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台》：网络叙事中的新境界与新史观

　　继《凤霸九天》《铁血胭脂》和《芈月传》之后，蒋胜男将笔触再次对准历史上有重大影响的女性人物，以辽代女政治家、曾在景宗和圣宗两朝摄政的萧燕燕为主角，以她和名将汉臣韩德让的感情纠葛为主线，创作了网络历史小说《燕云台》。这部作品人物性格鲜明饱满、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情感真挚动人，在网络历史类型小说中显得卓尔不群，堪称一部精品力作。小说中带有异域色彩的契丹民族文化风情，男女主角少年倾心、成年遗恨、暮年团圆的感情经历，为争帝位而起的喋血残杀，犹如复活了历史的鲜活现场，读者时而被带入塞外的旖旎风光中，时而被浓烈的家国情怀所感染，时而又为有情人难成眷属而嗟叹……小说引起的审美感觉充分而丰盈。

　　在网络文学的发展中，历史小说是最早形成叙事规范的类型之一，这与从古至今强大的历史叙事传统有必然的渊源。从《左传》《史记》《汉书》《三国志》这些史学著作到散布于魏晋志人小说和唐传奇中的虚构历史故事，再到《水浒传》《三国演义》这类历史题材鸿篇巨制的出现，它们不仅促生了历史与文学的亲缘关系，也确立了文学面对历史时的基本立场、态度和方法。受到互联网媒介文化特性的影响，网络历史小说从一开始就试图摆脱传统小说对历史真实和悲剧意识的尊重，通过架空、穿越、重生等方法显现出的“网络性”弃真实而就想象，化凝重而显谐趣，有的甚至变悲剧以为娱乐，以此达到消解历史的严肃性、总体性和价值感，以适应网络传播和接受的目的，这也逐渐成为网络历史类型小说中十分常见的方式;部分以历史事实为框架、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创作出的作品反倒暗寂不明。在价值立场上，一些作品由于失去了真实的历史时空坐标，或者为了配合主题而突出历史的某一点位，已有的历史事件、结论和因果关系遭到质疑或颠覆，历史虚无主义是其表现之一。由于从历史中生发出的传统文化精神与社会主流价值观有直接承续关系，这种写法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

　　《燕云台》力避流俗，以凝练的语言、严整的结构和缜密的逻辑，在崇尚虚玄想象的网络历史类型叙事中创造了庄重和崇高的新境界。萧燕燕和韩德让的事迹在《辽史》等官方正史中有着相对丰富的记载，野史和北方的民间传说中也有众多材料，这既给小说创作提供了便利，同时也成为想象的桎梏。作者沿袭了传统历史叙事的风格，从契丹族的信仰到辽国的世系关系，从横帐三房的权位争夺到辽宋对峙，历史在后人想象中的原有轮廓和脉络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尊重，依靠文字记载和漫长时间淘洗遗留下来的记忆元素成为系泊想象的锚定，再加上历史烟云和萧、韩的人生经历自带的传奇“红利”，由此形成的文本气象就像历史本身的“包浆”，有着深沉、幽邃的光泽和质感。当然，在后人看来，历史真实或许只是想象真实，不是客观真实，因而我们也不能要求历史小说是历史，诚然这样，蒋胜男在创作时也一定付出了爬梳典籍的艰辛。同时，小说中典章器物、心理波澜的细节呈现使冷酷、坚硬的历史有了体温;伴随宏大的历史进程，一双耳环、一袭锦袍、一件红嫁衣、一项君臣礼节，都为人物建立了坚实的生存环境和完满的生命逻辑。

　　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说过：“每个讲史的作者，也都反映了他自己的时代。”我们在《燕云台》中看到契丹、汉和党项等民族在融合中不断走向文明、走向开化的洪流，它不仅反映了历史的面相和动力，也是对当下时代的精神呼应。这一特征不是阶段性的，而是中国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许倬云即有“中国文化的特点，不是以其优秀的文明去启发与同化四邻。中国文化真正值得引以为荣处，乃在于有容纳之量与消化之功”的论断，《燕云台》无疑是对这种进步的历史观的审美化。当然，小说不是历史教科书，并不以历史责任自负，要紧的仍在于对情感的表达。小说有两条线索贯穿始终，一是萧韩二人的情感经历，二是辽国宫廷内外的政治斗争。两条线索横叠纵交，穿插纠缠，彼此支撑，互为照应。前者是最能动人的温情戏，是吸引读者最大的看点;后者则确认了人物存在的意义，他们为了信仰抑制私情，个人感情从未超越国家责任，使小说迸射出家国至上的炫目光芒。在情与理的较量中，作者对人物主体意志的弘扬令人感佩，主题价值也因此得到提升。

　　《燕云台》将正典野史、民间传说与作者个人的创造结合在一起，正是传统演义小说创作的路数——当它以网络小说的身份被书写和传播，恰为网络小说的通俗文学属性追溯了正源。我们也从小说对人物感情的处理中得到启示，尽管萧燕燕和韩德让以政治家、军事家的身份进入历史，但留给历史看客印象最深、甚至是最被广为传诵的，仍然是他们不顾礼俗教条而追求爱情的勇气，这是大众情感的必然表现。萧、韩的故事伴随杨家将的传说在北方民间流传甚广，饶有趣味的是，杨家将的故事核心并不是宋辽冲突，而是杨家蒙冤受屈后仍旧为国家赴汤蹈火的赤胆忠心。在奉宋朝为正朔的传统认知中，萧太后、韩德让的爱情故事或许有悖礼数，但这并不妨碍大众对他们的同情与赞赏，在笔者接触到的民间传说中，讲述者流露出的莫不是欣赏和赞誉的口气。《燕云台》表现出的新的叙事境界和历史观中，萧、韩二人度尽波折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给了读者丰厚的情感补偿，也使历史得到了新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