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性的悟读与慧性的批评
一、网络文学与批评家的勇气
不能轻易地怪罪学院派批评家不愿涉足网络文学研究领域。选择网络文学研究,是有风险和需要莫大勇气的。一个不需特意指出的常识是,文学研究的根本价值和意义是遴选爬梳重要作品并以此为逻辑出发点阐释文学理念。如果能进而影响或矫正文学创作的书写向度,则意味着批评家的心血没有付诸东流。但这一切的先决条件是网络文学中的经典作品自成体系,可现状却如此肃杀——网络文学虽然在体量上已成庞然大物,然而经典作品却如荒寒的高原般欠收严重。尽管部分网络文学研究者热切地肯定目前几位网络作家的作品已经具备了“大师品相”。但品相终究是品相,其与大师级经典成品还隔着一段距离。
令人气馁的不单如此。在文学研究领域,相当一部分批评家们甚至不承认网络文学属于“文学”,他们认为网络文学不过是“装神弄鬼”的平庸炫技,是对纯文学的粗暴亵渎。确实,如果将文学比作广袤的原野,那么自文学革命已降,启蒙文学这块田地被打理的规整板正,它拥有自己的固定收成,存储着自己的耕种谱系。与之相较,网络文学则表现出令人气恼的凌乱、驳杂且稗草横生的野生态势。因之,惯熟侍弄启蒙文学田亩的大多数学院派“耕耘者”们或对网络文学的野地“生”视无睹;或干脆利落地将之驱除出文学的理想园地。暗地里,或许会甚为气恼地指责那些将这块野地强行划归到文学园地中的多事者。在他们看来,这些多事者大多不懂文学,缺乏扎实的理论素养和对文学的敬畏之心。不然,何以会如此辱慢纯文学的“纯”和“严肃”?
从网络文学诞生伊始,困扰网络文学合法性的问题至今仍旧不绝如缕。但总有人相信马歇尔·伯曼先锋般的名言——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更何况小说的源初传统便是众声喧哗的街谈巷议,是自由狂妄的破坏之力。今天,在号称多元文化的大时代背景中,作为人类精神的栖息地,自然不应只属于启蒙文学的独步天下。网络文学这块生机勃勃的野地呈现出突兀怪诞、混杂喧嚣甚至俗艳迷乱的状貌。然而,这正是大众通俗文化的表征,也是数量巨大的普罗大众所喜欢的“下里巴人”腔。相较于高深严肃的精英文学,网络文学是个胆大妄为的叛逆者,是真正以讲传奇故事为乐的人。
作为“异端”,网络文学另类的艺术规则和思想内蕴挑战了传统批评家的惯性口味。长篇巨制的网络文学不仅仅在文学审美维度上进行了破坏性的颠覆,而且还与市场资本和时代风尚紧相结合。这些都需要研究者改变既有的知识储备和评判体系。如此劳心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令他们不屑也不愿投入到拓荒者的行列中——就让这只从网络中跳出的孙猴子蹦跶一会吧,反正它最终会被纯文学的“五指山”囚禁。但总有“不务正业”的研究者涉足网络文学的野地,并愿意和这只桀骜不驯的孙猴子展开深入的对话,而且他们的鼓吹还不是“玩票”性质的,居然越来越真诚,越来越投入,越来越成体系。网络文学研究者在横无际涯的网络文学中沙海炼金。他们看到了网络文学蕴含的新生力量,警惕和反对着狭窄驯化的文学圈地。相信文学本应自由自在、天马行空,并殷切地期盼网络文学在未来的日子里涌现出不仅有趣启智而且深入灵魂的经典巨著。
寥寥的拓荒者队伍中,周志雄身在其中。他的治学对象与精神抉择印证了萨义德的论断:“知识分子回应的不是惯常的逻辑,而是大胆无畏;代表着改变、前进,而不是故步自封。”[1]周志雄用他的慧心学识和广博视野,不骄矜更不卑下地讲述了网络文学的来龙去脉,始末缘由。他的新作《网络文学的发展与评判》是关于网络文学的“大文学史”,驳杂的现象与丰富的论述向读者完全敞开。更重要的是,周志雄用他的勤勉和略带堂吉诃德色彩的行动捍卫着文学生态的多元多样,呵护着网络文学这股新生力量的健康生长。他试图证明,文学不仅只在殿堂中严肃端坐,它也可在江湖中顽皮笑闹。与其粗暴砍杀,不如公正宽厚。在未来的某一天,经过不懈努力和良性引导的网络文学,也可以展开某种经典宏大的图景。
二、智性的悟读与追踪
众所周知,文学批评家需不断跟踪阅读文学作品,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准确翔实地把握文学创作现场的律动,梳理出重要的作家作品,从而揭示文本所含蕴的艺术特质和思想内涵,最后归纳概括出个人的理论发见。对此,杨义曾论述到:“文学批评必须高度重视直接面对文学文本和文学现象,用自己的悟性进行真切的生命体验,从中引导出具有原创性的思想萌芽、理论思路和学术体系。”[2]然而动辄百万字的网络文学的体量及良莠不齐的作品质量无疑增加了网络文学批评的难度。此外,网络文学作家群体的快速更迭性和艺术旨趣的不稳定性也使批评家的关注担负着艺术上的冒险。也许用不了多久,一些颇受关注的网络文学作家便会在网络中销声匿迹。他们或转而投向传统文学的写作之路,或干脆放弃了文学写作。这些,都是网络文学研究者必须直面的现状。
对此,周志雄有着清醒的认知:“对于大多数从纯文学研究领域转换到网络文学研究领域的研究者来说,其实是一件有挑战性的事情,其知识的转换,对通俗文学作品的阅读,网络上阅读习惯的改变,参与网络写作的实践活动,都意味着研究方式的改变。在评价的知识、价值体系上要更新,对作品要有新的洞察力,要有能力和网络作家展开深入的对话……”[3]可贵的是,作为经过严格学术训练的学院派研究者,周志雄以他敏锐的艺术直觉和勤勉的努力行走在网络文学研究队伍的前列。他的网络文学研究与网络文学的发展几乎同时起步,十余年来,他倾力投入鲜活的网络文学现场,读解剖析着纷繁的网络文学现象,探寻着网络文学的异质精神追求和文学意义,逐渐建构了网络文学的批评义理。
在《网络文学的发展与评判》一书中,周志雄勇敢而颇具胆识地选择了网络文学研究中困扰批评家们的诸种难题。他将网络文学研究置放到时代潮流中,将困守中的文学批评引入到时代精神现场。如在论及网络文学的价值意义方面,他认为网络文学与现代以来的启蒙文学传统具有相通之处。只不过网络文学中的启蒙面向的不是五四时代的封建思想,而是现实生活中出现的新的难题。网络文学试图提供的是应对现实生活问题的智慧,是中国式人情和事理意义上的人生教科书。从这一维度来看,网络小说恢复了文学和生活的关系,恢复了文学对时代生活的切入和捕捉。这样的论断,是批判者与研究对象的深层意会,具有扎实感和丰厚感。
网络文学最受人诟病的是其商业化的色彩。但爬梳从古至今的文学史,不难发现文学与商业的关系源远流长。周志雄认为,网络文学的商业运作机制是时代文化转型的一部分,能够使文坛格局更加多元化。目前,需要警惕的是网络文学在商业化道路上所面临的媚俗写法和低俗质地等问题——将关乎网络文学的核心之争引入到宽阔的审视角度。同时,因为对写作病灶的明确诊断,往往也会令网络作家恍然而悟。
在重要的网络文学作家作品的梳理中,我们可以看到周志雄广泛的涉猎和潜入网络文学海洋的艰苦打捞。他根据网络文学作者的出场年代和创作特色,将网络文学分为四个代际。论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旬起出现的方舟子、少君、蔡智恒、安妮宝贝、李寻欢、宁财神、邢育森等,然后又将批评视阈延伸到2000年后出现的慕容雪村、宁肯、天下霸唱、当年明月、江南、今何在、蔡骏、明晓溪、萧鼎、天蚕土豆、何员外、南派三叔、唐家三少等作家作品的特色。翔实地介绍了具有重大影响的网络作家的求学背景、写作履历、主要作品及网络对于作者的意义等论题。作为研究者,周志雄起落有据而又征信昭昭地建立了网络文学的英雄榜单,并综合系统地分析了网络文学的行进路线图,同时殷切地期待这些网络作家能够在商业化的席卷中有所创新和突破。周志雄坚定地相信,只要网络作家坚持不懈地进行艺术实践和探索,他们中是可以产生出通俗文学大家的。
在当代网络作家访谈录中,周志雄具体而深入地了解网络文学作家的成长过程,探讨他们的创作理念及写作困惑,并坦诚直率地交流了网络作家文本中存在的缺失和优长。他对网络文学作家作品的解析精准老到,可见作者对网络文学全面细致的掌握。尤为可贵的是,在《网络文学的发展与评判》一书中,作者不仅忠实地记录了网络文学作家的心音体感,而且还从读者接受层面探讨了网络文学对当代读者尤其是85后、90后的巨大影响。重点探讨了网络文学大众化、青春化、性别化等这些当代年轻读者关注的问题,从而也在客观上回答了网络文学的繁荣与读者文化需求的内在联系。这一富有创见的研究路径是其他网络文学研究者尚未涉足的领域——既突破了现有的网络文学研究的范畴,将网络文学研究引向开阔的境地,同时又提供给研究者一种开放的思维和洞察精微的艺术化启示。
三、慧性的批评与体恤
周志雄的理论文章弥散着他的性情学识,读者能够感受到文字背后跳动着作者的批评之心。在《网络文学的发展与评判》的文本中,作者将研究对象与他的内在生命体验结合起来。在行文中,力避照搬凝涩板滞的时髦理论,而是将诸种理论内化于胸。在使用时,特别注意理论适用的有效性和可行性。周志雄并不急于构建关于网络文学的宏大理论,而是从探析具体问题入手,揭示出网络文学被遮蔽的多样性和特殊性。周志雄认为网络文学是亲民的,不说空话、套话,不虚伪,不做作,没有陈腐的匠气。这些论断,与他的研究文章天然契合。多年的学院培植,赋予作者谨严的学术态度,但他同时警惕着象牙塔里易于形成的傲慢与偏见。对新生的事物,新的文学现象,他怀着善意的心怀去了解体悟,而不是挥舞着批判之刀杀伐决断。
早在网络文学刚刚起步阶段,周志雄的文学研究便介入其中,这使得他的文学批评与网络文学实践保持了同步,既有宏观的综合,又有微观的切入。从整体上说,他的研究极具圆通、畅达之风。对网络文学中重点议题游刃有余的解析,尤见功力。譬如他认为:“中国当代网络叙事缺乏先锋文学的探索性,它继承的是传统文学手法,兼及对时尚文化元素的吸收。网络小说的写作者在写作艺术上并不圆熟,但他们粗糙、凌厉的文字之中有独特的个性,往往能冲破主流叙事的束缚。网络叙事的意义不是确立一种价值标准,更不是一种真理或本质标准,而是一种新的趋向,是人的总体经验的构成之一部分,网络叙事也相应地成为一种美学形式。……就目前网络文学的实绩来看,其主要功绩不在于奉献经典作家、作品,而是促进文学阅读、写作活动的大众化,促进文学形态的丰富性,通过影视、游戏改编等途径衍生出更多、更丰富的文化产品。作为一种审美的艺术形式,文学对生活感受的处理毕竟是需要艺术修养的,是需要技巧的,也是需要智慧的,在这个层面上,感性的丰富只有在走向理性的深思中,才是有意义的,这也是网络文学在参与当代文学建构中读者们所期待的。”[4]这样的论述与网络文学创作有贴肤之感——既热情扬长,又不违心避短。从大众传媒、社会风尚以及文本背后大众读者的殷切期待予以学理性的切入。此种理路的重要特征是不仅立足于传统的文本分析,而且强调研究对象隐含的诸种文化意义。在网络文学研究中,周志雄认真地践行着“坚守文学的本体论承诺,扶持新民间文学的审美提升,追踪电子文本的艺术创新,以图赢得网络文学研究的学理原创。”[5]的学术职志。
最令人称道的,则是周志雄批评文字中透射出来的善意与体恤。多年持之以恒的网络文学研究,使他具备了一双辨识优劣的慧眼。对于网络作家的优长,他葆有火热的情肠,能够精准及时地做出宏阔敦厚的价值论定。如认为网络作品展示了丰盈的生活世界和极富个性的精神力量。从文学来源于生活,文学为心灵写作的维度上来说,网络文学是真正的生命写作。网络作家群体的出现,打破了文学板结的现状,让文学作品重新拥有了数量巨大的阅读者。网络作品的大规模涌现,赋予文学多向度的发展路径,让更多的生存群体甚至是异质性的生存群体可以合法合理地进行文学表达。更重要的是,网络文学激发了广大民众久已忘却的文化和精神的创造力。只要你愿意,你的文字既可以怪力乱神,也可以天地洪荒。总之,周志雄以他的实证和考据发出了义理性的论断——网络作家作品的出现是有意义的,也是对狭窄一统的精英文学的拓宽和延展。
但同时,对网络作家作品的内在性难局,他也是不回护、不遮掩的。他诚直地指出了网络文学在思想内涵与艺术审美方面的缺憾和粗糙。他也忧虑当下商业网站利益机制刺激下,网络文学过度的消遣化、娱乐化、雷同化的危险倾向。对此,周志雄发出了批评家的善意提醒。但这些警醒和批评之声,不是俯视姿态,也没有趾高气扬、唯我独尊的乖戾和偏激。而是以体恤之心深入理解网络作家在文学性与商业化之间两难的处境,同情他们在身份认同方面的焦虑与不被理解的曲折尴尬。周志雄在论述网络文学的缺憾中不乏透彻犀利,但他也同时从网络作家们的成长环境、时代背景、学历教育、生活追迫及文学认知等维度来宽宥网络文学的不尽如人意处。他将学术研究与作家的存在境遇相连,将批判文字通达到人心之思。这种阔大、入心的批判路径与温润如玉的优美语言相携,使周志雄的批评文章既有慧性活跃的美学趣味,又充满了通达人心的豁达与魅性。
参考文献:
[1] [美]萨义德著:《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02年,第57页。
[2]边利丰:《“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理论学术研讨会”综述》,《文学评论》,2002年第6期。
[3]周志雄:《网络文学的发展与评判》,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5页。
[4]周志雄:《网络文学的发展与评判》,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3页。
[5]欧阳友权《学院派眼中的网络文学——中国首届“网络文学与数字文化”学术研讨会侧记》,《中华读书报》,2004年9月22日。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