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幻

        清梧岗主人撰,卧雪居士评,八卷十六回。成于清初。现知只有清初一刻,书名页署:新镌鹦鹉唤・李卓吾评・醒世奇言・本衙藏板;前有著者自序,每回后有评语。
        
        书叙前朝浙江嘉禾郡有一秀士姓花名春,字金谷,年方十七,渊通诗学,擅长丹青,父母双亡,独承巨万家资。以才子自负,必欲得十位佳人相配。然而天不作美,生得丑陋,故常对镜自叹。幻想仙人用法水将其周身洗过,陋质变俏形。有一挚友姓柳名莺,字迁乔,才学相与伯仲,但容貌秀丽。柳莺对花春的想法曾以孽恶报应相戒,花春执拗不听。一日,精严寺涵修和尚送花春一只白鹦鹉,爱甚,观玩久之,遂成一梦。在桃花村遇一道士,送他二丸仙药,并推他落水,使他容颜顿改,成一潇洒秀士,心中大喜。柳莺又来相劝,花春仍然不听。不久,花春赴省城乡试,又赴京都会试,依次遇见红日葵、颜金英、逄凌霄、濮紫荆、云素馨、水青莲、满池娇、窦瑞香、巫梦樱、山绛桃等十位美人,经过周折,皆得欢会。每遇一位美人,皆赠亲手绘制的美人图一幅,并依次将与十位美人相会的情形绘成一幅十美图。与美人约定,会试过后即回来相会。不期在路上迟延,误了试期。因在擎天岭结识巫梦樱时,曾有仙人传授枪法,添了一身武艺,故得考中武状元。心中挂念众美人,请假回乡。因在京中耽搁,又逾过与诸美相约之期。窦瑞香因与花春成奸事发,自刎而死;满池娇因前许江氏婚期逼近,不愿负盟,悬梁自尽;云素馨、水青莲二人被水青莲之兄水石泉杀死; 濮紫荆已随父到广西;逄凌霄已嫁苏州富翁;红日葵因与花春成欢逐渐腹大,被父逼死。回到嘉禾虽属荣归,但诸美飘零,反添愁闷。柳莺前来探望,花春备述经过,柳莺再次相劝,花春仍是执迷。契丹入侵,圣旨令花春进京。再经擎天岭时,已被朝廷剿平,巫梦樱已死,到了京师。司马山廷栋病重不能出征,授花春为元帅,在阵上与契丹公主玉蓉结亲,契丹降服,花春凯旋。这时山廷栋已死,山绛桃扶灵回苏州,颜金英忧思成疾而亡。花春郁闷出京。到苏州,知山绛桃大失操守,与童仆淫乱,花春用计把她推入水中。回乡虽与玉蓉成亲,但十美身边一人皆无,拿出十美图赏玩,每人题诗一首,决心淫遍天下妇女,与苍天再较量一番。毒死玉蓉,修本出家,朝廷命为昭庆寺主持。三分家产,在昭庆寺落发为僧,法号拗苍。效法隋炀帝,在寺内建造迷园,广罗美女,日夜淫乐。柳莺又来规劝,仍是不听。后来机关败露,被官府捉拿斩首。阴魂在酆都阎君殿前,遭到水青莲、云素馨、满池娇、红日葵、窦瑞香、颜金英、濮紫荆等美人阴魂的斥责咒骂,又受了各种严刑,皆因前世淫人妻妾所致。阎君令他转到阳世为女,成为堂兄柳晴园的千金,取名艳姣。生母杨氏亡后,继母槐氏凶暴狠毒,苦不胜言,父亲与兄相继被槐氏害死,槐氏与奸夫合谋将她卖与武林汪家为婢。汪家主母妒悍更甚于槐氏,被主人奸污后,又卖与山东的商贾为妾。又几经磨难,落脚维扬的妓院。因赋天姿,名声大振。与石公子情厚,一日石公子出示诗一首,记得乃是前生自己题于十美图上的,睹物伤心,明白了因果之事。后来被扬州府陶太爷买去送与督抚柳大人为妾。柳大人正是柳莺,艳姣说出自己是花春转世,悔恨交加,号啕大哭。忽听鹦鹉唤他: “花贵人快须台头!”猛然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鹦鹉对他说句 “风流才子乐乎?”竟破笼而去。自此花春安于陋颜,把风流之想断绝。后来与柳莺皆登第,都结成如意秦晋。
        通过上面故事,可以看出此书是一部劝世小说,书名页的 “醒世奇言”四字,已通明其意。作者认为,天之所得而幻,而人不能空之者,必有物引,“引之者何,酒色财气是也。而四者之中,色为尤甚。”故作者从色字出发,虚构出这部小说。如果写一般人好色,自然人皆斥之,不足以为训; 为了醒世,作者写了容易引起共鸣的才子觅佳人好色。明末清初之际,我国出现了一批专门写才子佳人的小说。饱学的才子必然有佳人相配。在文人的笔下,这似乎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空空幻》是与这些小说唱反调的。作者认为,不仅一般人不能好色,就是最受佳人青睐的才子也不能好色。如果自负其才,以为一定会有佳人相倾,则未必然,既使有佳人相倾,而自己失掉道德的操守,这种结合也必然会是悲剧,到头来佳人失去,反受其苦。这里有一种任何力量都不可抗拒的势力,就是上天,也就是通过因果报应显现出来的伦理道德。作者是通过小说的中心人物花春的所为及其遭遇,来表达这一思想的。花春年未及冠,才华横溢,独享巨万家资。得道士相助后,丑貌换丽容,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才子。他自负才高貌美,生出许多非份之想,执意要寻十位美人。虽然得遇十位美人,但只博得片刻之次,很快又都失去。此时他不但不醒悟,反而抛弃一切,进一步与苍天作对,目无法纪,做出许多淫乱的事情。作对的结果,花春彻底失败了,被官府杀了头,在阴间吃尽了苦头,转世后,遭遇更为凄惨。直到此时,花春才醒误。作者在小说中极力歌颂上天,除了歌颂上天的无比威力外,还颂扬它对花春一言一行洞悉的秋毫不爽,处理得公平。对花春的罪恶予以应得的惩罚,同时也念及花春还有一点善心,让他转世回阳,没喝迷魂汤,使他对过去的事情都记得清楚,得以今昔相照,才明白了因果报应的道理,认识了苍天的力量。小说中反映的苍天不是抽象的,酆都的阎君,是苍天力量的代表;花春的朋友柳莺貌美才高,但不以才子自负,不生非份之想,能恪守伦理道德,屡屡对花春规劝,柳莺的思想是苍天意志的体现; 而且作者把柳莺写成是花春的朋友,更有一番寓意,上天不是对头,而是朋友,是帮助人改过修好的。小说的上述思想,固然有让人们遵守社会公认的道德合理的一面,但更多的则是封建的说教,使人们放弃对理想的追求,安于自然,对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多少表现出来的民主意识来说,则是背道而驰的。
        作者写花春沉迷于色的思想发展,到最后的醒悟,采用了多层次的表现手法,通过一步步的事实教育,使他终于明白了柳莺规劝的道理,给人的感觉不是骤然的,而是一个合理的过程。做梦以前,花春自负其才,但无动人的容貌,惜佳人未必见而生怜。柳莺以“万恶淫为首”相劝,花春不以为然,以理拒争。花春梦中改容换貌后,如虎添翼,沉迷于色的思想更不可收拾。柳莺直言以“恐后此欲海无涯,孽冤层积。色途之后患,不可胜言矣”相劝。花春斥之为道学,置若罔闻。在乡试及会试的过程中,顺利地遇到了如意的十位美人,又学会了一身武艺,考中武状元,文武全才,在士林中堪称不可多得,真是春风得意,更坚定了他的佳人必来配才子的信念,以为“彼十位美人具是彼苍生就配我花春的”。然而当他回乡欲与美人再次相会,骤然间十美仅存二三,对苍天由感激而生怨恨,“何苍天不怜才子一至于斯”!柳莺再来以 “前非可觉,后果可修,猛省回头,悔之未晚”相劝,并指出 “才子佳人之说实创自君”,还赠以四首寓意诗。然花春怨恨已萌于胸,尚未遭彻底失败,是听不进柳莺的劝告的。当花春奉旨出征回来,美人已一个不存。此时他虽然已明白了 “彼苍不以才子而恕,不以庸人而严” 的道理,由于对苍天怨恨的突然上升,欲与苍天最后再较量一番,幻想苍天“未必不因才子而有所穷”。当他在昭庆寺迷园里日夜淫乱的时候,柳莺又来相访,带怒以生死利害相劝。此时花春如悬崖勒马,尚可挽救。然而花春立志逆行到底,终于遭来了杀身之祸。阴间阳世备受痛苦之后,才认识到自己是彻底的失败者,在柳莺面前痛哭。由于梦中受到了深刻的教诲,醒来时才洞明事理,安于陋颜,绝念于风流。作者之所以在花春的梦中安排这么多情节,是为表现小说的主题服务的。花春所受的痛苦越重,主题表现得也就越深,花春的转变也就更具有必然性,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也就越具有真理性。
        小说用一半的篇幅描写花春与十位美人的相遇。十位美人的出身不同,境况不同。红日葵是红御史的小姐,花春乡试时住在府中,闲步得遇,以诗为系,又得丫鬟瑞芝的相助,成得好事;颜金英是宦家小姐,花春在船上与之相遇,不及言而即别,到京都才得重逢;逄凌霄是维扬店家的女儿,见了花春即生爱心,主动以身相许; 濮紫荆是维扬濮太守的小姐,花春经梅媒婆相助扮作女伶才得入府,与之联诗,深受赏识,得与相伴,而成佳事; 云素馨是土豪水石泉威逼来做妾的民女,出身虽微,但志节颇高,对水石泉的威逼,誓死不从。花春因到水石泉的诗社赋诗,奇才被赏,在水园留宿,夜寻琴声,得以相遇; 水青莲是水石泉的妹子,经云素馨牵线,与花春共赴高唐;窦瑞香是窦察院的女儿,凤吏部的儿媳,未过门而夫亡,花春在她面前卖弄风情,她却不屑一顾,经香莲庵尼姑悟凡设计,花春才得近身成事;满池娇是满员外的独生女,酷好丹青,绘百美图已成九十九幅,另一幅苦思不出,积思成疾,在悟凡和丫鬟翠云的帮助下,花春得以续貂,久病得愈,花春扮作尼姑入府,方成美事; 巫梦樱是在擎天岭占山为王的巫镇海的妹子,花春赴京路经被擒,巫镇海赏其才貌,说合与巫梦樱成亲; 山绛桃是京城司马山廷栋的女儿,文武皆精,以诗求婿,花春入门应试,自然入选。十美中除山绛桃、巫梦樱外,都是受花春之害者,作者通过她们来鞭挞花春的倒行逆施。作者描写十美文笔各异,情节曲折,读而不厌。小说中虽然多处描写花春与十美及其他女人欢会,但词语不秽,文词雅洁,看来作者并非象有的小说那样借戒淫而宣淫。花春既以才子自负,所遇美人又非俗辈,故诗词之作在小说中占了相当比重。全篇小说出现诗词曲赋一百五十余篇,其中署在花春名下的,就有七十余篇,在作者的笔下,花春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才子。另外,红日葵、颜金英、濮紫荆、满池娇、山绛桃等佳人亦都能诗善赋,不仅有倾城之貌,亦有惊人之才,作者对她们倾之以爱,写得很美。善于诗词,不仅是古代才子的必备条件,也是某些佳人得以动人的秉赋,小说中大量的诗词之作,自然是为烘托人物服务的。作者对诗词歌赋一道有较深的造诣,小说中出现的作品,既有发自肺腑的感怀之作,也有因景生情的集唐之篇。作品清新流利,很少有矫揉造作之气。仅以第九回满池娇所作的《薄命词》为例。满池娇已被父亲许配汪氏为妻,因花春画成了她久思不出的百美图的最后一幅,看花春人物潇洒,多才多艺,与自己情投意合,认为是最可心如意的丈夫,背着父母与花春欢会几宿,把整个身心都给了他,指望花春会试过后即来相会,以筹将来,但已到夏季,尚不得花春消息。而汪门婚期又迫在眉睫,为了不负花春,只好金络索项,以死报之。死前,作《薄命词》三十首,托悟凡转呈花春。其三: 月移花影上纱窗,倦坐更深剔夜缸; 绣罢鸳鸯三十六,羡他对对总成双。其四: 从君别后日相思,九转回肠十二时。静院春光留不住,莺声啼断绿杨枝。其十三: 销魂最是怕黄昏,绮帐生寒亦懒温。脉脉私情谁与语,一声血泪一声吞。其十四: 无聊遣婢把弹,总为愁多着未安; 几度被他催下子,输他容易胜他难。其十五: 绣阁身闲心不闲,愁来无语泪潸潸。妆台频对菱花照,瘦尽春来镜里颜。其十六: 人间聚散总由天,难补三生石上缘。从此春蚕丝已尽,那堪秋夜镜重圆。其二十二:感怀不忍读焚香,一缕柔思系寸肠。自昔谩劳称姐姐,于今何处唤郎郎? 其二十四: 花香满院梦初醒,蛱蝶纷飞绕画屏。妾梦一如蝶梦幻,与君千里会邮亭。其二十八: 消息于今不可探,只身无计到江南。关河不隔相思魄,泉路茫茫死亦甘。其二十九:一黄土草纤纤,异日重来别恨添。朽骨已寒心未冷,梦魂犹绕楚山尖。其三十; 鸾笼欲罄话喃喃,握笔难禁泪染衫。只此九回肠已写,忆君不另寄书函。三十首绝句诗每一首都是血泪之词,组合在一起,则是因相思不得自叹薄命的绝命词。写尽了满池娇久盼花春不归,日夜思念,无情无绪,日益消瘦极其痛苦的情形,如泣如述,情真意切,读罢感人。总之,《空空幻》排除其封建说教的部分,是一部有一定可读性和欣赏价值的小说。尤其是在才子佳人小说蜂起的时候,更是别具一格。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