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玮 :欲望生产与“乌托邦”的重建——论“爆款”男频长篇网文叙事结构的转变
内容提要:“爆款”男频长篇网文享有巨大的读者市场,是网络文学发展的重要风向标,也是当下具有巨大情感召唤力的重要文类。“爆款”男频长篇网文的叙事结构早期以“升级打怪”为主,近年转变为“二元理念”结构,并由此影响了此类网文诸多表达方式的变动。此种转变的内在逻辑有迹可循。以“欲望生产”为方法论,可以发现早期“升级打怪”结构中,欲望主体的建构生产出积极的“匮乏感”。后期男频网文走向“二元理念”结构,并生成“为他/她/它”的语义指向,在尊重“匮乏感”的基础上,进行反思并寻求改变的可能。由此出发,可以纠正认为“爆款”网文仅仅是商业化的产物、仅仅是迎合读者低级趣味的偏见等看法,看到“爆款”结构背后积极的情感召唤功能,充分理解此类作品的想象力价值。
关键词:网络文学 叙事结构 欲望生产
男频[1]长篇网络文学作品在“类型化”的网络文学序列中占据至关重要的位置,其中的“爆款”[2]也经常被视作网络文学写作的重要“范本”和“风向标”。此类网络文学作品不仅拥有庞大的读者群,而且影响着学术界对于网络文学的理解和判断。在诸多对于网络文学进行全称性、总体化的研究中,经验性例证往往来自这些颇具影响力的男频网络文学作品。近来,网络文学研究开始注意细化类型之间的差别,观察到网络文学内部多元发展的状况,但男频长篇网文因其广泛的影响力,仍左右着关于网络文学发展的总体认知。对此类网络文学的研究也从一般意义上的对“升级打怪”等结构的呈现,转变为在思想价值层面揭示其“爱欲释放”的功能或是其作为“匮乏”寓言的表现。尤其是2018年后,网络文学呈现整体性的变化,在“去类型化”和“后类型化”[3]的潮流中,男频长篇网文也发生了重要变动,表现为从“升级”放缓到以新结构替代“升级”。当相当一部分“爆款”男频长篇网文的核心逻辑出现从“为己”到“为他/她/它”的转变,当其结构的语义关系出现反思和批判的维度时,重新反观整体男频网文的“欲望”叙事的思想潜能便成为可能。沿着“爆款”男频长篇网文从“为己”到“为他/她/它”的发展脉络,也许可以看到,男频长篇网文的“欲望”叙事与其说是对“弱肉强食”逻辑的重复表达,或是作为一种“现实性匮乏”的表征,毋宁说它是德勒兹和加塔利所说的“欲望生产”。此种欲望生产出的“匮乏感”,具有巨大的情感召唤的力量,并指向行动的可能——重建具有反思性和批判性的“乌托邦”。由此,对男频长篇网络文学新变的呈现和分析,不仅能够丰富对网络文学发展动向的认识,而且能够给予网络文学以新的价值阐释。
一、早期男频长篇网文“升级打怪”的结构及其问题
在网络文学“类型化”[4]的发展阶段,“升级打怪”是男频长篇网文的主要套路。从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我吃西红柿的《盘龙》到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等,早期男频“爆款”网文均采用“升级打怪”的结构,并获得成功。也正是此种套路,让此类网络文学在吸引广大读者的同时,也受到对其“保守”的思想立场的批判,并由此影响到思想界和评论界对网络文学的整体性判断。但“升级打怪”难道仅仅是一种迎合所谓“低级趣味”的商品,或者说,在意识形态层面上只是重复“弱肉强食”逻辑的保守立场吗?“升级打怪”的叙事动力和语义场所建构的“欲望”叙事到底有着怎样的思想动能?如果观察男频长篇网文结构的发展和转变,推进对于“欲望”的理论化思考,便可以澄清男频长篇网文的深层结构中所蕴含的积极的反思和行动功能。
所谓“升级打怪”原指RPG(role-playing game,角色扮演)游戏中最为常见的升级模式,即玩家通过击杀游戏中的怪物,提高自身的级别与属性,最终通关游戏。在网络文学“类型化”的发展过程中,男频长篇网络小说基本参考这一模式设置情节,采用“击败对手—破解危机—获得奖励—升级”的故事发展方式,并常与“换地图”的套路联用。如《盘龙》(我吃西红柿,2008)不仅为主角设计了完整的升级序列,更为魔兽、职业、主神、神器等建立了细致的等级划分。到了《斗破苍穹》(天蚕土豆,2009),“升级打怪”更是小说结构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升级序列更加细致复杂,修行的等级分为十级:斗者、斗师、大斗师、斗灵、斗王、斗皇、斗宗、斗尊、斗圣、斗帝,每一阶有九星,且不同等级之间实力差距极大。主角层层升级,过关斩将,以达到至高、至尊的等级为终极目的。诸多网文的写作教材将之作为一种重要的写作技巧,但仅仅从表层的修辞技巧来认识“升级打怪”还远远不够。
从叙事学的视角来看,“升级打怪”是以“语义反复”为特征的循环叙事。每一次升级或是打怪,该环节内的叙事结构都是不变的。主角和“助手”一起战胜“敌人”,虽然“敌人”的面目不同,所设置的阻碍亦有不同,但二元对立的排斥性关系,以及最终“战胜”和“变强”的指向却始终不变。网文中的“助手”除了常见的队友、战友、亲人、恋人或贵人外,更多的体现为所谓“金手指”。“金手指”指作者专为主角设计的、对其成长大有益处的设定,如超级能力、武器功法、神秘导师、随身空间、系统外挂等,从而使得主角能够提升实力,打破常规,跳脱出小说语境中人物发展的应有逻辑,踏上与众不同的成长之路,获得常人所不能完成的成就。如《诛仙》(萧鼎,2003)将“金手指”设定为主角张小凡得到的“大梵般若”功法与秘宝等,《盘龙》将“金手指”设定为林雷·巴鲁克的盘龙戒指,《凡人修仙传》(忘语,2007)的“金手指”表现为主角韩立随意翻找就能获得仙界法宝的幸运奇遇,《斗破苍穹》将“金手指”设定为寄居在戒指中的药老……“金手指”作为“助手”,加强了主角作为主要“行动元”的功能。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在“升级打怪”的过程中也会出现困难和波折,但从叙事学的层面分析,表面上的“困难”,其深层的叙事语义是主角的机智和强大的助力。表面的“波折”,不过是通过延迟,强化最终胜利的技巧。“能指”层面作为“敌人”的“怪”,在“所指”层面也是“助手”。表面上是“敌我对立”,实际上,“怪”是“升级”的必经之路。读者在开始时便能预知结局,即主角必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主角的这种特征也被认为是“套路”,被称作“主角光环”。网文中认为“升级打怪”的空间结构是“换地图”。《盘龙》中,主角林雷从恩斯特学院开始,经历魔兽山脉、郝斯城、众神之墓、巴鲁克帝国、地狱、冥界等“地图”。在《斗破苍穹》中,主角萧炎一路从乌坦城、魔兽山脉、塔戈尔沙漠、迦南学院到中州、古族等场景,变换设计有如游戏副本的关卡转换。“换地图”不会因为空间的转化而改变“升级打怪”的语义结构,它的功能是将循环的语义结构放到更多场景中,是平面化的重复。当然,网文的“换地图”以奇幻、博物著称,也是阅读过程中产生惊奇体验的关键。但美轮美奂的场景并没有深层隐喻性或反讽性,在语义层面上,此类场景完全与主角“升级打怪”的过程相呼应。乃至于,评论家一方面为网络文学近乎“博物”的想象力所惊叹,另一方面也指认这些美丽的“异世界”充满了“残酷竞争”与“等级焦虑”。[5]
由此来分析,以“升级打怪”为核心的男频长篇网文是一个封闭的完全主体化的世界,从行动元到助手、从敌人到场景,均可统一至一个欲望化的主体。男频长篇网文设置的晋升阶梯表达着对强力、智谋、物质或是权力强烈的“欲望”。对于此种“欲望”叙事的思想功能,邵燕君曾引用马尔库塞的理论,分析其在释放个体“爱欲”方面的积极价值。她指出,“精英/底层”的外部社会结构决定着男频玄幻小说的结构。玄幻小说讲述主角不断面对困难与挑战,从一个普通人乃至于“废柴”逆袭、翻身,逐步“升级”“打怪”,成为世界主宰的历程,是以“代入”视点使读者将小说主角视为自己在异世界的投射,通过主角的成功满足着读者的娱乐需求,实现阅读爽感的获得。这同时也传递出朴素的成功观念: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努力与奋斗获得成功。它与绝大多数读者的人生愿景密切关联。邵燕君感慨道,现实生活中“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但在这里,你是目的,你是中心,一切对现实规则的模拟和对现实要素的提取都是为了让你更好地代入而提供逼真感,‘设定’早已为你悄悄修改了命运参数,甚至世界的规则因你而设,所有的外挂为你而开,因而,你的欲望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6]。
但更多的学者对这类作品持批判的态度,认为这类作品并不关心个体努力和奋斗所依赖的等级结构是否合理。甚至部分作品会采纳“胜者为王”的强权逻辑,因其对强权世界观的无限夸大被称为“战神文”。同样是快意恩仇,与武侠小说相比,男频长篇网文对“复仇”背后的“公平”和“正义”问题并不感兴趣。“复仇”仍被转化为反败为胜的“打脸”,如《斗破苍穹》延续了武侠小说惯用的复仇情节,在“成长”目标下的设定依次是,向退婚的纳兰嫣然复仇、向云岚宗复仇、为药老复仇、向魂族复仇,这种复仇不再是“替天行道”,而是主角不断战胜曾经的强者而“升级”的过程。由是,这类男频作品会受到这样的批评,认为这种获得成功的方式是以认同“弱肉强食”法则的等级化社会为前提的。陶东风评价此类网文所传达的逻辑是,“今天的社会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保护自己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变成坏蛋”[7]。
于是,连邵燕君似乎都不得不承认,早期男频长篇网文“升级打怪”结构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消极的、“犬儒”式的价值观。“它不是要帮助人们认识世界继而改造世界,而是在承认世界不可改造的前提下,帮助人们应付世界,或者逃向虚拟空间去建构一个新世界——这当然是犬儒的,因而饱受传统批评家的诟病。”[8]不同于认为网文“逃避现实”的观点,周志强则指出网络文学中近乎疯狂的资源和权力汲取模式不过是“现实性匮乏”的表征。虚幻的满足和现实的匮乏是“一体两面”,即“对个人所处的卑微处境的极端性感受的结果,它指向一种‘不可能性’:把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匮乏补偿作为疯狂发生的情景来想象”[9]。
周志强揭示了网络文学的“爽感”背后“现实性匮乏”和“想象性满足”之间的关系。但可以进一步思考的是,无论是“现实性匮乏”还是“想象性满足”,我们都不能简单地将它们理解为:出于现实中物质或权力的短缺而产生“匮乏感”,由此生成“欲望”,并在小说的白日梦中发泄。如果按此理解,那么这些作品中“欲望”作为“匮乏”的寓言只有负面的意义。也许我们应该看到,不是“匮乏感”带来“欲望”,而是只有“欲望”产生后,才能生产出“匮乏感”,而这种“匮乏感”恰恰能成为变革或反抗的情感动力。德勒兹和加塔利分析拉康关于“欲望”的论述时指出,所谓“匮乏”的“现实性”并不是“欲望”的原因,而毋宁说是“欲望”生产的结果。他们辨析道:“我们确知实在对象只能通过一种外部的因果关系和各种外部的机制来产生,不过这一知识没有阻止我们相信欲望产生对象的内在潜能,即便是以一种非实在的、幻觉的或幻想的形式,而且也没有阻止我们在欲望本身之中再现这种因果关系。”[10]德勒兹和加塔利认为将“匮乏”机械地理解为现实世界、物质层面的短缺过于狭隘,物质上的短缺并不一定成为“情动”意义上欲望层面的“匮乏感”,其实只有“欲望”才能生产出“需要”。德勒兹和加塔利指出“欲望不以需要为基础,而是与之相反,恰恰需要源自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才产生“匮乏感”。如果没有“欲望”,就不会产生“匮乏”,所以“匮乏”只是“欲望”的反产品。[11]
网络文学建构起一个巨大的幻想机制,让“我”冲破现实的樊笼成为“欲望”的中心,我们应该关注的也许不仅是在这个“异托邦”中,作者和读者如何得到一种“想象性满足”,或是这个“欲望”如何反向指认现实性物质、权力的匮乏,而是可以注意到,这种“欲望”叙事以及在其中升腾的巨大的“欲望”,是不是“生产”出一种在既有的“现实”中所未曾有的“匮乏感”。“欲望”叙事生产出了具有“匮乏感”的新主体,而这个新主体也许能够指向批判或创造新世界的可能。按此逻辑,“升级打怪”在集聚强大的情感动能后,必然涉及“欲望”的“现实性满足”问题,而“升级打怪”的结构渐渐不能满足此种需要,便开始式微。
二 、“升级”放缓和新结构的出现
2018年后,所谓“爆款”男频长篇网文对于“升级”叙事的节奏进行了明显的降速处理。从类似于《斗罗大陆》(唐家三少,2008)等前期网文一章一级甚至更频繁的升级安排,到2018年之后男频长篇网文的升级放慢至一级与一级之间相隔几十章,与“升级”减缓相伴随的是更复杂的语义维度的增加,出现“反升级”的结构,并且不再追求“升级”的“新结构”开始替代“升级打怪”成为近年“爆款”男频长篇网文的重要特征。
这一转变以《诡秘之主》[12]为重要标志。《诡秘之主》于2018年上架,2020年完结,受到亿万读者追捧,时至今日仍然热度不减,高居畅销榜前列,其英文版在webnovel平台同样深受海外读者喜爱。这部公认的“现象级”爆款对男频长篇网文的写作方式产生了重要影响。黑山老鬼曾经这样评价《诡秘之主》:“(它)是第一本让我在阅读时一下打开了新世界的书。我当时就想:天呐,原来书可以这么写。”[13]阅文“白金”作者狐尾的笔也曾谈起《诡秘之主》对其创作的影响[14],其成名作《诡秘地海》以及后来的“爆款”作品《道诡异仙》中均能看到《诡秘之主》的影响。
《诡秘之主》的结构与“升级打怪”有了很大的不同。《诡秘之主》中也有升级,但升级极为缓慢。吉云飞曾指出,《诡秘之主》“近450万字的规模容纳了主角的十次‘升级’,每次‘升级’要间隔大概40万字”[15]。从叙事方式上看,缓慢“升级”的原因主要在于与升级无关的生活场景和细节的填充。作者将“升级”的方法定为“扮演法”,即通过扮演相应的身份,才能取得升级序列中同类身份的能力。与既有的玄幻作品强调个体异能的修炼或是法器的获得不同,《诡秘之主》通过“扮演法”设定将升级和生活相联系。这种升级方式与其说是为主角增加异能,不如说是让主角“经历”生活,以“亲历”或“观摩”的角度展现维多利亚时代欧洲各地区生活细节,特别是社会阶层分化和变迁的细节。克莱恩扮演的小丑、魔术师、无面人等就是在寻找自我的成长道路上前行,在现实社会中承担着不同的责任、扮演着许多社会角色,从而接触到社会的各阶层。比如主角克莱恩诈死脱身后,以侦探夏洛克身份租住在中产阶级社区,接触到了房东太太的“体面”和“优越”。当主角伪装成暴发户唐泰斯再次进入贝克兰德大都市,以贵族身份租赁别墅、筹办舞会等一系列活动也为读者打开了上流社会生活的一角——战争爆发,中产阶级再无“体面”,贫民们奋力抗争,大贵族们也从囤粮施粥的伪善转变为出粮自救……在这些细节性的叙事中,叙事时间极为缓慢乃至停止。并且这些生活场景和细节,一方面有着以“扮演”而升级的功能,另一方面塑造了一个非升级的、生活化的主角克莱恩形象。比之追求强大和富有,克莱恩更愿意做一个普通人,并无“升级”的强烈渴望和自觉。有读者敏锐地指出了该主角的独特之处:“他身上有人间烟火的气息,刚开始扣扣搜搜过日子,每天都有数钱的习惯,小说前期每天都在思考柴米油盐酱醋茶……”[16]面对“升级”的序列,这个普通人的感受是孤独而迷茫。“升级”的动力来自队友的牺牲、下层人的苦难或是人类的延续,“升级打怪”的语义关系不再封闭在个体内部,个体和他人、社会、人类的关系进入“升级”结构。
可以说,自《诡秘之主》后,“升级打怪”不再成为统摄整个作品的主要结构,而成为结构之一。这在其他“爆款”男频网文中均有体现。会说话的肘子的《第一序列》[17]曾单日获百万起点币打赏,“上架当月即获得男生原创风云榜新书月度榜单第一名,连载期间稳居月票榜TOP5”[18],并且以强大的长尾效应破十万均订,动画、有声等改编形式的播放量均破亿。作品中主人公任小粟的技能学习与属性提升并不是一个无止境的上升过程。在作品前中期,以生存为目的的任小粟自然将重心放置在提升自身能力的方面。当故事推演到后期,“升级”概念淡化,作者不再花费大量笔墨去描写人物的升级。任小粟成为“178要塞”的少帅后,其行动的动机转换为保护人类免受人工智能的统治。“人类的精神意志”而非异能、武器或好运,却成为新的“金手指”,作品的语义指向从而由单纯的个人强大转变为对人性精神的赞扬,甚至于男频网文中开始出现“反升级”的反思结构。青衫取醉的《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19]在2019年创作当年的总订阅就达近两千万,不仅打破了“游戏”频道的纪录,还让青衫取醉一作封“神”,从阅文的“十二天王”作家跃升为“大神”作家。[20]按照此前男频网文的“套路”,作品本应讲述男主“一步步升级成首富”的过程,但作品的“金手指”却是反思贫富差距,批判财富集聚。具体而言,裴谦绑定了财富转换系统,其内置的“盈余转化比例为100 : 1,亏损转化比例为1 : 1”,于是裴谦竭力反对垄断和剥削但赚得盆满钵满,他所创作的批判资本、反思贫富差距的作品反而成为最畅销的商品。例如裴谦创作了一款名为《奋斗》的游戏,讥讽富人把自己的财富积累归功于自我的自律和奋斗,而穷人无论如何奋斗仍然入不敷出。但这款游戏受到欢迎,公司市值暴涨。作品设置了这样一个以“批判资本”为特征的暴富“金手指”,看似最后仍是一个暴富的白日梦,但在语义结构的矛盾关系之下,作品不再是一个封闭的财富升级的结构,而是一个反思性的“反升级”结构。
“升级打怪”的结构被弱化和抛弃,“新结构”就呼之欲出。以“二元理念”,而非“升级”为核心,男频网文的深层语义从对于“无意义长生”的追求转变为“有意义的终结”。2018年后,诸多“爆款”作品已经行走在探索这一新结构的道路上。爱潜水的乌贼谈到《诡秘之主》之后的作品《长夜余火》[21]时,指出该作品“‘升级’有,‘打怪’基本没有了,但‘升级’也完全弱化”[22]。作品以充满污染的废土世界为背景,主角商见曜是一个想要“拯救全人类”的精神病人,他与“旧调小组”的队员一起探寻“无心病”(作为失去灵魂的隐喻)的来源。整部作品以寻找真相为主线,在整体的语义关系上,对人类特有的情感特征的坚持和因“贪欲”造成的“无心病”之间的对峙成为最主要的语义矛盾关系。《长夜余火》以主角的“牺牲”为结局,改变了网络文学终止于强权巅峰的结尾方式,也意味着男频网文试图改变“升级”过程的“弱肉强食”的逻辑,试图从弱者出发反思此种逻辑的问题。
伊藤虎丸在阐释鲁迅与进化论之间的关系时,提出“终末论”的观点,持“终末论”的写作不再将个体的时间交给万劫不复的“反复的历史”,而探求个体是否“具有面对绝对者的意义”[23],由此“人才会被从自然有机体秩序的埋没当中拉将出来,获得自由(主体性),并由此而重新朝向具有主体性和互相伦理契约关系的共同体的形成”[24]。网络文学“升级打怪”所强调的“弱肉强食”逻辑的背后是“自然有机体秩序”。即便“升级打怪”叙事推动形成的欲望主体生产出巨大的“匮乏感”,并由此种“匮乏感”形成具有强大的情感召唤动能的“欲望主体”,但此种欲望主体毕竟服从于“自然有机体秩序”,而未能“获得自由”。当网文开始面向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契约关系,并反思个体之于人类、世界的价值和意义时,我们才可以说网文创造了具有自由行动能力的“新主体”。
《长夜余火》中商见曜的牺牲成就了所谓“面对绝对者的意义”对“升级”逻辑的超越。以“理念”为核心的新结构逐渐代替“升级”结构,并由此生成具有自由行动力的新主体。并且《长夜余火》并不是个例。2022年至2023年最受读者欢迎男频长篇当属狐尾的笔的《道诡异仙》[25]。该作品累计收藏人次超过330万,是起点中文网2023年度首部连载期间10万均订的作品。作品中,“坐忘道”等“名梗”频频出圈,其同人歌曲及视频也有着上千万的播放量。凭借这部作品,作者狐尾的笔成为起点中文网2022年的“十二天王”中的“现象级破圈王”。这部作品的结构采用了类似《狂人日记》的“疯癫/正常”的双面结构,并在一重重真与假的“嵌套”中推进叙事。主角李火旺在现实世界中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而修真世界中的他则作为“药引子”随时面临着性命威胁,他因难以分辨现代世界与修真世界而始终感到迷惘。这两个世界的孰真孰假就成为《道诡异仙》最为核心的谜题。在“真与假”的对立大框架之中,作者将这一对立结构以小情节段落与设定的形式不断反复,嵌套入同构的大框架之中,以此形构全文。例如,“心素”是李火旺的先天一炁,能够“以假修真”“心想事成”,变真为假,转假为真,因此李火旺一直挣扎于真假、虚实的时刻变换之中,更成为各方势力抢夺的对象;“坐忘道”则是一群以骗人为乐的人,他们信奉“真假司命”“阴阳斗姥”,将真的说成假的,假的说成真的,骗术若是成功便可获取“非罡”,能够帮助他们完成更复杂的骗局。李火旺追赶邪祟“腊月十八”、“大齐”与“大梁”的变换、与“阴阳斗姥”交锋、“迷惘司命”季灾的诞生等情节都以“真与假”这一结构的复用为基础。同时,真假时刻的交错变换更被融入《道诡异仙》的行文中,构成了作品的特异之处。以李火旺与骰子的战斗为例,作品时刻在现代世界与修真世界之间切换,弥漫着血腥味的战场转变为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龙脉”与“螺旋滑梯”合为一体,不同世界的人物也相互重叠,修真世界中的斗法则呈现为李火旺在现代世界爬上滑梯,旋开节能灯灯罩,“从里面掏出一个十八面的骰子”,而不再具体描绘他与骰子真正的战斗场景。作品以“真与假”这一二元对立结构的不断嵌套完成了对整部作品的写作,极力呈现真假交叠、融合之时所产生的张力,而主角李火旺的行动力就在不断“质疑”和“探寻”中产生。此种结构被延续到狐尾的笔的下一部作品《故障乌托邦》的写作中,类似的“嵌套”结构被用来描画一个等级化的社会,主角孙杰克的“质疑”和“探寻”成为反思和改变“弱肉强食”的社会的行动力。此外,诸多“爆款”男频网络文学作品均基于“理念”建构全文:《赤心巡天》(情何以甚,2019)中,主角姜望行为处事的准则“赤心”成为贯穿作品前后的重要意旨;《深海余烬》(远瞳,2022)在灾难、污染与绝望的背景之中,重申“希望”的可贵;《我的治愈系游戏》(我会修空调,2021)将对于“光”的追寻作为作品的核心;《我在精神病院学斩神》(三九音域,2021)在暗夜终临时,立于万人之前,捍卫“人”的尊严;《十日终焉》(杀虫队队员,2022)反抗以“道”之名的盘剥;等等。可以说,近年“爆款”男频网文打破了“升级打怪”的套路,它们重“理念”而非“升级”。
当“理念”代替“升级”成为作品的结构时,所谓“金手指”,即助手的表现形式和语义功能也在发生着变化。早期类型化男频网文中,“金手指”往往作为某一实体出现,是具象的、清晰的。具体而言,常见的“金手指”包括系统空间、特殊武器、神秘导师、超级能力、功法秘籍等。近年“爆款”男频网络文学作品之中,“金手指”不再是只属于主角的武器、外挂,而转变为抽象的、独属于主角的某一种精神品质,是别的角色所不具备的“探究”“为他”“怀疑”“执着”“坚信”等特征。如《长夜余火》中,“拯救全人类”的“为他”观念不仅是作品的核心意旨与贯穿始终的脉络,更是主角商见曜的“金手指”。为了这一理想信念,商见曜加入“旧调小组”,不断锻炼自己,提升自我,从拯救一个个小群体开始,坚守着“永不凋零的精神与梦想”,并最终为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牺牲在核弹爆炸之中。不过,“拯救全人类”的理想得以实现,“无心病”不再蔓延,人类也逃离了“执岁”的圈养,新世界中依然有着新的英雄继续为了这一理想而艰苦奋斗。再如《道诡异仙》中,在大千录等功法之外,李火旺的“金手指”更在于他的“质疑”、“探究”和“迷惘”。无论他“选择哪一边当成现实”,“始终都被迷惘包裹”。李火旺区别于其他一切角色的特质便在于此。一方面,在小说的设定中,李火旺的迷惘情感越深重,他的实力也就越强,更可以将“迷惘”化为实体,影响现实,帮助他人修炼;另一方面,正是这样的迷惘与质疑,使得李火旺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求索探寻,在迷茫与痛苦中坚持,一步步接近、探寻诡异世界的真相,明辨是非与真假。
当近年诸多网文开始思考“有意义的终结”的问题时,人与人的关系,个体与他人、世界的关系就要被纳入其中。“爆款”男频长篇语义指向也在逐渐从“为己”转变为“为他/她/它”。《道诡异仙》中,李火旺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活,也寻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他将追寻世界真相的“为它”观念作为行动的核心。《长夜余火》以“拯救全人类”为整部作品的核心意旨,并将这一理念贯穿始终,旧调小队与圈养人类的“执岁”们同归于尽,而“自有后来者”的坚定信念与对“真正新世界”的期冀使得作品闪烁着别样的理想主义光辉。在他们牺牲之后,先驱者们的故事被人们口口相传,《大道之行也》中“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古文被反复诵念,“大同世界”的理想则扎根于每一个孩童心中。即使在最注重个体提升升级的“修仙文”类型垂直序列也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非单纯的个体强大作为主要的线索。继《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言归正传,2019)弱化“升级打怪”的结构但强化人物性格的塑造之后,近年的《请公子斩妖》(裴不了,2022)开始将“修行”的要义落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上,《我本无意成仙》(金色茉莉花,2023)则将修仙升级的过程转变为经历和感悟。有读者评价说:“金色茉莉花的这本《我本无意成仙》,对于浮躁的系统流,爽文流读者来讲,接受难度是比较大的……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升级修仙,却更符合我们对于修仙的认知。修行,感悟,行善,而不是,杀人,夺宝,练功。它的内核,也许在于日常。”[26]
可以说,近年的“爆款”男频长篇已经不再以“升级打怪”为核心。从“升级”放缓到放弃“升级”结构、“二元理念”结构的出现,以及由此带来的具体的“助手”形式和语义功能的变化,作品在整体意义上产生了由“为己”到“为他/她/它”的转变。在这些转变的过程中,所谓的“套路”被打破,而“爆款”的订阅成绩仍然能够标识作品强大的情感召唤功能。诸多传达出“深刻”理念的作品也改变了许多人对网络文学的刻板印象。比如《道诡异仙》的“破圈”让诸多青年人将之与鲁迅的《狂人日记》类比,认为该作品阐发了福柯关于“疯癫与文明”的思考。我们当然不能简单地将近年“爆款”男频网文的转变仅仅归因为作家个体的才华。或是因为这些作品更接近“深度刻画人性”等既有标准,所以得出网文必将向既有文学传统靠拢的结论。如果能够从“升级打怪”到理念化结构发展的内在的“连续性”,探究这些“爆款”背后潜在的情感召唤逻辑和历史功能,也许能够更有效地呈现这种转变的深层原因和思想价值。
三、从积极的“匮乏感”到重建“乌托邦”
“爆款”男频长篇网络文学中新结构的出现,其显在原因是网络文学内部作者的创新求变。许多作者主动打破“升级”的陈旧套路。爱潜水的乌贼曾说:“我就想网文这么多年以来,绝大部分都以‘升级’为核心内容,因为以‘升级’来塑造作品的吸引力是非常简单的,也非常容易让读者理解,现实世界本身就存在很多的‘升级’。那么我就希望《长夜余火》这本书试试能不能弱化‘升级’这一方面的东西,纯粹以一个故事的有趣性来吸引人。”[27]在狐尾的笔看来,《道诡异仙》能爆火,或许与它的“反套路”有关:“大家对于之前的小说套路已经看腻了,读者们想看点不一样的,不管是这本书还是别的,读者永远喜欢新奇的东西。”[28]
仅仅将变化归结为作家个体的努力、读者阅读新鲜感的诉求或是对市场动向的把握也是不够的。揭示“结构”背后的深层社会心理结构和历史功能,才能够对其进行有效的判断和批评。“升级打怪”结构的背后是个体欲望的崛起,以及由此带来的“唯我独尊”的“异世界”的构建。学者对此的批评也主要来自这一方面。“升级打怪”的结构中所表达的是通过力量(或财富、权力)的升级满足个体欲望(被称之为意淫,也叫“YY”),但“YY”的说法掩盖了“欲望”主体,在得到“想象性满足”的同时,必然生产出现实世界中的“匮乏感”。并且,“想象性满足”不但不会削弱,而且会带来更强烈的“匮乏感”。
认识到只有产生“欲望”才能生产出“匮乏感”,方能理解德勒兹和加塔利为什么赋予“欲望”“匮乏”以正面的价值。“匮乏感”的产生让改变现实结构的情动力量得以出现。德勒兹和加塔利引用赖希对法西斯的批判,指出当法西斯要求人民“多交税!少吃面包!”时,令人震惊的事情不是一些人行窃,另一些人罢工,而是饥饿者没有一直行窃,被剥削者没有一直罢工。控制、压制“欲望”是法西斯让底层人民心甘情愿地被剥削、压迫的重要手段。[29]没有“欲望”就没有“匮乏感”,就无法激发变革的生命动能。而革命的文学家“知道欲望凭着生产的潜能抓紧生命……”[30],所以对“欲望”的展现本身就具有正面的意义。“欲望”能够冲破现实的秩序,当关于“欲望”的写作生产出“匮乏感”时,反思的意味就已经产生。欲望主体的“匮乏感”本身就是对于欲望为什么不能被满足的质询。
如周志强所说,“升级打怪”的网络文学是“匮乏”的寓言[31],但这个“寓言”的真正含义是,“升级打怪”所叙写的个体强烈的“欲望”,在现实中打开了一个不能被满足的缺口,即“匮乏感”,它带来改变的情感动力。早期网文的“升级打怪”中,个体通过物质和权力的获取来“想象性地”解决这种“匮乏感”,让“匮乏感”得到了尊重。但“欲望”被尊重的同时,必然指向如何被满足的问题。“想象性满足”本身就指认了现实和欲望之间的矛盾性,仅仅认为这是一种消极的逃避是不够的。我们应该看到,“想象性满足”是反思、批判和改变的前奏曲。从“升级打怪”到“为理念而战”的结构性转变,以及从“欲望满足”到“反思和批判”的语义指向的转变,内里有着一脉相承的线索。《第一序列》中的“壁垒”象征着财团和流民的“区隔”。任小粟向往“有专门唱歌的人”的“避难堡垒”,由此产生“匮乏感”。而“匮乏感”指引任小粟产生“干吗建这个墙”的问题。而张景林这位“老师”则告诉他,“他们不会把墙推倒的,墙里的既得利益阶层怎么可能会放弃这种天然的阶级壁垒”。任小粟提出“万一有一天这壁垒倒了,世道会变成什么样?”于是欲望主体成为“壁垒破坏者”,而不是成为壁垒中的财阀。《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一方面以“成为首富”肯定欲望的正当性,另一方面指出,贫富差别是结构性的,而不是个体性的,贫富之间不简简单单是经济和物质上的区隔,而且是文化上的区隔。作品不仅批判阶层固化、马太效应、剥削社会的不合理,而且深入意识形态层面。作为一个在商业平台上获得超高点击率的文本,该作品被读者评价是“社会主义网文”[32]。
此种由“匮乏感”走向反思和批判更直观的表现是近年“爆款”男频长篇网文中对中国左翼资源的直接汲取。《长夜余火》刻画了坚持着“永不凋零的精神和梦想”的救世军,他们试图建立一个“上下平等,以拯救全人类为目标的组织”,“希望利用一个强有力的集体最快时间重建起社会秩序和生产体系”,“以此包容更多的流浪者,生产更多的粮食和其他物资”。《故障乌托邦》[33]呈现了由镰刀、锤头、十字架组合而成的符号,宣传教义的神父在雇佣兵的生死一线中,为他收养的孤儿们谋求生路,并最终为拯救主角孙杰克,牺牲在与神经键的对战之中。当众人皆“被资本驯化成了金钱之上的奴隶”,神父不仅洞悉资本社会的真相——正是公司们“把被剥削的资格都变成了需要人人争抢的福报”,而且依然坚信,“人何以为人,正是因为有独属于自己的独立人格思想”。
左翼资源中的“剥夺/反抗”逻辑在网文中出现,证实了网络文学的“欲望”叙事具有渴求“平等”并实现“平等”的积极意义。虚拟世界的左翼对中国革命左翼资源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它并不否定欲望,抹杀个体力量,而是试图容纳和理解充满私欲的世界和结构。我们仍然能看到它对“升级打怪”的网文叙事的承继是“欲望”叙事的延伸,是在肯定“欲望”的同时反思、批判压抑欲望的结构。这是网络文学发展所提供的重要又独特的思想资源。不同于以压抑和否定欲望为特征的批判性叙事,也不同于回避欲望或削减欲望的叙事,网络文学以“博物”的想象力建构世界,塑造欲望主体。该主体所表现出的“匮乏感”生成了改变现实秩序的“新世界”的情感动能。巴迪欧曾分析电影中“有杂质的”“抵抗”,指出此种“抵抗”是在看似“不纯的杂质”中寻找抵抗的力量。[34]受此启发,我们也应当认为网络文学的欲望叙事正是这样一种“有杂质的抵抗”。它不是知识分子从上而下的批判,也不简简单单是一种同情式的底层叙事。这些作品在商业平台上发表,不无商业性目的,作者本身就是生产者和劳动者。而作品中的人也是普通人,作品写出了欲望被压抑的结构,也尊重欲望生产本身的价值。此种欲望固然不乏与消费主义相关的欲望,但辩证地来看,也同时包含着解放感官、尊重身体属性的意义。由劳动者肯定欲望的生成,由此生发的对于压抑欲望的结构性反思,是一种主体性的、由内而外的、自下而上的思考。此种思考是在虚拟化和游戏化的叙事中完成的,是一种象征性的反抗结构。此种象征性的反抗结构,以其对压抑欲望的秩序的不认同,不仅成为以怪诞、差异化为特征的“异托邦”,而且成为直接面对当下而再建的“乌托邦”。
应该强调和解释,“乌托邦”不是不切实际的代名词,而是现有的历史和现实让它显得“不切实际”。用“幻想”和“想象”建构不认同阶层秩序的世界,正是“乌托邦”的应有之义。曼海姆指出,能够改变现实秩序的想象,必然以不符合实际的“乌托邦”的面目出现。但不能将一切脱离现实的状况,都称为“乌托邦”,而只有当“脱离现实”的倾向,可能转化为改变现实秩序的行动力时,才能被称之为“乌托邦”。[35]网络文学被认为是架空的世界,远离现实,但也许这正是由于其不认同现实秩序,不认同当下理念所构建的历史连续性,不认同现存“现实”的唯一性和真实性。“脱离现实”或是“架空世界”不是逃避现实的避难所,而是集结欲望、直面“匮乏感”,并引入反思和批判资源的“乌托邦”。近年男频长篇中诸多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表达,如“文明的长夜里,还有许许多多的余火。或许有一天,某一朵余火又会燎原,照亮世界”(《长夜余火》),“宛如飞蛾扑火般坠入深层世界,在那个永远被黑夜笼罩的地方,他想要举起手中的火,告诉黑暗中的人,这世界依旧存在光亮”(《我的治愈性游戏》),或是对于鲁迅语句“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的引用(《第一序列》)等。“爆款”男频长篇网文中的此类表达也正表明,“弱肉强食”的镜像化演绎只是开始,网络文学作品并没有服从于此种自然有机体的秩序,它们尊重、直面此种秩序,并寻求改变的可能。
综上,“爆款”男频长篇的叙事结构改变了早期“升级打怪”的方式,出现“二元理念”,并产生与此相关的诸多变化。以此变化反观整个“爆款”男频长篇,可以理解欲望叙事如何生产出积极的“匮乏感”,并指向改变秩序的“乌托邦”的建构。对于“爆款”男频长篇结构转变以及深层动因、思想功能的揭示可以纠正认为此类作品仅仅是商业化的产物、仅仅是迎合读者低级趣味的偏见等看法。以“欲望生产”为方法观察网络文学,可以导入对于不乏商业动机的产品为何能汲取左翼资源的认识和理解,可以发现“爆款”背后强大的情动动能,及其发展逻辑和“爆款”奥秘。如果不能看到“爆款”的结构背后所蕴藏的积极的情感召唤功能,不能看到“爆款”促生反观、反思和改变的行动的思想潜能,我们就不能充分理解此类作品的想象力价值。
注释
[1]在网络文学中,“男频”主要指的是面向男性读者群体的作品。该类作品通常以男性人物为主角,以男性视角展开叙事,贴近男性审美偏好和价值观,并根据男性读者的喜好进行设计和推广。
[2]所谓“爆款”与否,一般是以读者订阅量为首要标准。以男频网文最重要的连载平台之一“起点中文网”为例,一般来说,“均订过万”(即VIP付费章节的平均订阅人数过万)即为相当不错的成绩,按男频长篇的平均字数算,该部作品作者仅读者订阅收入便能达到百万左右,除此之外的作品打赏、IP版权收入等也会相应提升作品层级。而均订超过5万,乃至10万,则可以被称为是“爆款”作品。此类作品不仅会在网文传播领域为人津津乐道,而且能有机会“出圈”,在影视、动漫或各类衍生周边领域广泛传播。“爆款”男频网文作者的收入也动辄以千万计。
[3]李玮:《从类型化到“后类型”——论近年中国网络文学的新变(2018—2023)》,《文艺研究》2023年第7期。
[4]“类型化”指网络文学商业化之后,网络文学网站适应于不同读者的阅读期待,以“频道”为不同的性别人群划分了阅读体系,分别设置了“男频”“女频”版块。根据网络文学作品的题材和设定,将作品分为玄幻、仙侠、游戏、科幻、言情、历史、都市、悬疑等类型。
[5]房伟:《修仙·交易人格·成功学——〈凡人修仙传〉的网生性隐喻景观》,《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2期。
[6]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8期。
[7]陶东风:《中国文学已进入装神弄鬼的时代?——由“玄幻小说”引发的一点联想》,《当代文坛》2006年第5期。
[8]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8期。
[9]周志强:《“处在痛苦中的享乐”——网络文学中作为“圣状”的爽感》,《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
[10][11]吉尔·德勒兹、菲利克斯·加塔利:《反俄狄浦斯:欲望机器(中)》,董树宝译,《上海文化》2016年第6期。
[12]爱潜水的乌贼:《诡秘之主》,https://www.qidian.com/book/1010868264/。
[13]黑山老鬼、李玮、蒋天昊:《网文:引领大众阅读想象力的风帆——黑山老鬼访谈》,《青春》2022年第4期。
[14]高翔:《狐尾的笔〈道诡异仙〉:中式克苏鲁奇观与时代的“诡异美学”》,微信公众号,2023年8月23日,https://mp.weixin.qq.com/s/C_r8yxC-
TUQoJ4mi-ovXCw,2024年4月15日引用。
[15]吉云飞:《作为“计算批评”的“远读”——以网络小说“升级文”中的节奏与情绪为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8期。
[16]倒头便睡真菌:《如何评价诡秘之主主角克莱恩》,知乎,2021年8月2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
476610184/answer/2034241282,2024年4月15日引用。
[17]会说话的肘子:《第一序列》,https://www.qidian.com/book/1013562540/。
[18]《阅文白金作家会说话的肘子神作完结〈第一序列〉迎来最终章》,环球网,2020年8月18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
1675352428153128399& wfr=spider& for=pc,2024年4月15日引用。
[19]青衫取醉:《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https://www.qidian.com/book/1016150754/。
[20]《2020年原创文学白金、大神作家名单发布 内容生态蓬勃发展》,人民网,2020年4月15日,http://sh.people.com.cn/n2/
2020/0415/c134768-33950788.html,2024年4月15日引用。
[21]爱潜水的乌贼:《长夜余火》,https://www.qidian.com/book/1023422452/。该作品上架时创造了当时起点中文网的首订记录,上线一天便登顶起点五大榜单,多次登上起点首页封推,也入藏了上海图书馆。
[22]爱潜水的乌贼、李玮:《网络文学不断“升级”的“奥术”——访爱潜水的乌贼》,《青春》2022年第12期。
[23]伊藤虎丸:《鲁迅与终末论——近代现实主义的成立》,李冬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36页。
[24]伊藤虎丸:《鲁迅与终末论——近代现实主义的成立》,李冬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52页。
[25]狐尾的笔:《道诡异仙》,https://www.qidian.com/book/1031794030/。
[26]我没故事阿:《如何评价小说〈我本无意成仙〉?》,知乎,2023年9月15日。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87280448,2024年4月15日引用。
[27]爱潜水的乌贼、李玮:《网络文学不断“升级”的“奥术”——访爱潜水的乌贼》,《青春》2022年第12期。
[28]张熠:《做过游戏代练,当过验光师,专访网文作家“狐尾的笔”:写一两百万字才算入门》,上观新闻,2024年2月7日,https://www.jfdaily.com/wx/detail.do?id=714185,2024年4月15日引用。
[29][30]吉尔·德勒兹、菲利克斯·加塔利:《反俄狄浦斯:欲望机器(中)》,董树宝译,《上海文化》2016年第6期。
[31]周志强:《“处在痛苦中的享乐”——网络文学中作为“圣状”的爽感》,《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
[32]看事集合:《〈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写给社会主义的情书”》,搜狐网,2021年10月12日,
https://www.sohu.com/a/494575490_121123527,2024年4月15日引用。
[33]狐尾的笔:《故障乌托邦》,https://www.qidian.com/book/1038465154/。
[34]阿兰·巴迪欧:《论电影》,李洋、许珍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29页。
[35]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鸣、李书崇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