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爱成: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差异性与互补性
近两年来,一大批声名鹊起的网络作家还进入了各级作家协会系统。这无疑也意味着网络作家和传统文学作家在身份上已经由对立走向了融合。
网络阅读与纸本阅读:对书本的命运猜想
近20年来,中国网络文学发展一直处于突飞猛进的态势。传统的纸本阅读,近几年越来越受到网络阅读、以及新兴的手机阅读的冲击。相对于纸本书籍,网络数字阅读以其快捷方便,得到了更多年轻人的青睐,以至于开始出现书本阅读终结论的甚嚣尘上。当然,这种论调并不适于国内,多年前,国外就有过关于书本命运的讨论。
2003年11月1日,艾柯做客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以英文发表了题为《书的未来》(1)的长篇演讲。在这篇演讲中,艾柯针对解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Jacque Derrida)和文学理论家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等提出的“书籍消亡说”“文学终结论”的看法, 艾柯说书籍的阅读与写作是线性的,然而,电脑所建造的网络空间却呈现出一个超文本结构。当越来越多的东西放到网上之后,万维网变成了一座全世界的图书馆。正是因为有了互联网和超文本,许多人认为书籍或者印刷文本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应该寿终正寝了。艾柯的思路与一般人不同,他首先把书分成了两种:供阅读的书和供查阅的书。在互联网时代,那些供人查阅的书(如《大英百科全书》)显然正在走向消亡。但供人阅读的书是不会消亡的。“这不仅仅是为了文学,也是为了一个供我们仔细阅读的环境,不仅仅是为了接受信息,也是为了要沉思并做出反应。读电脑屏幕跟读书是不一样的。……在电脑前呆上12个小时,我的眼睛就会像两个网球,我觉得非得找一把扶手椅,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看看报纸,或者读一首好诗。所以,我认为电脑正在传播一种新的读写形式,但它无法满足它们激发起来的所有知识需求。”当我们阅读那些供人阅读的书时,与其说我们在读书,不如说我们伴随着阅读和因此形成的阅读氛围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思考空间或审美感应空间。
就这个话题,略萨在《文学有什么用》一文中,也反驳了“现在许多人已经宣称图书行业已经走到尽头”的观点,略萨列举说,在盖茨看来,书籍是不合时宜的产物。他认为电脑屏幕能够取代纸张的迄今为止所能想象到的所有功能。
略萨有力地反驳道:“屏幕真能在所有方面代替书籍吗?我看未必。我非常清楚像因特网这样的新技术在交流领域和信息共享方面带来的革命,我承认因特网给我的日常工作提供了宝贵的帮助,但我对这些不寻常的方便的感激并不意味着我会相信电脑屏幕会取代纸张,或者电脑阅读能够代表文学阅读。这是一个我无法跨越的鸿沟。我不能接受电脑屏幕上的非功能性的或者非实用性的阅读行为,也就是既不寻求信息也不寻求有用的或即刻的交流的阅读行为能够获得像我在读书时得到的那种把梦想和词汇结合起来的快乐、那种亲密感、那种思想集中和精神孤独。他相信因为书籍的消失,文学将受到沉重的甚至是致命的打击。虽然这个电脑世界繁荣和强大,生活水平高,科技成就多,它可能成为严重缺乏文明,完全没有心灵的地方,成为那些放弃自由的后文学时代的无灵魂者的荒原。” (2)
电子书写作的兴起。从纸书到电子书的转变,亦将改变图书本身。许多书会更为短小,更具时效性和文化关联性,更多彩,更具吸引力。较之以往,也将更加迎合年轻读者的偏好。在日本,年轻一代不仅开始在手机上读书,也在手机上写书,这已经成了一种新兴的文化现象。人们——特别是年轻人——已经“远离阅读”的论断,终将被证明是误解。事实上,今天的年轻人比史上任何一代读的更多,也写的更多。到目前为止,他们一直未对传统图书和报刊表现出太多兴趣的原因在于,他们是与社交网络共同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一旦图书电子化、与己相关,并更具社交性质,他们便会投入疯狂的阅读与写作。
当前和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电子阅读和书本阅读,将会是分层的,长期并存的。笔者认为年龄也会是一个重要原因,人到中年,实地眼昏目眩,精力不支,要想长时间的读屏、读电子书、读网络上的作品,是不现实的。而书籍反而可以。
两种文学:越界与对流
以玄幻、奇幻、架空、穿越、武侠、仙侠、灵异、惊悚、历史、军事、都市、言情、游戏、竞技等题材为主的网络小说产量惊人。
网络小说横向纵向比较的坐标系,是包括东西方神话、传奇,中国明清小说,现代武侠小说,西方玄幻魔幻小说,市场化类型化电影,为参照系,为借鉴吸收学习对象,以传统小说的故事情节写作手法为主的艺术谱系。事实上,玄幻小说,都市言情小说,武侠小说,历史军事小说,这些小说的样式,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欧洲,都有几百年的发展历史,网络小说正是在继承发展了这些小说传统的基础上,才得以迅速成长起来的。
网络文学20多年的发展,涌现出来的优秀作品众多,有些作品也许会进入文学史。以玄幻小说为例,《盘龙》、《神墓》、《斗破苍穹》、《间客》等作品,其想象力之丰富,故事情节之精彩,体现出的创造精神和创造能力,足以和西方玄幻小说抗衡。我们对这些优秀的网络小说家,了解不够多,评价不够高,不是他们的损失,而是我们文学评论界的损失。他们的创作,不仅满足了我们同时代的大众读者的阅读需求,也为人类的想象力,人类的文明丰富性,对小说回归故事赢回读者,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们的胜利是小说的胜利,也是人类想象力的胜利。
除了愉悦功能,网络文学作品突出的一点,还在于大大拓展了文学的社会认知功能,我们知道,文学的社会功能是认识、教育、审美和愉悦,但有哪些作品能做到这几条?其实是微乎其微的,当然四大名著是做到了,十七年文学借助国家机器的力量,也做到了认识和教育功能。而后来的新时期、后新时期以及新世纪的文学,做到这几方面的并不多。文学的认识功能,其实反而是大大弱化了。而网络文学的一批作品,反而大大强化了认识的功能,复活了中国的国粹,复活了中国人生命中关切而又淡忘的记忆,是网络文学而不是严肃文学,更像是中国的小说。
一方面,我们期待网络文学提高文学性,像作家文学、严肃文学汲取营养,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必把小说神秘化了,把文学性神秘化了。现代小说的正式起源或者被命名,不过是18世纪中期的事。而且,在小说的发展历史中,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传统,只能说是小说传统的部分,不是全部。
无论作家文学,还是类型文学,其实都来自于同一个源头,即人类社会的口头文化的源头,也即集体无意识、集体记忆的源头。这个源头中,故事占有显著位置。有些故事比较重要,成为神话;有的故事不太重要,讲述出来完全供人娱乐,成为传奇。神话和传奇共同对现代小说的产生发生作用。
读者喜欢传奇,作家为故事而故事,并没有什么错,错的是固化的形而上学的批评话语假设的有效性。所以,面对当前的网络文学创作,严肃文学批评的失语和话语的失效,就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们能够在类型小说中确实找到了智慧、生动的情节、鲜明的人物塑造或者有说服力的议论,我们应该赞赏作者完美完成了一次程式化写作。我们的批评,不是要把这类小说与所谓作家文学进行价值高低的判断,而是要认识到所有的小说都是被规范化了的,谁也逃脱不掉共同的源头和程式,而且总会在某一个因缘聚合下,在未来某一个时间点,二者呈现一定程度的互渗或者合流,这也是文学发展历史所证明过的。
两种小说:长与短背后的逻辑
不能否认,当今人们在对待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的看法和态度上存在着很大分歧。为了解决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的巨大分野,有人看到了网络文学的文学观、写作态度、社会影响等方面,与主流、传统文学的趣味和精神、文学价值和文学标准相距甚远。对待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的分歧以情绪化的心态不妥当,各立山头分江而治也不可取,理性化、客观化审视和分析网络文学目前存在的问题,也许更加重要,对我们的网络作家和读者也许更有意义。
网络文学作品一大特点是越写越长,超长篇非常普遍,一部作品动辄写到百万字甚至更多,上千万字的都有。长成为网络文学区别于传统文学的特点之一。同时,网络文学的情节波澜起伏、危机悬念不断、语言活泼幽默、作者读者互动共建情感共同体等,也成为这种文学形态的招牌特征。
网络小说为何越写越长?这并非完全出于作者个人意愿,网络书站的推动、利益的驱使,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大型网络小说站点上,付费阅读已成主流。吸引稳定VIP读者订阅才能保住稳定收入。越写越长似乎成了谋生的必然选择。
此外,网络小说比传统小说长,也是由网络阅读特点决定。在很多读者那里,都已经成为一种阅读习惯、一种消遣方式,一种生活方式,对于网络小说的期待,也一定要求能够满足读者不断追求新鲜、刺激、轻松、娱乐的期待,一部作品如果不能在每次更新出现新的危机、新的高潮,是无法长久留住读者的。为此,作家也要不断制造兴奋点、卖点,不断从一个情节过渡到另一个情节,一个故事累计到另外一个故事上面,一个高潮紧接着出现下一个高潮,直到读者尽兴、作品的张力消耗殆尽为止。
这种长篇小说的泛滥和无节制,其实也切合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切合了当代读者在海量信息量轰炸下,注意力难以集中的特点。但这些长篇小说,总体来讲,毕竟只是处于文学的初级阶段,它可能会出现大作品,出现达到国际水准、站在人类最高文学水平线的作家,但目前所作的还都是探索期、成长期,甚至是大作品的前夜。
当然,网络作家往往会反驳对他们的作品文学性不高或审美性不足方面的指责,不承认网络文学作品文学高度的降低。但网络作家也不得不面对自己最不利的短板——基本的文学要素:语言。一批很有可能成为大众小说经典的作品,比如《盘龙》《神墓》,文字水准不均衡,情节拖沓重复,如果能够做出认真修改,它们应该成为我们时代的《西游记》《封神榜》,超越《哈利-波特》。但显然这些作品的质量仍显粗糙。同时,要特别指出,在受欢迎的作品中,还存在着滥用暴力,对人和动物的生命不够尊重;而一些历史小说中,也存在着极端民族主义情绪的宣泄等等问题。它们很难改编为电影电视作品,大部分国家地区的社会主流也会对此抱着警惕的态度。等而下之的作品就更多了,如果没有新的突破, 繁荣局面将难以维持。
可以说网络文学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拐点”, 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一个共同的呼声——融合。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只有融合才能创造出中国文学更加多彩斑斓的世界。
文学性的追问
麦克卢汉说:“媒体就是信息”,“媒体会改变一切。不管你是否愿意,它会消灭一种文化,引进另一种文化。” (3)希利斯·米勒说:媒体就是意识形态。鲍德里亚说:“铁路带来的‘信息’并非他运送的煤炭或旅客,而是一种世界观、一种新的结合状态,等等。电视带来的‘信息’,并非它传送的画面,而是它造成的新的关系和感知模式、家庭和集团传统结构的改变。” (4)媒介改变着世界,改变着人类的世界观。可以不夸张地说,文明的演进是在媒体的嬗变中进行的。
安德森论述过印刷技术的发明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安德森称之为“印刷资本主义”。他说:“资本主义和印刷技术通过作用于人类语言的不可避免的多样性的命运,使一种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体成为可能,这种共同体的基本形态为现代民族的产生创造了条件。” (5)
近二十年的网络发展给社会生活带来的变化,使得愈来愈多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国家乃至全球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模式等,都因为网络的介入而产生了历史性的转折。而对于文学来讲,人们也逐步认识到,这一项技术革命可能包含了诱发艺术革命的契机。
网络文学是否给传统的文学带来新的特性?网络文学的文学性表现何在?在应对网络文学带来的挑战时,大部分的专家学者和成名作家喜欢说,文学的本质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评价文学的尺度从来不会变,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都是文学。他们的核心观点是:文学的本质不会改变。
真的存在本质性的文学吗?其实许多理论家,包括福柯、伊格尔顿等,从来就对这种本质主义的文学定义表示怀疑。伊格尔顿说:“文学根本就没有什么‘本质’。” (6)在他看来,文学之为文学是由特定历史条件指定的,或者说是被特定历史时期的物质实践和社会关系之网“构造”出来的。这个意义上,书写工具以及传播范围无疑是“构造”文学的历史条件之一。希利斯·米勒说:“印刷制度使文学、爱情信件、哲学、精神分析学和现代的民族-国家概念成为可能。” (7)纸张与印刷术的发明也极大地扩展了文学作品的流传范围。而网络时代的带来,网络媒体的登堂入室喧宾夺主,显然也会对文学之为文学的规范造成改变。
约翰·巴洛(John Perry Barlow)在1996年发表的《赛博空间独立宣言》中满怀激情宣称的:“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每一个人都能进入的,没有由种族、经济权力、军事权力或出身带来特权与傲慢的世界;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每一个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表达他或她的不管多么单一的信仰的世界;你们有关财产、表达、身份、运动、背景的法律概念并不适用于我们。……我们将在赛博空间中创造一种新的精神文明。” (8)网络文学的出现,初步构建了并正在构建着一个全民写作的乌托邦幻想——人人写作、自由平等、非权威化、精神体操、非职业化、非特权化知识分子创作,网络瓦解了意识形态的信息霸权,网络文学打破了文学精英对话语权的垄断。正如南帆看到的,计算机网络的出现正在为民间的大众文学提供一个巨大的空间,制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表演平台。
传统文学家对网络文学作品指责是粗制滥造,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文学的高度降低。网络作家最有力的武器是,文学进入了更多人的生活。但网络作家却也无法回避自己最致命的短板——文学基本要素,包括语言、形式、修辞、意味、深度等等所谓文学性的追问。网络文学的文学性是否缺失?
相对于书面语言,网络语言简朴粗糙。李少君说:
“网络文学的基本表现:通俗化、速食化,不过分讲究文句的修饰,不太考虑表达方法。而其中最重要的是:语句构成简单、情节曲折动人和贴近网络生活本身。”“网络的浏览行为注定了网络文学的主流是一种速食文化。陈村说,这是网络写作的必然后果:“工具的变化会带来文风文体的变化,从文学的历程看,书写越来越容易,文字也越来越‘水’。”
“文学性”是人类在长期认识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个比较笼统、广泛、似可体会而又难以言传的概念。既然这一概念存在于我们的心中,那么还是应该尽可能地予以界定。只不过这种定义应该是宏观的、开放性的定义,而非微观意义上的死标准。文学性存在于话语从表达、叙述、描写、意象、象征、结构、功能以及审美处理等方面的普遍升华之中,存在于形象思维之中。形象思维和文学幻想、多义性和暧昧性是文学性最基本的特征。
对网络文学作家而言,强调文学性,包括修辞学系统的语言、结构、叙事方面的提升,是格外有现实意义的。近两年来,一大批声名鹊起的网络作家还进入了各级作家协会系统。这无疑也意味着网络作家和传统文学作家在身份上已经由对立走向了融合。此外,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一些基础较好、素养较高的网络文学作家也在有意识地向传统文学汲取营养,文学性这一传统作家最为看重的核心元素在一些优秀的网络文学作品中逐渐显现、增强。一些网络作家已经不再仅仅是叙述故事、涂抹心情、制造玄幻。
注释:
(1)〔意〕艾柯著,康慨译:《书的未来》,见《中华读书报》2004年2月18日,3月17日。
(2)〔秘〕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著,吴万伟译:《 文学有什么用——提前宣告图书死亡》, http://www.douban.com/note/97153035/。
(3)〔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麦克卢汉精粹》,第248页、中译本序,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
(4)〔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第132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
(5){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像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6){英}伊格尔顿著,伍晓明译:《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7)〔美〕希利斯•米勒《现代性、后现代性与新技术制度》,《文艺研究》2000年第5期。
(8)见高亮华《一个新的精神家园》,《科技日报》1998年4月18日第4版。http://www.eff.org/~barlow/Declaration-Final.html(200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