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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拉斯・布利巴 [俄国]果戈理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两个儿子刚从基辅的神学校毕业,塔拉斯・布利巴就鼓励儿子去打敌人。第二天他和孩子们到了扎波罗什,听到消息说波兰人洗劫了哥萨克的领土,并且跟犹太人一起欺压正教徒。哥萨克们困住了杜布诺,想用饥饿使它投降。小儿子安德烈打听到,他所钟爱的波兰美人正在围城中遭受饥饿的折磨,于是投敌。听到儿子背叛的消息,布利巴怒火中烧,在战斗中亲自杀死自己的儿子。这时一个新的消息传来,谢奇被鞑靼人攻下和洗劫了。老布利巴想先从波兰人那里把被俘的扎波罗什人解救出来。战斗中,他的大儿子奥斯塔普被波兰人俘虏了,老布利巴本人也险些牺牲。他来到了华沙――囚禁奥斯塔普的地方,到了刑场,看见儿子骄傲地走上断头台。老布利巴向波兰人复仇,但在德涅斯特尔河畔的战斗中,被波兰军队捉住,捆绑在树上烧死。行刑时,他想到的仍然是突围同胞们的安危,大声呼喊,指挥他们同敌人继续战斗。

【作品选录】

塔拉斯是主要的老联队长之一,他整个儿就是为战争的险恶而生,性格粗暴而又耿直。那时,波兰的影响已开始在俄罗斯的贵族中间显示出来,不少人模仿波兰人的习气学会了讲究奢华的排场、使唤成群的仆役、拥有众多的鹰隼和猎人、摆宴会、住豪宅。塔拉斯与这一切格格不入。他喜欢哥萨克那简单的生活,为此还与那些倾向华沙的伙伴一再发生争吵,称他们是波兰老爷的奴隶。这个永远不知疲倦的人,把自己看作是正教的合法保护人。他常常不容分说地走进有人抱怨地主压迫和提租加税的村子,同他手下的哥萨克一起去惩罚那些家伙。他给自己定下规矩,遇到以下三种情况必须拔刀相见,那就是,当波兰税务官不尊敬长老,戴着帽子站在长老面前的时候;当有人侮辱正教和不遵守祖先的规矩的时候;当敌人是伊斯兰教徒和土耳其人的时候,他认定: 为了基督教的光荣,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拿起武器去对付这些人。

他现在已经沉浸在想象的乐趣中了,怎样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出现在谢奇,并这样说: “瞧瞧吧,我给你们带来了多棒的小伙子!”怎样将儿子们介绍给所有经过战火锤炼的老伙伴;怎样目睹他们在军事训练和酗酒狂饮中那最初的成功,在他看来这也是骑士值得赞许的品格之一。本来,布利巴只想送他们两个去。但是,当他看到儿子们那蓬勃的朝气、魁伟的身材和健美的体魄时,他的军人的灵魂也燃烧起来,决定第二天就和他们一起去,尽管这样做除了顺从他的固执的意愿外并无多大的必要。他已然着手张罗起来,去给下属下达指令,去替年轻的儿子挑选马匹和马具,去巡查马厩和仓库,去选定明天随他们出发的仆人。他把自己的职权移交给托夫卡奇副官,并严厉地命令他,一旦从谢奇方面得到什么消息,立刻率领整个联队出发。虽然他已有几分醉意,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但是他一件事也没落下。他甚至没有忘记让人给马饮水,在秣槽里给马多添些颗粒饱满的好麦料。直到张罗得困极了,他才转回家来。

“孩子们,现在该睡觉了,明天我们就要去做上帝托付的事情了。不用给我们铺床!我们不需要床,我们睡在院子里。”

夜幕刚刚降临,可布利巴像往日那样早早地躺下睡了。他伸展着四肢躺在毛毯上,身上盖着一件羊皮袄,夜里天气挺凉,布利巴在家时总爱盖得暖和些。他很快就鼾声大作,于是整个院子都随着他进入了梦乡;所有在院子各处躺着的人都打着鼾,鼾声四起。守夜人最先睡着了,为了欢迎少爷的归来,他的酒喝得比谁都多。

只有可怜的母亲没有睡。她俯身伏在两个并排躺着的心爱的儿子的枕边,用梳子理顺他们年轻的散乱的卷发,她的眼泪润湿了它们。她全身心地看着儿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整个人都融于这凝视之中,可还是看不够。她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了他们,把他们抚养成人,――然而,她只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见到他们在自己的身边。“我的儿子!我心爱的儿子啊!你们今后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你们的将是什么样的遭遇?”她说着,泪水打湿了脸上的皱纹,这些皱纹使她曾经美丽的容颜变了模样。同处在那个剽悍尚武的年代里的所有的女人一样,她的确很不幸。她只经历了短暂的爱情生活,这种生活只是出现在最初的炽热情欲和最初的青春狂热之中,――随即,她的严峻的诱惑者便为了马刀,为了伙伴,为了狂饮而抛弃了她。她在一年里有两三天见到过丈夫,而后便是久久听不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即便是与丈夫见了面,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呢?她遭受侮辱,甚至殴打;她能见到的仅仅是出于怜悯而流露的一点温存。在那样一个由放纵的扎波罗什抹上了严酷色彩的光棍骑士集团中,她是一个奇异的存在。青春没有得到一点欢乐,就在她的眼前闪过了;她的美丽鲜艳的双颊和胸脯没有被吻过,就褪去了颜色,就盖上了早衰的皱纹。所有的情爱,所有的感受,大凡女性具有的所有温柔多情的东西,在她身上全都变成了一种母性的情感。她带着热诚,带着炽爱,带着眼泪,像一只草原上的鸥,在自己的孩子们的头上盘旋。人家要把她的儿子,她心爱的儿子,从她身边夺走,使她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他们!谁知道,也许在第一次战斗中,鞑靼人就会砍掉他们的脑袋,她却不知道他们那被抛弃的、被路边猛禽啄食的尸体躺在哪里,而她是愿意为他们的每一滴血献出自己的一切的。她痛哭不止,同时又注视着孩子们因沉睡而紧闭着的眼睛,心想: “说不定,布利巴醒来后会推迟两天动身;也许,他是喝多了,才打算仓促上路的。”

月亮从深邃的天空中已照亮了睡着很多人的整个院子,也照亮了茂密的柳树丛和掩埋了院子四周栅栏的高高的茅草。母亲仍坐在自己心爱的儿子的枕边,目光一分钟也不离开他们,她没有一丝睡意。马儿觉察到天快放亮,已卧在草上,不再吃食;柳梢上的叶子开始簌簌作响,渐渐地那簌簌的声响顺着树干一直传到了最下面。她一直坐到黎明,一点也不感到疲乏,她打心底里渴望黑夜能尽量地延伸得更长久。一匹马驹响亮的嘶鸣,从草原上传来;空中辉映着无数条红色的光带。

布利巴突然醒来,纵身跃起。他清楚地记得昨天他吩咐过的一切。

“嗨,年轻人,睡够了!该上路了!该上路了!给马饮水!老婆子(他惯于这样称呼自己的妻子)在哪里?动作快一点,老婆子,给我们准备一点吃的东西,我们要走好长的路呢!”

可怜的老太婆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她满脸愁容,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小屋。就在她含着泪准备早餐所需要的一切时,布利巴下达着指令,在马厩里忙个不停,亲自替孩子挑选最好的服饰。两个神学校的学生一下子变得面目一新: 带有银马刺的红色的上等山羊皮靴代替了昔日肮脏的长筒靴;宽如黑海的带有数不清的各种褶子的灯笼裤上绾有金色的丝绦;丝绦上又挂着几条长长的扎烟荷包和其他丁当响的饰物的小皮带;用鲜艳的呢料做成的深红色的立领短袄像一团火,上面系着一条有花纹的腰带;做工上乘的土耳其式的手枪插在腰间;马刀碰在腿上,铿锵作响。他们那还没有晒黑的脸看上去白净英俊,初生的黑髭如今像是更鲜明地衬出了他们的白和年轻人健壮的容颜,他们戴上金顶黑羊皮帽显得格外漂亮。可怜的母亲看到他们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行了,儿子们,一切准备就绪!别再磨蹭了!”布利巴终于说道,“现在,按基督教的规矩,动身前大家都坐下。”

所有的人都坐了下来,甚至连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的仆人也不例外。

“母亲,现在为自己的孩子祝福吧!”布利巴说。“祈求上帝,愿他们打仗勇敢,永远捍卫骑士的荣誉,永远维护基督的信仰,假如不是这样,那么最好让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他们的灵魂都不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孩子,到母亲那儿去: 母亲的祈祷将带给你们水陆平安。”

衰弱的母亲,像所有的母亲那样拥抱了自己的孩子,她取出两尊小小的圣像,伤心地哭泣着,将它们挂在两个孩子的脖子上。

“求圣母……保佑你们……儿子们,别忘了你们的母亲……捎点口信回来……”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行了,我们走吧,孩子们!”布利巴说。

台阶前有几匹备上了鞍的马。布利巴翻身跃上自己的那匹外号叫“魔鬼”的坐骑,布利巴格外的沉重和肥胖,那马儿感觉到了压在身上的二十普特的分量,狂暴地向一边侧转过去。

当母亲看到她的儿子们已经骑在马上时,她朝那个更多地流露出某种柔弱神情的年幼的孩子扑了过去。她抓住他的马镫,紧靠在他的马鞍上,不肯松开自己的手,她的目光是绝望的。两个强壮的哥萨克小心地拽住她,把她拖进了小屋。然而,他们刚出大门,她就野羊般敏捷地(这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向大门外飞奔而去,用不可思议的力量拦住了马,热烈而又迷狂地抱住了一个儿子。人们又把她拖开了。

两个年轻的哥萨克惶恐不安地骑马走着,由于惧怕父亲,他们强忍住了眼泪。其实父亲本人的心里也有点慌乱,只是他竭力不让它流露出来罢了。天气阴沉沉的,草地辉映着亮亮的绿色,鸟儿不合调地啾鸣着。他们走过了一阵,回头望去,村子仿佛陷进了地下,只有他们那间陋屋的两支烟囱和他们像松鼠那样攀登过的那株大树的树梢露出在地面上,只有那片开阔的牧场在他们面前伸展着,――这片牧场能使他们回忆起自己生活的整个过程: 从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的年代开始,到在草原上等待一个迈着青春的迅捷的步子胆怯地走来的黑眉毛的哥萨克姑娘的年代为止。而后,只有一根竖在井台上方的顶端系着个滑车轮的杆子寂寞地矗立在空中了;再往后,他们走过的那片平原,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座山岭似的,把所有的东西都遮掩了。――别了,童年!别了,嬉戏!别了,一切呵,一切!

三个人默默无语地骑马前行。老塔拉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他的青春,他的美好时光,他的逝去的岁月,一幕幕地在他的眼前闪过;想起这一切,总会使希望自己的一生永葆青春的哥萨克潸然泪下。塔拉斯在琢磨,他会在谢奇遇到自己过去的伙伴中的什么人。他计算哪些人已经不在了,哪些人还活着,泪水渐渐地盈满了他的眼眶,他的头发花白的脑袋沮丧地垂了下来。

他的两个儿子这时却在想着其他的事情。看来,有必要在这里更多地谈谈他的儿子们。这两个年轻人在十二岁那年被送进了基辅神学校,因为那个时代所有的有点地位的人家都认为必须让自己的孩子受教育,尽管后来他们又会把教育孩子一事忘得一干二净。那时,这两个年轻人和所有刚跨入校门的孩子一样,野性十足。他们原是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中长大的。在学校里,他们照例要经受一番磨炼,而得到使他们彼此变得相像起来的某些共同的东西。年长些的奥斯塔普是这样开始自己的学习生活的: 笫一年,他就逃跑了。人们将他抓回来,狠狠地抽打了一顿,并强迫他坐在书本前面。他四次把自己的课本埋到地里,于是四次被打得死去活来,人家又给他买了新的课本。不过,要不是父亲郑重其事地警告他的话,他无疑还会再干第五次。父亲声称,要将他关在修道院里当整整二十年的仆役,并且发誓,如果他不在以后的日子里读完神学校里的全部课程,那么他永远也休想见到扎波罗什。有趣的是,这话是同一个塔拉斯・布利巴说的,他曾经咒骂一切从学校里得来的学问,并像我们已经见到过的那样,告诫孩子们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从那个时候起,奥斯塔普开始坐在枯燥乏味的书本前,发愤攻读,并且很快成为一名优秀的学生。当时学习的内容是远离实际生活的: 这些经院哲学、文法学、修辞学和逻辑学的细枝末节与时代完全隔膜,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在生活中得到应用和重视。学过这些东西的人无法把自己的知识,哪怕是较少经院气的知识,运用到任何现实的需要中去。那时最有学问的人比其他人更无知,因为他们与生活经验整个儿脱了节。此外,这神学校的集体生活制度,这为数众多的年轻、强壮和健康的人们,――所有这些都促使他们去从事完全超出他们学业之外的活动。有时是因为糟糕的伙食,有时是因为经常性的断食的惩罚,有时则是因为在活泼的、健康的和强壮的年轻人身上勃发的种种需要,――所有这些集中在一起便在他们身上产生了一种进取精神,这种精神后来在扎波罗什得到进一步的发展。饥饿的神学校学生在基辅街头到处游荡,闹得街上人人自危。集市上坐着的女摊主,只要一见有神学校的学生走过,就会像老鹰护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用手遮住馅饼、面包卷和南瓜子。一个按职责负有监护他所管辖的同学的班长,裤子上有几个大得惊人的口袋,它们能把走神的女摊主的整个铺子全给装进去。这些神学校的学生构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群体,由波兰和俄罗斯的贵族组成的上流社会,将他们拒之门外。尽管总督亚当・基塞尔对神学校相当关照,但是就连他也不把那些学生引入上流社会,而且还下令对他们严加管教。不过,这一训令纯属多余,因为校长和执教的僧侣是从不吝惜柳条和鞭子的,而执法生也常常遵照他们的命令残忍地抽打自己的班长,使班长好几个星期里都得揉自己屁股。这一点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无非是比添加了胡椒的上等伏特加酒再厉害些罢了;还有一些人终于对这种无休止的惩罚腻烦透了,于是只要能找到道路,并且不被人中途截获,他们便逃往扎波罗什去了。尽管奥斯塔普一开始百倍努力地学习逻辑学,乃至神学,但是他无论如何也免不了无情的鞭打。自然,这一切反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倔强,并赋予了他哥萨克特有的百折不挠的精神。奥斯塔普总是被人视作最好的伙伴之一。他很少带人去干那种粗野的事情――偷窃别人花园或菜园,但同时他总是随着那个勇敢的领头的学生第一批跑进去的一个,而且他在任何时候和任何情况下决不会出卖自己的伙伴,无论多残忍的抽打也不能迫使他做出这种事情。除了战争和纵情宴饮外,他很少有其他的欲念;至少,他几乎从来没有动过别的念头。他襟怀坦荡地与同龄人相处。他很善良,但这种善良只存在于他那样的性格和他的所处的那个时代。他被可怜的母亲的眼泪深深地打动了,只有这件事使他感到心烦意乱,使他忧虑地垂下了头。

相比之下,他的弟弟安德烈的感情较为活泼而且似乎更为成熟。安德烈读书更自愿些,做起事情来也不像个性执著刚毅的人那样紧张。他比自己的哥哥更机敏,他常常在相当危险的行动中担当首领,有时却靠着他那机敏的头脑逃避了惩罚,而此时他的哥哥奥斯塔普总是毫不犹豫地脱去衣裳,躺在地板上,压根儿不想请求宽恕。他也有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渴望,但同时他的心灵也能接受其他的情感。当他刚过十八岁的时候,爱情的渴求便在他的心头强烈地升腾起来。女人时常出现在他的热烈的幻想中;他常常一面听着严肃的哲学论辩,一面却时不时地暗想出鲜艳的黑眼睛的温柔的那个她。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闪动着她的光洁而有弹性的胸脯,柔嫩的美丽的全裸的胳膊;就连紧紧地裹住她那强壮的处女肢体的衣服,在他的幻想中也透出某种难以言表的性感。在同学面前,他谨慎地隐瞒了这种强烈的青春期的性灵冲动,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还没有上过战场的哥萨克就想到女人和爱情,是令人难堪的和可耻的。在学校的最后几年里,他一般不再充当结伙闹事的领头人,而是越加频繁地独自一人在基辅城里樱桃园掩映着的僻静的小巷里,在有着诱人的临街窗口的矮房子中间,漫无目标地徘徊。有时,他也走进现在被称为“老基辅”的贵族居住区,那里住着小俄罗斯的和波兰的贵族,他们的房子的式样都有点古怪。有一次,一辆驶过的波兰老爷的马车在他正望得出神时差点轧着了他,坐在赶车人位置上的大胡子车夫对准他就是狠狠一鞭。年轻的神学校学生被激怒了: 他胆量陡起,用劲儿极大的手抓住了后轮,马车停住了。然而,害怕遭到报复的马车夫,对着几匹马狠抽了几鞭,马猛然扬蹄往前冲去,――安德烈幸亏及时松了手,他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弄得满脸都是泥。他的头上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悦耳的笑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美女倚窗而立,有生以来他还没见到过如此美貌的女性: 黑亮的双眸、如旭日朝霞辉映着的雪原般白皙的肌肤。她由衷地开怀大笑着,而这笑声又给她那炫目的美平添了几分迷人的力量。安德烈惊慌失措了。他失神落魄地望着她,一面心不在焉地擦着脸上的污泥,可越擦越脏。这个美女是谁呢?他想向那些身着华丽制服的仆人打听一下――他们正聚在一起,站在门口,围着一个弹四弦琴的年轻乐师。但是,仆人们一见他那肮脏不堪的脸,就大笑起来,没人给他回答。最后,他打听到这是来此地小住的柯文省总督的女儿。第二天夜里,他凭着只有神学校的学生才有的胆量,翻过栅栏,潜入花园,爬上一棵枝杈搭住屋顶的大树;他从树上跳到屋顶上,又穿过壁炉的烟囱,直接钻入了美女的卧室。这时,她正坐在烛台前,从耳朵上摘下贵重的耳环。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男子,美丽的波兰姑娘惊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她很快发现,这个神学校的学生头也不敢抬地站在那里,胆怯得连手都不敢动一下,她还认出他就是曾当着她的面扑通一声摔倒在街头的那个人,这时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再说,安德烈的样子一点也不可怕,他长得很英俊。她由衷地笑着,长时间地戏弄他。那美人也像其他的波兰女人一样风骚,不过她的眼睛,那双不可思议的、明亮透澈的眼睛却像固定了似的,久久地注视着他。总督的女儿大胆地走近他,把自己那光彩夺目的冠状头饰戴到他的头上,把耳环挂在他的唇边,又把透明的金边披肩披在他的身上,这时神学校学生的手一点也动弹不得,就像被紧束在袋子里一样。她不断地打扮着他,并带着风骚的波兰女人特有的孩童般的胡搅蛮缠,在他身上玩了无数种把戏,弄得可怜的神学校学生窘态百出。他的样子显得十分可笑,嘴巴张得大大的,呆呆地望着她那光彩照人的眼睛。这时,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她吃了一惊。她让他藏到床底下。这阵惊吓过去后,美人立刻叫来自己的使女,一个俘虏来的鞑靼女子,吩咐她谨慎地将他领到花园,让他从那儿越过围栅离开。但是这一次,我们的神学校学生没有那么幸运地翻过围栅: 醒来的守夜人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腿,等他逃到街上时,闻声赶来的仆人们又围住他一阵好打,直到两条跑得飞快的腿将他救出来为止。这以后,再要从这幢房子边上走过就很危险了,因为总督家里的仆人非常多。他在天主教堂里又一次与她相遇: 她见到他,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很高兴地朝他微笑了。他还与她不期然地见过一面,此后不久,柯文省的总督就离开了这个地方,而从窗子里往外看的也不再是那个美丽的黑眼睛的波兰姑娘,一个胖胖脸蛋替代了她。这就是安德烈耷拉着头,把眼睛埋在马鬃上时所想到的。

(陈建华译)

【赏析】

《塔拉斯・布利巴》是果戈理创作的一篇历史题材小说。小说没有拘泥于严格的历史年代,而是以史诗般的气魄,将乌克兰哥萨克反抗波兰侵略者的长达两个世纪的斗争,浓缩在主人公传奇般的一生之中。小说中反复说到的“扎波罗什”,既是一个地名,也是哥萨克的一种自治性的准军事组织的名称,而“谢奇”则是这个军事组织的大本营,所谓“扎波罗什人”就是第聂伯河流域的哥萨克。

小说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作者深爱的乌克兰草原、勇敢的哥萨克战士、慈祥的母亲和感情丰富的孩子,抒情史诗的笔调在字里行间跳跃。在这部史诗里,作者寄托了自己的审美理想与伦理追求,处处洋溢着浓郁的哥萨克生活气息。

作品运用生动的口头语言,把日常生活细节与热情洋溢的抒情结合在一起,充满了诙谐、幽默,读后使人忍俊不禁。宏大的战斗场面描写,与所描写的中心人物的活动紧密结合起来,突出了形象,渲染了气氛。借助于细腻的描写和夸张的艺术手法,小说突出地刻画了塔拉斯・布利巴及其大儿子奥斯塔普的崇高的英雄形象,同时又没有将小儿子安德烈的形象简单化。例如,安德烈叛国投敌,是出于“爱情”的力量;当他带领人马进攻自己的哥萨克同胞、突然与自己的父亲狭路相逢时,并没有像他在情人面前宣誓的那样不顾一切地向前冲锋,而是“浑身颤抖,脸色刷地发白了”,乖乖地下马受死。可见他并没有“丧尽天良”,只是鬼迷心窍,不能自拔,以致死的时候还呼唤着波兰美人的名字。

选录部分集中描写了塔拉斯・布利巴和他两个儿子的性格面貌,以及慈母对儿子的舐犊深情。尽管不是激烈的战斗场面,但同样细腻感人,可歌可泣,并且预示了后来的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演进。

选文首先展现了塔拉斯的独特性格。“他整个儿就是为战争的险恶而生,性格粗暴而又耿直”。在波兰人已经统治乌克兰,“波兰的影响已开始在俄罗斯的贵族中间显示出来,不少人模仿波兰人的习气学会了讲究奢华的排场”的时代,塔拉斯却“与这一切格格不入”,仍然“喜欢哥萨克那简单的生活,为此还与那些倾向华沙的伙伴一再发生争吵,称他们是波兰老爷的奴隶”。他以“正教的合法保护人”自居,“常常不容分说地走进有人抱怨地主压迫和提租加税的村子,同他手下的哥萨克一起去惩罚那些”乌克兰地主和波兰地主。小说接着写道: “他给自己定下规矩,遇到以下三种情况必须拔刀相见,那就是,当波兰税务官不尊敬长老,戴着帽子站在长老面前的时候;当有人侮辱正教和不遵守祖先的规矩的时候;当敌人是伊斯兰教徒和土耳其人的时候,他认定: 为了基督教的光荣,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拿起武器去对付这些人。”就这样,两个儿子刚刚回家,他就张罗着领他们去哥萨克们的训练营地,而且事先“已经沉浸在想象的乐趣中了”。第二天一早,布利巴带领他的儿子们出发,他“翻身跃上自己的那匹外号叫‘魔鬼’的坐骑,布利巴格外的沉重和肥胖,那马儿感觉到了压在身上的二十普特的分量,狂暴地向一边侧转过去”。“二十普特”那就是655斤!这段描写,以夸张的笔法突出了布利巴的高大威猛,为他后来带领自己的联队勇敢冲锋、并一次次地向波兰人复仇,作了精彩的铺垫。布利巴是慷慨无私、为国捐躯的民族英雄,同时也是一个性格爽朗、放荡不羁、有着原始复仇心理的普通哥萨克。俄国画家列宾,曾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创作巨幅油画《扎波罗什人给土耳其苏丹写信》(1891),画的是一群身处绝境的哥萨克们谈笑风生地给土耳其苏丹写信,拒绝投降。据说,前景中赤裸上身的就是塔拉斯・布利巴。

在节选部分,两个儿子的性格也得到了比较全面的展示。奥斯塔普“四次把自己的课本埋在地里,四次被打得死去活来”。他像父亲一样勇敢善良,一样崇尚简朴生活,一样厌倦书本知识,但却迫于父亲的“严命”、凭着意志和聪明完成了神学校的学业。这为后来他奋勇杀敌、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作了铺垫。奥斯塔普整个就是父亲的翻版,但多少有些简单化。

安德烈则对学习生活应付自如。他“感情较为活泼而且似乎更为成熟”,也“比自己的哥哥更机敏,他常常在相当危险的行动中担当首领,有时却靠着他那机敏的头脑逃避了惩罚”。这已经初步暴露了他性格的狡猾方面。紧接着就是他的软弱方面。当他刚过18岁的时候,“女人时常出现在他的热烈的幻想中;他常常一面听着严肃的哲学辩论,一面却时不时地暗想出鲜艳的黑眼睛的温柔的那个她”。于是,命运让他跟一个美丽的波兰女子不期而遇。他“独自一人在基辅城里樱桃园掩映着的僻静的小巷里漫无目标地徘徊”,当他跟一个马车夫发生争执而“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弄得满脸都是泥”的时候,“他的头上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悦耳的笑声”。这就是美貌惊人的波兰美女,这就是异族统治者、柯文省总督的千金。与他的满脸污泥对应的,是这个波兰美女的“开怀大笑”。“第二天夜里,他凭着只有神学校的学生才有的胆量,翻过栅栏,潜入花园,爬上一棵枝杈搭住屋顶的大树;他从树上跳到屋顶上,又穿过壁炉的烟囱,直接钻入了美女的卧室”。色胆包天的安德烈是去调戏妇女吗?完全不是。“这个神学校的学生头也不敢抬地站在”美女面前,美女则尽情地玩弄了这位冒牌的英雄: “她不断地打扮着他,并带着风骚的波兰女人特有的孩童般的胡搅蛮缠,在他身上玩了无数种把戏,弄得可怜的神学校学生窘态百出。”这个场景可以说是后来战地重逢那场重头戏的预演,也是安德烈悲剧的开端。

选文中,布利巴的妻子虽然着墨不多,但也写得清晰鲜明。首先是她对儿子的深挚的爱。这个普通的哥萨克妇女,在丈夫和儿子都熟睡之后,“俯身伏在两个并排躺着的心爱的儿子的枕边,用梳子理顺他们年轻的散乱的卷发,她的眼泪润湿了它们。她全身心地看着儿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整个人都融于这凝视之中,可还是看不够”。她为自己的儿子祈祷着,思考着将是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泪水打湿了脸上的皱纹,这些皱纹使她曾经美丽的容颜变了模样”。当男人们准备出发的时候,尽管她遵照丈夫的命令为儿子祝福、并将两尊小圣像挂在他们的脖子上,但她祝福的话语却是求他们“别忘了母亲”。当他们跨上战马之后,她又一次次地扑上去抱住自己的孩子。这种深情的祝福和痛苦的离别,不仅表现了“母爱”的主题,也是对后来安德烈背叛行为的无言谴责。但关于母亲的描写,其意义远不止此。这段描写,还包含着更多的历史信息,体现了作品全面反映时代风貌的史诗品格。作者写道: “她只经历了短暂的爱情生活,这种生活只是出现在最初的炽热情欲和最初的青春狂热之中,――随即,她的严峻的诱惑者便为了马刀,为了伙伴,为了狂饮而抛弃了她。”“她遭受侮辱,甚至殴打”,“青春没有得到一点欢乐,就在她的眼前闪过了”,于是,“所有的情爱,所有的感受,大凡女性具有的所有温柔多情的东西,在她身上全都变成了一种母性的情感”,她把全部的爱给了儿子。她的这种命运,“同处在那个剽悍尚武的年代里的所有的女人一样”。

不仅如此,作者还以细腻的笔法描写了夜晚迷人的景色,使母爱的倾诉与夜色的描写融为一体。“月亮从深邃的天空中已照亮了睡着很多人的整个院子,也照亮了茂密的柳树丛和掩埋了院子四周栅栏的高高的茅草。目前仍坐在自己心爱的儿子的枕边,目光一分钟也不离开他们,她没有一丝睡意。马儿觉察到天快放亮,已卧在草上,不再吃食;柳梢上的叶子开始簌簌作响,渐渐地那簌簌的声响顺着树干一直传到了最下面。她一直坐到黎明,一点也不感到疲乏,她打心底里渴望黑夜能尽量地延伸得更长久。一匹马驹响亮的嘶鸣,从草原上传来;空中辉映着无数条红色的光带。”显然,果戈理笔下的风景,不仅有草原上的白昼,也有更加迷人的夜空。

(田全金 周琼)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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