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无边的现实主义”论
关键词:网络文学 现实题材 现实主义 无边的现实主义
网络文学之于现实题材、现实主义创作,是个终将正面触及的重要命题。20世纪90年代起于青萍之末,21世纪以来愈益繁荣兴盛、蔚为主流的中国新型文艺之核心区块的网络文学,与自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20世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以及兼容现代派的无边的现实主义甚或魔幻现实主义等流派、定义,此际终于有了面对面的交互——我们必须思考网络文学这般巨大的拥有20余年发展历史的时代创作形态,其现实题材写作的状况如何,以及怎样用现实主义的理论、方法看待与评价它的相应部分。类似的遭遇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时有发生,理论干预创作或者政治干预创作,文学书写必须与现实世界的要求律令有更为深刻的交合,越是主流化越是如此、越是大众化越是如此。这也就是2018年进行网络文学20年纪念时我认为的“一场沉甸甸的成人礼”已经到来的具体表征。假如我们积极能动地思考这个“后20年”的成人礼问题,并且被类似罗杰·加洛蒂所谓“真正的艺术没有不是现实主义的”说法鼓舞起理论和阐释的热情,乐意寻找网络文学与人生与社会内在关联的那把创造性密钥,那么,理应勇于回答诸如:现实主义杰作是否已在网络文学的腹中?如何诞生?或已经诞生?换个角度讲,我们都曾从网络文学的特征、方法、表现等认为它总体上是在现实之外、互联网中形成了一个“异次元”,恢复和运用了“怪力乱神”的传统,行使着对现实的“逃避”和“补偿”的功能,这是一种敏感而典型的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描述。换言之,把网络文学整体上看作一个镜像,那么它是否就是现实之“我”、“我”之现实的全面映射与幻化?如何追认这种异次元化的巨型叙事的现实基因、现实作用、现实价值?而即便追问至此,实际上还没有包括很多作者和论者心目中认为的“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并非一回事,完全应该分开来考虑安排,且我们究竟要网络文学成为怎样的现实性叙事,即构成怎样的时代文学“现实”?这些层叠的维度都在昭示,有关于此的既是一个热度不断上升不得不认真讨论的理论及创作实践命题,又是所涉丰富复杂须实事求是地加以研究的动态场域。
一、网络文学20年与现实题材创作
自2015年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推出“年度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暨榜单以来,网络文学的现实观照及其书写现实的倡议逐渐上扬,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写作的命题成为理论评论界和网文界渐趋自觉的意识。一些学者会认为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写作由此开启,或现实主义由此“烛照”网络文学。这在常识上讲,多少是误解。
一方面,网络文学从诞生之初,就没有离开过现实题材写作。从网络文学史料来看,早期常见的网络创作及其传播事件,不少都是现实题材的,比如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等。起点中文网创始人之一、资深网文编辑林庭锋回忆道:“作为网络文学诸多类型中最贴近生活、真实还原度最高、最能引发共鸣的类型,现实题材小说一直都是网络文学内容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并很快诞生了《裸婚时代》《致青春》等一批深具影响力的优秀作品。”
其中,《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多年后(如2008年、2018年网络文学十年盘点、二十年榜单等)被视作中国网络文学的原点,也就是说,我们依赖记忆与事件所厘定的“中国网络文学元年”实际上是把网络文学历史的首要位置交给了现实题材写作的,其具体的标签大抵是“都市”“网恋”“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即在感觉上认可网络文学这一新兴写作门类是都市文明和互联网媒介的产物,并且具有现实真实性和幻想浪漫性。这么说,并非过度阐释,因为做严格意义的学术考辨的话,网络文学的另一些更早的代表作可以是武侠、也可以是奇幻,选择它们作为中国网络文学元年的标志亦未不可。那么,选择《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固然有其单部作品在网文史上前所未有的现象级文化影响力的缘故,恐怕也有现实题材网文“最贴近生活、真实还原度最高、最能引发共鸣”的经验在起作用。所以说,现实题材从初始阶段就伴随甚至代表着网络文学,网络文学的现实经验、现实方位一直是强烈的,它和它的创造者们甚至拥有着一种当下和现代的迫切感。
另一方面,网络文学自发形成的现实关怀乃至于现实主义形态我认为是存在的、比较清晰的。那就是一种民间立场的现实主义精神。比如对于时代新媒介生活的体验和拥抱(《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对于经济大潮下生活压力和理想主义散失的苦闷哀悼(《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对于校园青春与人生转折的意绪萦怀和刻骨铭心(《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七月与安生》),对于踏入社会经受职场考验的历练与妥协(《杜拉拉升职记》《潜伏在办公室》),对于失恋问题的疗愈(《失恋三十三天》),对于80后裸婚生活下何为幸福的拷问(《裸婚》),对于高房价和“二奶”等社会现象的民间视角(《蜗居》),对于小镇有志青年踏上仕途的人生指南(《侯卫东官场笔记》)……几乎社会在发生什么典型领域的典型话题,网络小说就有相应的反应及书写。只是这些书写大多是平视的、故事化的、新写实主义式的,其所蕴含的精神立场每每朴素真实,或有批判和痛苦也大多通过成长和消化使其回归到忧乐圆融的传统,仿佛蚌壳般努力将沙砾转化为珍珠。其中,间或有高于平民的、小我立意的作品,比如阿耐的《大江东去》(2009年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2018年改编为电视剧《大江大河》热播)展现了国有企业、农村集体企业、民营企业以及外资企业在近二十年的改革开放历程中的发展变化以及置身时代大潮中的人物命运的浮沉;以及崔曼莉的《浮沉》,写国有企业改革过程中市场主体的变化以及商场、职场人生的复杂性,从而勾勒出一幅跌宕起伏的当代生活画卷。这些作品显示了作者较为宏大的历史视野和现实观照,是作家主体精神和创作意识的积极拓展,但总体数量、规模有限——有论者谈到其时的《大江东去》和阿耐:“即便曾在2009年以《大江东去》获得‘五个一工程’奖的作者阿耐,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只是‘晋江文学城’的一名默默的潜水ID”——这一阶段的现实题材创作所展示的特质总体是民间立场的现实主义,它们感性、抒情、具体,痛并快乐,真实又不乏幻想。很多作者是将浪漫主义和感伤主义的主观性调和到现实题材的客观性之中,构成了网络文学自身的一道现实主义风景。
当然,由于缺乏理论的归纳和指引,网络文学从发轫之初到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较长时间段中,对自身的现实主义特色及其可能形成的新传统是没有明确意识的,其所构成的那么一种朴素的方法、风格、精神并非自觉。那么,我们不妨把这一阶段的现实题材创作及其现实主义特色称之为“自发时期”。
就自发时期的现实题材创作场域而言,构成互动关系、影响关系的要素主要在作者/读者之间,以及商业模式尤其是影视改编的转化和介入。如果以“影响网络文学的基本力量”这样一种场域学分析来看,这一阶段对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直接参与的力量就是:受众(粉丝)和产业与资本(文学网站、图书出版尤其是影视改编)。
首先当然是作者将文学网站、互联网空间视作一种崭新的发表和交流平台,“在网络上写小说是偶然,并非为了证明什么、改变什么或得到什么”,“我写作纯粹是兴趣化的,不功利。用平常心去写,就为了玩”,但读者的喜欢、鼓励促成了小说的完型。这一时期的现实题材作品主要是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描写个体化的生活经历,表达私人化的情感,具有浓厚的民间立场与平民色彩。由于这些现实题材中的优秀作品得到了大量网民读者的追捧,纸质出版随之跟进,加码了这种粉丝经济的雏形。虽然图书的畅销已然说明文学网站的作用,但直接跳到纸质出版建立其赢利模式,使得网站创始人往往辛苦经营、无利可图,维系都成困难就更别说引入资本和发展壮大了。所以2003年起点中文网实施的VIP收费阅读模式对网络文学界而言是革命性的,成为我们考察任何一种网络文学题材类型的重要节点。至此而后,网络文学的粉丝经济从实体书模式转向网络收费阅读模式,它对网络文学创作也包括现实题材小说的改变在于:(1)拉长了小说的篇幅。因为收费阅读模式通常是前20万字作为免费阅读,之后欲罢不能的读者开始付费等待作者更新。这样,一种新的读写关系诞生的同时,小说的篇幅必须要有足够的长度以满足新赢利模式。这一特征推进和奠定了网络文学更加工业化、职业化的发展方向。(2)现实题材作者由此开始分流。以媒介为分水岭,相对短篇幅的网络小说一部分转为出版向,作者放弃网络作家身份改为直接给出版社写书,一部分则在非典型收费模式的网站传播,积攒一定粉丝然后转入实体书市场,这两类作者也不在少数。这些都是商业模式和产业资本对现实题材网文文体的改变。
这一阶段对现实题材创作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另一力量则是影视改编。固然2000年以来网络文学的影视改编已然揭开序幕,但2010年4月徐静蕾执导的《杜拉拉升职记》(李可原著)、10月张艺谋执导的《山楂树之恋》(艾米原著)皆票房过亿,可谓全面拉升了影视资本对网络文学现实题材改编的信心。之后2011年的电影《失恋三十三天》(鲍鲸鲸原著),2012年的电视剧《裸婚时代》(唐欣恬原著),2013年的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辛夷坞原著),几乎每年都有所谓网文现实题材影视改编的“爆款”。此间还包括像2010年的偶像剧《佳期如梦》、2011年的《千山暮雪》(匪我思存原著)等,都在推波助澜现实题材的改编潮即本土影视工业,给我们留下了现实题材网络小说极适合影视改编、更符合大众情感诉求的认知。可以说,此一阶段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小说的改编堪与网络文学古装(历史、古言、仙侠、宫斗等类型)的改编平分秋色,虽然人们对古装剧改编来源于网文的下意识和热闹劲更为明显。总的来讲,这既是网络文学作为头部资源向下游影视工业的“输出”,也是影视工业刺激和改造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的一种“反哺”。
上述21世纪开始逐渐成熟的产业与资本涌入网络文学生产场域的形势,使得现实题材创作转变为市场导向型,但作品借助典型环境与人物所表现出的现实主义特质却保持、延续了无功利创作期的一般内核,依旧呈现出民间立场、平民色彩、个体叙事等特点。因为无论小说还是影视,它们要因应的对象及其娱乐、审美功能始终是一致的。市场也在这一点上一定会满足时代大众所呈现的周期性情感浪潮,提供更多的文艺作品(消费品)。所以,统称为“自发时期”的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从早期的无功利到畅销书市场介入、到收费阅读模式介入、到影视工业介入,其实对作家创作心理和创作态度、职业化程度等而言是有所改变的,只是我们很难细分哪一年、哪一部是具体节点。相对2015年后的另一些场域力量的异质介入,我们依旧倾向于认为此前阶段现实题材网文创作呈现出更多的共同性,它们形成了自身的一套现实主义定位、方法、风格和传统。
2015年以来的一个重要区别是对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及其现实主义定义、方法等提出了新的要求,提出这个要求的主体则是网络文学场域中其他两个基本力量:国家意识形态和文学知识精英。我们把这个阶段叫作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和现实主义意识的“自觉时期”。
自发时期的现实题材创作虽然总体上延续了个体化叙事的民间立场,不过还是出现了变调,如《大江东去》具备了主流意识形态对正面描写时代大环境中人民和国家命运变迁的宏大叙事的渴求,但此类立意和叙事方式的作家作品反而是少数。自发时期现实题材创作数量颇丰也不乏优秀之作,但与幻想类题材创作相比,在网文界内部终究还是相对劣势。可以认为,自发时期的现实题材创作的时空结构不可能有太大变化发明,都市或者乡镇的“新人”“新事”也难有出人意料之处。因此考虑市场接受,一种是向深度开拓,比如行业文,像缪娟的《翻译官》(电视剧名《亲爱的翻译官》),一种则是沦为烂俗的霸道总裁文、甜宠文等。于是,此际的网络文学虽然呈现出巨大的生机与潜力,但也存在着许多问题,比如对时代大环境中人民精神风貌和国家发展变迁缺乏关怀,又如对色情、暴力、历史虚无等津津乐道,有悖于主流社会的伦理道德观。由于影响网络文学创作的主力长期内是读者(粉丝)和商业资本,他们很难修改这些弊端,甚至会在中低端市场中扩大这些病相,造成无视红线、底线的牟利和欲望泛滥,这也对自发时期现实题材写作形成的朴素干净的民间现实主义精神造成了生态性的毁坏。
被允诺成为网络文学生态场域内的另一种力量的文学知识精英,遗憾没有在早期形成太像样的介入式作为,他们因为观念的缘故往往选择放弃(拒绝?)一部分重要的大众文化引导权,对网络文学呈现出的不良特点所做的改造和批判并不理想。如果我们对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理论有所领悟,恐怕就能明白在一种新兴的文艺类型发展崛起至一定程度时,一方面会与既有的占主导地位的文艺发生冲突,但另一方面也是把握和转化话语权,通过新兴的文艺类型贯注思想、文化、价值和美学的契机。然而面对网络文学的迅速发展,主流文学的代表们曾长时间束手无策。除了观念的调整再造其实对知识精英更有一层困难以外,究其原因,还在于网络媒介赋予了网络作家、读者以话语权,打破了职业批评对批评话语的垄断地位,使网络文学自成体系,即其创作、发表、评论乃至盈利的渠道可以脱离主流文学界而存在。在知识精英尚未发展出一套完善的对于网络文学等中国新型文艺样态的解释体系和评价坐标,也缺乏足够数量的“有机知识分子”时,场域中处于统治地位的国家意识形态必须通过政策、奖励、规训、惩罚来申明新兴文艺的边界与底线,同时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提出改造的要求。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场域动态与恒态。2015年以后,新的场域力量矩阵开始形成。
这一时期的现实主义创作理论是有其历史经验和成熟体制的。在新的阶段中,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迅速升温,部分网络作家开始有意识地塑造典型环境与人物,认识历史、认识时代、学习理论、下沉到人民生产和生活实践,致力于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讴歌英雄的工作,作品具有浓厚的社会主义特色,逐渐形成了网络文学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叙事风格。由是,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进入自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和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年度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于2015年启动则成为重要标志之一。
实际上,网络现实题材创作从自发时期向自觉时期的转变,乍看之下是意识形态的要求,其实不过是意识形态把已经显露出萌芽的自觉意识加以巩固发扬而已,这在《黄金瞳》和《匹夫的逆袭》上已有体现。打眼的作品《黄金瞳》既有民间视角,又兼具民族国家情怀,是现实题材创作从自发时期向自觉时期过渡的典型。骁骑校的作品《匹夫的逆袭》中,草根出身的主人公刘汉东具有自强、奋斗、爱国等品质,传播了浓郁的正能量,而故事情节的精彩又使其赢得了大量读者的喜爱,取得了社会价值和市场价值的统一,而其具有的现实主义内核使其成为从自发时期向自觉时期转变的一部代表性作品。在自觉时期,部分网络作家有意创作具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特色的文学作品,几年来为数不少。其中有一些优秀作品,如讴歌新时期女性自立自强精神的《老妈有喜》与《全职妈妈向前冲》;表现互联网人精神品格和时代气质的《网络英雄传Ⅰ艾尔斯巨岩之约》《网络英雄传Ⅱ引力场》;书写牢记职业道德、不畏艰险、富有正义感与正能量之记者的《罪恶调查局》;反映改革开放前沿变迁与行业精神的《浩荡》《深圳故事》;歌颂投身新农村建设的《明月度关山》《幸福不平凡》《大山里的青春》;赞美警察的《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朝阳警事》;展现地方非遗和工匠精神的《传国工匠》《观音泥》;讲述戏曲曲艺当代传承发展的《相声大师》《戏法罗》《一脉承腔》;写医生职业精神的《全科医生》《八四医院》;而国有企业在时代大环境中的困顿与发展则成为重点,出现了展现中国30多年来工业发展历程的《大国重工》以及描写国有企业走出困境的《复兴之路》等。这些作品多角度、多层次描写了新时代以来国家的发展变化与不同行业的人们的精神风貌,传递出积极向上、昂扬乐观的精神气质,是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内核的生动展现。不过,现实题材创作也呈现出一些问题,如对现实的描写流于表象、类型化等,但这是文学发展中的正常现象,因为此类现实题材和现实主义优质作品的出现同样需要作家的调适期和量的积累、时间的沉淀。
二、网络文学现实主义的“无边”和“有边”
网络文学20年取得了它在主流文坛和政治规训之外的一段较为充分的自我养成、自我发展的时长。过去我们习惯说网络文学“野蛮生长”或者成年后告别“野蛮生长”,这个野蛮的用词若不是从不足之处的贬义去理解,而是将之转移到文脉的传承创新、吸收转化的角度去看,是能看出“野”的别致和“蛮”的旺盛的。
一是网络文学可以不用管顾特定的西方现实主义至现代主义这样一种流传有序的纯文学认知体系、价值体系及其技巧训练,而改为杂取中西古今的各种元素来综合出自己的可能性,呈现着某种无法之法和创世界的快感。实际的结果也显示,我们从网络文学丰富混杂的类型、流派和具体的作家作品中发现了很多不同年代学意义的文学特质的拼接、融合,一些标志性的文本庶几可谓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经典样本。并且,在网络文学内部的选拔机制中,合乎时宜、富有原创、恰到好处的作品往往会迅速构成遗传链,发展这些典型样本,形成它自身的家族系谱。
二是因为“野”的基因,它们常常把庄严和戏谑、复杂和幼稚、科学和玄学等糅合在一起,以至于写现实不完全是现实,写幻想又处处烙着现实的痕迹。所以我们前面所说的自发时期和自觉时期的现实题材写作是最为窄口径的网络文学现实题材统计。我们其实还须回答,怎么看待运用了一些穿越、重生、异能、金手指等套路技法却大量反映某一类现实生活的作品?怎么看待带有幻想因素(科幻或玄幻)却致力于“四个讴歌”的作品?怎么看待习惯性地打通“虚”与“实”的边界却构成了艺术性和崇高感兼具的一些作品?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有两种选择,一是坚持认为这类网络书写、网络故事的“野狐禅”“野路子”应成为过去,目前要实现其现实主义的全面改造;另一种意见则是考虑到网络文学20余年所形成的新传统,采用不拘一格的策略,把重点放在解决和加深作者对国家历史、民族复兴、使命担当以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理解水平上,更为看重艺术真实和艺术创新。
在这个问题上,不同岗位的网络文学研究者、组织者提出过一些值得参考的意见。如中国作协原副主席、书记处书记陈崎嵘在2018年《关于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答记者问》中,被问及“当下一批网络作家采用穿越、架空、重生、异能、‘金手指’等手法,创作了一大批反映现实生活的网络文学作品,您对此怎么看?”时说,“这些作品因为兼有现实题材的吸引力和网络文学的表达手法,获得了网民读者的欢迎,成为网络文学中的另一道风景。它的缺点是呈现了现实生活中的矛盾,但却采用非自然、非现实的手段来化解,会使人感觉不真实、不可信。这是网络文学中现实题材创作出现的一个新情况、新现象,我们主张顺其自然、继续尝试,攀登高峰。同时,我们希望有一批网络作家,能开展‘正面强攻’,采用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现实题材作品,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和发展规律来呈现并解决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及问题,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可以说,陈崎嵘的回答虽是站在国家意识形态的角度鼓励开展网络文学的现实主义改造,但由于他对网络文学作品和网文自身历史的熟悉,采取了一种“同情之理解”的态度和策略,为网络文学的新传统和现实主义创作的复杂性保留了通路。
而青年学者闫海田在《后玄幻时代的“现实主义”》中所追问的则更显锐气:“网络文学中的现实题材创作到底与传统的现实主义有何区别,是否具有新的本质变化?传统的现实主义精神能否成为网络文学创作的主要审美取向?关注现实的功利性的增强,是否会对网络文学刚被解放不久的想象力重新造成压抑?”为此,他通过解读2018年的部分现实题材网文认为,由“玄幻类网络小说对中国现代文学因被不同时期所肩负的各种重任(启蒙、革命、救亡、阶级斗争等等)所压抑的想象力的解放……还没有形成一个稳固的传统。当猝然面对关注当下现实人生与表现民族国家这样的时代命题与宏大主题时,过急的功利性与目的性可能对刚被解放不久的想象力造成了压抑。”而他所希望看到的网络文学的现实主义并非传统的“三一律”式的写法,而恰恰是在网络文学特征之上生成的“玄幻现实主义”。
所以说,今天我们面对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以至现实主义问题,在理论上是可以多做一些开放性的探索的,比如认为网络文学的现实主义写作不止一条途径,网络文学的现实主义是开放的现实主义——所谓开放,即不断发展和丰富着的,譬如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罗杰·加洛蒂提出的“无边的现实主义”的概念和理论,为现实主义解释和兼容了卡夫卡、圣琼·佩斯与毕加索等现代派大师。我们公认恩格斯在1888年提出的“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了细节的真实之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经典论断,然而,“这个定义是在现代派文艺尚未充分发展的时候提出来的。在意识流小说里,没有什么典型环境,有些新小说里连人物都没有,典型性格又从何谈起?由此可见,即使是经典的现实主义定义,也只能适用于某个时代,也就是说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一个永恒的现实主义定义。”加洛蒂在这个意义上说,“现实主义是无边的,因为现实主义的发展没有终期,人类现实的发展也没有终期。”
那么,我们暂时以这种“无边”的开放性思考网络文学20余年创作实践下的现实主义书写,可以看到有三种不同意味的现实主义存在其中。
第一,就是2015年以来被我们明确倡导的国家意识形态主导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我们称之为“社会主义文学”或主流现实主义。其核心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中所指出的:“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人民和社会主义在此具有本质的同一性,从历史的、理论的、时代的角度阐明了人民在社会主义社会和国家源起中的主人翁地位。作家一方面学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成为具有马克思主义哲学社会科学素养的主体,一方面又能俯身下沉到人民生产生活实践即生动发展的现实中去,自然就会找到各种各样的题材,构架出有高度、有深度、有温度的网络文学作品。但这一过程恐怕要假以时日,并且同时要具备包容力和对网络文学自身传统的理解、尊重,认可其基本形态也是人民创造的一部分。已有的此类作品离理想状态尚有差距,但一些作者显示出较好的创作自觉和一定水准的题材把握力,比如wanglong的《复兴之路》和蒋离子的《老妈有喜》。前者写了时代环境中国有企业红星机械厂面临的困境及其突围,后者反映了时代大环境中女性精神风貌的变化。前者是大写的人民集体的代表,后者是具体的女性个体形象的典范。二者不同风格、性别却都体现了时代的风云变化,表征了时代与人的深刻联系,塑造了他们笔下的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
此外,以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为代表的组织机构,尝试按主题创作的思路,开展了诸如“红色芳华——网络文学革命历史题材创作工程”“城市记忆——网络作家杭州历史文化故事创作工程”之类的计划。一批网络作者除了写革命历史外,也对改革开放以来的浙江故事、人物、创新创业以及城市前世今生的现实题材展开创作,促进了网络作家的有关知识、认识和社会主义文学语法。
第二,就是自网络文学发生以来的现实题材写作所形成的一套朴素的现实主义定位、方法、风格和精神系统——我们可以称之为民间现实主义。它们广泛地采取了与生产生活平视的姿态,以感同身受的个体化叙事、民间立场、平民色彩为特征,时而感性浪漫,时而琐屑具体,却重在贴近生活实感,有一定的心理实用性。如《杜拉拉升职记》与《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两者都没有从宏大层面展开叙事,而是从普通人的角度出发,具有浓厚的平民色彩。前者把在外企工作环境中的工作经历描述得活灵活现,后者叙述了从大学生到职场人这一转变历程所内含的复杂丰富的心理体验。
第三,就是借用不少幻想元素(科幻或玄幻等)重述、体验、代入到一段历史真实暨社会发展细节之中,构成了极具网络文学特征、面貌、套路和爽感的叙事氛围、叙事环境,在虚实之间创造性架构现实精神的落脚点,形成了学者称之为“玄幻现实主义”或者我们称之为——网文现实主义的这么一种张力文本。如《大国重工》中重生的主人公具有的见解、知识领先所处时代几十年,因而展现出的判断力与预见力令人叹服,使其在工作中具有天然的优势,往往能结合实际情况提出创造性的见解。例如,小说开端不久主人公就结合历史上引进技术的教训,提出引进技术的注意事项,如考虑从联邦德国引进、请咨询公司推荐等,从而使小说具有明显的反思历史的痕迹,而重生与现实的相悖使小说具有内生性的张力,其结果是建构出更为深刻独特的现实主义。
这种三元并置的网络文学现实主义景观,在很长一段时间将长期并存,互为刺激与糅合,完善艺术探索与经典作品的发展途径。它们从文化层次、美学层次上各有对应的功能与合理性,同时也是网络文学所代表的新型文化场域内主要力量的作用及合力矩阵的结果。而我以为,无论哪一种现实主义的方法特色,其实都具有“中华性”内涵、任务在其中,网络文学总体上整合与复活了世界范围内很多文化、文学的元素,却都在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本土叙事做创造性与向心力运动。
在这一番对网络文学现实主义“无边”想象后回到其“有边”之界定,恐怕还在于“关键是要有现实主义精神”这一说。“现实主义精神是我们在作品中体现出的对人的一种高度关注,对人的生存状态、精神状态,以及命运的关注。因为关注人的现状,人的发展,所以会对环绕着人的环境的一些问题进行揭露或者批判,所以现实主义精神里一定包含着批判性,抗辩性。”——现实主义归根结底是一套关涉世界、人生、价值的有生命力的观念体系,它使人理性、自觉且富有人道精神,它为自由、民主、平等、解放的目标积极有机地改造世界、介入世界。网络文学的骨子里是有此灵魂和遗传密码的人民的创作,其所等待的,是真正有力的主体在现实主义精神的指引下解脱桎梏,捧出网络文学时代的伟大的经典。
(原文刊于《中国文学批评》2020年第3期)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