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进,中国网络文学:码字织梦
中国作协的数据显示,目前全国各文学网站的签约作者有约60万人,数以万计的职业作者中,已有1万多人加入了省级以上作协和网络作协。
作为一种商业化写作,网络文学创作常常要在市场流量与文学诉求上作出平衡。网络作家们需要关心读者爱看什么、不爱看什么,还要看市场上流行什么元素、出现了哪些新写法。
文以载道是中国文学的传统。随着网络作家人生阅历以及写作经验的增长,他们对题材、叙事方式、文学语言也会有着更高的审美诉求。
经历20多年的发展,网络作家最初以“70后”为创作主力,后来以“80后”为中坚,如今则以“90后”“95后”为生力军,不断迭代,薪火相传。这些网络作家,既是网络文学产业链上“文学工业化生产”的“码字人”,也是为数亿读者编织故事的造梦者。
在书写里复活
庹政1999年开始在网络上发表小说,那时他已近30岁。
当时,庹政的身份标签是创业成功的下岗工人,在老家四川内江经营着餐馆、书吧、广告公司和网吧。
有个网名叫颜晨晨的女孩经常到庹政经营的网吧上网。聊天时,她给庹政介绍了自己在文学网站榕树下发表的文章,文章不仅有很多读者留言,还在《知音》上刊载了。
听完这些,庹政从网吧回到家,掏出了床底箱子里几尺高的书稿。
那是庹政出于兴趣写的武侠小说。他一直喜欢文学,为此还曾在1993年到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过夜大,但他从没期待过这些书稿会有机会发表。
而从那天开始,庹政的人生有了新目标。每晚,他坐在网吧二楼一台固定的电脑前,把书稿一页一页地贴到榕树下。“当一个个文字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仿佛什么东西在我的生命中复活了。”
于是就有了《第八种武器》《新流星蝴蝶剑》,这些作品让庹政成了“大陆新武侠”川派作家的代表。
2001年,庹政决定全身心地投入写作。同年,在距内江1700多公里的杭州,攻读浙江大学建筑专业的沧月在榕树下发表了《星空战记》。
沧月和庹政因榕树下相识。沧月会在QQ上催促庹政更新小说,让庹政第一次知道被“追更”是什么感受:作品被重视,作者有了价值感和骄傲。
一晃过去20年,沧月和庹政都已著作等身,成了中国作协会员。在快速迭代的网络文学作家圈里,他们是元老级人物。
而有些东西已经改变。
榕树下不再运营,但网络文学成长为数百亿规模的大产业;“90后”和“95后”成为网络作家的主力军,网络作家不再是一种不被认可的职业。
在按章节付费的商业模式下,网文从当初普遍的30万字以下,变得越来越长,千万字作品也不罕见。庹政和沧月的创作起点——纯武侠,在超过200余种细分类型的网文内容里,已是小众题材。
但也有不变的东西。
1994年生的封七月并未经历过榕树下的时代。小时候,他喜欢读武侠,从金庸、古龙、梁羽生、黄易、温瑞安的纸质书开始,脑海中也有了自己的武侠世界。他抑制不住想象,就开始下笔写。
无论哪个代际,网络作家都几乎是为同一种冲动所驱使而开始创作:看得多了,自己也想写,然后在写作者和读者的反馈里,获得成就感。
2008年,封七月终于有了一台电脑。他开始在起点中文网读网文,几天就能看完一本书。接触起点中文网之前,封七月曾想过向杂志投稿,但写得太稚嫩,没敢发出去。
“杂志投稿难度太高了,但网文注册一个账号,就能写了。”封七月说。
造梦人之路
封七月不是天赋型作者。在用“封七月”作为笔名之前,他写过一些“扑街”作品,“不像有的作者,第一本书就灵气十足、成绩也很好”。
从初中开始算起,他花了八九年的时间,到2017年才写出第一本受欢迎的书。写多了,技巧和经验也积累起来了,“只要作品写得好,基本上不存在熬不出头的情况”。封七月说。
1987年生的黑山老鬼和封七月的经历类似。他从2010年开始尝试写作,到2014年签约起点中文网,四年写作没有带来收入。
起点中文网在2002年创建订阅付费模式时,线上支付还没有全面普及,付费阅读仍是初生婴儿,作者能获得的稿费仅有千字两毛。2005年底,还在读大二的烽火戏诸侯开始在起点中文网写小说。2006年,他收到一笔1万多元的稿费。在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回忆时,他仍能记起当时的兴奋:“这起码是个证明,证明这个行业没有那么不堪。”
大学生活结束时,烽火戏诸侯打算全职写作,但父母仍希望他考公务员。在辅导员的协调下,父母最终默许,却仍有心结。即使他后来靠写小说获得了不菲收入,父母对网络作家这个职业仍没有完全认可——直到2014年,烽火戏诸侯加入了中国作协。
2017年,移动阅读全面爆发,网络文学产业在IP热的烘烤下增长迅猛。封七月的作品上架一个月,所获收入就超过了他当时一年的工资。随后,他签约起点中文网,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对于这个决定,父母都选择了支持。
环境虽然在变,但无论是元老级的“70后”、被封神的“80后”,还是正当年的“90后”,网络作家的职业特性未曾改变。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邵燕君曾比喻,网络作家是在用文字造梦,而读者是这些梦境的拥趸,付费去买梦。
沧月写过一部叫《织梦者》的小说,其中写道:“一位凡间的女作家萧音十年间创作着自己笔下的‘云荒’世界,结果因专注进入这个虚构的世界,成为了那儿的造世主。十年了,她无一日不笔耕于云荒,一旦停笔,世界就会崩塌消亡。”
网络作家在最初总是有着强烈的创作欲望,但笔耕不辍是艰辛的劳动。封七月总结自己在“码字”期间的日程:每天早上9点左右起床,早饭后做些运动,中午开始写作,晚饭后再继续,直到午夜。
每日更新4000字到1万字,是很多网络作家的常态,这需要投入固定的时间。如果对作品要求更高,就不仅仅是量的积累,还要精心打磨。
转型的抉择
“一些网络作家正放慢自己的创作速度,酝酿着转型,打磨技巧、沉淀思想。像唐家三少这样的成名网络作家,也开始尝试新的题材,比如现实题材。”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产业研究院院长夏烈说。
尝试现实题材创作,需要网络作家走出书斋,深入到现实生活的现场,积累和思考的过程会放缓创作的速度,甚至转变固有的创作模式。
在中宣部组织开展的“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中,所推介的作品名单里出现了包括《网络英雄传》《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等大量现实题材作品。这激励了一些网络作家投身于此。
网络文学从专注玄想到着眼现实,宏观来看,有着政策鼓励引导的因素。而就个体创作历程而言,这种转型有时是自然发生的。
早期痴迷于武侠的庹政,在写了六七年的武侠小说后,开始转向现实题材并一举成功——2008年,庹政创作的“新官场小说”《男人战争》引起了阅读热潮,后正式出版。
1986年生的志鸟村最初也创作过科幻和玄幻作品,但随着年龄增长,他发现自己的兴趣和创作习惯都更适合写现实题材——他注重知识的专业性和写实感,符合创作行业故事的需要,写《超级能源强国》时他去查阅石油领域的史料,写《大医凌然》时则去医院采风。
在参与现实题材创作的作者里,“90后”作者不乏其人。
1992年出生的懿小茹就专攻现实题材。她的祖父是一名村医,家里每一代人都会出一个医生,她把这些故事写到了《永不言弃的麦小姐》里,又以自己在牧区支教的经历为基础,写出了《我的草原星光璀璨》。
年轻人涌进行业的速度很快。根据阅文集团发布的《2021网络文学作家画像》,“95后”作者在当前网络作家中增长最迅速。网络文学像个巨大而动态的蓄水池,前代网络作家不断向蓄水池里注入自己的创作,后来者则从越来越大的蓄水池里汲取养分和经验,进一步扩充着网络文学的类型和体量。
除专职网络作家外,一些非专职网络作家也构成了现实题材创作的新景观。在2020年举办的全国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征文大赛中,近90%的参赛作者为非专职写作者。在他们当中,有大学教授、国企骨干、扶贫干部,还有警察、现役军人、科研人员。
写出《大国重工》的齐橙就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博士,本职是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副教授。
齐橙有着把史料讲成故事的才能。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讲新中国经济史,滔滔不绝地讲了两节课——由于他和学生们都太入神,把课间休息时间都忽略了。齐橙把这份才能用在了写小说上,用《大国重工》讲中国装备工业的历史,写作时研读史料,恰好和他的教学科研相辅相成。
苦修与攀登
“我现在每天最起码写出1000字到1万字,这还不算完,还需要再发给6个审稿员提前看稿,综合他们的意见进行修改,直到大家都满意。”黑山老鬼所说的“审稿员”,是他从自己的读者群里找来的。
黑山老鬼正在创作的《从红月开始》,是一个基于科幻设定和科技逻辑展开的怪物神话故事——“红月亮”出现后,都市中出现了各种“精神污染”,主角要不断打破困境,消除这些污染。
作品构思源自黑山老鬼自身经历。2020年,他经历了一段抑郁情绪期,走出来之后,他想以科幻去探讨人类的精神困境。这是一场创作转型。此前黑山老鬼擅长玄幻题材,这次转向科幻,主题也变得深邃,他想打磨出一部有价值的力作。
“付费买梦”的读者们,是网络作家们的亲密伙伴。和传统出版物不同的是,网络文学的读者们可以即时反馈自己的感受,甚至通过评论参与到作品的创作中去。黑山老鬼说:“据我所知,现在有很多作者都会请老读者来审稿,大家想写出更‘高级’、更精致的作品,这个过程里,也要听听读者的意见。”看到有读者说因为《从红月开始》而获得了安慰,黑山老鬼觉得,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即使猫腻的《庆余年》等作品因为文笔精致而被读者们调侃为“文青文”,但他也强调过,网络文学创作是一种商业小说创作,尊重读者是职业道德,不可以无限度地追求个性化写作。
不少受访者都表示了这样的观点:网络文学的成功与否是由读者决定的,这是网络文学的生命力所在。从读者反馈里,黑山老鬼感到了读者、市场似乎在慢慢发生变化:“大家希望能读到的是更有深度的东西,这就需要作者更多地思考技巧、剧情以及价值观。”
作者自身写作阅历的增长,也会让创作自然而然生长出野心。“在为广大读者服务的时候,你不能忘记写作之初的想法,你要写一个对得起自己审美水准的作品,绝对不能因为市场流行什么你就去写什么。”猫腻说。
2020年,完成了《大道朝天》之后,猫腻暂停了长篇创作。他对本刊记者透露,最近一年,除了修订《庆余年》,就是一边休息,一边构思。
“文章千古事,最费思量,需要自己跟自己较劲。这其中的艰辛,只会偷偷藏在字里行间。”烽火戏诸侯曾如此写道。
在烽火戏诸侯看来,商业和文学担当之间必然会出现一定的冲突和摩擦,但写作绝对不能只是为了赚钱:“试想一下,一部三四百万字的作品,如果读者看完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住,作者真的不会遗憾?肯定会的,没赚到钱的会,赚到再多的钱的,同样还是会。”
烽火戏诸侯心里的好作品,是为读者塑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哪怕这个世界所呈现的姿态再昏暗、再苦难,但道路的尽头会让读者看到一丝曙光,甚至会对现实生活生出一丝希望。仿佛是千年暗室,一灯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