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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暖三坊七巷》:书写坊巷空间里的民间情感

发布时间:2021-12-26 来源于: 来源:文艺报 | 刘虹利  2021年12月22日08:28 作者: 点击数:

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已经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庞大的网文写作群体不仅带来了作品数量上的惊人增长,写作者们的多元知识背景和生活阅历还使他们的作品在广泛的社会生活领域和丰富的精神维度上不断生长,尤其在新时代文艺政策的指引和时代精神的召唤下,越来越多的网文跳出了自我书写和蹈空虚构的初阶模式,在经济建设、社会民生、文化传统等题材领域深入开掘,并勇于就重大的话题书写出一代网络原住民的心曲。姚璎的《情暖三坊七巷》正是这样的作品,小说以小的故事呼应大的时代命题,聚焦福州古城三坊七巷的改造历史,探讨在城市化进程中传统如何与现代和谐共生的问题。

在福州,三坊七巷被称为里坊制度活化石。中国城市的里坊制度由来已久,并在政治、经济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不断演化,是古代城市内部空间结构的特殊布局方式。据相关学者的专门研究,隋与唐前期,在都城及大部分州(府)县城,推行了较为严格的里坊制,城内基本空间格局由封闭的坊墙、大大小小的十字街道构建而成。中唐以后,里坊制度逐步解体,封闭式的坊墙逐步被突破,到宋代形成了开放式的街巷布局。里坊制既是一种关于城墙街道、坊市建筑的空间布局,也与安全保障、生产贸易、日常习惯等生活秩序相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里坊制这一特殊的空间实践导致了相应生活方式的形成。

在中国迈入现代社会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化进程加速推进,城市规划构造出了新的空间布局,正如美国文化地理学家菲利普·韦格纳所认为的,“空间本身既是一种‘产物’,是由不同范围的社会进程与人类干预形成的,又是一种‘力量’,它要反过来影响、指引和限定人类在世界上的行为与方式的各种可能性。”当代空间实践围绕工业生产和资本流通展开,不管是建筑设计,还是空间规划,都体现出社会对于高效便捷和精准定位的功能性追求,这样的城市内部空间,在不经意间就改变了主体的生活方式和情感体验,甚至一度使人普遍认为城市是由高楼大厦组成的冰冷的水泥森林,缺少人情味儿,《情暖三坊七巷》的创作可能正是基于这样的现实考量而发生的。若论当代都市人际情感纽带的薄弱甚至断裂,人口流动性增大与生活节奏加快固然是主因,但空间布局的变化也不容忽视:工作场所与居住空间的分离、高层公寓楼房的垂直构造,降低了人际互动的频率,使“家”成为原子化个人和核心小家庭的庇护所,“街坊邻里”被“小区业主”的名称取代,“远亲不如近邻”成为过去的故事。

而在三坊七巷这样传统的空间构造中,姚璎试图帮助读者找回失去的情感家园。作者以三坊七巷中的衣锦巷为主要场景,从肉燕传人陈荣顺的日常生活入手,讲述两代人的故事。其中既有陈荣顺与元宵传人林山之间的心结与不睦,又有陈家父子、林家父女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还有陈雨帆、林恩馨、潘国明等年轻人之间的爱与哀愁,最终两代人共同努力,消除了误解,放下了恩怨,顺利完成了三坊七巷的古城改造,并将陈荣顺、林山等老福州居民的种种民间技艺推向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应该说,小说在故事情节设计上比较中规中矩,如陈荣顺、林山因“三角恋情”而反目,陈雨帆、林恩馨遭长辈反对、恋爱受阻,林恩馨在网络上默默陪伴陈雨帆等,都是“日常”而非“传奇”——历史的长河犹如静水深流,除了撷取河面的浪花,作者更想探知它那精神和情感的河床。

其实,从游客的外视角看去,白墙青瓦、曲径通幽的三坊七巷是难得一见的建筑奇观,其古朴风情与现代都市的红尘滚滚形成鲜明对照,而不管抱着寻幽探奇还是网红打卡的姿态,三坊七巷都只是城市生活时尚中的有限点缀。但对于居住其中的人来说,这一古老的坊巷空间意味着一套完整的生活方式,以及与之相一致的情感结构。故事中的陈荣顺一家和他的租客们,居住在已有上百年历史的陈家祖厝中。陈家祖厝是三进、两层的公馆式建筑,中间是天井,四围是房间,一楼有大厅、有敞廊、有后院、有小池以及独立的公用厨房。在这样一种合围的空间里,人与人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大厅、厨房、小院等公共区域为住户提供了充分的交流空间,虽私密性不足但互动性极强。在传统中国,公馆里住的是枝叶繁茂的大家族,而在当代中国特殊的人口结构与家庭构造中,大家族的盛况自然少见,因此,作者实际上是借着陈家祖厝里的房东和租客,重构了关于公馆空间里的大家族的生活想象。祖厝里的这些人物形成了一种较为松散的聚集,虽然由租房建立的契约关系有一定的脆弱性和随机性,但公馆空间却促使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前现代的情感交互模式,那些隔墙有耳、家长里短、闲言碎语固然令人头疼,但在这一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支撑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如陈荣顺日常召集的聚餐、台风天的互帮互助、旧城改造时的团结一心等等,都是现代城市高层公寓式空间中罕有的。三坊七巷与陈家祖厝里的故事,可以说是作者对传统“大家族”生活的某种模拟,流露出她对前现代生活美学的眷恋和怀想。

前现代的空间布局孕育出典型的熟人社会,因其稳定不变,使人内心安适从容,更兼熟人社会以和为贵,伦理道德在规范个人德行方面效果显著,这便有了充溢全篇的融融之“情”。小说中,陈、林两家在亲子关系上虽有隔膜,但相互的爱与关怀从未缺席;三坊七巷中的邻居往来频繁并共同守护弃婴林恩馨的成长;林山和潘玫、陈雨帆和林恩馨、王文风和何霞的相爱相守令人动容;更主要的是,陈家祖厝中陈荣顺与妻子赵惠兰、陈氏夫妇与租客以及租客相互之间,都能够和睦相处、相互关心。这些天南地北而来的租客,各有其秉性、遭际和行当,却都在这个模拟的大家族空间里体会到善意和幸福,即便最善于钻空子的“坏人”吴新叶也被感化、弃恶从善。这种情感共同体由前现代空间构造而成,沉淀于整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和情感结构之中,而现代都市是追求速度和效率、人际边界清晰的陌生人社会,两相比较,坊巷空间无疑更具吸引力。因此,《情暖三坊七巷》表征的正是一代网络原住民对传统中国民间情感的缅怀与回望。

当然,模拟的“大家族”终归只是模拟,它不太可能是所有人共同的归宿,但作者以“情”为核心,消弭了大家族中的权威等级结构,消弭了“房东—房客”之间的阶层差异,也消弭了众人之间的地域和文化差异,实际上是构建了一个质朴的民间情感之原乡,这与《武林外传》《爱情公寓》《欢乐颂》等围绕生活空间建构的情感乌托邦异曲同工,不失为现代都市人对和谐情感关系的美好愿景,也给读者带来有效的情感抚慰。

在前现代空间构造孕育出的前现代生活美学中,“慢”是其另一特质,这一点在小说的叙事节奏上有直观的体现。网文的主流叙事追求“爽”点密布,讲究情节的急推进、强转折,姚璎则反其道而行之。小说从清晨五点半陈荣顺蹑手蹑脚去买菜开始,好似一路长镜头跟拍,展示这个福州好男人从陈家祖厝出发,到达农贸市场,选菜买菜,回到家中,与租客打招呼……这是陈荣顺波澜不惊的一天,是三坊七巷中不急不躁的日常。作者耐心地叙述陈荣顺买菜做菜的细节,甚至饶有兴致地列出详细菜谱,形成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同步,以缓慢的叙事节奏来同步舒缓的生活节奏。有趣的是,作品从2004年写起,恰在那时,韩剧《大长今》风靡全国,该剧制作精良、服饰考究,尤为突出的是它缓慢细腻的叙事风格,显示出在情节的戏剧性基础之上,生活细节所具有的文化魅力。当然,2004年的中国正在高速发展,时代的节奏非但不慢,反而快得令人激奋和眩晕,《大长今》的出现提醒着,中国文化若要更好地彰显魅力,也需要有慢节奏的发掘和充分的细节呈现,《情暖三坊七巷》的“慢”应当也有相似的美学追求。在注意力经济的时代,“慢”是一种冒险,想想短视频应用是多么厉害,让人目不暇接,只因为“慢”会导致疲惫和精神涣散;想想传统纸质文学,在它的创作—出版—阅读程式中,“慢”或过多的细节意味着某种“不经济”的冗长(甚至篇幅太长会对读者构成阅读挑战),而《情暖三坊七巷》之所以能用“慢”的笔触描摹“慢”的生活,依赖于网络文学写作—阅读同步的生产消费模式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养成的写与读的默契,在逐章逐节的追更过程中,就连菜谱也是产出阅读快感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情暖三坊七巷》才得以最大可能地保留前现代生活方式的美学质地,让故事的展开具有了切实的文化传统承托和细密的日常生活肌理。

特殊的空间构造催生出特定的情感结构,也催生出千姿百态的故事,紧扣古长安的里坊空间布局,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侧重发掘其功能性特征,演绎出了悬疑的探案故事,而姚璎的《情暖三坊七巷》则在关注日常生活的基础上,通过记录三坊七巷的改造历程,探寻复归民间情感是否可能的问题、探寻现代都市形态与古老文化和传统生活和谐共处的问题。当然,对于城市规划建设而言,古城改造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对此,官场、商场、情场、阴谋、阳谋都可能成为文学表现的切入口,而作者以“情暖”为基点的叙事则不乏臆想之处,但如果理解了作品的关切所在,跟随作者的叙述,体察城市空间变迁如何与个人生活血肉相连,探寻从形制到文化、从建筑到情感的动态平衡,思考城市如何让生活更美好的问题,则不难理解小说的用心,并会从中大受启发。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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