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台》：触摸到历史脉搏与形象体温
蒋胜男始终专注于女性题材历史小说，其讲故事方式与中国传统艺术手法和现当代文学作家追求相辅相成，既讲究风格创新突破，又注重塑造鲜明形象。同为大女主的故事，《芈月传》从秦宣太后(芈月)角度出发，以如椽巨笔描绘出一幅“女人天下”的壮美卷轴，全景展现大争之世群雄逐鹿的宏伟图卷，《燕云台》则更进一步，不仅毫无宫斗争宠，且视野更为宏阔，代表着蒋胜男新历史小说叙事的新境界。凭借对中国历史的熟稔理解与对女性成长的深刻体悟，蒋胜男将零落不全的史料整合成了有机话语体。严谨周密的逻辑肌理，丰富史料的剔抉撷取，生动感人的细节描写，莫不形神兼备；主题价值意蕴的经营，人物性格命运的掌控，情节结构的运转，咸皆锋发韵流。
《燕云台》以契丹辽国着力于推行汉制改革、谋求宋辽民族融合的历史进程为背景，全息呈现铁血红颜、鲜衣怒马的萧太后恢弘传奇的一生。若问为何宋辽，为何萧燕燕，概因变革之难，古来有之。须知宋辽夏三国并立适逢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千禧年，此时欧洲尚处于黑暗中世纪的黎明前，中国处于世界史上“近代性转型”的转捩点，并开辟出远超同时期欧洲的“中国版文艺复兴”。澶渊之盟，既奠定辽宋长达一百多年的和平年代，又是中华民族为缔结民族共同体而在“一带一路”历史洪流中，极为难得的一段以民族认同而消除差异、以和平相处而化解战争、以融合共荣而谋求国运民生发展的辉煌时期。
《燕云台》是一部透过文字而能触摸到历史脉搏与形象体温的小说，可谓是有情的家国往事、深情的历史故事、共情的人物叙写。既往历史文学叙事中对宋辽夏的各种评书演绎，多存在着雷同化和脸谱化现象。诸如《呼家将》《狄青演义》《杨家将》《岳飞传》等，皆以宋代昏君在世而奸臣当道，遂致忠臣良将义士报国无门为主旨，而辽则动辄浮泛妖魔化，夏则一概粗浅简化，导致千篇一律，众口一词。《燕云台》中，蒋胜男延续了其惯以中国历史知名女性为主角的叙事方式，把小人物当成大人物来塑造，把大人物当成小人物来经营。从外貌到心理，从言语到行动，于习俗仪式中过渡衔接，在家长里短中铺垫冲突变故，借伦常关系植入桥段戏份，使得小说充满代入感、体验度和共情性。
其题材淡化后宫争宠，其旨趣忽略尔虞我诈，其情节漠视争权夺利，其章法屏蔽阴谋诡计，而以民族融合发展为重心，以人间正道是沧桑为基调，《燕云台》以着力于书写契丹大辽巾帼萧绰女性世界中的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合为立意，谱写了一部女性政治家的传奇心灵史。萧燕燕从小女生到大女人，从少女到母亲，从三妹到皇后，从连襟到君臣，既牵连着个人成长中难免的情感纠葛，又浓缩着人生天地间永存的悲欢离合。蒋胜男凭借对人性命运的深切理解，对女性心理的体察入微，对姐妹亲情关系的细织密缝，使得《燕云台》大开大阖又虚实结合的叙述手法，既契合中国传统文化精髓，又能满足国外粉丝兴趣。
《燕云台》故事主线以萧燕燕为推进契丹汉化与民族融合的改制进程为主轴，以萧燕燕与韩德让的爱情、与大姐萧胡辇二姐乌骨里的姐妹情为副线，如此构形从蒋胜男早期的《西施入吴》《花蕊夫人》等便已形成，鉴于时属练笔之作，它们尚未成运转自如、运斤成风的叙事技巧。与《芈月传》专述芈月生平并串联起商鞅变法、群雄并起争霸天下等真实历史事件又串联楚威王、秦惠文王、赵武灵王、屈原、黄歇、张仪、苏秦、公孙衍、白起等历史人物的大格局的人物纪传体历史小说之迥异处，在于《燕云台》主线一以贯之，副线串珠缀联，沿袭并激活了《水浒传》《儒林外史》《海上花列传》等由来已久的中国传统历史叙事中的“穿插藏闪”手法。
所谓“穿插藏闪”，即由具结构价值的男女主人公作为外在情节枢纽，沟通各个叙事单元。“穿插”使得故事主线一波未平而一波又起，结构显现出错落有致、摇曳多姿的波段效应。比如萧燕燕出场时，已然少女，她与父亲萧思温之间探讨的问题，则借助于萧思温的回溯性视角，而完成对祥古山事变导致耶律璟称帝以来的各种大肆杀戮等事相的补叙，此类事相成了历史本事、叙述话语与个人记忆的糅合体。“藏闪”则见于伏笔迎笔严丝合缝又伏脉千里，腾挪跳荡且溢光流彩，事节前后参差映照，框架严整紧凑如椽屋。这不仅令故事好看，剧情隐现曲折，跌宕起伏；节奏也快慢结合，张力尽显。比如大姐萧胡辇与萧燕燕的关系，仿若母女：“每次燕燕闹腾，总得胡辇出来，才能够镇压得了这个小魔星”。最终姐妹却酿造了一出为情人谋反而反目、大动干戈的亲情伦理剧，夯实了小说主题意蕴层。
网络文学“浙江模式”影响日隆，成为独树一帜的当代文学（文化）现象，蒋胜男可谓功不可没。倘再放眼回溯20年，不难发现“玄幻”与“历史”仍属网络文学大花园中家喻户晓、口碑载道的两大主类。随着中国网络文学日趋成熟，网络文学现实题材也接踵浮出地表，比如同为浙籍网络作家的阿耐，其《大江东去》《都挺好》《欢乐颂》《大江大河》等风靡一时。而专心于女性历史题材的蒋胜男，一直在告别单一男欢女爱或多方恶斗模式、宫斗套路及架空穿越路数，更趋向于对中国历史传统文化的精耕细作与情感伦理、价值观念等软实力因素的织造传播，推送出如《芈月传》《燕云台》等致敬“中国女性”的口碑之作。这些携载着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历史类型及其以女频、女性向等主打“她世纪”中国风的网络文学产品，辅之以关注民族融合与汉制改革进程的“一带一路”历史题材，之于以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人间正道的读者而言，极易代入认同，引发共情共感。
但历史类型网络小说毕竟不同于仙侠、玄幻、修真、都市、科幻等类型，要想出彩，需有相当历史文化积累，如蒋胜男《芈月传》《燕云台》这种宏篇巨著至少苦心孤诣数年。网络文学历史题材又是历史最为悠久、读者群基数最为庞大的形塑“经典化文学”的主打产品之一，它通过描述历史人物和重大事件而再现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风貌与秩序发展趋势。这就要求历史小说作家的创作态度必须与时俱进，不仅与受众保持互动往来，更需兼顾粉丝读者的接受趣味、习惯爱好、认知能力、情感诉求等等。比如萧燕燕出场：
察割之乱，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上京皇城的一处庭院中，窗前垂柳嫩芽初绽。一个红衣少女站在书房窗前，跺脚问室内的中年男人：“那么，后来呢？”
北府宰相萧思温悠悠地喝了口茶，问：“什么后来？”这少女正是萧思温的幼女，名叫燕燕。她闻声急了：“祥古山事变后来怎么样了？”
这种传统评书中的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相结合的转述手法，非常接地气，让人物和读者都会产生沉浸感。作家则旁征博引，将长期阅读积累的大量史料逐一消化，严丝合缝融入其中，成为作家、人物、读者共享共鸣的文学语言制品。
萧太后是中国历史上惟一论才能和功绩可与武则天相提并论的女强人，但各种版本中的武则天，其人生轨迹，饶是苦心积虑，勾心斗角，却也仅仅拘囿于王朝兴衰与一己一家私欲，宏大主题始终难免沦为后宫琐屑叙事的“秘史艳闻”。唯独萧太后终其一生，力主推动改革辽制与力求改变游牧风俗，促使辽国向封建制度转变，谋求契丹汉族和谐共处，实现辽宋和平发展；两次伐宋缔结澶渊之盟，改变辽宋关系，从此带动辽国进入盛世。她一生又被两个男人深爱着：“我这一生很幸运，遇到了你和先帝。先帝教会了我怎么做一个统治者，你辅佐我成为百姓爱戴的好君王。我们之间虽有波折，最终却能相守到白头。自古为政者，少有像我这样感情圆满，功业千秋，儿孙孝顺的，此生无憾了。”较之武则天乃至汉代吕后、晚清慈禧太后等，家庭、爱情、功业皆圆满者，唯有萧燕燕。
我们更应看到，历史小说终究需要依据历史事实。却又不同于历史教科书，它可以作适当想象、概括和虚构，但所描写的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应有历史根据，力求真实与虚构相统一：既具有历史资料价值，给人提供某种借鉴，又要为现实生活服务，如此作家与读者能共同以审美眼光去了解历史、反思历史、总结历史，获得认知与审美上的多重受益。这也必然导致历史题材书写中存在着“主体性”之争，无论作者还是人物、题材、主题层面，女性作家与女性主人公往往处于身份缺位、自我迷失或甘居次要角色陪衬地位，或多或少存在着叙事态度、形象设置和修辞伦理上的“泛男权化”或“泛娱乐化”趋向。随着历史题材书写的日益丰富，影视改编不断刷新，作者数量递增，话题度蹿升，原来专属男性作家与男主的文化书写权力与历史知识鸿沟已然消除。正是凭借严肃的历史认知、严格的性格刻画和严谨的叙事态度，《燕云台》不仅是辽宋争夺燕云十六州时代的百科全书，又是爱情、事业、家庭皆圆满的女性教科书。它所蕴含的中国女性成长经验和成功模式，更契合当今“她世纪”的教育理念和励志范例。
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以蒋胜男等为领军人物的新历史网络小说正凭借其独具的中国特色、浓郁的时代特征、鲜明的民族样态、饱满的女性形象、深厚的中国故事底蕴，而为国内读者和外国友人开放了一个了解中国女性的视窗。
（编辑：moyuzha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