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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霍夫曼《侏儒查赫斯 》

发布时间:2022-08-14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侏儒齐恩诺贝尔天生长相奇丑、个子矮小,仙女便垂怜赐予他三根魔发,他却从此凭借魔发不劳而获,攫取了大学生巴尔塔扎尔的诗歌才华及恋人的爱戴、提琴大师斯比奥卡天才的演奏才能、候补文官普尔歇尔的官职等等。他不学无术,却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得到国君的欢心,最后竟当上宫里的大臣、宰相,过着颐指气使的生活,由此给巴尔塔扎尔等人带来不尽的灾难。这个不学无术的畸形儿,全靠法宝之助,攫取别人的劳动成果,把过错推给别人,将功劳占为己有。最后,在受害者的共同努力下,侏儒失去了倚仗的魔发,淹死在洗澡的浴缸里,巴尔塔扎尔也终于和自己的恋人喜结良缘。

  【作品选录】

  法比安和巴尔塔扎尔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奇异的侏儒,他就是在城门前从马上栽下、向他们迎面飞来的那个人。

  “我应该,”法比安轻声对巴尔塔扎尔说,“我应该用气枪管和鞋锥向这个小妖孽挑战吗?我不能用别的武器来对抗这个可怕的对手。”

  “你不害臊,”巴尔塔扎尔说,“你嘲笑这个不幸的残废,不知道害臊。他像你一样能听,具有种种特性,大自然给他一个残缺的躯体,却用精神价值来给他弥补。”然后他对着侏儒说道:“我祝愿,最出色的齐恩诺贝尔先生,您昨天从马上摔下来没发生严重后果。”

  齐恩诺贝尔用拿在手里的棍子撑住自己背脊,踮起脚尖,抬高身子,这样他几乎达到巴尔塔扎尔裤带的高度,他昂起头,用一双黄鼠狼似的眼睛向上望着,嘴里响起少有的嗡嗡声:“我不知道,您想干什么,您说什么啊,我的先生!——从马上摔下来?我从马上摔下来?您大概不知道,我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最好的骑手,我从来没有从马上摔下来过,我自愿参加骑兵中队,上过战场,给军官和士兵上骑术课!——�,�——从马上摔下来——我从马上摔下来!”说着,他赶快转过身子,撑着他身子的那根棍子滑到一边,侏儒颠了几颠,倒在巴尔塔扎尔脚前。巴尔塔扎尔连忙去扶那个侏儒,不当心砸到小家伙的脑袋瓜。小家伙马上发出一阵尖利的声音,这声音在整个大厅里响起了回声,吓得所有的客人从坐位上跳起来。于是大家围着巴尔塔扎尔,七嘴八舌地问他究竟为什么叫得这么凄厉。

  “请别生气,尊敬的巴尔塔扎尔先生,”莫施·特尔宾教授说,“但是这是一个有点儿奇特的玩笑。因为您可能想叫我们相信这儿有人踩上了猫尾巴!”

  “猫——猫——猫,给我走开!”一位神经脆弱的女士说,立即晕倒在地,大声叫道:“猫——猫——”有几位老先生跟她反应相同,便跑出门外去了。

  肯蒂黛用整瓶香水浇在这个晕倒在地的太太身上,同时轻轻地对巴尔塔扎尔说:“这一令人厌烦的吓人的猫叫声,会惹起一场什么样的不幸啊,亲爱的巴尔塔扎尔先生!”

  巴尔塔扎尔根本不知道他会惹出什么事情来。他有口难辩,羞得满脸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刚才这一声尖叫并不是他,而是侏儒齐恩诺贝尔叫出来的。

  莫施·特尔宾教授看到巴尔塔扎尔处在狼狈境地,便友好地走近他身边对他说:

  “唔,唔,亲爱的巴尔塔扎尔先生,请您安静下来。我已经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您弓着背,四肢着地跳跃,模仿一只受到虐待、十分凶猛的雄猫,真是模仿得惟妙惟肖呀。我本来非常喜欢这种自然的玩笑,当然这儿是搞文艺茶会——”

  “可是,”巴尔塔扎尔冲口而出,“可是才华出众的教授先生,我可没有这么干呀。”

  “那好——那好。”教授打断了对方的话。

  肯蒂黛走到他们身边。

  “肯蒂黛,”教授对她说,“你为我安慰一下这个好心的巴尔塔扎尔,他方才弄得很狼狈呢。”

  巴尔塔扎尔十分怅惘,眼皮低垂着站在肯蒂黛面前,他那副可怜的样子使心地善良的她心里非常难受。她伸手给他,笑盈盈地跟他低语:“世界上也有那么一些可笑的人,他们听见猫叫感到十分害怕。”

  巴尔塔扎尔热情地拿起肯蒂黛的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肯蒂黛的明眸的含情脉脉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他此刻心花怒发,如登九霄,已经不再想到齐恩诺贝尔和猫叫声了。

  骚动已经过去,全场重归平静。茶话会桌上坐着那个神经脆弱的太太,她拿着烤面包浸在甜酒里吃,嘴里保证说,这样的东西吃了以后叫人神清气爽,提高被敌对势力所摆布而产生的低落情绪,使人在突然惊恐之后随即充满种种希望!

  就是那两位老先生,刚才奔到外面时真的有一只正在逃走的雄猫从他们两腿之间穿过,这时两位先生平静地转回来,像别的先生那样想寻找赌台。

  巴尔塔扎尔、法比安、美学教授和几个年轻人坐到女士们旁边来了。齐恩诺贝尔先生这时把一张矮凳推到一边,他凭借小凳的帮助爬上了沙发,如今他坐到两个女士中间,高傲地把目光向左右两边转来转去。

  巴尔塔扎尔相信,此刻该拿出他作的《夜莺爱紫玫瑰》的诗歌来了。于是他表现出一个年轻诗人惯有的忸怩之态,其实,他大可不必害怕引起人们的厌烦和猜疑,他出于对这次受人尊重的茶话会的善意的感情,希望当众朗诵一首诗,以最新的作品证明他的文艺才能。

  由于女士们详尽地讨论过了新近在城里发生的种种新闻,姑娘们热烈地谈论过上回在大学校长家举行的舞会,甚至一致同意最新式帽子的标准式样,先生们在两个小时吃喝以后,再也没有多少可吃了,因此大家一致要求巴尔塔扎尔朗诵诗歌,给晚会增添美的色彩。

  巴尔塔扎尔从口袋里掏出书写整洁的稿子,念了起来。

  他的作品事实上是从他诗人心里涌出的具有充分力量的沸腾的生活,这些作品越来越鼓舞他。他的朗诵热情越来越高涨,燃起了他内心的熊熊爱火。女士们的轻声叹息,有时是一声“啊”,先生们的欢呼:“妙极了!——了不起!——我的天!”等等,这些证明他的诗歌吸引了所有听众,他狂喜得激动起来。

  最后他朗诵完毕。所有与会者都高声大叫起来:“一首多么好的诗!——多么高尚的思想——多么美丽的幻想——多美的一首诗——音调多响亮——谢谢——谢谢您,最出色的齐恩诺贝尔,真是妙不可言的欣赏!”

  “什么?怎么啦?”巴尔塔扎尔叫道,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家反而一齐拥向齐恩诺贝尔,后者坐在沙发上像一只小吐绶鸡,以一种令人讨厌的声调在咕噜咕噜叫,手脚像鸡那样在扒:“不敢当——不敢当——承蒙错爱!——这是小事一桩,这是我在前晚才写出来的急就章!”

  可是那位美学教授大声说:“了不起的——天才的齐恩诺贝尔!——我的知心朋友,除了我,你是当今世界上第一流的诗人!——让我们拥抱吧,老弟呀!”说着,他把侏儒从沙发上一把拉起,拥抱他,吻他。可齐恩诺贝尔此刻做出野蛮无礼的举动来,他的两只小腿猛蹬教授的大肚子,并且发出尖利的叫声:“放开我——放开我——我痛呀——痛——我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要把你的鼻子咬成两段!”

  “不行,”教授说,同时把侏儒放到沙发里,“不行,可爱的朋友,不能谦虚得太过分!”

  莫施·特尔宾这时也离开赌台走来,他拿起齐恩诺贝尔的小手,紧握着,十分严肃地说:“了不起,年轻人!久闻大名,果然名不虚传,百闻不如一见。

  “年轻的姑娘们,你们中有谁愿意用亲吻来报答这位出色的齐恩诺贝尔的诗歌,而这种诗说出了他内心最纯洁的爱情?”

  这时肯蒂黛站起身来,腮帮滚烫,走近那个侏儒,跪下地去,吻他青紫的脏嘴巴。

  “是的,”巴尔塔扎尔好像发疯似地突然叫起来了,“是的,齐恩诺贝尔——天才的齐恩诺贝尔,你作了富有深意的夜莺和紫玫瑰的诗,你理当获得这种出色的酬报!”

  说罢他把法比安拉到隔壁房里,对他说:“请你行行好,仔仔细细地看我一下,然后坦率而真诚地告诉我,我是不是大学生巴尔塔扎尔,你是不是真正的法比安,我们是不是在莫施·特尔宾的家里,我们是不是身在梦中——我们是不是变成了傻瓜——你揪住我的鼻子或者摇撼我的全身,使我从这个可诅咒的噩梦中醒来!”

  “你怎么会变得这样疯疯癫癫,”法比安回答道,“你纯粹出于明显的妒意,因为肯蒂黛吻了那个侏儒。你自己也得承认,侏儒朗诵的那首诗,事实上是十分优美的。”

  “法比安,”巴尔塔扎尔怀着最深切的惊讶表情高声叫道,“你到底说的什么呀?”

  “那好,”法比安接下去说,“那好,侏儒的诗实在好,我不妒忌肯蒂黛给他的吻——看来这个奇异的小人内在还大有文章,这种内在的东西比一个美丽的形体更有价值。不过一谈到他的身材形体,我没改变初衷,我觉得他像我一开头遇到时那样,实在令人恶心。可是一朗诵他的诗,他内在的热情美化了他的丑相,因此他一直给我一种感觉,他是一个长得端正的年轻人,虽然他的个子几乎没有一张桌子高。还是放弃你那无益的醋意吧,你作为诗人,应该和这位诗人交朋友!”

  “什么,”巴尔塔扎尔怒火直冒地狂叫,“什么?还要和这个可诅咒的怪胎交朋友?我要把他捏死!”

  “是这样,”法比安说,“你就这样锁住了你的一切理性。还是让我们回到大厅里去吧,那儿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我听见了响亮的喝彩声。”

  巴尔塔扎尔动作机械地跟着朋友进入大厅。

  当他们走进大厅时,莫施·特尔宾教授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大厅中央,手里还拿着仪器,满脸呆板神色,他已经做过某种物理实验。所有的客人团团围住了矮子齐恩诺贝尔,这家伙用棍子撑在身后,踮起足尖,以骄傲的目光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人们转身又望着教授,教授做出另一个彬彬有礼的动作。他还没有做完,大家又围住侏儒狂叫:“妙极了——了不起,亲爱的齐恩诺贝尔先生!”

  最终连莫施·特尔宾也奔向这个小矮子,声音比别人响地连叫十声:“妙极了——了不起,亲爱的齐恩诺贝尔先生!”

  在客人们中间有一位名叫格雷戈尔的年轻侯爵,他在大学念书。侯爵身材优美,这是不常见的;举止高尚和自然,这说明他的出身高贵,有着在上等人圈子里活动的习惯。

  格雷戈尔此刻没有从齐恩诺贝尔身边走开,用最高级的词汇赞美这位最优秀的诗人和最机灵的物理学家。

  这两个站在一起的人,组成奇异的一对。格雷戈尔身材魁梧,和这个矮小的侏儒对比起来,显得特别奇怪,侏儒高高伸出鼻子,两条瘦腿几乎很难支撑。女士们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那边,但不是集中在侯爵身上,而是集中在侏儒身上,后者虽然踮起足尖,但一再往下滑,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像一个浮沉子那样上下摆动。

  莫施·特尔宾教授走到巴尔塔扎尔身边说:“您对我保护的人,我那可爱的齐恩诺贝尔有什么看法?这个人背后大有文章,我现在仔细看看他,我大概能估计到和他有关系的背景。把他抚养长大的牧师,给我做过介绍,十分神秘地介绍过他的身世。只要您观察一下他的高贵仪态,他那文雅的自然的举止,您就会知道他肯定是出身于公侯之家,也许是个王子!”

  就在此刻,有人报告饭菜已经端上。齐恩诺贝尔呆板地蹒跚着走向肯蒂黛,笨拙地抓住她的手,把她带到餐厅里去。

  不幸的巴尔塔扎尔怀着满腔怨愤,穿过漆黑的夜晚和狂风暴雨回到家里去了。

  在最寂寥的树林中一块突出的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坐着巴尔塔扎尔,他的双眼沉思地望着深谷,那儿有一条小溪在岩块和丛生的荆棘之间不断地翻腾着,泡沫四溅。乌云从那边飞来,低低地隐伏在山背后;树木的飒飒声,流水的潺潺声,好像一种低沉的呜咽,其间夹杂着猛禽的啸叫,这些猛禽从阴暗的丛林间一下子飞上宽阔的空间,鼓起翅膀去追逐正在飞行的云层。

  巴尔塔扎尔仿佛在树林的奇异的响声中听出大自然凄厉的悲诉,仿佛他本人必须沉入这种悲诉中,仿佛他的整个存在只是一种最深沉的、最不可补救的痛苦。他的心悲哀得要从胸口跳出来,泪水不断地从眼睛里掉下来,他好像看到森林溪流中的精灵迎着他上来,从水波里伸出雪白的胳膊,要把他拖进冰凉的深渊。

  蓦地,从遥远的地方通过空气传来响亮的快乐的号角声,给他的心胸带来了安慰,他内心升起渴望和与这种渴望一起的甜蜜的希望。他向四周看看,号角声还在鸣响,他觉得树林的绿阴不再那么悲哀,风的飒飒,树的嘁嘁,不再是一种悲诉。他说话了。

  “不,”他高声吆喝,同时跳起身来用明亮的目光望着远方,“不,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只是有一点是肯定的: 某种阴暗的秘密、某种可恶的魔术在进行捣乱,并且进入了我的生活。但是我要粉碎这种魔术,难道我会就此灭亡吗?——当我终于被这种感情吸引并且受到它的控制时,这感情就要炸毁我的胸膛;温柔、甜蜜的肯蒂黛默认了我的爱情,我不是从她的目光中看出这一点,我不是从她的握手中感到我的幸福?可是这个可诅咒的小怪物却装出一副一切爱情都归于他的架势。每当那个笨拙的侏儒接近肯蒂黛,或者甚至紧握她的手的时候,她的眼睛便会停留在这个畸形儿、这个可诅咒的怪胎身上,胸中发出眷念的叹息。这里面一定存在某种神秘关系,难道我应该相信这种捉弄人的神话,我本应该坚决地说,这侏儒身上有魔术,如同人们常常说的,它可能会加害于人。大伙儿本来对这个可怜的畸形儿极尽嘲笑之能事,可后来这侏儒一走到他们中间,他们又把他看做是最聪明、最有学问,甚至是容貌最端正的、正好在我们中间的大学生而对他高声欢呼,这怎么不叫人感到发疯?我该说什么呢!我自己不是也有类似情况,我不是常常也有这种感觉,齐恩诺贝尔既聪明又可爱吗?——只有肯蒂黛在场的时刻,这魔术才对我不起作用,这时齐恩诺贝尔一直是——永远是一个愚蠢的、令人可厌的小妖魔。然而情况并不尽然!我竭力抵御这种敌对力量,我的内心有一种暗暗的估计,某种意外的力量会在我的手里放上武器,让我去反对这个丑恶的怪物!”

  巴尔塔扎尔寻找去克赖佩斯的归路。他在一行树间奔跑时,发现公路上有一辆满装行李的小旅行马车,车里有个人用块白手绢向他挥动招呼。他走上前去,认出是温琴佐·斯比奥卡先生,即举世闻名的提琴大师,由于此人出色的、表情丰富的演奏,巴尔塔扎尔对他极为推崇,并在他那儿听过两年课。

  “好呀,”斯比奥卡高叫道,一面从车里跳出来。“好呀,我亲爱的巴尔塔扎尔先生,我忠实的朋友和学生,我在这儿碰到你,真好呀,我可以向您亲切道别。”

  “怎么,”巴尔塔扎尔说,“怎么,斯比奥卡先生,您不该离开克赖佩斯,您在这儿受到种种尊敬,这儿少不了您。”

  “不错,”斯比奥卡回答,同时他内心的愤怒使他的脸变得滚烫,“不错,巴尔塔扎尔先生,我要离开的全是笨蛋呆的地方,像个大疯人院的地方。昨天您没来参加我的音乐会,因为您到乡下去了,要不然您一定能帮助我对付处于优势的发疯的老百姓!”

  “老天哪,出了什么事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巴尔塔扎尔叫道。

  “我演奏了维奥蒂的难度最大的乐曲。”斯比奥卡接下去说,“这是我的骄傲,我的喜好。您听过我的演奏,您没有一次不受感动。我可以这样说,昨天我满怀极为良好的情绪——我指的是快乐的精神。在这整个广阔的世界上,没有一个提琴手演得像我一样,连维奥蒂也学不像我。当我演奏结束时,会场上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我指的是如雷的掌声。这是我所期待的。我腋下夹着提琴走到台前,想作最有礼貌的谢幕。可是!我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呀!所有的人不再注意我,而挤向大厅的一角,大叫起来:‘好极了——好极了,天才的齐恩诺贝尔!演得多好呀——姿势有多美,表情有多丰富,技巧有多熟练!’我跑过去,从人堆中挤过!那儿站着一个三�长的小家伙,他瓮声瓮气地说:‘不敢当,真不敢当,我尽我的力量做了演奏,我今天当然是欧洲最优秀的提琴家,也是举世闻名的冠军。’‘见他妈的鬼,’我急忙叫道,‘到底是谁做了演奏,是我还是那边这个地鳖虫!’——而那个小家伙一直在瓮声瓮气地说:‘不敢当,真的不敢当!’我想冲过去一把抓住他,抓住这个怪胎。可是这时,听众都向我冲过来,讲一些疯狂的字眼,什么眼红呀,妒忌呀,嫉妒呀。其中有一个大声叫道:‘多么了不起的作曲家!’大伙儿异口同声地接连叫道:‘多么了不起的作曲家——天才的齐恩诺贝尔!高贵的作曲家!’于是我更加生气地叫道:‘这些人到底是发疯了,还是被鬼迷住了?这是维奥蒂的协奏曲,而我呢——我——举世闻名的温琴佐·斯比奥卡做了这些演奏!’可这时他们紧紧地揪住我,讲了些意大利的疯狂话——我指的是那种令人遗憾的话。真是少有的怪事,硬是把我拖进隔壁房间,把我当做一个病人看待,当一个疯子看待。时隔不久,布拉加齐太太冲进大厅,倒在地上。她的境遇如同我一般。她演唱的一幕完毕之后,大厅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精彩极了——精彩极了——齐恩诺贝尔!’大家都高声嚷嚷,仿佛世界上除了齐恩诺贝尔,就没有别的歌唱家了。于是他那瓮声瓮气的鼻音响了起来:‘不敢当——不敢当!’布拉加齐太太全身高烧,随即就离开了人世;而我呢,就靠逃避这些发疯的听众,获得了拯救。再见啦,亲爱的巴尔塔扎尔先生!您去看一下这位齐恩诺贝尔歌手,您不妨告诉他,只要有我出席的音乐会,他还是不出头露面的好。要不,我就抓起他这个畜生的小腿,通过琴孔,扔进我那个低音大提琴里,这样他可以一辈子参加音乐会,唱那抒情的歌曲,如果他有兴趣的话。再见啦,我亲爱的巴尔塔扎尔,别放下您的小提琴!”说罢,温琴佐·斯比奥卡先生拥抱一下那个惊得目瞪口呆的巴尔塔扎尔,乘上车子,很快地离开了。

  “我说对了,”巴尔塔扎尔自言自语,“我真的说对了,这个奇怪的东西,这个齐恩诺贝尔,已经着了魔,并且使众人遭殃。”

  这时,有个年轻小伙子神色仓皇、气急败坏地奔来。巴尔塔扎尔见了心里十分难受。他相信,此人面熟,好像认识这个年轻人,于是便急急忙忙地跟在这年轻人后面跑到树林里去了。

  跑了不满二三十步,他这才看清这是高等候补文官普尔歇尔,普尔歇尔站在一株大树下,两眼朝天在说:“不行!这般混账的事情再也不能承受了!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完蛋了!一切远景都成了泡影——再见——生活——世界——希望——恋人。”

  说罢,这位候补文官就从胸口掏出一支手枪,按到自己额上。

  说时迟,那时快,巴尔塔扎尔一个箭步冲向他,把他手中的枪远远摔到一边,大声吆喝起来:“普尔歇尔!天哪,你到底怎么啦,你想干什么?”

  这位候补文官有好一阵弄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身体一软,瘫倒在草地上;巴尔塔扎尔坐到他身边,安慰他,劝说他,虽然他还不知道普尔歇尔如此绝望的原因。

  巴尔塔扎尔问了对方上百回,是一种什么样的倒霉事,使他萌生自杀的念头。于是普尔歇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说:“亲爱的朋友巴尔塔扎尔,你知道我那窘迫的处境,你知道,我所有的希望是在一位外交大臣身边当一个枢密发布官;为了获得这个职位,你知道我用了多么大的热情和进行了多么勤奋的学习。我已经把我的著作向上呈递,我高兴地听说,它获得大臣的极口赞赏。今天上午我怀着多大的信心去参加考试啊!我在房间里发现一个长得畸形的矮子,你大概将要认识这个名叫齐恩诺贝尔的先生了。主持这次考试的参事,亲切地朝我走来,对我说,我所希望获得的职位,齐恩诺贝尔先生也报名应试谋取,因此他要主考我们两人。然后他在我耳边轻声地说:‘您不必害怕您那竞争的对手,最出色的候补文官先生,那个矮子齐恩诺贝尔呈递上来的作品,实在十分可怜!’——于是考试开始了,参事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我没有一个答不上来。而齐恩诺贝尔什么也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没有作答,而是瓮声瓮气,叽叽喳喳地讲了一篇谁也听不清、谁也听不懂的胡话,他一边讲,一边两腿乱蹬,有几次竟从高椅上摔下地,我不得不把他再扶上椅子。我心花怒放,高兴得不得了;主考官望着这矮子的亲切的目光,我以为是一种最尖刻的嘲弄。——考试结束了。谁能描绘出我当时的惊恐样子呢?我感到仿佛五雷轰顶,一下子被击倒在地上。这时参事和这个矮子拥抱,对他说:‘了不起的人哪——你的知识多丰富——你的理解力多强——你的观察力多敏锐!’然后参事对我说,‘您使我很失望,候补文官普尔歇尔先生——您什么都答不上!而且——请别生我的气,而且您自以为是的参加考试的姿态,与习俗和礼仪背道而驰!您根本不能坐稳这把椅子,您滑下来了,齐恩诺贝尔先生不得不把您扶起来。外交人员必须头脑清醒,思想敏捷。再会,候补文官先生!’我到现在还认为这一切是一场骗人的鬼把戏。我敢于去找大臣。他派人给我传言,说我怎么可以这么胆大妄为,擅自前来打扰他,我那种粗鲁方式,在考场里已经暴露无遗了——他什么都知道了!我孜孜以求的那个工作岗位已经交到齐恩诺贝尔先生的手里了!就这样,某种地狱的恶势力剥夺了我的种种希望,我自愿牺牲一条生命,这生命已掉进了黑暗的陷阱!——请相信我的话吧!”

  (韩世钟译)

  【赏析】

  霍夫曼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国的一位伟大天才。他一生坎坷潦倒,却身兼作家、音乐家和画家,其最伟大成就当属小说创作。

  《侏儒查赫斯》整篇小说充满奇思异想,描写的也都是奇人异事,气氛情调奇异诡谲。但正如作家在序文中所写的:“整仓库荒唐鬼怪的东西也无法组成故事的灵魂,故事的灵魂是借生活中的某些有哲理意义的现象来组成的。”作家的着力点是通过幻想的形象,揭露当时社会的基本弊病: 劳动和报酬并不是合理相配等。

  本书节选的是小说的第三、四章。在这里,侏儒的魔法先是玩弄了那些善良的人们,将他们对生活或者爱情的热情扑灭,继而攫取现实的果实。满怀希望的失望可谓是人世间最痛苦的打击,善良的弱者面对恐惧而难以辩解的人世变故各有其深入骨髓的体会。“满脸呆板神色”的教授不仅没有觉醒,反而像旁观者一样认为侏儒确属天才,这更让人痛心。提琴大师斯比奥卡天才的背井离乡、布拉加齐老太在自己的歌唱成就被偷梁换柱之后当场含恨而死、候补文官普尔歇尔欲以自杀来保名声的悲剧,对应的却是飞黄腾达的侏儒查赫斯。

  巴尔塔扎尔等人的悲观、痛苦、绝望和矛盾的心境写得逼真而又有代表性!同情心被利用,爱情被掳走,极为快乐的精神瞬间成泡影,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完蛋了,某种阴暗的秘密、某种可恶的魔术在进行捣乱并进入了他们的生活。细细品读,就会感到可笑侏儒查赫斯正是那个时代逢迎拍马、趋炎附势的市侩的缩影。

  众人本来对这个可怜的畸形儿极尽嘲笑之能事,可后来侏儒一走到他们中间,他们又把他看作是最聪明、最有学问,甚至是容貌最端正的人而对他高声欢呼,这对于洞察真相的人来说难以忍受,怎能不感到发疯、绝望?就这样,某种地狱的恶势力剥夺了无辜人士的种种希望,他们甚至自愿牺牲生命,因为被改变的生命已掉进了黑暗的陷阱!

  诧异的是,黑暗和敌对的神秘力量侵袭善良人的生活,面对这种力量,任何反抗居然都是徒劳无用的。巴尔塔扎尔、法比安、美学教授、文官等,对于自己的冤情百口难辩,无奈地被逼入离乡、自杀的惨境。这样宿命的悲剧结局更反衬出侏儒的可耻又可恨。

  其实,这都源于霍夫曼身上强烈的悲观主义倾向,他笔下的人物受一种超现实力量的支配,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写侏儒查赫斯,也是为了写正常的人,他不是单纯的颂扬黑夜,而是揭示光天化日之下的阴暗角落。他有时用离奇怪诞的情节反映现实,但这种情况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影子。当时德意志还不是统一的国家,政治分裂,小国寡民,互不来往,经济落后,贵族阶级仍然保持着原有的特权,农民等下层人民注定了还要受多年最残酷的剥削和奴役。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自由思想一露头,便会遭到德意志各小国君主的镇压,这就助长了逢迎拍马的社会风气。所以,霍夫曼在他的《侏儒查赫斯》中写的不是魔法的人,而是正常的人。海涅在《论浪漫派》一书中把霍夫曼和诺伐里斯作了比较:“霍夫曼是个魔法师,他可以把人变成野兽,甚至变成普鲁士王家宫廷顾问;他能把死人召出坟墓,可是生命本身却把他当作阴郁的鬼魂,把他赶走……霍夫曼作为诗人要比诺伐里斯重要得多。因为诺伐里斯连同他笔下的那些虚幻的人物,一直漂浮在蓝色的太空之中,而霍夫曼跟他描写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鬼脸,却始终牢牢地依附着人间的现实。”迫于外来侵略者和本国统治者的高压手段,作者不得不在创作中抹上一层朦胧、暧昧的色彩,用迂回曲折、晦涩隐喻的手法来反映现实生活,他或以荒诞离奇的情节来嘲笑不学无术的统治者,或以魔术和仙术来拯救弱者……凡此种种,构成了一幅荒诞离奇、似乎出自现实生活又像来自魔幻世界的画面。

  此外,《侏儒查赫斯》的艺术刻画也非常完美。从选文中可以看出,它使用了西方现代派文学常使用的诸如多层次结构、自由联想、内心独白、荒诞的手法,难怪人们称霍夫曼为现代派的一位远祖和先驱。霍夫曼借助这些手法,形象地反映人与人之间被扭曲了的关系。侏儒是个好逸恶劳、性情刁钻的小丑八怪,却凭着仙女赐给的三根魔发而平步青云,当上了宫里的大臣、宰相,过着不劳而获、颐指气使的生活;而一旦失去魔发便软弱无力,以致淹死在洗澡的浴缸里。如此讽刺和夸张的手法,锋芒所向,既包括反动的封建统治者,也包括庸俗的小市民。这样的“童话”,对德国小宫廷中的那些大人物的揭露讥讽,可谓入木三分。除此之外,作者还深入主人公内心,深刻而生动地揭示了人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高尔基说:“虚构就是从既定的现实的总体中抽出它的基本意义而且用形象体现出来。”但相信正义的作者最终以大团圆收笔,这是让我们相信: 世上没有幸福和不幸,有的是境况的比较;唯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能感受到无上的幸福。

  (雷 磊)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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