执着追求。整体来看,在将“空间化”书写转为“时间化”书写之后,《修四》超越了技术化世界观中狭隘的个人修炼视角和“成仙”的目的论叙事,从而避免了文本落入单线条的“打怪升级”的爽文窠臼之中。
如果说技术化世界观是爽文模式的世界观框架,那么主体的膨胀就是其核心“爽点”。按照齐格蒙特·鲍曼的说法,当代个体经历了从“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的转型。“消费者社会”抽空了工作的伦理内涵,使得其成为一种单纯的技术化操演;而消费则成为个体进行意义建构和身份表征的场域。这不仅意味着,工作本身成为一个繁冗的、缺乏意义的空间,使得个体丧失了精神维度;更为重要的是,弥散在生活中的技术破坏了个体的完整性:“技术意味着将生活打碎成一系列的问题,将自我打碎成一个生产问题的多面体,每一个问题都要求单独的技术和单独的大量专门知识。”[10]故而,技术本身对于个体的自我建构产生了深刻的压抑,对于技术的依赖和沉溺意味着主体性的付之阙如。
作为在电子乌托邦这一虚拟空间建构的文化形态,网络文学有着鲜明的对于现实语境的文化代偿功能。从形式上说,消费主义语境中个体无法充分实现的欲望,在网络爽文所赋予的快感当中得到了弥补;而从内容上来说,恰恰是对于技术的绝对掌控,使得个体克服了技术化语境中个体的弥散性,建构了绝对的主体形象。与之相应的,则是爽文中的所有对立者,都成为了技术视野中有待征服的客体对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网络爽文、尤其是玄幻小说中的爽文模式,源自于现代性视野中的主体哲学在社会视域中的进一步膨胀;即主体从对自然的征服进一步上升到对于所有客体对象的征服。显然,是技术向着社会语境的深入以及对于个体的深刻压抑导致了这一反向的“异托邦”想象。
巴赫金评价欧洲文学时曾经认为,传统小说的作者地位至高无上,主人公和所有人物的主体性被这一至高无上的作者意识所吞没;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打破了这一模式,其小说中的主人公具有了自我意识,能够进行独立的思考和表达。故而,这一小说打破了绝对的真理,呈现出鲜明的“对话”特征,这就是巴赫金著名的复调理论。
网络爽文的“主体膨胀”,决定了爽文中本质上只有主角的声音和话语,其他人物已经被充分“对象化”而缺乏自身的表达。从这个角度出发,网络爽文模式恰恰具有这样一种“绝对化”的主人公(主体)意识;而对于网络爽文模式的突破,亦在于使得其他人物从绝对的主体“暴政”中解放出来,建构真正的自我形象乃至形成巴赫金式的“复调”结构。
《修四》的反爽文特质体现在对于其不自觉的“复调”书写之中。首先,《修四》彰显了个体本身的局限性,避免了那种技术层面上的绝对主体形象。例如,在“血妖篇”中,李耀落入人族主战派的阴谋,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在关键时刻他终于进行了自我反思,认为自己过度倚仗自身的能力而脱离了与大众的联系。最终,李耀在群众的帮助下挽回败局。其次,卧牛真人塑造了很多各具特色的反派形象。他们不仅在能力上与主人公一时瑜亮,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有着坚定的立场和价值观,不断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正如某些读者所评价,这些人物已经超出了“反派”范畴,而只是拥有和李耀不同的立场。有趣的是,在文本的后半部分有着大量的对话书写,李耀常常和各种人物进行长篇大论的价值观交锋。卧牛真人也并未使李耀的价值观和意志能够凌驾于他人,而是凸显了不同理念各自的复杂性与合理性。这一严重偏离爽文模式的书写,恰恰构成了巴赫金“复调”模式的典型呈现。
在反爽文的世界观建构和人物塑造的基础上,《修四》在价值取向上对于爽文的超越也显得水到渠成。在爽文模式中,其伦理观可以从主人公和故事语境这两个视角来进行理解。从技术化世界观所建构的技术—目的这一主人公操持方式来看,工具理性显然构成了爽文主人公的核心价值取向。无论是《甄嬛传》中一众人物进行宫斗的腹黑隐忍,亦或是《凡人修仙传》中韩立的谨慎克制,都深刻诠释了这一工具理性的运用。而从故事语境来看,宫斗文“步步惊心”“各怀鬼胎”的环境,玄幻修仙文残酷血腥、大道无情的争夺,都在彰显着一个适者生存的丛林价值观。这一价值形态正是对于当代伦理样貌的反映:新自由主义所塑造的市场至上的准则塑造了广泛的“风险社会”样貌,充满危机和不确定性的日常生活又造成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泛滥。残酷的社会竞争不仅影响着个体的伦理取向,同样亦体现在对于国家乃至文明的想象中。刘慈欣的《三体》所描绘的“黑暗森林法则”,就是对这一伦理焦虑的深刻表达。
在伦理层面上,《修四》所试图克服的,正是从个体层面上的工具理性到总体视野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一爽文所依托的价值基础。在全文的开篇,《修四》就颇有新意地提出了“修真者”和“修仙者”的对立,以修真者守护人类文明的集体价值观对比了修仙者的个体化伦理,展现了“修真”这一技术化操持的全新可能性:“当作品探讨‘修真’(照顾弱者的普遍伦理道德)和修仙(追求自我强化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之间的‘大道之争’时,本作品已卓然成峰。”[11]而从整体层面上,卧牛真人通过主人公李耀,鲜明地表达了试图超越“黑暗森林法则”的伦理取向。在人族与妖族、现代修真者与古修,星耀联邦与真人类帝国等基于种族、社会发展阶段、政治模式的各种深刻的“文明冲突”之中,李耀始终都在寻求一种协调、合作、发展的可能性,从而避免“黑暗森林”式的文明争斗与毁灭。可以说,在充斥着伦理淡漠的爽文写作中,《修四》展现了其颇具理想主义的价值超越性,这是其“反爽文”写作在文本内蕴层面的呈现。
(本文作者系西北大学文学院讲师,大众文化与网络文学研究方向。)
注释:
[1] 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的“爽文化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8).
[2] 为了使用方便,下文统一使用《修四》来指代《修真四万年》这部作品。
[3] 《修真四万年》“天元篇”:老牛与麒麟臂。
[4] 《修真四万年》“飞星篇”:飞星篇完结感言。
[5] 同上。
[6] 《修真四万年》“古圣篇”:第四卷卷末感言:无尽延伸的迷宫。
[7] 同上。
[8] 韩模永.增强现实与空间转向——网络文学的场景书写及其审美变革[J].文艺理论研究,2019(4)。
[9] 胡翌霖.海德格尔是技术悲观论者吗?[J].自然辩证法研究,2014(1)。
[10] [英]齐格蒙特·鲍曼著,张成岗译.后现代伦理学[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11] 邵燕君,高寒凝主编.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好文集[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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