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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军:论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

发布时间:2023-06-14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网络文学

〔摘要〕从古代文学到当代文学一直存在“故事新编”的文学传统,网络文学对这一传统进行了继承和创新。网络文学要进行“故事新编”,既是出于文学创作的需要,也是为了降低创作成本和获得收益。在类型上,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包括历史类、神话传说类、古典文学名著等。在特点上,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符合鲁迅所说的“旧书上的根据”和“信口开河”两个基本特征。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的积极影响在于传播了“故事”,丰富了“故事”的文学和文化意义,也扩充了网络文学的边界。其消极影响在于“故事新编”可能损害和消解“故事”,也形成了网络文学明显的艺术缺憾。网络文学应该以更开放的态度去认识、理解和取用“故事”,继承其现实性、超越性和爱国主义等精神,主动实现精神和艺术上的超越。

〔关键词〕网络文学;故事;新编;信口开河

“故事新编”指的是对历史、神话、传说、小说等进行的重新书写,是文学传统中常见的一种创作手法,并形成了一种文学传统。“故事新编”的前提是“故事”,它是“新编”之前存在的文本。“故事”的文本可能是相对稳定的,也可能是动态变化的。如针对《西游记》的“故事新编”,其原始文本《西游记》就是基本稳定的。又如民间传说,虽然名目固定,但它在流传的各地和各个时间点的文本内容却是变动的。在“故事”的基础上,在新的文学语境中,延续或借鉴其人物、情节、背景等进行重新书写,就可以视作“故事新编”。从古代文学再到近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故事新编”一直是作家擅长并热衷的一种创作方式。20世纪末至今,网络文学兴起后,数量庞大的网络小说被创作出来,它们沿用了“故事新编”这一创作传统。在网络文学的环境中,“故事新编”是对传统的继承和创新,但也存在较大的艺术缺憾。如何审视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将其合理地摆放在网络文学发展进程中,既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学术问题,也是一个重要的网络文学内部发展的实践问题。目前,学术界关注到了部分网络文学与“故事新编”有关的实际情况,比如“新神话主义”“神话重述”“穿越小说”“同人创作”等,但还没有成果专门针对“故事新编”这一现象进行讨论。本文试图在梳理文学传统中的“故事新编”的基础上,对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进行讨论,分析其基本内容、基本特征、艺术上的得失等。

一、文学传统中的“故事新编”

在古代文学中,小说和戏曲都热衷于“故事新编”。以历史为中心的“故事新编”主要集中在重要的历史节点、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上。以唐玄宗、杨贵妃为例,唐朝本朝就出现了以惋惜和讽喻为主的传奇小说《长恨歌传》和长诗《长恨歌》,到金元之际则有寄寓兴亡之悲的白朴的《梧桐雨》,到清初则有洪昇的“乐极哀来”的《长生殿》。在明清长篇小说中,《三国演义》是对三国历史和三国故事的“新编”,且在《三国演义》完成之前就已出现了一系列的“新编”。受其影响而诞生的各类历史演义小说,皆可视作对相应历史和历史故事的“新编”。《西游记》既是对玄奘取经这一历史故事的“新编”,也是对诸多神话、民间传说以及已有的取经小说的“新编”。对神话进行“故事新编”的,除了《西游记》,还有神魔小说《封神演义》。即使如《红楼梦》这类以写实为主要特征的小说,也嵌了神话叙事的模式,也对神话进行了“故事新编”。在文言志怪小说谱系中,“本事”是一个专业术语,它指的是某小说的故事原型。这些基于本事而创作出来的小说,都可以被称为“故事新编”。比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其中就有不少篇目都有明确的本事。《〈聊斋志异〉资料汇编》统计,《聊斋志异》中的139篇都有对应的本事,占《聊斋志异》总篇目数约28%。蒲松龄在本事的基础上对情节、人物、主旨等进行扩充、改造乃至重塑,从而形成了《聊斋志异》的文学品格。

近代文学中的“故事新编”仍然主要是对古代历史、神话、传说、小说等进行取用,但其“新编”的语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即本土和世界发生了碰撞和交流。在“西学东渐”“欧风美雨”的大环境下,加之新型媒介(如报纸)的出现,这时期的“故事新编”与古代文学史上的“故事新编”产生了较大差异。如陈景韩的《新西游记》(1909年)就是“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之”,目的是“以现在事物,假唐时人思想推测之,可见世界变迁之理”[1]。该小说让孙悟空等人来到了中西碰撞的上海,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观照当时中国面貌的视角。

现代文学史上的“故事新编”以鲁迅的《故事新编》为代表,鲁迅在《自选集·自序》中明确说它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2],其创作方法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3](《故事新编·序言》)。20世纪40年代上海文坛还出现了“故事新编”热潮,《万象》杂志还专门设立了“故事新编”栏目,沈寂总结作家们的意图是“用故事新编和民间传说重编的形式讽刺当时现实”[4](《陈汝惠文集·序言》),诞生了《孔夫子去沪》《潘金莲的出走》等作品。从鲁迅的《故事新编》到上海文坛的“故事新编”,影响了整个现代文学三十年,因此也特别影响了现代文学中的“故事新编”。从类别来看,简要梳理包括:对历史进行“故事新编”的有郁达夫的《采石矶》《碧浪湖的秋夜》、施蛰存的《将军底头》、冯至的《伍子胥》、谷斯范的《新桃花扇》、孟超的《瞿式耜之死》等。这些小说的共同点是从现代性的角度切入“故事”,使作家、小说人物都跳出了原有的生存经验和集体记忆,形成了对历史的反思和批判。对神话、传说等进行“故事新编”的也有很多,如谭正璧的《奔月之后》、筑夫的《嫦娥奔月》、邓充闾的《奔月》、南容的《嫦娥奔月》等是对“射日—奔月”神话的新编,指铭的《许仙与白娘娘》、谢颂羔的《雷峰塔的传说》、秋翁的《新白蛇传》、包天笑的《新白蛇传》是对许仙白蛇传说的新编,张碧梧的《牛郎织女团圆记》、赵赤羽的《瞒过了老天爷》、范烟桥的《镭婚纪念》、阿英的《牛郎织女传》、吴祖光的《牛郎织女》是对牛郎织女传说进行的新编。值得注意的是以通俗取胜的张恨水,他自创作生涯初期就开始了“故事新编”,且其“故事”既包括古典文学名著,也涉及民间传说。在现代文学时期,张恨水热衷于对古典文学名著进行“新编”,1949年以后,张恨水又集中精力“新编”了多部有关民间文学和传说“故事”的小说。以名著为“故事”进行“新编”的有《真假宝玉》《水浒别传》和《水浒新传》等。《真假宝玉》的情节设计与陈景韩的《新西游记》有相似之处:名著主角穿越到新时代后发生了碰撞。《新西游记》中的孙悟空看猴戏情节和《真假宝玉》中的宝玉看京剧演员扮演自己的情节也颇为相似。《水浒新传》则敷演出水浒英雄在投降张叔夜后抗击金人入侵的情节。张恨水一方面让故事新编着以通俗颜色,另一方面又在“新编”中加入了关于家国命运的思考。从手法上看,现代文学的“故事新编”要么延续“故事”的内核,要么直接进行颠覆性解构。从立意上看,这些“故事新编”或是追求个性解放、或是反对战争、或是追求理想、或是反思国民性、或是启蒙思想,都体现出强烈的现代性。

在当代文学中,作家也热衷于“故事新编”。对历史进行“故事新编”的如姚雪垠的《李自成》,这部小说使得“当代历史小说进入了长篇时代,史诗巨著成为了当代历史小说的一致追求”。[5]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这类小说的创作呈现爆发式增长。到90年代,文坛又出现了“新历史主义”小说。其中一些倾向于立足历史兴亡,反映阶级斗争,描写农民起义的经过,如《金瓯缺》《星星草》《九月菊》《庚子风云》《天国恨》等,它们具有明显的史诗品格。另一些则倾向于关注个体的人,当然这种倾向是有限的,因为它们大多是以王侯将相为叙事中心的“故事新编”,代表性的有《少年天子》《大秦帝国》《康熙大帝》《张居正》《曾国藩》等。要注意的是,这类作品的“故事”文本也十分驳杂,除了基本的史传,作家还可能参考各类笔记、小说、诗文、野史等。此外,黄易在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通俗小说《寻秦记》《大唐双龙传》等小说就是对秦史和隋唐史的“新编”。尤其是《寻秦记》,其穿越历史的基本情节至今仍为网络历史小说沿用,影响至深。尽管历史类小说并不是纯粹的“故事新编”,但它们都带有明显的“新编”性质,此后蜂拥而出的网络历史小说也可以同等视之。

对民间文学和传说进行“新编”的,较有代表性的是从1954-1962年间,张恨水在民间文学和传说领域进行了开拓,接连创作了14篇“故事新编系列小说”,包括《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白蛇传》《孔雀东南飞》《孟姜女》《卓文君传》等。李碧华于80年代创作的《青蛇》和李锐在2007年出版的《人间》则都是以“白蛇传说”作为“故事”。值得注意的是,2005年,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发起了一项名为“重述神话”的出版项目,全球包括中国在内的30多家出版社、欧美日中等国家地区的多位作家都参与其中。在我国,参与该项目的作家及作品有苏童的《碧奴——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李锐和蒋韵夫妇的《人间:重述白蛇传》、叶兆言的《后羿》、阿来的《格萨尔王》。这些作品与世界上其他“重述神话”作品一起,构成了世界文学上的一个特别现象,反映出当时文学界对“故事新编”的热情。对古代文学经典进行“故事新编”的代表作是汪曾祺的《聊斋新义》,它是直接对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新编”,被视作“衰年变法”。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比如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是对《三国演义》的戏仿,“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那种历史的浩荡被解构为小人物之间的利益之争。李冯的《我作为英雄武松的生活片段》和毕飞宇的《武松打虎》则是对《水浒传》中的武松“故事”进行“新编”,它们同样是一种解构。90年代,王小波创作了一批有关唐传奇“故事”的小说,包括《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红线盗盒》《红拂夜奔》《夜行记》《舅舅请人》《万寿寺》《寻找无双》等。相较于原著,它们在情节和篇幅上被极大地扩充,并通过文本中的“古代世界”和“现代世界”创造出新奇的文学体式,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

“故事新编”的传统在20世纪末开始影响网络文学,网络文学顺理成章地开始大规模“故事新编”,由此形成了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同时,“旧书上的根据”和“信口开河”也是理解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重要切入点。

二、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成因、类型和特点

迄今为止,关于网络文学起源的争论仍然十分激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网络文学的兴起和发展也离不开文学传统的基本影响。网络文学的命名虽然是以新的媒介作为基础的,但它实际上仍是文学传统中的一环。就“故事新编”来说,从古代文学的发展到网络文学的兴起,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都在努力开掘前代的“故事”资源并通过“新编”创造出新的文学作品和文学意义。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就是在前代“故事新编”传统的基础上形成的。

(一)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成因

网络文学热衷于“故事新编”的原因,除了文学传统外,还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创作成本和创作难度。创作成本指的是网络文学作家创作一部网络文学作品所需的时间、精力、文学素材、个人素养等基本内容,它们直接决定了网络文学的创作难度。网络文学的类型非常丰富,但都以长篇网络小说为主,且其主要特征之一是“商业性”。对于一位网络文学作者来说,他只要进行创作,就几乎是以创作长篇网络小说为手段来赚取订阅、打赏和版权等商业收益。对于长篇小说来说,人物关系及命运、情节的起承转合和世界观的设定等都对网络文学作者提出了较高的要求。有效降低创作难度的办法之一,就是从已有的“故事”中直接寻找人物、情节和世界观的主要资源,也就是鲁迅所说的“旧书上的根据”。比如著名网络作家“流浪的蛤蟆”在知乎专栏文章《网文新人开局第一本书,如何做到领先同侪》中说:“还有个最简单的法子……啥也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写同人和无限流吧。”[6]这里的“同人”即“同人小说”,指的是对原著进行再创作的小说,它是典型的“故事新编”类型之一。多位网络作家在参加线下和线上访谈节目时,都曾表达过相同的观点。部分网络作家的生涯第一部作品也都是“故事新编”或带有明显的“故事新编”性质。如“流浪的蛤蟆”的《天鹏纵横》和“宅猪”的《重生西游》是对《西游记》的“新编”,“梦入神机”的《佛本是道》是对《封神演义》和《蜀山剑侠传》的“新编”,2022年起点中文网新晋白金作家“言归正传”的《洪荒二郎传》是对《封神演义》的“新编”。从创作的角度来说,因为有“旧书上的根据”,所以在具体创作中就节省了人物、剧情和世界观等在设定和构思上的成本,而将主要成本放在“新编”上。

第二,收益。网文的收益是由其商业性决定的,一部网络文学作品能否获得收益,取决于订阅、打赏、版权及IP收入,而它们又与网络文学网站的曝光机制密切关联。“故事”是已然存在的文本内容,它们本身就天然携带曝光属性,用网络流行语来形容就是“自带流量”。比如“四大名著”和《封神演义》《聊斋志异》等古典文学名著,它们在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领域都有较高的知名度,对其进行“故事新编”就意味着借了它们的知名度。再者,网络文学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代入感。当然,细究之下,“代入感”与文学批评界常用的“期待视野”也是联系在一起的。“故事”作为前文本,已然带给了读者相关的阅读经验和审美感受,因此当他们在阅读“故事新编”之时,其“期待视野”是有形的。一部“故事新编”可以很轻松地通过“故事”来塑造读者的“代入感”和提取读者的“期待视野”。比如《悟空传》是对《西游记》的“故事新编”,读者必然通过《悟空传》获得了关于孙悟空等重要形象的代入感。可以肯定,如果《悟空传》不是对《西游记》的“故事新编”,情节、主题、艺术形式等仍旧保持不变,它在网络文学界就不会取得今天这样的影响力。因此,“故事新编”既可以降低网文作者的创作难度,也可以提高读者的关注度和接受度,也就可以更快更多地获得收益。

(二)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类型

第一是历史类。历史类是网络文学最主要的题材之一,其中大部分都属于“故事新编”。以起点中文网为例,其中的历史类又分为架空历史、秦汉三国、两晋隋唐、两宋元明、清史民国、外国历史等类。可以看到,网站的分类和学术界所认定的历史分期稍有差异,比如网站就缺少“先秦”板块。在历史类中,最常见的又是历史穿越小说。穿越的方式分为身穿和魂穿两类,身穿即主人公以肉体穿越到历史中去,成为一名“外来者”“闯入者”;魂穿则是主人公以“灵魂”穿越到历史中的某人身上,披上某人的外衣。主人公穿越的时间通常是历史上比较关键的节点,他会在穿越之后与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发生交互,从而成为“蝴蝶效应”中的“蝴蝶”或“飓风”。比如《新宋》和《宰执天下》的主人公都穿越到了北宋变法的关键时期,《家父汉高祖》的主人公则穿越到了西汉建立之初,《唐砖》的主人公则穿越到了唐太宗李世民在位时期。这类小说的“故事”就是已然存在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新编”则是主人公穿越之后带来的巨大变动。这类小说通常有两个追求:一是追求个体的成就感;二是“为重新寻找当代中国的位置和道路提供历史资源”[7]。就前者来说,主人公从一个现代社会中的无足轻重的普通人,经由穿越和金手指,摇身一变,成了决定历史进程的关键人物,他们左拥右抱,走向权力巅峰,这就为读者营造出了典型的“爽点”。就后者来说,网文作品致力于在旧时代引入科学或民主(或二者皆有),或是改变贫弱的历史状况,营造出新的历史想象,同样为读者带来了“爽点”。

第二是神话和民间传说类。小南一郎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与古小说》一书中指出:“古代的神话,处在随时代而变迁的社会结构之中,有的其主题与作为中心的神没有流传到后世,形式上消亡了;有的改变了表面上的意向,衍生为传说或故事。”[8]杨利慧指出,“将神话作为地区、族群或者国家的文化象征而对之进行商业性、政治性或文化性的整合运用,是神话主义的常见形态”[9]。这两个论断也适用于网络文学对神话的“故事新编”。网络文学对神话的“故事新编”集中体现在“世界”和“英雄”两个概念上。“世界”指的是借助于中国传统神话中关于世界起源、人类诞生等内容构建出网络文学文本中的神话世界,常见的有“洪荒世界”和“九州世界”等,它们力求在文本中对世界的起源、神话人物的谱系进行明确的划分或规定。比如“洪荒世界”就形成了网络文学中重要的“洪荒流”小说类型,代表作极多,其开山之作是《佛本是道》,近两年较为热门的是《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英雄”是神话的最重要元素,也是网络文学最重要的标签之一。神话中的英雄,是部族首领(权力)、发明创造者(智慧)、超能力拥有者(能力),他们可以毫无障碍地作为文学符号迁移到网络文学文本中。前文提到的“代入感”和“爽点”,就是通过英雄形象来制造的。从形式上看,神话类“故事新编”则包括神话重述和神话再造,“重述”指的是对神话故事的重新讲述,比如“树下野狐”的《搜神记》就是对“黄帝蚩尤神话”的重述;“再造”指的是模仿和借鉴神话,创造出全新的神话世界和神话英雄,比如“九州世界”“洪荒世界”和那些层出不穷的各类神、帝都是再造的,他们都能在中外神话中找到原型或根据。

第三是古典文学经典类。这类“故事新编”主要集中在“四大名著”、《封神演义》《聊斋志异》等经典作品上。据笔者统计,“四大名著”中,“新编”次数最多、频率最高的是《红楼梦》《西游记》和《三国演义》。当然,不同的网络文学网站对它们的偏好也不相同,比如在起点中文网,关于《西游记》和《三国演义》的“新编”较多;在晋江文学城,关于《红楼梦》的“新编”较多。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之一是起点中文网以“男频”为主,晋江文学城则以“女频”为主,《西游记》和《三国演义》的“英雄”和《红楼梦》中的“女儿”恰好分别契合了两个网站的风格。要注意的是,这类和前两类在很多作品中没有严格界限。比如某历史类小说的主人公穿越到三国时期,这属于历史类“故事新编”,但它实际上又是对《三国演义》的“新编”。又如“愤怒的香蕉”的《赘婿》是一部参照宋史的“架空历史”类小说,其中一个情节是主人公宁毅剿灭部分梁山人物,这是对《水浒传》的新编,因此小说也同样具有双重性质。而玄幻、修仙类小说一方面是对古典神话的“新编”,也是对《西游记》《封神演义》的“新编”。比如《佛本是道》《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对神话、佛道的仙佛体系进行了吸收和改造,也对《西游记》和《封神演义》进行了借鉴和创新。

(三)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特点

从对文学史上的“故事新编”的简要梳理可以看出,“故事新编”并不“新”,它一直存在于文学活动中。鲁迅在《故事新编》的《序言》中概括其创作特征:“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10]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最主要特点,也可以用“旧书上的根据”和“信口开河”两点来概括。

首先是“旧书上的根据”。网络文学作家在创作前和创作时都会主动寻找“旧书上的根据”,除了降低创作成本和获得收益之外,还可以让作品得到文献支持,从而在面对读者的“挑刺”时站住脚。目前,在各大网络文学网站的书评区都可以看到各类读者对作品中的“旧书上的根据”进行审视——它们审视的基础来自学校教育、社会见闻、网络接受、传统阅读经验和网络文学阅读经验等。在历史类“故事新编”的作品中,读者往往会以“历史真实”的眼光来判断作品中的细节。在神话类“故事新编”的作品中,读者则会为其中的人物谱系、权力、地位等争论不休。为此,作者也会尽量寻找“旧书上的根据”。比如“七月新番”在创作《秦吏》时精心研读了云梦秦简、里耶秦简、张家山汉简等出土文献。“言归正传”在创作《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时就指出它“并没有脱离封神(即《封神演义》)的框架”。[11]当然,“旧书上的根据”是有限的,有时候甚至是错误的。部分读者和网络文学批评家经常因此对这类作家、作品乃至网络文学界进行批评,但实际上这并不是网络文学的原罪。类似情况在文学史上也是屡见不鲜,如学术界早已证实《三国演义》是对三国历史和三国故事的“新编”,其中诸多人物和情节都是经过嫁接、改造乃至虚构的。但文学史也肯定了《三国演义》的“旧书上的根据”。从这个角度来说,有限的、错误的“旧书上的根据”是网络文学延续了“故事新编”的基本特征。

其次是“信口开河”,即“新编”已经脱离了“故事”的原始语境而服务于当代的文化语境,创造出全新的当代故事。“信口开河”的手段有很多,一些是常见的文学手法,比如想象、虚构和戏仿等,一些则是多见于网络文学中的叙事技巧,如穿越和金手指等。以《山海经》为例,作为一部文献,它保留了很多上古神话,但它的文本比较模糊和短小。网络文学在对《山海经》进行“新编”的时候,往往只是采撷其中几个元素,就敷衍出一部数百万字的小说。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它采自《山海经》的元素有“青丘”“桃林”“九尾狐”等,但它本身是一部“玄幻爱情”小说,与《山海经》中的神话仅仅保持了文学符号上的关联,缺少精神联系。又如仙侠小说《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作者自述“封神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原作半点影子,不是我不尊重《封神演义》原著,只是因为这个原著实在是槽点太多,没有多少能够拿到如今社会去颂扬”[12]。既然“故事”给不了当下语境所需的内容,那么网络文学作家就必须通过“信口开河”来对其进行借用和改造,从而创作出带给读者“爽点”的新内容。

三、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影响和前景

从文学发展的角度来看,网络文学虽然是新事物,但也已经走过了将近30年的历程,并且它还将继续发展下去。其中“故事新编”已然对“故事”和网络文学本身产生影响。在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既发掘“故事”,又要“新编”,网络文学将会迎来更美好的前景。

(一)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影响

首先是对网络文学本身的影响。从诞生至今,网络文学还处于不断发展之中,其推动力之一就来自网络文学作者与读者的交互,同时也来自二者的迭代。比如早前的网络文学作者和读者以70后、80后为主,而到21世纪20年代,95后Z世代作者和读者已经成为创作和阅读的主要群体。2021年作家指数TOP100中,95后占据了三成,新晋“大神”中的95后占据了25%,而新增的95后读者则占比超60%。[13]这种迭代和互动,带动了网络文学风格的变化,也就丰富了网络文学的世界。目前,各大网络文学网站对网络文学的题材(类别)划分不尽相同,但大致都包括都市、玄幻、奇幻、仙侠、武侠、历史、现实、科幻等类别,其中的玄幻、奇幻、仙侠、武侠和历史类别都常有“故事新编”。反过来说,“故事新编”拓宽了网络文学的表现边界,丰富了网络文学的基本内容。从网络文学的起源来看,如果没有“故事新编”,网络文学也会是“发育不良”的。同时,“故事新编”对网络文学本身也存在消极影响。一方面,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因为更加偏重“信口开河”,所以对“故事”是信马由缰地取用、改造乃至歪曲,这导致网络文学作品虽然带着“故事”的外衣,但它已经完全脱离了“故事”的原始语境,显得割裂、破碎且更加“肤浅”——它与网络文学界的“爽点”“代入感”“小白”等关键词是相匹配的。另一方面,虽然“故事新编”是“新编”,但网络文学界也形成了千人一面的套路式表达,这使得这类创作出现了后继乏力、缺少创新的状况。比如在历史类“新编”中,主人公要么以现代科技改变历史,要么以名家诗词来赢得人生,这种同质化的“新编”显然存在明显的艺术缺陷。当然,“故事新编”作品也会不断迭代,从而推动网络文学在套路和反套路之间曲折前进。比如早年间的仙侠类“故事新编”大多延续了武侠小说中的“家仇国恨”主题(如《诛仙》),风格沉重,而Z世代作者们笔下的“故事新编”则轻松而愉快,努力塑造着典型的“反超人”形象(如《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

其次是对“故事”的影响。“故事”在文本上大多具有经典性,因此“新编”就必然对“故事”本身产生影响。从积极的一面来看,“故事新编”不仅有利于经典文本的传承和传播,还可以扩充其文学意义、扩大其文化影响。网络文学是典型的新媒介文学,它对“故事”的“新编”,也就必然带动“故事”文本的网络传播。同时,“故事”的经典性既是由“故事”本身决定的,也是由读者和时代赋予的。恰如姚斯所说:“在这个作者、作品和大众的三角形之中,大众并不是被动的部分,并不仅仅作为一种反应,相反,它本身就是历史的一个能动的构成。一部文学作品的历史生命如果没有接受者的积极参与是不可思议的。”[14]童庆炳也指出“文学经典是时常变动的,它不是被某个时代的人们确定为经典就一劳永逸地永久地成为经典,文学经典是一个不断的建构过程”[15],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就是对“故事”的经典性进行建构的过程。这里可以提一个问题,即在互联网媒介时代,一个“故事”如果没有被“新编”,那么它的文学价值和文化意义仅仅依靠学术力量和民间传播来认定吗?这显然是不够的。因此,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是对“故事”的经典性的肯定和建设。此外,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只不过是众多领域中“故事新编”的一种。如果戏曲、绘画、严肃文学、影视剧、动漫、游戏等可以进行“故事新编”,且对“故事”产生积极影响,那么,网络文学显然也可以。“梦入神机”曾在《佛本是道》的《告读者书》中自白:“我怕许多年后,我们在(再)也不记得我们的传统东西……但只要有一个人看了我的书,再去买原著细读,那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有了一份功德,还是一句老话,发扬土生土长的传统文化。”[16]莫言也曾说,“我们这代作家在写作上曾大量向西方小说学习,反而对我们本国小说的资源学习、借鉴不够”[17]。从这个角度来看,网络文学应该加大“故事新编”的力度。

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还可以扩大“故事”的文化影响。关于这点,可以用《三国演义》及其“故事新编”来探讨。我国的《三国演义》和相关的“三国文化”在世界上都有较高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但熟悉大众文化、流行文化和二次元文化的都知道,它们只有少部分来自我国,而大部分都来自国外的(尤其是日本)的小说、游戏、漫画、动画和影视作品。如日本光荣公司自1985年就开始发行《三国志》系列游戏,至2021年已经发行了14代。光荣公司自2001年开始发售的《真·三国无双》系列游戏也已在各平台发行多代,且被我国改编为电影并在2021年上映。2019年,由英格兰游戏开发商Creative Assembly开发的《全面战争:三国》在全球发行且取得了很大的销售量,再次验证了《三国演义》和相关内容在国内和世界上的影响力。近年来,日本漫画《派对浪客诸葛孔明》在世界范围内也有一定的影响力。该漫画讲述作为蜀汉军师的诸葛亮穿越至现代日本并成为偶像经纪人的故事。到2021年11月,动画公司宣布将该漫画改编为动画并于2022年上映。青年网民们纷纷戏称诸葛亮“扶不起阿斗扶爱豆(音译自英文单词idol,即偶像)”,摇身从《三国演义》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军师变为偶像经纪人,其作为军师和忠臣的文学意义仍然得到了保留,但又因语境的变化而获得了现代意义。这些“故事新编”扩大了《三国演义》和三国文化的影响力,但它们都被贴上了“日本”或“国外”的标签。从目前的行业发展来看,我国的网络文学开始“出海”,正在世界范围内产生文化影响,具有先发优势。那么,网络文学通过“故事新编”,讲好“中国故事”,扩大“故事”在国内和国外的文化影响,也是应有之义。

从消极的一面来看,部分“故事新编”可能会损害和消解“故事”的内容和价值。网络文学是消费主义的产物,而消费的主体是互联网的原住民,他们中的一部分“遵循享乐主义,追逐眼前的快感,培养自我表现的生活方式,发展自恋和自私的人格类型”[18],对“故事”背后的经典文本和文化语境难以产生“理解之同情”,反而更倾向于接受“新编”带来的“爽点”。与此同步的是网络文学作者和网络文学网站既是这一趋势的迎合者,也是这一趋势的推动者。这样一来,“故事”本身的内容和价值要么直接被忽视,要么被消解。同时,网络文学作品数量庞大,质量参差不齐。低质量的、套路化的“故事新编”,在“信口开河”上也缺少理性和道德等的约束,很容易对“故事”造成损害。比如玄幻和修仙小说中的“洪荒世界”是对我国上古神话内容的“再造”。为了使其获得“艺术真实”,网络作家们在我国传统佛道的仙佛谱系之外又制造出了各类仙、帝、王、老祖等,它们在各部小说中似有关联而又彼此割裂,同时又充斥在读者的阅读经验中,甚至成为读者的知识储备。笔者曾在多部洪荒流小说的书评区中看到许多读者一本正经地讨论小说中的原创神灵在我国道教神仙体系中的地位和影响。可见,“故事新编”一方面传播了“故事”,使读者对“故事”产生兴趣,但同时也误导了缺乏相关知识的读者。此外,网络文学尤其注重“代入感”和“爽点”,其中蕴含着明显的价值导向,而不少“故事新编”作品讲究“丛林法则”、崇拜极端权力和地位、宣扬“命如蝼蚁”等,对“故事”和“新编”以及读者都造成了损害。

(二)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前景展望

首先是网络文学会以更加开放的观念对待“故事”,积极进行“新编”。“故事”是重要的文学资源,它数量众多、内容丰富,理应得到后来文学的开发。从文学史的发展来看,优秀的、经典的作品和作家都曾得益于“故事”,从“四大名著”的作者到现代重要作家,再到当代的孙犁和莫言等,无不展现了他们与“故事”的深刻联系。1923年,闻一多曾说:“我以为一桩,当恢复我们对于旧文学底信仰,因为我们不能开天辟地(事实与理论上是万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够并且应当在旧的基础上建设新的房屋。二桩,我们更应了解我们东方底文化。”[19]这话用在100年后的今天仍有现实意义。一方面,网络文学作为当代文学的最新形态,曾经历了较长的野蛮生长阶段,其“新编”是对“故事”的自发抓取而非理性回归。如前文所论,很多网络文学作家之所以择取“故事”,是因为“故事”的现成文本和内容可以帮助他们降低创作成本和获得收益。比如《佛本是道》的作者“梦入神机”说自己“因为我没有读过大学,没有深造过,文学水平不高,最近出现的一些打油诗,那是我自己作的,当然也借鉴了一些词语,有些我不敢改动”。[20]《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作者“唐七公子”则说“我是个俗人,古典文学的文本看得并不多,而且大多数是高中时期阅读的……后来觉得以这个背景自己写个故事肯定很好玩儿,于是开笔了”[21]。还有很多作者,在撰写“故事新编”时,几乎完全不了解和理解“故事”,只凭着创作冲动和获得收益的欲望就“信口开河”。但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这种情况正在逐渐改善,这得益于网络文学的内部进化——优质的“新编”必然是尊重和理解“故事”的,也更能得到读者和市场的认可。另一方面,在国内外大众文化、流行文化、二次元文化的影响下,网络文学不可避免地综合吸收了各类元素,成为了多面体,而“故事”在其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因此,网络文学既要对“故事”资源进行深度开发,提升“新编”的质量,也要在数量上对更多的“故事”进行新编,而不是仅仅着眼于少数名著或经典。

其次,既要超越“故事”,也要超越现有网络文学本身。“故事”不仅需要“新编”,更需要深化和超越的“新编”。只有在继承的基础上,真正体现出时代风貌和民族精神,“故事新编”才会在文学世界中获得独特的地位。就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来说,除了目前已有浅层次的作为文学符号的各类“故事”的基本元素外,至少还应该做到这两点:一是对“故事”精神的把握;二是追求审美和艺术上的超越。我国的“故事”既有脚踏实地的现实性,也有仰望星空的超越性,既有仁民爱物的博爱精神,也有死而后已的爱国精神,网络文学的“新编”应该摒弃那种极端的“命如蝼蚁”“厚黑”“极端权力”“历史虚无主义”等精神和价值,重新回归“故事”的精神。就审美和艺术上的超越来说,主要是网络文学内部应该突破“套路”和“同质化”等艺术短板,积极探索更加精深的文学表达形式。为此,在网络文学作家层面,加强古典文学修养和文学创作素养,加深对“故事”的认识和理解并提升文学作品质量,对“故事新编”是有帮助的。总之,网络文学的“故事新编”道阻且长,但大有可为。

参考文献:

[1] 《中国近代文学大系》总编辑委员会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1840-1919》卷8《小说集6》,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346页。

[2]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9页。

[3] 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页。

[4] 陈汝惠:《陈汝惠文集》,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5] 王姝:《历史叙事主体化与总体性史诗的生成演进——从〈故事新编〉到历史穿越小说》,《文学评论》2020年第6期。

[6] 流浪的蛤蟆:《网文新人开局第一本书,如何做到领先同侪》,https://zhuanlan.zhihu.com/p/373118057。

[7] 吉云飞:《“穿越救亡流”与“历史研究范”——历史穿越小说如何对话历史》,《文学报》2016年12月29日。

[8] 小南一郎:《中国的神话传说与古小说》,孙昌武译,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页。

[9] 杨利慧:《“神话主义”的再阐释:前因与后果》,《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年第5期。

[10] 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页。

[11] 言归正传:《聊一聊最近的创作困境》,https://vipreader.qidian.com/chapter/1016572786/572696338/。

[12] 言归正传:《聊一聊最近的创作困境》,https://vipreader.qidian.com/chapter/1016572786/572696338/。

[13] 社科院文学所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课题组:《2021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http://lit.cssn.cn/wx/wx_yczs/202204/t20220407_5402451.shtml。

[14] H.R.姚斯、R.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7页。

[15] 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

[16] 梦入神机:《告读者书》,https://read.qidian.com/chapter/wWbsARBr8Gg1/n2tb_ElwuEM1/。

[17] 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访谈对话集》,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174页。

[18] 迈克·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页。

[19] 闻一多:《闻一多作品集》,北京:现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306页。

[20] 梦入神机:《告读者书》,https://read.qidian.com/chapter/wWbsARBr8Gg1/n2tb_ElwuEM1/。

[21] 唐七公子:《齐鲁晚报采访唐七公子:网络写作不应给自己设界》,https://baike.baidu.com/item/%E4%B8%89%E7%94%9F%E4%B8%89%E4%B8%96%E5%8D%81%E9%87%8C%E6%A1%83%E8%8A%B1/6137?fr=aladdin。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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