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健而柔情的女性列传
蒋胜男不仅仅是“女性大历史”文学的倡导者,同时亦是女性历史文学的衷情书写者。与不少网络作家热衷采用“穿越”和“架空”的叙事策略不同,蒋胜男的女性历史写作遵循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为了从混沌、冰冷而又极其简单的史书中爬梳和建构起女性历史谱系,蒋胜男数十年如一日地阅读和寻觅女性历史人物的生命痕迹。动笔写作之前,除了案头的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她还会通过田野调查进行实地调研和访谈,力求全面而深刻地理解笔下的人物及其生命故事。回到史料本身,深度勘探和挖掘其内部含蕴的文学性与故事性,在所知有限的情况下,蒋胜男通过合理的文学想象,用更为成熟和周密的思维向度,在女性个体生命维度和文化维度上还以敬重与爱惜,从而实现了历史真实与女性价值的双向回归。
与《芈月传》一样,蒋胜男的长篇历史小说《燕云台》依然采用“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创作原则,描写了女性政治家萧燕燕纵横捭阖的壮阔人生。只是这部长篇小说既要据实摹写一个草原民族在政治变革和守旧贵族的叛乱中的艰难崛起,又要深度呈现一个传奇女性为此付出的沉重代价和亲情之殇。特别是,与芈月更加注重个体价值的实现相比,萧燕燕显然更具有家国情怀和担当精神。由此可见,蒋胜男的历史小说写作在价值取向上出现了“新变”,即从着意彰显女性个性风采和个人意志的实现,到更加强调家国情怀的担负与政治伦理的重建。
在《燕云台》中,蒋胜男笔下的女性人物不再只局限于后宫之内,而是深入民众之间。因此,这些女性的生命轨迹不再折射的只是一个人的私人世界,还关联着一个民族和时代的“世事”。在广阔江湖的游历行走中,当萧燕燕亲眼目睹曾经美丽的草原上到处是一道道暗紫色的“血沟”,面对牧人们死状各异、帐篷上余烟未尽、羊群四散在远远的草坡上咩咩地叫着却不敢走近的惨状,她的内心经受了巨大的情感震撼,对穆宗滥杀无辜的残暴充满了愤恨,对平民百姓的惨死则产生了深深的悲悯。此后,同情民众、关注民瘼,以天下苍生为念成为萧燕燕最为突出的精神品格,而她也从单纯稚拙的寻爱少女逐渐成长为匡正时弊、救民于水火的杰出政治家。
值得注意的是,在反抗男性历史写作对女性的覆盖和遮蔽时,蒋胜男并不想让她的女性历史写作陷入“女性中心”的褊狭。在她看来,无论是“男性中心”还是“女性中心”,均是不符合健全史观的偏颇写作。她的写作欲要探讨和建构的是两性平等的文学史观。基于这一认知,蒋胜男的女性历史写作并没有矮化男性形象。相反,作者肯定了男性在女性成长岁月中的启蒙引领和政治赋权。萧燕燕能够登上“权力的巅峰”并最终实现几代人心心念念的政治改革大业,除了具有个人才华禀赋外,也离不开父兄、夫君和恋人的鼎力相助。如果说塑造杰出而实有的女性群像是蒋胜男“女性大历史”的叙事核心的话,那么,温润如玉、重情重义的士人君子和雄才大略、心怀天下的皇帝则成为了烘托“核心形象”不可或缺的陪衬性人物。这些男性人物不仅在情感上给予女性真挚的情爱,而且还以如师如兄的角色担当起为女性启蒙的职责。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这些君子的真情守候和帝王的悉心教导,才使得萧燕燕等女性能够从政治旋涡中泅渡出来,一步步成长为高明睿智的政治家。
如此,男性不再是女性进入历史、掌握权力的异己力量,相反,在蒋胜男所建构的文学世界中,男女两性是在一种乐观、浪漫的关系中通力合作,共同开创了王朝的繁荣盛景。在两性观上,蒋胜男强调的不是对立而是包容,不是乌托邦式的幻想而是现状可以改变的坚信。“母亲”的历史与“父亲”历史的双重视野使得蒋胜男的女性历史写作呈现出朗健的精神气质,同时也贡献了值得重视的历史观和方法论。
当然,“载道”的宏大并没有压倒或者消解对个体情感和个人伦理的关注。事实上,蒋胜男的“女性大历史”写作之所以独具特色,恰恰与她的写作是诗化的、情感化的历史写作分不开。蒋胜男以“有情”的眼睛看待世间的一切,以体恤、融入的心态理解她笔下的所有人物。在行文过程中,书写爱并肯定爱成为蒋胜男历史小说最为核心的价值取向。她笔下的爱,包括爱情、亲情、友情以及其他多种样式的情感类型。
小说《燕云台》重申了“爱的力量是伟大的”这一恒常认知。蒋胜男以炽热的情感和诗意的方式细细书写了甄后与耶律阮、萧燕燕与韩德让、玉箫与耶律贤、胡辇与挞览阿钵之间哀婉而缠绵的爱情故事。在争权夺利而又遍布阴谋诡计的动荡历史中,这些痴情男女始终没有放弃爱的能力与理想。譬如萧燕燕和韩德让在被皇帝耶律贤强力拆散之后,并没有真正地放弃和妥协,他们将对方埋藏在内心深处,至死不休地深爱着彼此。最终,在漫长的守望中,在历经重重磨难后,他们得以缔结连理,并携手开创了大辽的辉煌历史。
特别需要指出的还有,蒋胜男笔下的爱情叙事并不是凌虚高蹈、无视现实的。她写出了爱的炽烈,也写出了爱的一波三折和所要承受的痛苦。爱得越深,意味着承受的苦难越深。爱的力量有多大,吞噬它的力量就有多强。青春年少时的至纯之爱总要经受命运或权谋的无情拨弄。长大成人后,在家国责任的担负下,相爱的人又常常不能在一起。刻骨的相思中,纵然可以用“有情人岂在朝朝暮暮”来宽解自己,但在日常生活里,却不得不面对“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的尴尬难局。
此外,在诗性的基调下,《燕云台》将国家民族千秋大业的“公”和个体亲情聚散离合的“私”进行了激烈的碰撞和交融。小说不避繁难地揭示出王权政治对人性的异化和对亲情的损毁。对至高权力的渴盼和膜拜使得乌骨里和胡辇不顾姐妹情谊先后发动叛乱,作者用痛惜的文字精细地描摹出萧燕燕、胡辇和乌骨里三姐妹从相亲相爱到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小说的结尾,自知时日不多的萧燕燕虽然有万般不舍,但为了大辽王朝的稳定和长治久安,也不得不借韩德让之手毒杀了大姐胡辇。但萧燕燕的“无情之举”却是对天下百姓的“有情之心”,她和韩德让毕生的信念就是使大辽王朝的百姓免于战火,实现安乐。为此,她甘愿承受锥心的情感之痛与灵魂撕扯。
其实蒋胜男熟知,每一个政治家都必然面临国家伦理与个体伦理的艰困之局,但她不认为文学可以提供一种偕顺的方式化解诸如此类的生命困境。她希望的是发现悖论并呈现问题,而她歌咏礼赞的正面人物均具有堂吉诃德式的勇毅——永不退缩、永不妥协,在与命运和历史的拼斗中浩荡前行。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