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峰:探求网络文艺的底层逻辑
一、网络文学的视觉化和替代性
改编,本身并非新话题。没有网络之前,改编就是文艺领域常见的现象。而文学作为艺术的母体,不但可以改编为电影、电视、话剧、戏曲、评书、歌剧、舞剧,还可以改编为连环画。正如本书作者所言:“在电影诞生的第七个年头—1902年,改编自小说《从地球到月球》(凡尔纳)和《第一个到达月球的人》(威尔斯)的科幻影片《月球旅行记》上映。”[2]“在中国,小说的影视改编也是随着影视业发展而兴起的,早在20世纪30年代,茅盾的小说《春蚕》就被改编为同名电影;而中国第一部电视剧《一口菜饼子》也是根据同名短篇小说改编而成的。”[3] 但是,就像互联网改变了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一样,“互联网+”改编也呈现出一种崭新的面貌。对互联网时代“改编”特殊性的探讨,正是《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一书的重要特色。本书主体部分共五章,论述了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的文化语境、策略、意义和影响,以及前景,同时,以多部具体作品为例,进行了个案分析。在我看来,书中关于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的理论分析,有两点尤为令人印象深刻。其一,文字视觉化现象;其二,网络的替代性意义。
先看文字视觉化现象。书中指出:“随着现代信息与传媒技术的发展,文化形态发生变异,其表现和传播的形式由‘语言’为主转向了以‘图像’为主,电影、电视、网络图片充斥着人们的生活,整个文化领域逐渐向视觉化转型。人类进入了读图时代,大量经典作品被改编,新的文学作品呈现出影视化的趋势,这一趋势在网络小说写作上,表现尤为突出。”[4] 网络所带来的文化变革最终要体现为人的艺术欣赏习惯和审美偏好的重塑。正所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美。在审美的意义上,一代人之所以区别于另一代人,不仅在于他们在对象是否“美”这个问题上的分歧,而且在于他们关于如何欣赏美和鉴定美的差别。
换言之,美是具有代际性的。网络文学刚刚兴起时,其主流用户群体或许还属于传统文学读者向网络世界的“移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网生一代逐渐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用户,他们从小就浸润于以互联网为底色的文化世界之中,其思维模式一开始就是偏视觉的。“在其知识和经验过程中本身已内含较多的‘视觉化’成分,视像化接触世界已经成为一种习惯。”[5] 对于网络文学而言,网生一代是剧中人,也是剧作者,是作家,也是读者,当他们开始文学创作时,视觉化的描述方式就会自然流露在笔端。而影视改编是网络文学的重要市场目标,为了被影视公司挑中,写作者又会自觉地强化这一特性。视觉化,也因而成为网络文学的重要美学特性。
再看网络的替代性意义。本书从我国影视产业蓬勃发展带来的内容困境入手,分析网络文学影视改编热潮之形成,让人眼前一亮。书中说:“长期的内容资源匮乏是影视产业的困境之一。网络小说的兴起和繁荣为解决这种困境提供了可能。”2015年,“一剧两星”政策发布,影视制作公司变得更加谨慎,不敢轻易开拍新作品。“同时,在好剧本匮乏、题材濒危的情况下,国产电视剧开始热衷于借助网络寻找故事,拥有较高知名度和深厚读者基础的网络小说成为各大影视制作公司争相追捧的对象。从最初的网络IP改编电视剧或者电影,到后来的网络剧、网络大电影等,网文IP成为影视剧本的最大来源。”[6] 可以说,网络小说的繁荣,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剧本荒”的影视业。而“先网后台”模式的推出,又缓解了“一剧两星”政策的限制。“视频网站凭借自身的延续性和开架式观看方式成了电视剧播出的新势力,充当起缓解资本压力的‘第三颗星’。”[7] 也就是说,网络文学的兴起,完成了精神文化产品的替代性生产,这也是为什么网络文学及其改变的影视作品总是表现出某种审美补偿性的原因所在。
如前所述,互联网已成当今“显学”,但毋庸讳言的是,泛泛之论、人云亦云的多,深入细致的学理分析少。与有的研究停留于描述网络文艺的现象不同,《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把网络文学的发展嵌入到我国文艺发展格局特别是社会群体代际更替和制度变迁之中,以文化研究和社会学视角相融合的方式,更加透彻地洞悉了网络文学发展的路径和肌理。
二、辩证的思维和批评的取向
任何一种文学艺术都不能自外于其产生的环境,但网络文学因为其特性的缘故,受到读者、环境的影响更大。本书作者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因而没有局限于网络文学内部,而是加入了“外部研究”的思路,使其论说更具辩证性,因而也形成了较强逻辑说服力。
在分析网络小说的特性时,作者紧紧抓住市场、资本、商业、大众等网络文学的关键词,从中发现网络文学的长处。“从创作和传播的方式来看,网络文学在创作和传播过程中都呈现出大众性的特质,即大众共同参与写作与阅读。迎合受众、获得人气是网络文学生存的前提。这与影视产业的大众文化属性是一致的。而传统严肃文学更注重技巧、审美、教化,倾向于‘小众’格调……网络小说通俗易懂,娱乐轻松,更符合没有深度阅读习惯的年轻人的口味。”[8] 电影和电视剧都属于大众艺术,网络文学在影视转化度方面,也就具有传统小说无法比拟的优势。在分析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的策略时,作者又专门就“商业性的追求”做出分析。商业利益的考量,不仅是推动改编的起点,而且影响乃至决定了改编的路径及结果形态,包括在保留原作“看点”基础上大胆增删,充分利用影视视觉化特点,将戏剧冲突改为更适合影视手段表现的画面等。
应该说,文学改编影视时的形态发生的特征变化,早就受到学界关注。陈友军在分析从小说改编而来的电视剧《红楼梦》时就指出:“文学对于现实的描述是‘文字化’的,电视对于现实的表达是‘图像化’的,电视剧对文学名著改编中的这种语言转换,被形象地称为电视剧对文学作品的‘翻译’,翻译是否成功,大多是从文学的立场来衡量。”[9]《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一书的分析则让人清楚地认识到,影视化是网络小说实现市场价值的转化器,而市场化本身又是网络文学内在的本质属性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网络小说的影视改编是资本的逻辑使然,也是这种文学形态的自身逻辑使然。这不但从另一个侧面,让我们看到了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的差异,而且,让人意识到,衡量和评价网络文学的成就,必须从市场的(或资本的)和文学的(或艺术的)两个维度出发,才不会失之偏颇。
书中引述了白烨先生关于网络文学发展中资本性压倒文学性,“对于文学网站来说,盈利往往比文学、比美学更重要”的担忧。[10] 在此基础上,本书作者进一步指出:“对于IP时代的资本来说,网络文学就是一只养了很久的母鸡,从羸弱雏鸡到丰产期,20余年产了很多蛋,培养了4亿多读者,几百万的作者,IP时代即享受丰收的时候,所以很多资本纷纷伸出手来寻找鸡蛋,期望能孵出一窝鸡仔。诞生于互联网之中的网络文学,其发展壮大和资本息息相关,但作为以文字为内容的文学,始终离不开文学和美学的评判标准。网络文学能不能生产更多的蛋,不是取决于资本,而是取决于生产者(网络作家)。利益和财富向头部作家聚集,绝大多数网络作家成为炮灰,这种现象本身对网络文学生态造成了伤害。网络文学以互联网为核心,有20余年的用户积累,粉丝变成用户,用户形成社区,社区成为用户的感情依托,如果这个生态被破坏,那么IP转化将成为无源之水。”[11]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述这一长段话,是因为这段话不但概括了本书作者对网络文学的根本看法,而且表现出一种深邃的视野和知识分子的文化责任感。
本书作者毫不讳言网络文学对于影视的积极意义,指出其为影视动漫提供了新的题材和类型,拓展了当代影视的表现范围,还给影视业塑造了大众文化和青年亚文化。同时,也对“唯商业性”的改编提出了客观的批评,并归纳出三种表现。其一,改编作品“注水”。“比如2015年的电视剧版《何以笙箫默》,原作仅12万字,不足以支撑36集电视剧的体量,电视剧讨巧地在第31集故事已经完结的状态下,以成年时代主人公的视角,重新将少年时代的剧情又演了一遍,而后4集则直接是前32集剧情的‘精华版’。”[12] 其二,改变类型固定化。“出于快速兑现商业获利,影视改编基本操作模式:对读者点击率高的小说进行定量定性分析,找出所谓的爽点,快速‘影像化’,如同一个标准化流程生产商品。”[13] 其三,改编作品文化含量缺失,存在去智化、媚俗化倾向。“追逐商业利益、迎合大众审美,接近商业性、消费性和通俗性文化。一旦过度突出‘俗’,内容流于肤浅,注重感官享受,则会压缩人们理性思考的空间,异化大众审美,甚至传达不正确的价值观。”[14] 作者指出,前几年影视行业的整顿和严格管理所造成的“寒冬”,实际上是“资本寒冬”。改编者应把目光放回影视艺术本体,探索顺应时代要求、尊重艺术的改编之路。确为不刊之论。
行文至此,想到2010年春节前夕,我随单位领导看望著名电视评论家曾庆瑞先生。曾先生谈到风行的IP热时,一针见血地指出,IP的负面影响是割断了创作者与生活的直接联系。这一判断值得重视和思考。本书的研究可谓与此不谋而合,为客观评价网络时代的文学、影视新现象提供了帮助。
三、现场观察与个案评估
2019年末,笔者应约为《中国艺术报》撰写文艺评论年度盘点时曾提出,在这个“网”天下的时代,文艺评论也无法脱离网络语境。当下的评论家面对网络文艺之时,保持开放的头脑和创新的热情,远比着急忙慌地为其下一份“判决”更加重要。[15] 网络文学研究需要理论创新,也需要贴近现场,开展个案分析式的评论。不过,这是一项十分艰难的任务。文学作品评论离不开个人的感受,但是如果这种个人感受缺乏普遍的理论企图,就会削弱或丧失评论的功能。而在网络与文学结盟之前,即便在印刷时代的近现代乃至当代文学领域,研究者总可以通过某种理论框架或话语方式,从文学海洋中找到具有“代表性”或“典型性”的作品,通过“个别”的分析指向某种“普遍”的认识。但在网络语境下,“老办法”有失灵的可能,这不仅由于网络文学数量之庞大,而且还有学术共同体内缺乏具有共识性认识框架的原因。
正因为如此,我很认同本书的处理方法,即运用“作品分析”的手段,剖析个别作品,以案说法,积累特定论题中的“基础数据”。本书论及理论问题时已举了不少例子。书的第三章“改编作品分析”更以全书三分之一强的篇幅,分析了《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七月与安生》《甄嬛传》《琅琊榜》《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遇见王沥川》《大江大河》《将夜》等八部近年来比较“火”的作品。
这一章的八个小节每一节都可以视为一篇短小精悍的影视评论,而且作者的立论角度都是从改编的结果即影视来考察其源头即网络文学,这样的处理使我们得以比较清楚地看到网络文学影视化过程中的“变异”。更值得注意的是,每篇作品分析的视角不尽相同,比如关于《七月与安生》的分析,作者看到了改编对主题和叙事的重新诠释;对《甄嬛传》的改编则致力于发掘其在美学风格和细节上的差异;通过对小说《大江东去》和电视剧《大江大河》的比较分析,作者对网络文学中的当代感和现实主义问题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探讨,如书中所言,“小说《大江东去》和电视剧《大江大河》中蕴含的当代性和时代感使其成为爆款,成为在网络小说和电视剧中独特的存在,这种现象对网络文学和影视行业应该带来更多的启迪。不管是什么样的艺术形式,尤其是技术和虚拟吞噬占据的当代空间、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和思想状态上就虚避实的今天,都使得我们无权蔑视当代和今天,当代感是空气和水,是‘美的躯体’,值得文学和影视大做文章。”[16] 显然,这已经从单个作品的分析,上升到一般意义上的文艺理论了。
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也是网络文学蓬勃发展的地方。有学者指出:“广东是中国网络文学重镇,一直以来,网络文学作者、作品、读者数量居全国之首。广东网络文学发展史,就是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史的缩影。”[17] 诚然,生动的实践给人以洞悉其底层逻辑的可能,而理论创新也总是来源于生动的实践。《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这本书体量虽然不大,但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也将为推动广东乃至全国的网络文艺研究提供有益借鉴。
注释:
[1]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63页。
[2]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195页。
[3]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38页。
[4]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34页。
[5]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35页。
[6]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28页。
[7]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30页。
[8]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39-40页。
[9] 陈友军:《中国电视剧文化史稿》,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9年,第70页。
[10] 白烨:《资本推手,助力繁荣还是制造泡沫》,《中国艺术报》,2014年9月5日;转引自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201页。
[11]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201页。
[12]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216-217页。
[13]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217页。
[14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217-218页。
[15] 胡一峰:《静水流深,坚韧前行 — 一份2019年文艺评论的个人观察》,《中国艺术报》,2019年12月30日。
[16] 易文翔、王金芝:《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研究》,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173页。
[17] 西篱:《广东网络文学发展概述(2001—2017)》,《网络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第173页。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