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与微时代文学的新质
摘 要:
新媒介文化环境使文学创作在微时代呈现出新的特质。在印刷体系中,发表是私人手稿变成社会性作品的决定性步骤,达到发表标准是写作欲望满足的基本条件;互联网几乎没有发表门槛,差异化的写作欲望通过多种方式获得满足,创作标准也变得多样。由于网络阅读的私人化和隐秘性,收藏夹中的作品以隐晦的恶刺激阅读快感。网络写作通过放大性魅力、将仇恨合理化等情节,构造出虚拟世界的快乐原则。流行网络小说以文字模仿视听,并不时调用外部文化资源,营造近似多媒体的表达效果。互联网使文学不再依附于纸张,也褪去与书籍关联的特性。从架上书籍到收藏夹网文的转换,某种意义上意味着文学活动日渐由封闭、严谨的专业性活动,转化为模糊宽泛、牵扯多个媒介领域的社会行为。
关键词:
网络文学;网络小说;微时代;媒介特性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
文学活动与媒介环境密不可分,随着媒介环境的变革,微信、微博以及移动社交媒体不仅改变了个人与媒介的关系,也在人类审美和情感领域留下鲜明的印记,并反映在对媒介技术高度敏感的网络文学中。如今,发表不再是手稿转变为作品的必经阶段,越来越多的新作者从网页起步,他们的写作成果则表现为在线帖子或收藏夹里的链接。印刷出版的图书是架上书籍,它们面向公众整体、老少皆宜,其所处的空间位置本身就带有展示性和观赏性,内容也多是适宜谈论的公开话题。而在线发表、被放进收藏夹的文档,则可看作与出版物相对、更偏个人的阅读对象。其中适宜出版者早被文化生产的链条推向书架,而长期留在屏幕上的内容,则大部分未必适合与公众分享;同时,它们也因适应线上文化,而生发出独特的、迥异于印刷品的媒介特性。
从书架到收藏夹,从纸质图书到电子字节,不仅是物理介质和空间位置的转变,还显现出文学活动、文学作品的新面貌。
一、作品发表与写作欲望的满足
在印刷媒介时代,手稿只有通过发表获得阅读和评价之后,才能被称为“作品”,实现社会功能。因此,对印刷文化体系中的作者来说,“发表”是满足写作欲望的基本前提,“发表的焦虑”是贯穿写作过程的潜在压力。而互联网媒介中不再有发表门槛,即写即发的模式去除了“发表”这个满足写作欲望的前提。尽管确实有个别网络作者以出书为诉求,但更多的人在线写作却出于不同动机,有的为宣泄私人情绪、有的为争取言论权力、有的则为谋取经济利益。新媒介环境为新作者提供了架上和线上两个不同的发声领域,选择不同的媒介空间,就意味着相应选择了不同的发表机制和对象群体,写作欲望从不同方向得到满足。
20世纪以来,印刷出版逐渐成为文学作品公开发表和公众传播的唯一途径,书籍能否出版随之变成作家最关心的事。作家身份的认定与发表作品的数量及其社会评价相关,报社和出版社因而也成为塑造文学形态、改变文学观念的力量。这一趋势的形成,一方面固然源于印刷出版机构以正版书号、发行渠道等控制手段对自身权力话语的建制;另一方面也与同时期重大社会文化思潮相关。浪漫主义时期以作者为核心,强调个人情感不受拘束地表达;新批评绝对关心作品,认为符号和结构仅为文本自身说话;而诠释学和接受理论则把注意力转向读者,强调作品不单是作者的产物,它必须经过读者阅读,才能在不同文化和历史语境中实现其社会功能和意义。在接受美学家姚斯等人看来,写作者只能交出“手稿”,却无法完成“作品”——作品的意义和功能顺时因人而变。这里的“人”是读者,作品需要通过读者来完成。因此,在印刷媒体时代,哪怕最伟大的经典,也必须借助书籍形式流传。只有通过印刷出版,私人手稿才能变成象征公共智慧的书籍;也只有以书籍形态面世的作品,才能够获得读者的解读。
对印刷媒介时代的文学作品来说,出版不仅是其获得公众阅读的唯一途径,也是提升其意义的重要步骤。书本的装帧设计、纸张手感等,以文字之外的手段吸引读者,使书本成为思想品味和美好情操的具象表征。因此,书必须是美观和完善的。错别字被看作印刷品的污点,其恶劣影响不仅限于使书本内容失真,更在于损伤了书本作为意义对象的信用和神圣感。因此,作者写书的过程郑重而谨慎,编辑的审读校对也精益求精。一切行为都力图让书本完美。所谓有文采的写作,正是精心修饰和反复推敲的结果,充分显示出书面语蕴藉文雅的典范性。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写作从落笔的一刻起,就以“书面”为目的,其目标就是有朝一日经过出版的洗礼成为公开发行的印刷品,而决不是以手抄本的样貌私下流传。
然而,能正式出版的作品始终是少数,因此,写作者必然为争取宝贵的出版机会而不断努力。想要出书,不仅要有超出他人的写作能力,还必须符合公开出版的标准:意识形态、编辑口味、书评风向乃至舆论热点等,每个都是不容忽略的因素。只有尽数满足,写作的成果才能完成从轻飘飘的“稿子”到冠冕堂皇的“书籍”、从自说自话的呓语到社会认可的真知的飞跃。在以出版为目的的写作过程中,作者和出版社编辑成为同一系统的前后端,写作和编校都建筑在“书本”的阅读感受上。如果要吸引更多读者,作品就必须以尽量多的人为目标:或议题老少咸宜,或思想具备普遍启发性,或遣词造句成为值得模仿的范本。与阅读相互依存的创作等待着知音的共鸣,而想要在印刷文化中获得知音就必须先成为印刷品。对作家来说,发表是写作欲望满足的前提。
出版的艰难使纸质发表成为一种赋魅仪式,而互联网却没有类似的转换机制,因此,不少早期在网络成名的作者依然受制于将帖子转变为印刷品的诱惑,将上网视作正式发表流程的预备阶段。由于出版竞争激烈,这些发表无门的青年作者成为网络论坛里的活跃分子,借即写即发的网络向文学体制展示自己已经“达到发表标准”,试图通过网络新媒体进军出版老阵营。2000年前后,“榕树下”网络文学大赛评比中名列前茅的“安妮宝贝”“尚爱兰”等人多属此列。她们将写给书架的文字搬上网络,并在成名后脱网而去,成为彻底的书本写作者——对她们来说,网络是满足发表欲望的工具,以致于网络文学也一度被当作印刷文学的敲门砖。
当然,并非所有在网上写文的人都有发表文章的欲望,他们中许多人甚至不认为网文和文学有关。对他们来说,写作、上传和发表是连贯的动作,把文字贴在网上,就能满足情绪宣泄、意见表达、故事讲述甚至沟通社交等多种欲望。确实,在他们洋洋洒洒的帖子里,有添油加醋的自我吹嘘、有信口开河的道听途说,与推崇原创、讲究修辞的文学相去甚远。对这些人来说,利用网上自由发帖的机会,将以往只能想入非非、私下讲述的话题投向公共视野,引起公众围观,本身就是胜利。他们的写作以吸引关注为目的,多半是成人、黑道、官场或名人秘闻等印刷品里很难见到的内容。数量庞大的点击带来的虚拟声望,比现实社会中高深的作家称号更令他们得意。在早期网络刚刚兴起、印刷品仍占主流的媒介环境下,相应内容监管措施也尚未出台。在许多人眼中,互联网就是自由精神的代表。因此,上网发布秘密、曝光信息、广泛传播印刷品中看不到的边缘性话题等行为,成为网民英雄气概的象征。是否涉及“性”和“政治”等话题,成为收藏夹网文与书架书籍的最大不同,甚至象征网络写作的叛逆精神,从一个侧面显示出民众借新媒介技术突破权力管制、实现自由表达的欲望。其实,即便是纸质图书中,类似话题也并非始终缺席,早有成名作家尝试突破话语禁区,“但是,随之而来的各种限制和惩罚,足以让作者暂时——或就此长期——止步,后继和跟风者消失”。互联网仿佛为自由言说欲望打开了窗口——除直白的黄色小说始终只能在无名论坛上打游击之外,一些争议题材如写同性情感的《蓝宇》、推崇黑道义气的《江湖1982》、涉及行政体系内幕的《侯卫东官场笔记》等,都曾光明正大地获得网站的公开推荐,有的入选政府评奖榜单,有的创下出版佳绩,有的还登上影视屏幕。以往出版审核的密闭空间似乎被网民的收藏夹撬开了些许缝隙。网络写作不仅满足作者倾诉的欲望,还对权力进行隐秘的挑战。
然而,随着日益细致严格的审核制度出台,如今人们能顺利读到的网文早已不是当年或抗争或探寻的模样。在监管与资本引导双重力量之下,网络写作成为职业行为,网文也日益变成面向低龄群体的快消式文化产品。但这并不意味着网络小说完全向以往所说的通俗小说看齐,或就此变得符合印刷标准,成为图书的在线版本。
网文行业的壮大培养起职业网络作者,他们的工作就是为网站添加内容,以作品取悦读者,通过稿费、打赏和版权收益谋生。因此,他们并不在乎对言论禁区的探索或对艺术表达的突破,而是看重签约网文远高于书刊的稿费。这部分作者注重作品的曝光概率和流行程度,虽然不用顾忌编辑口味,却对外部政策和市场环境十分敏感。他们向收藏夹输送的作品整体也更灵活多变,具备潮流性和差异性。在互联网“净网行动”展开后,网站和网络作者都做出了非常及时的响应。作为经济实体的网站,为保障经营积极配合审查,其中一些甚至以“脖子以下不能写”的极端要求限制作者;而以提供内容谋生的网络作者们,也不像以往试图为话题的正义性抗争。在监管态度未明时期,他们不排斥为吸引流量适当添加情色和暴力;但随着针对网文的“净网”打击和“推优”鼓励双向铺开,他们又迅速换笔,配合正能量、歌颂主旋律。对这些职业作者来说,在网络环境宽松时发文成名,在管制开始后带头表白,洗清过往加入网络作协,是十分明智的选择。只要还能继续写作、持续曝光,就不在乎向管制做出最大退让。曾被看作自由民间创作的网络文学写作,成为体制许可下绕开敏感词的自由。网络作者默默删去可能“过敏”的段落,坚持文章的稳定连载,保持在读者面前“不断更”,从而收获丰厚的酬劳。他们不是先锋诗人,也不是思想斗士,高额打赏和IP转换足以弥补无法畅所欲言的遗憾,金钱成为支撑他们创作的主要欲望。
出版印刷对文学社会功能实现的决定性作用,导致作家以发表作为写作欲望满足的基本条件;作家、编辑、文化体制合力塑造了架上的书本。而互联网取消了发表的顾虑,只要贴在网上,哪怕紧接着出现“404”删帖图标,也无法遏制作品被阅读、被截屏,并进入成千上万收藏夹的步伐。在网络写作里,无论是挑战禁区的抗议精神,还是形式探索的艺术追寻,或者仅仅是以民间自由创作的姿态博取点击收益,写作欲望基本都能达成。整洁体面的书架与杂乱无章的收藏夹,通过媒介的控制力,对写作欲望的满足进行区分。
二、“恶”与快感生产机制
在人们翻检、阅读和讨论的过程中,书本不仅体现出自身文化意义,还通过作者、编辑、出品人甚至版式和纸张,为阅读它的人打上见识与阶层的标签。书架不仅是摆放和堆叠书的空间,更是展示的场所,书则成为文化品位的象征。因此,那些经过文化权威重重筛选,最终摆上书架的书籍,具备广为认可的合理性,是思想的标杆和写作的范本。古人读书净手洁案,如今人们读书也常感受到它涤荡心灵的力量,书房、书架和书桌书签是围绕书本形成的庄严空间。与之相比,网文缺乏这种庄严与圣洁的形式感,人们甚至可以通过网上那些惊悚、甜腻甚至庸常的故事来近距离品味“恶”,从而获得快感。早期各类网文大赛中,因言辞优美、寓意深刻而获奖的作品,虽然成功走上书架,却早已淹没在浩瀚的书海中;反而是一些被诟病为装神弄鬼、哗众取宠的帖子,以其亦正亦邪、不对善恶做判断的内容,成为网络文学发展中无法回避的历史。
不难看出,进入收藏夹与摆上书架的作品,差异不仅在于物质形态,还在于刺激快感的方式,在于趣味的分野和对传统价值观的态度。打开收藏夹,就进入一个屏蔽他人目光的私人世界。这里的快感机制并不复杂,它建立在简单直接的欲望层面,如权力、金钱、异性、碾压敌手的畅快以及扬眉吐气的自豪之上。描绘人性“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色欲”之类恶的部分,正是网络类型小说制造快感的核心——在2014年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上,黄泉君借用“七宗罪”来总结成功网文的秘诀。那时,正是网络作家以超高版税收入霸占“作家富豪榜”、令全社会叹为观止的年代,经济上的优势让以往自认低人一等的网络作者有了底气——点击就是民意,收入就是正义,以往书架上不能容纳的罪恶,可以在“最大限度满足当代读者原欲”的收藏夹里窥探。“多巴胺”论调虽然振聋发聩,但不得不承认,为网文产业赢得急剧增长的用户数和源源不断收入额的,多半就是这些以往书中看不到、部分场合需回避、不够体面堂皇的内容。
网文营造的世界具备“网感”,通过激发读者的“代入感”,为其提供“爽感”。所谓“网感”,指网络小说常以看似荒谬的“脑筋急转弯”方式转换情节,虽然罔顾现实理性,却遵循人为事先约定的“游戏逻辑”,由此形成幽默无稽又富有想象力的故事。“代入感”类似移情或共通感,指网文鼓励读者在阅读时将自身设想成故事角色,与之同仇敌忾、共同成长。这种强烈的情感投入既有助于保持作品对读者的长期吸引力,也能够提高阅读的“爽感”。顾名思义,“爽感”就是当角色过关斩将、所向披靡、取得成功时,为将自身代入其中的读者带来的快感;就是痛痛快快地轻松取胜、获得即时奖励,与那种耐心细致、重重推演而来的满足不同。网文阅读者借助屏幕阅读的私密性,将自身替换为文章角色,通过主宰虚拟世界来获得基于个人趣味的阅读快感。这种快感在网络编辑眼中,是“刺激读者多巴胺分泌”的结果,因此,网文被看作以生理快感“弥补现实中的挫折导致的各种焦虑”的解药。在这种心态下,网络小说迅速向借心理安抚和梦幻机制逃避现实伤痛的通俗文学阵营靠拢,并与以往通过批判给人以精神刺痛的主流文学渐行渐远。
借助收藏夹,人们进入虚拟世界,游弋在网文甜美爱情和权力巅峰的“爽感”梦境中。而“网感”携带的荒诞和非理性,正可以帮人卸去道德伦理负担,坦然面对内心对自私、暴力、感官刺激和声色犬马的渴望。
网文制造快感的一个重要机制是刺激性幻想,描写男女关系的“后宫”题材是其中代表。“后宫文”主要讲一男对多女的情爱故事,是颇受男性读者欢迎的类型。这类作品主角通常相貌普通、资质平凡,却因天赋禀异或性格讨喜而具有魅力,从而获得所有异性的迷恋。尽管后宫文通常是三妻四妾模式,却注重角色之间的情感互动,不像“种马文”那样以夸张的性能力为主,因此不会招致女性读者强烈反感,知名网文《校花的贴身高手》《赘婿》等都属此类。在日益严格的网文审查机制下,如今有些后宫文还发展出一男一女的专情模式,即虽有多人争宠,但“朕只倾心一人”。主角不再来者不拒,而是通过选择和拒绝强调自身优越性。后宫文的主要兴奋点在于主角魅力无可匹敌,各色异性竞相争宠,主角在“御姐萝莉一网打尽”的恶趣味中成为万人迷。
另一类流行题材“重生嫡女文”则将阅读快感建筑在“恨”上,女主角在故事里演绎着邪恶必胜的逻辑。“重生嫡女文”的基本模式是女主(多为嫡女)前世善良单纯,遭受庶母姐妹陷害而死。重生后,她们性格大变,从柔弱善良变得精明狠辣,对恶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成功保住家产和爱情,让庶出的阴险姐妹现了原形,代表作品有《凤门嫡女》《侯门嫡女》《嫡女重生》等。作为女频流行题材,这类作品十分强调女性对命运的抗争和自主选择。但奇怪的是,重生嫡女们扭转命运的方式却并非破除男权或封建制度,而是摒弃前世善良温柔的性格,仿佛传统观念中公认的善才是造成她们惨死的根源。更有意思的是,嫡女的反抗建筑在对父权、血脉和等级制度的认同上,高贵的出身和纯净的血统使她们具备不可僭越的天然正义。而她们的仇人则是另一些女性——因父亲不忠而获得一半血统认证,却因母亲血脉而天然卑贱,并有理由嫉妒嫡女的庶出姐妹。故事中的女主不断“黑化”,她们的设计陷害、借刀杀人都因嫡女复仇而具备充分的正义性。重生嫡女文制造快感的要点在于充当坏人时的理直气壮,其中贯穿着“善良找死、邪恶必胜”的逻辑。如果说虚构的网文是现实缺憾的安慰剂,那么当人们从生活中忍气吞声的笑面人变成网文里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重生嫡女时,也就通过故事情节对钩心斗角的现实生活进行了“再来一次”的谋划。用陶东风的话说,网文人物竞争与存活的方式就是“比坏”,是横行社会的犬儒主义、投机主义的折射。类似网文并未就现实矛盾提供积极有效的解决方式,而是通过对出身、血缘等天然权力等级的认同,将失败原因指向“善良”,为竞争中阴谋诡计的邪恶手段找寻借口。
后宫文和重生嫡女文虽在网络兴盛,但相似的艳遇和复仇等主题在通俗书籍中也很热门。网文和书籍的不同主要在于对生成快感的“恶”的评价和态度。虽然人性恶从来不是文学作品回避的话题,但传统出版物对于恶的态度却很鲜明:或揭露、或控诉、或批判。即便是金庸的韦小宝或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等如今已被主流接受的文学形象,由于前者的风流、艳遇、谎话连篇,后者的仇恨和复仇,也曾长期受到诟病。虽然他们性格的形成、行为的逻辑已然经过作者耐心构造,具备充分的合理性和动机的正义性,但依然是他们走上书架、成为经典道路上的绊脚石。善恶有报和大团圆结局,往往是传统通俗小说普遍接纳的模式。畅销书读者更容易认同惩恶扬善的价值观并期待梦幻般的美好结局。而网络小说却并不如此,它们虽然也套用通俗小说的情节模式,却有着更为叛逆的价值观。网文里次次碾压对手,章章“啪啪打脸”,每隔几章就解决一个难题的爽利劲头,比通俗小说十年寒窗苦守、一朝云开月明的情绪回报更加强烈。它们奉行胜者为王,而且这种胜利不来自包容退让后的真相大白,而是不委屈、不隐忍、不指望外部援助,靠自身主动争取所得。在网民看来,传统通俗小说的“爽感”多少有些遮遮掩掩,不够坦白直接;殊不知这是印刷出版物在兼顾读者群体对公平的认知、被剥夺者的翻身幻想以及社会稳定性需求等多方因素之下妥协的结果。但如果面对的仅仅是“荒诞”“离谱”“不当真”的网文,人们就不会顾虑太多。因为收藏夹面向私人,作者只为读者个人的快乐负责,越是独特、小众、不能公之于众的话题,越容易将读者牢牢把握住,与之建立稳固又无可替代的关系。写给收藏夹的作品充当着王尔德笔下“道连·格雷的画像”的功能,虽然记录主人的所有恶念,却不向外泄露一丝一毫。
网文中用来刺激多巴胺的“恶”和“原欲”,并非真正的罪恶,而是在虚拟世界提供一种逾越规矩、叛逆常理的渠道。个人电脑和移动媒体的私人性质使注视他人屏幕显得不道德,同样也似乎暗示人们可以在这个领域里藏匿秘密。网络小说通过对人性暗面的描写,对社会常规甚至道德标准的冒犯,将通俗书籍的快感元素加倍放大,变得更加直接。在那些无所不能的主人公身上,倾注着读者强烈的情感和隐秘的欲望。在虚拟世界中,人们不用顾忌社会身份的需求,可以更加直白地践行快乐原则——这个被弗洛伊德用以概括支配本我精神活动的原则。在它的驱使下,本我趋向突破禁忌,追求直接满足和即时回报。私人独处刷手机的零散时间,正是放飞本我的时间,互联网的匿名性、虚拟性减轻了品味“恶”的道德负担。当然,本我不会由于互联网而更强大,在回归社会身份时,“自我”仍能将它阻拦在界限之外,这个界限在阅读中可以看作书本和网文的区别。
架上书籍突出公共性和普遍接受度,情感相对节制,注重反思和启发;收藏夹则重视个人兴趣和情感的满足。因此,热门网文虽然看来点击量庞大,却只是为某一类读者而写,指向个人的欲求。网文作者挖空心思,在禁忌边缘将以往通俗小说的煽情点增强、翻新,激发读者无法在别处宣泄的情绪,以虚拟的“恶”去疏解人们现实中不平又无力的郁愤。因此,尽管阅读网文时,理性一再告诫人们“这不可能”“这样不对”,但人们却依然放纵自己沉浸在虚构的“恶”中。通过阅读体验邪恶,借助字节宣泄怨愤,以想象中的叛逆弥补现实中缺失的行动力和勇气。那些借助“恶”生产快感的内容,正是收藏夹的独特之处。
三、文字多媒体的感官联动
所谓网络小说写作的感官联动,并非在文字间穿插图画、音效或表情包。相反,当下最流行的网络小说完全以文字写就,但它们通过具象的用词,简略的表述、常见的类比等,调动读者对画面、声音和流行文化元素的联想。网络语言以制造类似口语讲述的听觉环境和类似观看(而非阅读)的视觉效果为特色。在追网文的过程中,读者眼、耳、口共同参与,借助多感官体验辅助理解、激发想象,作品因此得以超出线性思维领域,转变为“文字多媒体”。
在电脑广泛应用之前,媒介各有表达优势,不同文艺作品根据表达手段的需求与合适的媒介稳定匹配。例如谈到小说,会想起印满文字的书本;说起连续剧,则反应出电视屏幕的长宽。麦克卢汉甚至认为,媒介决定信息的内容、形式和接受方式,媒介即信息。互联网几乎提供综合以往所有媒介的表达技术,在其中,依托于影视的剧集还原成视频;依托于广播或书刊的新闻、小说等则变成音频和帖子。挣脱媒介分野的控制之后,不同品类的文化形式呈现出新的、脱离媒介的特质。以小说为例,一般认为,尽管小说已是文学中最擅长塑造形象的体裁,但毕竟需要借助高度抽象的文字,其对视觉等感官的刺激绝不可能与影视剧相比。然而,这种认识的根源基于印刷书籍,藏在收藏夹里的网文与摆在架上的书本,无论内容还是形态都大相径庭。
如果我们回顾早期中文网络文学,会发现其中不乏文图声像并存的多媒体作品。1998年前后兴起于台湾的“数位诗”风潮中,“妙缪庙”“歧路花园”等站点刊登的诗歌都采用编程语言、链接和动图。其后更为公众熟悉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则将标点符号、英文字母作为实际表意元素,打破书面文本的使用规范。2002年左右的网易“.com文学频道”也进行过超链接程序小说、在线限时接龙小说等文学实验。类似作品均在挣脱文字方面进行过努力,它们不仅难以搬到纸上,甚至很难用语言形容其妙处,只有通过联网多媒体平台才能窥得真容。但如今,对于大多数网民来说,所谓“网络文学”已经定性,就是屏幕上的通俗小说。然而,这些打印出来与架上书籍毫无二致的小说,却在屏幕写作中以文字探索着多感官联动效果的可能性。难怪我们观察起点中文网的小说类型时,会看到其中“大约有一半,是网络文学兴起以前的通俗小说没有、或不成一个稳定类形的,亦有三分之一,明显超出了原来通行的‘文学’范围:它们似乎是小说,但也同时是某种其他文化形式的文字脚本:动漫、电视剧、MTV、网络游戏……”这些荣登首页、收获无数点击和打赏的纯文字作品,虽然在文学语言的精当方面无法与书刊媲美,在视觉直观性方面无法与视频匹敌,却主动追求一种“文字多媒体”效果,以诉诸视听通感的写作和打破书面语体的网语运用为基本作用机制。
网文不是视频,却以文字写作制造画面感。互联网本是多媒体平台,作者在构思中就会考虑向漫画、影视转变的可能性,尽量将抽象情景描写得清晰具体。以知名仙侠小说《剑王朝》为例,其大量笔墨用来写“剑”,不仅有外形、颜色、制式、华彩,还有气质、压力、使用效果和氛围。第一把被详细描写的剑名为“末花”:“他手中墨绿色残剑的剑身上,许多细小的白色花朵带着一往无回的凄美气息往前方的空气里飞出,然后消失。然后墨绿色的剑身真正的裂了开来,散开。墨绿色的剑身就像一朵大花散开,散成无数的剑丝,而且随着真气的游走,这些剑丝还在空气里急速的延展,变长。”短短百字中有三处“墨绿色”、三处“剑身”,“裂开”“散开”之类也多次出现,以重复词语一遍遍加强剑的形象。小说对抽象概念也进行正面具体的描写,比如肉眼难以看到的真气成为飞速延长的“剑丝”,舞动的剑影则是大大小小的“白色花朵”。虽然词汇普通,但直接描写能将读者注意力凝聚在剑的意象本身,为想象提供明确的指引。说到描写舞剑的文字,我们不妨来看看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这里,诗人采用反衬、比拟和丰富的典故,但如果缺乏一定的历史文化知识基础,想在阅读中构造形象并不容易,不像“白色花朵”那样具有简单直接的“即视感”。如果我们以文学语言要求《剑王朝》,会发现其中的语句啰嗦贫乏,但阅读速度却相应更快,更容易理解。作者对剑的形状、变化及舞动效果的描述,既是比喻又仿佛附魔成形。用文字描写出动态瞬间停止、细节无限放大、立体维度平面化等观感,近似二次元漫画。“二次元”即漫画中的平面二维世界,其使用的图像比文字更具体,简略的线条和夸张的手法又比其他种类图画更简略,能够引人“意会”。需要注意的是,网文语言的画面感与传统文学写作细腻的描摹差异很大,它着力塑造的并不是再现现实中的场景,而是构造屏幕观看效果。所以它们的笔调并不精细,只是采取极致夸张又常见的普通词语,勾勒动态和抽象画面,是对读者理解和想象的引导。
网络写作中还尝试利用文字的听觉特性。在猫腻小说《庆余年》中,作者以文字区分了“看”与“读”的群体。《庆余年》2007—2009年在起点中文网连载,2019年末搬上电视屏幕,其文本的声音秘密也随之暴露出来。原来,作品主人公一家名字全用谐音,“范闲”“范建”“范思辙”听起来像“犯嫌”“犯贱”及意大利奢侈品牌“范思哲”(VERSAGE);而女性名多用叠字,如“范若若”“司理理”“战豆豆”,以及雌雄莫辨的“陈萍萍”……因为曾有书友批评猫腻不会起名,所以他在这部作品里“小小反抗……故意弄着玩”。在线阅读沉默无声,人名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但搬上屏幕之后,角色对话却一下子让“看来”平平无奇的名字原形毕露。当人们听到堂堂尚书大人尊讳“犯贱”,老谋深算的监察院长芳名“萍萍”时,自然领会到其中暗藏的幽默感。网民把猫腻誉为“文青”,认为他有“情怀”,常为斩妖杀敌的套路小说设置高于个人成就的宏大目标。然而,在以娱乐为主的网文阅读中,仅有情怀显然不够,还需要文字切实的吸引力。猫腻的写作语言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幽默反讽,或者用流行网语来说,带着表面人畜无害、内心诡计多端的“萌系腹黑”属性。一般网文中,文字只是推进情节的功能性手段,阅读的爽感是晓畅轻快。类似猫腻这样在表层文字之下暗藏款曲的写法并不多见,也就因而更加耐读。在对声音和联想的运用中,文字的形、声、意为“看书”“听书”“读书”的不同受众提供了不同的意义领域。
网络小说以文字模拟图像和声音,制造近似动画剧集的效果,离不开网络作者的创作环境。写作时听歌、开视频小窗、通过社交软件聊天等活动,都会折射到文本中。网络媒介本身不受表达力限制,网文很容易转变为有声书、纸书、漫画和游戏等;因此,作者写下文字的同时,心中的创作对象却可能是综合多媒体产品:从文字出发、借文字表达,又不局限于文字。由于多感官参与构思过程,文本自然也带上文字、声音、图画和视频的多感官接受特性。
架上书本的文辞去除口语的冗余和表意之外的瑕疵,写作者通过标准书面语构建起静默封闭的线性世界;而收藏夹里的在线文本却带着外部干扰的痕迹——输入法的拼音联想、键盘上的排列顺序、同音词和颜文字等,都使文稿呈现不同色彩。网文中书面语、口语、网语混用,不仅突破作者单向输出的写作模式,还跨越以往文本致力营造封闭独立的内部语境,将作者与读者、作品与现实联系起来。
网络写作的语言之所以强调多媒体感受和传播效果,固然起因于文化工业对网络小说媒介转型能力的开发,也离不开网文主体人群的媒介经验。随着生于1985年左右的“千禧一代”高居大神榜,网文的读者和主力消费人群也转变为2000年后出生的“Z世代”。当前网络文学的主流人群,是被誉为“数字原生群体”的青少年。在这些伴随互联网成长的人眼中,文艺产品不再与具体媒介相关:小说不一定是架上图书,剧集未必需要通过电视观看;同样,书面语与屏幕语言之间也并不泾渭分明。网文的作者同时也是读者和观众,是游戏玩家和弹幕发送者,是网络流行文化的参与者和构造者。他们浸淫于共同的文化环境中,一边消费一边生产,一边汲取一边创造,混淆文字与多媒体的观感,也打通了虚构和现实的边界。
网络小说虽然也是“小说”,却与印刷文化中对应的文体不同;它借鉴小说手法,却并不附带传统文学的批判或启蒙情怀;它像通俗小说一样是放低身段的娱乐产品,却比通俗小说更富有情绪煽动性,并敢于以个人兴趣挑战最成功的大众口味。在传统小说中,由遣词造句历练出的一套文学语言可谓精纯又深刻,具备多义性和丰富的历史渊源;但网文作者却通过浅白啰嗦得类似口语的文字写作,赋予词汇个人化的意涵和挑战常规的应用场景。阅读网络小说,人们常感觉太过日常直白,不够深刻隽永,文字冗长却语义稀薄,似是而非又留下大片断续的空白。因此,网文总感觉像是未完成的草稿。然而,这种相对宽松任意的语言运用,却是网络语言的特殊之处。简单的词语勾勒,单薄的意义层次,为阅读者留出主动解读、参与情节、任意联想和再创作的充足空间。用麦克卢汉以“冷”“热”划分媒介的思路来说,网络文学自身与动画片、电视剧相似,具备“冷媒介”的特质。它的信息清晰度低,却能极大地调动受众的参与,就像简笔画或者填空题,等待读者以自身的语用习惯和媒介经验参与解读,生成意义。
早在网络文学刚刚诞生时,就有人对它寄予厚望,认为网络的自由发言和多样表达会让文学更上层楼。然而,随着行业产业化,网络文学并没有在印刷文学基础上取得累加的成果,而是以开放度高、完成度低、密度小而体量大的作品取胜。传统眼光中,类似作品只是文学的初级阶段,但在年轻网民群体和网络文化的孕育之下,这些收藏夹中看似雏形的作品,却日渐焕发出独立的特质。从书架到收藏夹,隐喻着微时代文学的变迁。
附本文题录:
1. 许苗苗:《网络文学与微时代文学的新质》,《社会科学辑刊》2021年第1期。
2. 许苗苗.网络文学与微时代文学的新质[J].社会科学辑刊,2021(01):176-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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