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个句子都曾改过”
不同年代出版的金庸作品。新华社记者 王申/摄
金庸小说从报刊连载到纸质出版,经历过精心的再创造与再升华,这对当下网络文学由数字出版到纸质出版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启示。图为金庸出生地浙江嘉兴海宁市袁花镇即景。王超英摄/光明图片
【网络文学纸质出版观察】
近年来,网络文学的纸质出版书在图书市场表现突出。有统计数据显示,2021年虚构类纸质图书中,销量前100位中网络文学作品占据31席,新书销量前100位中网络文学作品更是占了63席。这些数据不禁让人思考,网络文学在纸质图书市场为何如此受欢迎?从线上连载转向纸质出版,作者和出版方应该如何赋予网络文学新价值?梳理此前的类型小说从连载到出版的历程,我们发现,金庸小说由报刊连载到修订出版的经历提供了一些别样的启示。
网络文学纸质出版走过的路
事实上,纸质出版一直是中国网络文学作品的重要传播途径之一。20余年来,网络文学的纸质出版共经历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在主导力量与出版内容的选择上则各有侧重。
1997年至2002年是网络文学纸质出版的第一个阶段。此时的网络文学多为文学爱好者的业余创作,仅有少量知名的小说、散文获得了纸质出版机会。较早被搬到纸上且产生影响的网络文学作品是老榕关于看球经历的《大连金州不相信眼泪》,1997年11月刊登于南方一家报纸。此次“纸质化”始于杂志读者对编辑部的建议,之后这篇散文被600多家纸媒竞相转载。1998年,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网上火热传播,次年就由知识出版社出版。此后,一些作家在网上的作品也很快被搬到了纸上。这一时期的网络文学重要网站“榕树下”,将图书出版作为重要盈利渠道,不仅推出丛书,还与出版社合作编选“年度最佳网络文学作品”。但这些内容在纸质图书市场接受度有限,销量较少,未给网站带来稳定收益。
2003年后,网络文学逐步商业化,纸质出版成为网络文学生产的重要盈利途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2014年左右,构成网络文学纸质出版的第二个阶段。此时出版的作品主要是奇幻、玄幻、言情、仙侠等长篇类型小说。根据主导力量的不同,此阶段的纸质出版可分为两种模式。第一种模式由文学网站主导,比如“龙的天空”网站主打奇幻、玄幻等小说类型,在台湾地区图书市场大受欢迎。大陆地区的图书读者则对这些新兴类型接受度不高,这导致出版销量并不理想。2003年,起点中文网建立在线付费阅读制度,推进了网络小说创作的商业化,同时也保留了纸质出版渠道,还专门成立了主打纸质出版的起点文学网。但总体来看,纸质出版只是在线付费阅读模式的一种补充。第二种模式由书商主导,一些图书公司发掘出版了《明朝那些事儿》《盗墓笔记》《后宫·甄嬛传》《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等畅销书。相对于文学网站,书商更熟悉纸质图书市场的需求,宣发策略也更有效,他们走通了网络小说的纸质出版之路。
第三个阶段是2015年至今,主导力量是文学网站及其背后的商业资本。2015年被称为“IP元年”,商业资本强势入场,打造文化产业链,纸质出版成为网络文学“IP开发”的一个环节。一些书商和出版社建立文学网站来吸收、培育网络类型小说。虽然前两个阶段也有网络文学作品被改编为影视、漫画等,但规模不大,并未上升到产业层面。此时纸质出版的网络文学作品,更像是“读者粉丝”的收藏品,具有“礼品书”的特征。
经过三个阶段的发展,网络文学纸质出版更加精细化,与影视行业的联系也更密切。好的网络文学作品成为各方争夺的稀缺资源,出版方像以前那样去网上“淘金”,独力打造网络文学“爆款书”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对网络文学“IP开发”的依赖,使当前网络文学纸质出版的热闹景象下潜藏危机。转换观念,摆脱依赖,通过纸质出版赋予网络文学新的价值,是网络文学纸质出版的可能出路。
对网络作家而言,纸质出版可以修正疏漏、弥补遗憾
网络文学生产机制下的创作,直面读者,以读者需求为中心,在反映大众心理欲求和折射现实生活方面,比传统文学生产机制更直接有效。
但网络文学生产机制要求连续更新,网络作者每天的写作,就是“按纲施工”,上传之后一般不会再改。虽说网络连载也有随时修订的机会,但正如资深网文评论者weid所说,在要求快速连载更新的网络文学生产机制下,费时精修是不太现实的,“所有贴上去觉得不好拿来再改的作者,全都被淘汰了”。
另一方面,网文创作需要保持感觉,一气呵成。网络作家猫腻说自己在创作《庆余年》时就“全靠一口气撑下去”,不回头看,也不修改,“我连错字儿都不改,担心一修就错。回头看会修补情节,让它变得更缜密,可第一感觉就没有了,一往直前的锐利感会在修改中消耗殆尽。这种情况我们都遇到过,可以等写完了再修嘛,金庸当年就这么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急迫地想让读者们看到,特别得意”。快速连续更新,让作者保留了一种鲜活的感觉,但在具体行文中难免存在疏漏。
不仅是猫腻,在许多人眼里,金庸武侠小说都是类型小说的标杆。但人们容易忽略的事实是,金庸小说能够成为雅俗共赏的“经典”,也与他的多次修订有关。金庸于1955年至1972年间在报刊上连载武侠小说,当年报刊连载要求作者赶进度、按时交稿,作者没有空闲时间细细雕琢。1970年,金庸开始对这些作品进行了长达10年的修订,有了日后广为流传的《金庸作品集》。修订版与连载版有很大差异,有不少内容“近乎新作”。据金庸在后记中介绍,《天龙八部》在出版时“曾作了大幅度修改”,《射雕英雄传》“作了不少的改动”,《碧血剑》“增加了五分之一的篇幅”,《雪山飞狐》“原书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过了”,《书剑恩仇录》“几乎每一个句子都曾改过”。后来被当作“武侠经典”来研究的金庸小说,采用的多是修订版,而非最初的连载版。
林遥在《香港的“大武侠时代”》中指出,当年香港的武侠小说创作盛况空前,但是,“能够像金庸一样重新校订自己的作品,在武侠小说的写作中实属少见,多数武侠小说作者没有这样的幸运,他们甚至连重读自己小说的时间都没有”。这些武侠小说在连载时热闹非凡,但很快被读者遗忘。几十年过去,能够流传下来的武侠小说,只有金庸等寥寥几人的。同样是快速连载更新的创作方式,同样有大量读者追捧,武侠小说的历史境遇,或可给今天的网络小说作者们提供参照。
对网络文学作者而言,纸质出版提供了一个修正疏漏、弥补遗憾的机会。纸质出版时的修改,为作者提供了一种新的创作节奏。它让作者能够慢下来,仔细打磨作品,同时也能够吸收连载过程中的读者意见。如此一来,最后的纸质版便成为吸收了多种意见后的“综合文本”。对读者来说,网络文学的线上阅读场景极为复杂,与聊天、游戏、影视、新闻等信息混合。纸质书的阅读场景相对单纯,完全依靠文字构建想象世界。此时,阅读文字成为一种古老却又先锋的交流方式。说它“先锋”,是因为在万物趋于直观化的影像时代,文字阅读再次凸显了想象力的重要性,读者在纸质阅读中可创造的部分反而更多。
纸质出版的意义,不是将网络文学生产机制的结晶带回传统文学生产机制,进行削足适履的“改造”,而是通过两种生产机制的联动,赋予网络文学新的价值。
“经典意识”推动网络作者进行纸质修订
文学乃至所有的艺术形式,本无所谓“纸质”与“数字”之分。单从载体看,未来的文学可能都是“网络文学”。从历史看,一切文学又都将成为“传统文学”。在现实中,新旧媒介之间不是简单地此消彼长,而是融合新生的关系。在大众的印象里,网络文学的兴起似乎夺走了传统文学的读者,但事实上,网络文学更主要的作用是吸引了新的阅读人群,反而为纸质书创造了新的读者市场。纸质书不会消失,只是会调整自己的内容。在这个意义上,在媒介变革时代,文学阅读的重要问题恐怕不是“怎么读”,而是“读什么”。
“读什么”的问题,关系到文学阅读的价值评判。从常识来看,读甲作品而非乙作品,必然是因为甲有乙无法提供的价值。纸质网络文学作品形成新价值的来源,当然不是纸张,而是作者的修订工作。对于一个有更高追求的网络作者而言,能够推动他对作品进行精雕细琢的力量,是他本人的文学价值标准。
这些文学价值标准,包括语言表达、情节逻辑、思想深度等层面,共同塑造了作者的“经典意识”。“经典”没有固定形态和本质,但它在历史发展中有物质载体。经过千年发展,古老的文学传统与纸质媒介捆绑在了一起。在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形态相对稳定的纸质文学书,似乎具有了一种历久弥新的艺术光环。这种光环及其背后的艺术等级秩序当然是可以消解的,网络写作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旧的艺术等级秩序。但也应该看到,在漫长的文学发展历程中,正是这种光环吸引着无数作者向“经典”看齐,自觉精益求精,提升作品价值;也是这种光环,推动读者们建构自己的文学评价体系。在这个意义上,“传统文学”中的“传统”不应该被理解为“旧的,过时的”,而是古老绵长的经典文学脉络。网络文学纸质出版的目标,不是靠近“传统的纸质文学”,而是靠近具有“经典可能性”的文学传统。
面对这个文学传统,网络作者也不必妄自菲薄,而应该有更大的雄心,要有穿透热闹潮流的历史眼光和为时代存照的写作抱负,自觉弥补短板,提升修为。在修订过程中,网络作者要珍视连载创作时的经验,特别是作者自己的独特感觉和读者的即时反馈意见,在纸质修订时为这些经验寻求合适的呈现方式,而不是将其完全抹除。
在这方面,金庸也提供了一个“教训”。1999年至2006年,金庸对修订本再次进行修订,出版了《新修版金庸作品集》。然而,不少读者对“新修版”的评价并不高。这背后有读者恋旧情结的因素,也与金庸再次修订时过度“提纯”,剥离了作品诞生时的鲜活经验有关。毕竟,他初次修订是在连载结束不久,一切感觉都是鲜活的,再修订时已过去四五十年,离连载的现场越来越远了。
网络文学的纸质图书策划与编辑们,应该尊重作者和读者的意见,探索合适的方式,尽可能地留存网络文学特性。如果固守旧观念,完全按照纸质作品的习惯简单地修改网络文学作品,只会得不偿失。但只做“文字搬运工”,校对、排版后等着“收割读者”,那也不是有价值的“IP开发”。“开发”应该是有探索性的,需要以新的方式赋予作品新价值。
(作者:李强,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