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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西周生辑著。一百回。或谓书成于明崇祯末年。有周绍良藏本、初印十二行本、 同德堂本、 省锓藏本等。
        
        《醒世姻缘传》叙一个两世姻缘冤冤相报的故事。明朝正统年间,山东武城县有个秀才晁思孝,教书为生。膝下一子晁源,娇生惯养,生成一个飞扬跋扈的性子。晁思孝挨得岁贡,家境渐丰裕,便为儿子娶同里处士之女计氏为妻,然后上京廷试。恰值他的老师署理礼部,照应赴吏部考选,高高取中一名知县,掣签选得天下第一个美缺华亭县。人人艳羡趋奉,有投做家人的,有献田产做管家的,有情愿借钱给他的……。晁思孝来者不拒,不十日,一家暴发; 不上一月,把儿子晁源宠得如做了国王的驸马一般。晁源便“贵易交,富易妻”,把向来看作天香国色有七八分惧怕的计氏嫌憎起来,非打即骂,百般虐待。先后收用一个丫头,买一小妾,都厌绝了,然后迷上了一个扮正旦的小珍哥,八百两银子买到家里,做了计氏的对头。
        晁源携珍哥出猎于雍山之下,山洞内一个年久的牝狐,有迷恋晁源之心,见晁源带妓打围,便化为一个绝美娇娃来引逗晁源,不料为鹰犬惊吓,现了本相,奔晁源马下躲逃,指望庇命,却被晁源一箭射死,剥皮做了褥子,结下了冤仇。从此狐精之魂时来报复,只因晁源母亲在庄上佛龛中供了一部《金刚经》,狐精不敢入庄相害,只在庄外伺机惩治晁源。晁源公公的阴魂托梦,指示孙子携了《金刚经》去投父亲任上避祸。晁源信从,带珍哥上路。
        晁源来到华亭,不久父亲交通权阉王振做了通州知州,晁源也捐纳成监生。不料王振挟英宗征瓦剌,反招致京师危急,晁思孝欲弃官逃归未遂。晁源却扔下爹娘,卷了细软,带珍哥先回了武城。珍哥私通奴仆,为了做晁源的正妻,反诬计氏养汉,唆同晁源逼计氏自缢而死。计家告发,晁源被革监生,与珍哥都受了杖刑入监。晁源密使家人上下打点出狱,珍哥被判绞刑监押待决。晁源买通狱吏,时入监寻乐,为珍哥在狱中盖福堂,开寿筵。不久接父亲来书,晁源只得别了珍哥赴父亲任上去。
        此时王振已败,朝廷严命捉拿党羽。有逃犯梁生、胡旦,因于晁思孝有过好处,来通州依晁思孝避难。晁源到了通州,变法儿把这二人逼走。幸而晁夫人仁厚,给二人入香岩寺剃度为僧,梁生法名片云,胡旦法名无翳,二人感激不尽。晁源帮父亲聚敛钱财,为上官所参。晁思孝被革职还乡,居家收用丫头春莺。新婚之后,晁思孝偶感风寒而亡。晁源葬过父亲及计氏,去雍山庄上收粮,恋上了皮匠小鸦儿的妻子唐氏,与之私通,被狐精领着小鸦儿杀死。而春莺已怀孕,僧片云感晁夫人恩德,发愿投抬做了晁家的儿子晁梁。晁夫人广行善事,抚孤延宗。
        当晁夫人在武城抚孤行善之时,晁源已托生山东绣江明水镇富户狄员外家为子名希陈; 狐精托生寓居明水的薛教授家为女儿素姐; 计氏托梦晁夫人延僧念经超度后,托生北京银匠童七家为女名寄姐; 珍哥从狱中逃出后数年被捕处死,托生北京一名皂隶韩芦家为女名珍珠。这狄、薛两家同里而居,相交至厚,通家往来甚勤,只有薛家素姐见了狄希陈就要生起气来。然而两家的父母却为他们定了婚,素姐道: “再没有别的话说,只是看我报仇便了!”
        过门前夕,素姐睡梦中被恶鬼换了心。新婚之夜,素姐不让狄希陈进房。两个月中,便由打骂丈夫而至于忤逆公婆,狄希陈只是逆来顺受。不久狄希陈纳了准贡,进京入国子监读书,寓居童七家中,得便与寄姐取乐。等期满回家,狄婆子和薛教授早被素姐气成了风瘫,不久先后去世。薛素姐气焰更盛,接连将狄希陈监禁、椎打,折磨无所不至。值成化帝登基改元,二千里内监生俱要行文到监,狄希陈又离家赴京。
        在京娶了寄姐,买婢珍珠。不料寄姐见了珍珠就如见了仇人一般,恨不能吞她到肚里去,非打即骂,将小珍珠逼得上吊而死,报了前世的冤仇。寄姐也因此吃官司,狄希陈赔了许多银子才算完事。
        狄希陈花三千银子买了一个中书的官职,不想第一天就误了上朝,降调外用成都府经历。狄希陈赚薛素姐留在家中,却暗暗带了寄姐赴任,一路上又受了寄姐许多的恶气和体罚。素姐不久发觉上当,带了家人追赶,途中家人裹资而逃,素姐吃尽苦头,丧气而归。薛素姐在家鞭长莫及,乃诬告狄希陈造反,欲借官府之力将他提取回籍,却被县令识破,受了刑罚。素姐坐吃山空,渐渐无以为生,便又赴成都寻夫。到了衙门,狄希陈闻讯吓得发昏,救活后又被素姐鞭笞。然而有寄姐做了对头,,薛素姐也只能伺机报复。一日得手,将狄希陈关在房中打了六百棒椎,几乎丧命;又一日将一熨斗炭火浇入狄希陈衣领之中,将希陈的脊梁烧得糊焦稀烂,不能理事。太守闻讯,欲与狄希陈断离了素姐,狄希陈不敢而且不忍,素姐也假意乞怜,太守只得作罢。但狄希陈因此得了一个“不能齐家”,“旷废官职” 的考语,官运转晦,只好致仕回籍。
        此际武城晁夫人已享高寿,死后登仙。晁梁娶妻生子延宗,三年孝满,受了前世师兄胡无翳的点化,说破因果,便与妻筑庵修行,随胡无翳游通州香岩寺,葬了自己的前身,后来又替胡无翳主持寺院。胡无翳则遍游名山,在峨嵋山遇到性空长老,方知自己与梁片云本是地藏王菩萨的两个司香童子犯戒谪凡。胡无翳回到香岩寺时,正遇狄希陈来游,与晁梁三人叙说来由,俱知 “本是一源,异了支派”。后来狄希陈被素姐一箭射伤,几乎致死,经胡无翳救活,又为之建醮,使狄希陈梦游地府,亲听宣王说破诸人一切因果。狄希陈乃虔心持戒,诵《金刚经》一万卷,方冤除恨解。素姐病卒,寄姐扶正做了正夫人,狄希陈寿至八十七岁善终。
        这是一部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它在许多方面竟可以说是杰作,“五四”时期天才而早逝的浪漫诗人徐志摩和他的夫人陆小曼,曾 “一连几天,……眼看肿,肚子笑痛,”以为“书是真妙,逢人便夸” (徐志摩《醒世姻缘传序》,上海古籍版附录),也就可见这部书是如何地值得一读了。
        《醒世姻缘传》最可使人注意的是它的题材。此书与《金瓶梅》虽都是写婚姻家庭,但二者的区别也是很大的。《金瓶梅》写西门庆娶了若干个老婆,他便是这一群妻妾的总管,妻妾间一切的争风吃醋,都不过是为了讨得西门庆的欢心,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封建秩序不曾有半点动摇;《醒世姻缘传》则恰恰相反,它写狄希陈在妻子面前根本做不成人:
        
        素姐跑上前把狄希陈脸上兜脸两耳拐子,……打的那狄希陈半边脸就似那猴腚一般通红,发面馍馍一般暄肿。狄希陈着了极,捞了那打玉兰的鞭子待去打她,被她夺在手内,一把手踩倒在地,使腚坐着头,从上往下打。狄希陈一片声叫爹叫娘的: “来救人!” (第四十八回)
        
        但是,爹娘救助的结果是素姐放一把火要把他和他的爹娘一块烧死。这是第一个回合。从此薛素姐成了狄家的山大王,公公婆婆奈何不得,狄希陈更威风扫地成了阶下囚。后来狄希陈瞒着素姐娶了寄姐为妾,也仍然是拜倒在石榴裙下。全书最后的结局虽然是佛法帮助狄希陈立定了脚跟,但改变不了全书夫妻纲常崩溃的局面。第九十一回写得明白:
        
        吴推官道:“据此看将起来,世上但是男子,没有不惧内的人。阳消阴长的世道,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丈夫怎的不怕老婆?……看将起来,除了一位老先生断了二十多年弦的,再除一个不带家眷的,其余各官也不下四五十位,也是六七省的人才,可见风土不一,言语不同,惟有这惧怕内的道理到处无异。
        
        狄希陈字友苏,名字取义于宋代苏东坡和他怕老婆的朋友陈季常,但真正促使作者写作是这样一个怕老婆男人故事的,却是上引这段文字所写的现实生活。这一部小说的出现可以说明 《金瓶梅》之后明末封建家庭的状况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以致于西周生再不能象笑笑生那样安心地在“夫为妻纲”的题目下做文章了。
        这一种阳消阴长,丈夫受制于妻妾的现象是怎样造成的呢? 作者的解释和情节的设计是“大冤大仇,势不能报; 今世皆配为夫妻。”“做了他的妻妾,才好下手报仇,叫他没处逃没处躲,……风流活受,这仇才报得茁实!”这真是绝世的妙文。然而从作者实际的描写看,薛素姐对狄希陈所施的一切阃刑几乎都出于现实的原因。让我们来听听素姐的怨辞:
        
        这样有老子生没老子管的东西,我待不见哩! 一个孩子,任着他养女吊妇的,……凭着他,不管一管儿! 别人看拉不上,管管儿,还说不是! ……生生的拿着养汉老婆的汗巾子,我查考查考,认了说是他 (希陈的父亲) 的,连个养汉老婆也就情愿认在自己身上哩! ……儿子的这歪营生,都揽在身上,到明日闺女屋里拿出孤老来,待不也说是自家哩! ……“我还有好几顷地哩,卖两顷给他嫖!”你能有几顷地? 能卖几个两顷? 只怕没的卖了,这两把老骨拾还叫他撒了哩! 小冬子要不早娶了小妮子去,只怕卖了妹子嫖了也是不可知的! 你夺了他去呀怎么? 日子树叶儿似的多哩,只别撞在我手里,我可不还零碎使针跺他哩,我可一下子是一下子的; 我没见天下饿杀了多少寡妇老婆, 我还不守他娘那寡哩! (第五十二回)
        
        素姐这番刨根搜底,使狄婆子听了只能“儿的咽气”,狄希陈就更不用提了。如果作者不是出于封建的偏见把这看作“悍妒妇怙恶乖伦”,那么,他还有什么必要另外去寻一个因果报应的解释呢? 这样的丈夫和公婆还不正需要一个素姐教训教训吗? 我们会觉得素姐的辞令有些不雅,但不觉得她有半点没道理,骂得痛快淋漓也许正是她的好处。“唯有这惧内的道理到处无异”,并非因为内人特别地“怙恶”,而是这些由于封建末世的郎君们一天天堕落,尽在外做那情亏理缺的窝囊事,让人“看拉不上”,这样一种眼光就不是先前的《金瓶梅》中所有的了。如果作一个简单的纵向比较,那么可以说《金瓶梅》中是男人骂女人,《醒世姻缘传》中是女人骂男人,后来的《红楼梦》中则是男人骂男人――贾宝玉说:“我……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醒世姻缘传》就处在写礼教和写反礼教的过渡阶段上。如果再作一个简单的横向比较,那么可以举出《二刻拍案惊奇》 中 《满少卿饥附饱扬 焦文姬生仇死报》 的议论:
        
        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万口訾议。及至男人家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并没有人道他薄情负心,……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 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总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厉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怜,男人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里的所在。
        
        这就是出现薛素姐这一形象和作者所谓 “恶姻缘” 的时代心理,在夫权专制下生活了几十年的妇女们不平则鸣,要求商品交换般对等的夫妻关系,由此引起封建家庭、社会秩序的动荡。这是《醒世姻缘传》透露的重要的时代信息了,是它题材内容的最大特色。
        然而这一特色只是“文变染乎世情” ( 《文心雕龙・时序》) 的结果。西周生正如他这一化名所示,是一位封建纲常的卫道士,在婚姻问题上他信奉 “夫婿叫是夫主,就合凡人仰仗天的一般,是做女人的终身倚靠”。他醒世的目的就是要维护 “夫为妻纲”的礼教。所以他写了狄希陈的许多情缺理亏的短处,事实上已构成素姐施悍的理由,却并不予以承认,还要归到前世的冤仇; 而对素姐的一切都不予理解和宽恕,视为恶鬼换心、狐精报冤的所为。这一种顽固的偏见,使他固然不满于怕老婆的男人,但是更不能容忍“管管儿”丈夫的妇女。所以书中除素姐之外,没有正面评论狄希陈过错的人,千错万错,大家都能容忍同情他,唯一的理由就是狄希陈是男人,丈夫; 薛素姐即使有理,也还是要遭到相妗子等人的殴打,甚至不惜靠了佛家的法力去惩训她,以扶持儒家的纲常。这使小说整体的构思堕入因果报应,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恶趣。至于与晁源恶报相平行相对应的晁夫人善报的内容,更是虚伪陈腐的封建糟粕。
        《醒世姻缘传》两世姻缘中心题材的周围是明末官场黑暗、社会风俗浇薄和民生困苦的画面。在描写官场和社会风俗方面,作者是一位愤世嫉俗的天才。他写晁思孝走后门得了华亭县的知县,“不十日之内,家人有了数十名,银子有数千两”; 再以两千两银子走大太监王振的后门,升了通州的知州,“至少算来将两年,也不下二十万银子”(一处说“三载赃私十万多”),真是有官就发财,发财就升官,升官更发财。然而晁源仍不满意,“恨不得晁老儿活一万岁,做九千九百九十年官,把那山东的泰山都变成挣的银子,移到他住的房内方好。”他父子就只认得钱,也先的队伍进犯,为朝廷守土的知州晁思孝就要“弃官逃回罢了”。晁源却想着留他父亲在通州城做“孤注”,“万一没事”,继续“赚钱给他使”,自己却跑回家去,“走在高岸上观望”。在金钱的冲击下,这些官僚士绅臣忠子孝的观念已荡然无存,更不必说朋友相交的义气。晁源为了图财不惜出卖于他家有恩的梁生、胡旦,他的人生哲学是“该受人掐把的去处,咱就受人掐把; 人该受咱掐把的去处,咱就要掐把人个够; 该用着念佛的去处,咱就烧那香,迟了谁来?”全不顾“那天理合那良心”。王振收了晁思孝派人送的银子,却不受他拜认干父,说:“那认儿子的话,别要理他。我要这混账儿子做什么?”都是只认钱的。有了钱可以买官,可以逢凶化吉,“天大的官司倒将来,使那磨大的银子罨将去”。所以为了钱,族人要哄抢晁家的财产,素姐要阉割公公,三姑六婆要装神弄鬼,银匠掺假,裁缝赚布……,由官场而社会,“那些刻薄没良心的事体渐渐行将开去,习染成风,惯行成性,那还是旧日的本分明水。”作者对此似乎是看透了,他感慨地说:“这靠山第一是财,第二才数着势。就是势也脱不过财去结纳,若没了财,这势也是不中用的东西。”然而无可奈何,作者救世的办法仍旧是一个因果报应,如他自己承认的那种 “村见识”。
        这样一个官僚统治阶级是与人民尖锐对立的,第十回写武城县尹对证人高氏说: “一个官要拶就拶,管你什么根基不根基”。第十八回写晁思孝罢官后最难忘怀的就是 “上了公座,说声打,人就躺在地下; 说声罚,人就照数送将入来。”即使有个别的官吏同情民瘼,欲解民于倒悬,无奈这一个阶级总不能发半点善心,第三十一回写绣江县灾民饥民相食,“县大夫沿门持钵,守钱虏闭户封财” 的情况就是如此。风俗败坏,人性沦丧,第八十回写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被卖给寄姐做婢,她的母亲说:“你一岁给我一两五钱银子”,寄姐还嗔道:“你汗鳖了,说这们些!”而小珍珠被卖身之后受折磨而死,他的父亲还以尸首作为向狄希陈勒索钱财的把柄。包括狄员外夫妇和薛教授夫妇的气郁成疾而死,晁源与唐氏的被杀,乃至珍哥的害人害已等等,这一幕幕悲剧,虽然有的有当事人的责任,但根本上都是由那个黑暗污秽的社会环境造成的,是由封建制度造成的。第十二回褚推官看了武城县聚敛不下万金的发落票后说:“这等一个强盗的地方,怎得那百姓不彻骨穷去,地方不盗贼蜂起哩!” 已是很深刻明白的认识,然后作者又往前走了一步,重新堕入天命论和因果报应的泥淖。他是描绘生活现象的巨匠,却是认识生活本质的冬烘。
        《醒世姻缘传》天才的描写与平庸的思想的矛盾同样表现在艺术的形式上。它以因果报应结构全书,前二十二四回写武城晁家,是“因”,实际是全书一个长长的序篇; 二十三回以后,写绣江狄家为主,武城晁家为辅,结于胡无翳点化晁梁、狄希陈,狄希陈梦游地府,明了报应,是“果”,也是全书的主体。这因果报应又分为两面,一是晁夫人善有善报,二是晁源恶有恶报,以后者为主。两面的因果报应同时起于晁家,在两地两家平行发展,最后由从晁家逃出皈依佛门成了高僧的胡无翳在香岩寺关合这两地两家的不同果报。全书情节呈合――分――合的布局,两极对此,主次分明,又前后照应。作为全书的中心人物,晃源与狄希陈,狐精与素姐、计氏与寄姐、珍哥与小珍珠,实际上都各是一个人,他们两世的命运、相互的冤报也都一饮一啄,丝毫不爽。例如晁源、狄希陈与狐精――素姐间的报施,狐精领小鸦儿杀晁源是现世报,报杀身之仇;狐精托生为素姐折磨狄希陈是来世报,报剥皮做褥之仇;前世晁源射狐精一箭,今世素姐还射狄希陈一箭,都是精心的安排。又如狐精――素姐两世的性格――怕鹞鹰、饮烧酒吃鸡蛋、时动情欲等,都统一于狐的习性,也是细密的布置。所以,作为佛教因果报应的教化小说,它的结构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旧时迷信因果报应的读者绝不会说它的布局有什么不好。今天看来我们也不能不承认作者是一位编织故事的天才,在利用因果报应处理题材方面,他的手腕是古代小说家中最高明的。可惜他处理的是一个现实生活的题材,而不是《西游记》一类传统的神魔题材,所以,不能同样地得到今日批评家的谅解。其实我们读古代的小说,并不单纯是为了寻求什么进步的思想,考察一下西周生如何在一个平庸的思维模式中奋施文学的才华,他的才华又如何被平庸的思想限制,在本来可以写得极自然妥贴的地方造成扭曲或疏忽,也是可以有启发的。
        《醒世姻缘传》的艺术成就集中表现于人物的塑造和生活场景和情节、细节的描绘。 它描写了各个阶层各色各样众多的人物形象, 无论官僚 、 商贾医算、匠作短工、僧丐妓尼,三教九流,无不跃然纸上。尤以妇女形象刻划最多也最成功。薛素姐可以说是古代所谓悍妇的典型,是前此长篇小说中未有的。相应的狄希陈也是小说史上少有的怕老婆男人的个性。狄、薛二人与《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潘金莲有闲闲遥对之妙,可能是西周生有意的创造。作者的才能为因果报应的思想所限,未能很好地把握显示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但在突出人物稳定的基本性格方面却穷形尽相,声情毕露,例如第一回射猎写珍哥的淫纵恣肆:
        
        晁大舍说:“你一个女人家,怎好搭在男人队里! 且大家骑马,你坐了轿,如何跟得上?”珍哥说: “这伙人,我那一个写不出他的 ‘行乐图’ 来! 十个人我倒有十一个是我相处过的。我倒也连这伙人都怕来不成? 若说骑马,只怕连你们都还骑不过我哩!每次人家出殡,我不去装扮了马上驰骋?不是 ‘昭君出塞,就是孟日红破贼’。如今当真打围,脱不了也是这个光景,有甚异样不成!”
        
        用笔是如此地泼辣酣畅。他又善于调侃,如第九十七回写狄希陈读词“隔墙送过秋千影”一段文字:
        
        且那“影”字促急不能认得。曾记得衫子的“衫”字有此三撇,但怎么是隔墙送过秋千衫?猜道:“一定打秋千的时候,隔墙摔过个衫子到他那边,如今差人送过来了。”遍问家里这几个女人,都说并没有人摔过衫子到墙那边去。狄希陈又叫人问那送字的来人,问他要送过来的衫子。来人回说没有,方回了个衔名手本去了。心里纳闷……
        
        这段描写,我们读到一半也许就要笑了,然而作者不管,摇笔一直写下去,直到把狄希陈的愚蠢画到纤毫不遗。他是一个趣剧的天才,“永远是一种高妙的冷隽,任凭笔下写得如何活跃,如何热闹,他自己永远保持了一个客观的距离,仿佛在微笑的说: ‘这算是人,这算是人生!’” (徐志摩《醒世姻缘传序》)
        《醒世姻缘传》的生活场景富于变化,常常有大幅度的转换,从京师院落到外省村店,从官府衙门到闺阁秘室,从寺院禅榻到航船卧仓……,作者对一切场景都似无比的熟悉,而摹写细腻逼真,风趣自如地为故事的进展点染通幽之径。例如第八十七回 “童寄姐撒泼投河,权奶奶争风吃醋”的故事,显然得力于行船的环境和气氛; 第九十七回“狄经历惹火烧身”的故事则与经历衙门的狭隘有关:
        
        素姐从家乡乍到了官衙,也还是那正堂的衙舍,却也宽超。如今回到自己首领衙宇,还不如在自己明水镇上家中菜园里那所书房,要掉掉屁股,也不能掉的园泛。……这般野猴的泼性怎生受得这般闷气,立逼住狄希陈叫他在外面……扎起大高的一架秋千,……循环无端打那秋千玩耍。
        
        然后是打秋千引起吴推官的嘲讽,周相公的议论,拆秋千架的争斗……,一直到素姐火烧狄希陈,都是由素姐在“这促织匣子般的去处,没处行动”引起和推动,把环境、人物、情节的描写结合得如此密切,是古代小说艺术的一大进步。
        《醒世姻缘传》情节曲折,往往一波三折,腾挪跌荡。例如第四十五回写狄希陈、薛素姐新婚: 第一夜,狄希陈被关在新房门外; 第二夜,狄希陈依了薛三省娘子的计策,早早坐新房中不出,却又被素姐赚出,关在门外; 第三夜才乘了素姐酒醉宿在房中,真有点“三顾” (《三国演义》)、三打 (《水浒传》)、“三调”(《西游记》)的趣味,而生活气息更为浓郁。细节描写精妙传神,如第四十五回写薛三槐娘子叫素姐起床开门:
        
        薛三槐娘子惊讶道: “好俺小姐! 婆婆梳了头这一日,还关着门哩! 待我叫他去。”跑到她那门前,又怕狄婆子听见,不敢大声叫她。
        
        这如《水浒》写林冲打高衙内“先自手软了”一般,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写狄希陈“仗着他娘的力量,还待要喝门”,更是诛心之笔。到至此书运用山东方言的圆熟自如,酣畅淋漓,已是可以从上引许多的文字中看出的了。此外,《醒世姻缘传》有些故事情节借鉴了前人的创作或有事实的根据,而此书也对后世小说的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已有人论及,不再赘述。
        然而《醒世姻缘传》叙述与描写也有一定的缺陷,如色情的成分,过度夸张的倾向等等。薛素姐打猴子的描写与全书情节基本写实的风格显然是不相谐和的。这些连同前已论及的思想艺术方面其他种种不足,都是令人遗憾的。但这只是提醒了读者注意,《醒世姻缘传》是一部古代的并非完美的艺术作品而已,它的成就却可使人觉得徐志摩所作“我们五名内的一部大小说”(《醒世姻缘传・序》) 的评价并无太多的夸张。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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