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古典仙侠世界里的自我超越者

关键词：管平潮 网络仙侠 精品化 叙事语法 经典化

仙侠小说①以仙道、游侠文化为精神内核，不断汲取上古神话、民间传说、历史故事的养分，以魏晋的神魔小说和唐传奇为渊薮，并附身于神妖鬼怪的明清笔记小说和历朝历代的游侠诗词中。但直到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的出现，仙侠小说才成为独立的通俗小说类型。网络文学兴起以来，仙侠小说作为最具中国特色的幻想小说类型，在赛博空间里获得了重生，在延续民国仙侠小说创作传统的基础上，进一步衍化为古典仙侠、现代修真、奇幻修真等亚类型。

在仙侠小说的创作大军中，管平潮成为网络仙侠小说类型的代表作家。与许多草根写作者学历层次偏低不同，管平潮有着强大的理工学科背景，先后就读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和日本国立情报学研究所。管平潮在网络上先后连载了《仙路烟尘》（2004）、《九州牧云录》（2008）、《血歌行》（2015）、《燃魂传》（2017）、《仙风剑雨录》（2018）、《天下网安——缚苍龙》（2019），并于2012年获得了热门网游、影视剧《仙剑奇侠传》的官方小说著作权。②其中，《仙路烟尘》被写入《中国剑侠小说史论》，《血歌行》全网点击超过4亿次，入选中国作协2016年度中国网络文学排行版。同时，管平潮以清醒的网络文学创作理念，积极参与到网络小说精品化写作中去。

管平潮的仙侠小说在风格上有哪些特色？他的两次写作转型实践对其本人以及网络小说创作有着怎样的意义？作为一种小说类型，管平潮网络仙侠小说的叙事语法同传统的狭义小说有着怎样的不同？管平潮的小说体现了哪些现代性思考？论文将带着以上几个问题展开讨论。

一、风格：古典情怀·情爱至上·清新幽默

谈到中国网络仙侠小说，有两部作品是跳不过去的：《飘渺之旅》（萧潜）和《诛仙》（萧鼎）。最早在2002年，前者就开始在台湾的网络连载，并于2003年出现在大陆的网络上，这部网络小说开创了“修真”这一流派，一时间模仿追随者众多，其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后者从2003年开始在起点中文网连载，拉开了中国网络古典仙侠小说写作的大幕，《诛仙》长期占据网络小说排行榜的榜首，并借助网络游戏的改编实现了影响力的倍增，也因此被一些读者称为“后金庸时代的武侠圣经”。“大概在2004年左右，《诛仙》出来了，我其实受它的启发……《诛仙》出来后我再也没读西方背景的网络文学了。”③毫无疑问，具有东方仙侠色彩的《诛仙》，对于管平潮的仙侠小说创作起到了推动作用。但是，管平潮并不是简单地跟风模仿，而是以古典情怀、情爱至上、清新幽默的写作风格，让读者们见识到了他的“别具一格”。

管平潮小说的古典情怀体现在篇章设定、诗词意境、人物设置、叙事借用四个方面。其小说命名的名字，无论是“仙路烟尘”、“九州牧云录”还是“仙风剑雨录”，都不同于大部分网络小说的浅白，有一种鲜明的书生气和人文关怀。这种命名方式，是对传统武侠小说的延续，尤其师法了梁羽生武侠小说的命名风格。而在每一章节的标题设定上，他擅用“四六”长短句，如“奇山闲卧，夜半人惊月露”、“白衣渡海，愁归东华神侠”，融叙事、写景甚至抒情于一体，信息量大、可读性强。更能体现其古典风格的是小说里大量古典诗词的存在，这些诗词绝大部分都是作者原创，它们既能用在每一章开头，引起下文，又能在章末收束，总结上文；既能写景抒情、渲染氛围；又能叙事敷陈，结构故事。管平潮小说里的诗词，并不深究格律、晦涩高深，而是沿袭《红楼梦》里的诗词写法，浅白畅快、活泼雅致、平易近人。如：

满怀幽思意萧萧，愁对空山夜正遥。

四壁云山春着色，一天明水月生潮。

神游岩谷心豪荡，思泛星河影动摇。

远壑时闻猿鹤语，凉宵风露怅寂寥。④

管平潮小说里诗歌呈现的样态，离不开其长期的积累，最终形成独特的诗词知识谱系，也来自其清醒的文学观念，诗文并存，并不相“隔”。诗歌的大量存在，形成一种古典意境，小说因而具有了飘逸灵动的“仙气”。也正因为此，管平潮得到了被称作“仙剑之父”姚壮宪的认可，他认为《仙路烟尘》是“多年来少见的极为符合我心目中东方古典仙侠定义的佳作精品。”⑤

管平潮小说的古典情怀，常常寄托在他笔下的人物身上，这从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上就能体现出来：男主人公的名字里多带有“云”字，如张牧云、云翻海、张狂云；女主人公的名字几乎都带有“月”和“雪”字，前者如月婵（月瑶）、林月如、月歌，后者则有雪宜、雪见、苍雪、明心雪、苏雪婷，并有与“雪”字相近的“冰”字（冰飖、白冰岚）。“云”、“月”、“雪”、“冰”这些都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意象，因此人物的名字就不仅是能指符号，而具有了强烈的所指意味：名字与人物的性格因此产生了联系。我们很容易联想到以下几种对应关系：云——自由、洒脱，月——高贵、优雅，雪——纯洁、高冷、聪慧，灵——敏捷、精巧，这样的人物命名能够很容易地顺应到读者的审美经验中去，不经意间实现了作者和读者的共情。更加明显的是，管平潮非常善于使用古典文学资源，常常巧妙地将古典人物套用到自己笔下的人物身上：

但在蓬勃风情之外，无论她脸上娇憨纯真的神态，还是蹦蹦跳跳的可爱姿态，又让在她万种的风情、无穷的旖旎之外，又有着纯出天然的懵懂和天真。

她顿时满面欢喜，叫道：“呀，张哥哥，本来还以为你是可恶的捉妖人，没想到你也是我们同类呀，我这就嫁给你，今晚就洞房！”

“其人貌美，尤善舞，名动江南。偶有吴越世家子弟，姓祝名‘孤生’，一见忘怀，于是与女相狎，誓以百年。”⑥

文中的女孩是一只人化的美兔精，她爱笑、娇憨、可爱、纯情，与《聊斋志异》的婴宁极为类似；而“孤生”的形象显然也可以与“王生”等书生形象对应起来，孤生与文中云妙妙的关系也可以从这部写狐写妖的文言小说里找到出处。

管平潮仙侠小说的创作资源极为丰富：书中时常提到的黄帝与蚩尤之战来自于上古神话故事，龙女报恩的原型则出自唐传奇里的《柳毅传》，痴情女子负心汉脱胎于《三言二拍》，为居盈、琼肜、龙漪儿、雪宜、莹惑、汐影写词作赋则是受教于《红楼梦》中“金陵十三钗”的判词。

管平潮小说中存在着一种十分普遍的“捉妖”模式：《仙路烟尘》里张醒言与女伴杀蛇妖、擒九婴幽鬼、收上清水精；《仙剑奇侠传》里李逍遥与林月如、赵灵儿，先后杀死、制服了蛇妖、狐妖、赤鬼王、蜘蛛精、水魔兽；《仙风剑雨录》里张狂云和白冰岚诛杀了苟道人、黑鹰老妖、夜魔等等。这种协作捉妖擒魔的写作与《西游记》里师徒四人捉妖取经的模式如出一辙，其中的妖怪多是自然界里人化的动物，通过不停地捉妖将故事串联起来，给予读者不间断的刺激。需要指出的是，《西游记》里的捉妖模式对当下的网络幻想类小说影响巨大，甚至超越文字衍化为视听艺术，电影《捉妖记》的热播无疑是最好的例证。

“情爱至上”是管平潮小说的第二个特点。“爱情”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它是超越民族、时代、雅俗、类型、题材的，是“超越价值对立的桥梁”。⑦一定程度上，整个中国通俗文学史就是一部“情爱叙事史”，“爱情”不仅是张恨水这样的言情小说大师笔下的宠儿，还打破了武侠、历史等不同小说类型的壁垒。当《西游记》这部神魔小说被带到当代文化语境，改编成电影《大话西游》的时候，我们发现它的主题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它纯然已经成为了一部爱情电影：至尊宝（孙悟空）和紫霞仙子、白晶晶的爱恨纠葛贯穿始终。而当我们追溯网络文学的历史，也会发现中国第一部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爱情小说，被称为东方网络仙侠小说鼻祖的《诛仙》里，张小凡与碧瑶、陆雪琪之间上演了一幕幕或人鬼，或鬼仙的爱情故事。在“女性向”和“种马文”网络小说里，男女间的秘密更是被放置在网络读者的“放大镜”下。管平潮作为“男性向”网络作家，情爱也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不同之处在于他笔下的爱情更需要通过“显微镜”观察：他认可的爱情是细腻、纯洁的。但最让笔者感兴趣的在于管平潮的“公主梦”：

管平潮几乎所有的小说里都有公主存在，这些公主们或高贵优雅，或刁蛮狡黠，或高冷傲娇，但她们有着共同的特点：一是美丽无双，二是对男主角用情至深。反观小说里的男主角，大多出身卑微，连普通人的水平都达不到。这种男女之间身份的巨大落差与“女追男”的故事设定，给阅读者带来了强烈的刺激，尤其是《仙路烟尘》和《血歌行》里，人、魔、龙、妖、神等各个不同世界和维度里的公主，竟然都对凡人小子投怀送抱。作者的这种写法不难理解，为了最大程度地满足读者的“白日梦”，所谓“屌丝逆袭”正是建立在这种想象性满足的基础上的。“YY”式的欲望书写，在中国文学史上并不少见，在路遥《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屌丝）不是对地委书记的女儿田晓霞（公主）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么？有一点需要注意，小说里的男主角虽然出身平凡，但都是勤奋、正直、热心、真诚、仁义的人，他们完全符合中国传统儒家文化里的君子形象。

金庸在他的封笔之作《鹿鼎记》里，塑造了建宁公主、阿珂、苏荃等七个性格、气质差异明显的女性，这种写作方法无疑影响了包括管平潮在内的大量网络小说作者，只不过她们被进一步归置为侠侣、妖侍、魔宠等符合当下网络读者审美期待的具体类型。管平潮笔下的这些女性人物并非摆设，她们有血有肉，并在小说叙事起到重要作用，《仙风剑雨录》里的天狐公主，给男主角带来了《伏羲经》，才帮助其强大起来。有读者就曾对《九州牧云路》里几个女性所起的的功能做了分析：

公主：第一用途是让张牧云获得第一个金手指。第二用途是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

冰飖：第一用途是让张牧云获得第二个金手指。第二用途是顺便让张牧云获得三号女主小幽萝。第三用途是让公主恢复记忆。

小幽萝：第一用途是常相伴作为武力补充。⑧

此外，这些女性们为管平潮结构小说、编制情节提供了帮助。每一个女性的背后都是一个族群，这些族群内部经常发生叛乱，这时“神功已成”的男主角就会化身为“救火队员”。《血歌行》里的苏渐同样拥有一群“迷妹”，当她们的族群出现问题时，苏渐就来了：去灵山圣门救洛雪穹，去火妖族救红焰女，去沧海国救罗刹女，去龙族救苍雪和月歌……总之，“哪里有难，哪里就有苏渐”，这位加强版的“约翰·蓝波”，总能化险为夷，一次次完成“英雄救美”的壮举。

管平潮仙侠小说的第三个特点是清新幽默。“究竟自己是什么风格？属于哪一类仙侠？细思良久，觉得可能还是这般归类描述：‘清新山水派古典言情仙侠’。”⑨的确，这种清新首先体现在作者对自然山水的喜爱上：

白云青天下，秋季的丹崖峰插天而起，山林郁郁；杏叶鲜黄，枫叶赤丹，松柏深青，竹枝浅翠，在阳光中间杂如绣，熠熠发光。林叶织成的锦缎绸匹中，偶尔又有几片山岩裸露，如丹崖之名，其岩色轻若三春的桃花，远望宛若一片片粉红色。⑩

他常常⼀连好几天只带着绿漪和幽萝，漫山遍野地去疯玩。登山、入谷，攀岩、投石，采花、捉鸟，扑蝶、捕鱼，看涧边的幽草，山巅的白云，清溪的流水，晨昏的烟霞。⑪

这些对自然景物的白描，为我们呈现了世外桃源般的世界，使得小说具有了“静态美”，体现了作者个人的审美气质。同时，作者还在人物的日常生活上面花费了大量笔墨。在《九州牧云录》里，张牧云与失去记忆的定国公主月婵一起生活，他们打渔、卖菜、抄经书赚钱，并到村里给与自己同住的几个女孩上户口，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管平潮对山水田园景观和日常田园生活的描摹，使小说具有了“烟尘气”、“俗气”。“烟尘气”与“仙气”彼此交融，为小说文本带来了巨大的艺术张力。

这种风格也体现在小说语言的风趣幽默上。作者时常开一些关于“性”的玩笑，但总能控制在“合规”的限度内，实现了一种“干净的暧昧”；并有意将人物身份和他们的说话方式对立起来，或夸张变形，或时空错位，常常让人哑然失笑，既凸显了人物性格又能调节小说氛围和带动读者情绪。在《燃魂传》里，冒牌的光明神侠云翻海歪打误撞地揭露了春慈院的秘密，十足感动了京城的青楼妓院，不仅宣布对云翻海终生免费，他还拥有了挑姑娘的特权：

“它们是闪电，是风暴，照亮我们卑鄙的心灵，抽打我们懦弱的灵魂！”老鸨慷慨激昂地喊道，“是神侠大人，引领我们走出乱世，到达光明，他就是救世主，让我们这些迷途的凡人找到方向，变得坚强。所以，面对他这点小小的愿望，我们还吝惜什么呢？”⑫

注释：

①关于“仙侠小说”和“武侠小说”的关系，一直存在着两种看法：一种认为这两者没有本质的区别，仙侠小说应该从属于武侠小说；一种认为这是两种不同的类型。笔者采取第二种看法，因为现在网络仙侠和网络武侠是两种并列的类型，但对小说进行类型分析或溯源时，仍会把这两者拿来比较。

②鉴于《仙剑奇侠传》为代言小说，其作品首发方式为纸质出版，故《仙剑》系列并非本文讨论的重点。

③周志雄，管平潮等：《网络文学需要降速、减量、提质——管平潮访谈录（下）》，《雨花·中国作家研究》，2017 年第4期。

④咪咕阅读，《仙风剑雨录》第八章，http://wap.cmread.com/r/479434554/479434563.htm?ln=152_478334_97698234_1_1_L2L0L51L10&purl=%2Fr%2Fp%2Fcatalog.jsp%3Fbid%3D479434554&page=1&vt=3

⑤大众网，http://www.dzwww.com/xinwen/shehuixinwen/201705/t20170504_15876490.htm

⑥咪咕阅读，《仙风剑雨录》第九章，http://wap.cmread.com/r/479434554/479434564.htm?ln=152_478334_97698234_1_1_L1L0L51L11&purl=%2Fr%2Fp%2Fcatalog.jsp%3Fbid%3D479434554&page=1&vt=3

⑦王恺文：《奇幻：“恶人英雄”的绝望反抗》，邵燕君主编《网络文学经典解读》，第5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⑧铁流：《又见管平潮——评九州牧云录》，https://read.qidian.com/chapter/g3jq7nGTIko1/UxuVuEuxVrAex0RJOkJclQ2

⑨管平潮：《九州牧云录》，https://read.qidian.com/chapter/g3jq7nGTIko1/qHr33NdiYNsex0RJOkJclQ2

⑩管平潮：《九州牧云录》，https://read.qidian.com/chapter/g3jq7nGTIko1/VfnjCRxfgeIex0RJOkJclQ2

⑪管平潮：《九州牧云录》，https://vipreader.qidian.com/chapter/1027878/30449388

⑫管平潮：《燃魂传》，http://wap.cmread.com/r/462126009/462126044.htm?ln=152_478334_97698234_0_1_L2L0L54L4&purl=%2Fr%2Fp%2Fcatalog.jsp%3Fpage%3D4%26bid%3D462126009%26no_ol%3D478334%26_%3D1582943885917&page=1&vt=3&layou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