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
【作品提要】
伴着孤独和贫穷,“我”徘徊在彼得堡深夜的大街上,怀着莫名的、与某个梦想中的姑娘产生爱情的希望;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却害羞腼腆,孤僻压抑,与男人交往都不知所措,更不必说与女人谈情说爱。虽说“我”是这么一个可怜的小人物,却也能得到命运的宠幸,在深夜的运河岸边,“我”见到了一位哭泣的姑娘,正在无由搭讪之际,一个恶人突然想要轻薄她,“我”冲上前英雄救美,于是幸运地结识了单纯的娜斯简卡。“我”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慕,阴差阳错的是,她却向“我”倾诉起她对另一个人的痴情,她爱上了她家的房客,可是在约定的时刻到来时,房客却不知何故没有出现,她请“我”帮助她,为她传信。虽然“我”内心斗争激烈,但还是真诚相助。然而在她确信她所爱的人已经抛弃她之后,我们开始热烈地互诉衷肠,两颗善良而美好的心灵撞击在一起,“我们”甚至对未来作出了一系列空幻而又务实的规划。就在这时,那位幸福的情敌突然走过“我们”身边,他认出了娜斯简卡,娜斯简卡也认出了他,她惊叫一声,“蓦地一震,冲出我的臂抱,迎着他飞了过去!”……
【作品选录】
上帝啊,这一切竟会如此结束!这一切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终! 我是九点钟到的。她已经先在那里。我老远就看见她了;她跟第一次一样,用胳膊肘支在堤岸的栏杆上站在那里,没有听见我走到她身边。 “娜斯简卡!”我勉强抑制激动的心情叫了一声。 她很快向我转过身来。 “拿来!”她说。“拿来!快!” 我望着她,莫名其妙。 “咦,信呢?您把信带来了没有?”她又说了一遍,并用一只手抓住栏杆。 “没有,我没有信,”我终于说,“难道他还没来?” 她顿时脸色变白,白得可怕,两眼直愣愣地对我看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我把她最后的一点希望给粉碎了。 “那就……由他去吧!”最后她说,声音断断续续。“既然他这样把我撂下,那就由他去吧。” 她垂下双目,后来想抬头看我,可是没抬起来。又有几分钟工夫她竭力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但忽然把臂肘支在堤岸的栏杆上转过身去,哭了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我刚开口,可是瞧着她的模样,我实在没有勇气往下说,再者,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要安慰我,”她抽抽搭搭地说,“不要提他,不要说什么他会来的,什么他并没有那样无情、那样狠心地抛弃我,事实明摆着他是这样做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难道我的信,我的那封不幸的信上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对?……” 说到这里,号哭阻断了她的话音;看她悲伤到这般地步,我的心都碎了。 “哦,这太狠心、太无情了!”她重又开始说。“连一行字也不写,一行也不写!哪怕回答说他不要我、嫌弃我都可以;可是整整三天连一行字的回信也没有!他要羞辱、欺侮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太容易了!而这个姑娘的过错就在于爱他!哦,这三天中间我忍受了多少痛苦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回想起我第一次自己去找他,在他面前不顾屈辱地痛哭流涕,向他乞求一点一滴怜爱……而这一切竟落得!……您听着,”她面对着我又说开了,她的一双乌眸开始闪闪发光,“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不可能;这太不近情理!或者是您,或者是我的想法不对头;也许他压根儿没收到信?也许他到现在为止还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可能――您想一想,您说说看,看在上帝分上,您给我解释解释,我实在无法理解,――怎么可能采取这样野蛮、这样粗暴的做法?而他对待我确实这样做了!连一个字也不写!即使对待一个世上最坏的人也不至于如此忍心。也许他听到了什么流言飞语,也许有人对他说了我什么坏话?”她喊叫着向我提问。“您认为怎样?” “听我说,娜斯简卡,明天我以您的名义去找他。” “ !” “我把所有的问题都向他提出来,把一切都告诉他。” “ , !” “您写一封信。不要说不,娜斯简卡,不要说不!我决不让他看轻您的行为,他将得悉一切,万一……” “不,我的朋友,不,”她把我的话打断。“够了!我决不再写一句话,决不再写一个字――够了!我不认识他,我再也不爱他,我要把他……忘……掉……” 她说不下去了。 “不要太激动,不要太激动!您坐在这里,娜斯简卡,”我说着让她在长椅上坐下。 “我不激动。您不用着急!这没什么!这不过是几滴眼泪,会干的!难道您以为我会寻短见,会投河自杀?……” 我心中已满得什么也盛不下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开不了口。 “听着!”她抓住我的胳膊继续说。“告诉我: 您是不会这样做的,对吗?对于一个主动去找您的姑娘,您是不会丝毫不顾颜面地嘲笑她那颗脆弱而愚蠢的心的,对吗?您会体恤她的,对吗?您想象得到,她是那么孤单,她不善于照看自己,不善于防止自己对您产生爱情,您会谅解她的,因为这毕竟不是她的过错……她什么也没有做!……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娜斯简卡!”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终于叫了起来。“娜斯简卡!您是在折磨我!您在刺我的心,您在要我的命,娜斯简卡!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现在我必须说,把我郁积在心中的话统统说出来……” 说着,我准备从长椅上站起来。她拉住我的胳膊,惊愕地望着我。 “您怎么啦?”她终于问道。 “听我说,”我毅然决然地说。“听我说,娜斯简卡!我下面要说的话全是胡想,全是无法实现的,全是愚蠢的!我知道这永远不可能发生,但我还是不能不说。看在您目前所忍受的痛苦分上,我预先恳求您原谅我!……” “怎么啦,怎么啦?”她说时不哭了,直盯着我瞧,而在她惊讶的双目中却闪烁着异样好奇的眼神,“您怎么啦?” “这是无法实现的,但我爱您,娜斯简卡!就是这么回事!好了,要说的尽在于此!”我说着把手一甩。“现在您就会明白,您是不是还能像刚才那样跟我说话,甚至……是不是还能听我今后对您说话……” “ ,那又怎么啦,怎么啦?”娜斯简卡截断了我的话头。“那又怎么啦?我早就知道您爱我,不过我一直以为,您对我也就是那么单纯地、一般地喜欢罢了……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起先确实是单纯的,娜斯简卡,可现在,现在……我正像当初您带着一个小包裹去找他的时候一样。甚至比您更糟,娜斯简卡,因为当时他并没有所爱的人,而您现在却有。” “您这是在说些什么呀?我压根儿不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倒要问,这是要干什么,不,不是干什么,而是为什么您这样,这样突然地……上帝啊,我说的全是蠢话!可是您……” 娜斯简卡窘极了。她的两腮绯红,双目低垂。 “有什么办法呢,娜斯简卡,有什么办法呢?是我的过错,我辜负了……不,不,这不是我的过错,娜斯简卡,我感觉到这不是我的过错,因为我的心告诉我,我是对的,因为我决不会使您受委屈、受欺侮!过去我是您的朋友,现在还是您的朋友;我没有任何背信弃义的行为。瞧,现在我的眼泪正往下淌,娜斯简卡。让它们淌吧,让它们淌吧,眼泪对谁也没有妨碍。反正总会干的,娜斯简卡……” “有话坐下来说,您坐下来嘛,”她说着要我坐在长椅上,“哦,我的上帝啊!” “不!娜斯简卡,我不坐;我已不能继续待在这里,您已不能再看见我;我把话说完就走。我只想说,本来您永远不会知道我爱您。本来我想保守自己的秘密。本来此刻我也不会暴露自己的私心使您痛苦。不会!但我现在忍不下去了;是您自己开的头谈这件事,是您的过错,全怪您,不怨我。您不能把我撵走……” “您说哪儿的话,我不撵您,不!”娜斯简卡说,一边尽其所能掩藏自己的窘态,真可怜。 “您不撵我?不!倒是我自己曾经想从您身边逃跑。我还是要走的,只是先得把话都说出来,因为刚才您在这儿说话的时候,我坐着实在沉不住气;刚才您在这儿流泪,伤心,是由于……是由于……(我还是实话实说,娜斯简卡)是由于别人嫌弃您,拒绝了您的爱情,那时我觉得,我感到,我的心里却有那么多对您的爱。娜斯简卡,那么多的爱!……我为自己不能用这种爱帮助您而痛苦万分……痛苦得心都碎了,于是我,我――不能再沉默下去,我必须说,娜斯简卡,我必须说!……” “对,对!就这样对我说,就这样跟我说!”娜斯简卡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动作说。“我这样跟您说话,您也许觉得奇怪,可是……您说吧!回头我再告诉您!我把一切都告诉您!” “您是看我可怜,娜斯简卡;您纯粹是看我可怜,我的好朋友!失去的已经失去了!说出了口的再也追不回来!可不是吗?就这样,现在您什么都知道了。这算是一个起点。好吧!现在这一切都挺好;不过您听着。刚才您坐在这里哭的时候,我心想(哦,让我把所想的说出来!),我想(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娜斯简卡),我想,您……我想,您会不会……出于某种完全不相干的缘由,再也不爱他了。那么――这一点我昨天和前天都已经想过了,娜斯简卡――那么,我就要,我一定要使您爱上我: 您不是说过吗,娜斯简卡,您不是自己说,您差不多已经完全爱上我了?我还有什么要说的?我要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些;剩下要说的只是: 万一您爱上了我,那会怎么样,就是这一点,没别的!听我说,我的朋友――因为您毕竟是我的朋友――我当然是个不起眼的人,两手空空,无足轻重,不过问题不在于此(不知怎么的,我老是词不达意,这是心慌的缘故,娜斯简卡),可是我一定会这样爱您: 即便您还爱他,即便您继续爱那个我不认识的人,您也不会发觉我的爱对于您是个累赘。我只会觉得,只会时时刻刻感到,在您身旁搏动着一颗感激的心,一颗炽热的心,它为您……哦,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您可把我整苦了!……” “别哭,我希望您别哭,”娜斯简卡说着很快地从长椅上站起来,“走,起来跟我一块儿走,别哭,别哭,”她说,一边用自己的手帕擦我的眼泪,“好了,现在我们走吧;我也许要对您说些什么……对,既然如今他撇下我不管,既然他把我忘了,尽管我还爱着他(我不愿欺骗您)……不过,您听着,您要回答我。比方说,如果我爱上了您,不,如果我只是……哦,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一想起那天让您受到的侮辱――那天我把您的爱拿来开心,还夸奖您没有堕入情网!……哦,上帝啊!我竟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是多么愚蠢哪,竟没有预见到……不过……反正我打定了主意,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您……” “听着,娜斯简卡,您知道我打算怎么办?我要离开您,这就是我的打算!否则我只能使您感到痛苦。眼下您在为嘲笑过我而受到良心的责备,可是我不愿,对,我不愿您在自己的不幸之外再……当然,都怨我,娜斯简卡,让我们分别吧!” “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您不能等一下吗?” “等什么?” “我爱他;但这是会过去的,肯定会成为过去,不可能不成为过去;而且已经在过去,我感觉得到……也许今天就结束也难说,因为我恨他,因为他对我嗤之以鼻,而您却在这里跟我一起流泪,所以您不会像他那样嫌弃我,因为您爱我,可他并不爱我,因为,说到底,我自己也爱您……是的,我爱您!像您爱我一样地爱您;以前我自己就明明对您说过这话,您亲耳听到的――我爱您,因为您比他好,因为您比他高尚,因为,因为他……” 可怜的姑娘实在太激动了,结果话没有说完,就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然后偎在我胸前,悲切地哭了起来。我安慰她,劝她,可她就是止不住;她一个劲儿地握紧我的手,在阵阵抽噎的间隙中说:“等一下,等一下;我马上就能止住!我要告诉您……对于这几滴眼泪您别介意――这不过是一时的脆弱,等这一阵过去以后……”最后,她总算住了哭,抹去眼泪,于是我们又往前走。我想要开口,可她总是要求我等一等,如此过了很久。我们谁也不作声……后来,她鼓足勇气开始说…… “是这样的,”她的音调先是微弱而且发颤,但里边忽然响起某种直接刺透我心房的激越之声,使人感到一阵甜蜜的隐痛,“您别以为我是那么善变和轻浮,别以为我那么轻易、那么快就会忘情和变心……我整整一年始终爱着他,我可以凭着上帝起誓,我从来没有对他不忠,连不忠的念头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他把这看得一文不值;他对我嗤之以鼻――那就由他去吧!但他刺痛了我,伤了我的心。我――我不再爱他,因为我只能爱胸怀宽广、品德高尚、能了解我的对象;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配不上我――那就由他去吧!与其到将来我的期望落了空,才认清楚他是这么个人,还是他现在这样做好些……好了,事情已经告终!但也许,我亲爱的朋友,”她握着我的手继续说,“也许,我的爱情整个儿就是一场幻觉,是想象的错乱,也许它是由胡闹和无聊的小事开的头,因为我处在奶奶的监督下,谁说得准呢?也许,我应当爱另一个人,不应当爱他这样的人,应当爱另一个会怜惜我的人,并且……得了,不谈这些,”娜斯简卡突然自己打断话头,她激动得气也喘不过来,“我只想对您说……我想对您说,如果您不计较我爱着他(不,应该说爱过他),如果您不计较这一点,仍然表示……如果您觉得您的爱是如此博大,最终足以把过去的爱情从我心中挤出去……如果您愿意对我表示怜悯,如果您不愿撇下我一个人听天由命,得不到安慰,看不见希望,如果您愿意永远像现在这样爱我的话,那么,我起誓,我的感激之心……我的爱情最终是不会辜负您的爱情的……现在您愿意要我吗?” “娜斯简卡,”我大叫一声,呼吸几乎被呜咽梗阻,“娜斯简卡!……哦,娜斯简卡!……” “好了,好了!现在完全足够了!”她勉强克制着自己说。“这下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难道不是吗?啊?瞧,您也高兴,我也高兴;再也别提这件事,一个字儿也别提;您就等待一会儿;就看我可怜……看在上帝份上,谈点儿旁的什么吧!……” “对,娜斯简卡,对!这事儿谈够了,现在我挺高兴,我……那么,娜斯简卡,我们就谈点儿旁的什么吧,快,快开始谈;对!我准备好了……” 我们不知道谈什么好,我们笑,我们哭,我们说了千言万语,可都是毫无联系、毫无意义的话;我们一会儿在便道上走,一会儿忽然往回走,开始穿过马路;后来又停下,重新回到堤岸上,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 “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娜斯简卡,”我说,“而明天……自然喽,您也知道,娜斯简卡,我很穷,我总共只有一千二,不过这无所谓……” “当然无所谓,而奶奶有一笔养老金;她不会加重我们的负担。一定不能把奶奶扔下。” “自然,一定不能把奶奶扔下……只是玛特辽娜……” “哦,对了,我们也有菲奥克拉!” “玛特辽娜心地挺好,只是有一个缺点: 她缺乏想象力,娜斯简卡,完全没有想象力;不过这无所谓!……” “反正都一样;她俩可以待在一起;那您明天就搬到我们那里去。” “怎么?到你们那里去!好,我同意……” “对,您就做我们的房客。我们那儿的房屋上面有一个顶楼;眼下正空着;本来是一个贵族老太婆住的,她搬走了,我知道奶奶想招一个年轻人进来;我说:‘干吗要赁给年轻人?’她说:‘是这样的,我已经老了,不过,娜斯简卡,你别以为我打算把你嫁给他。’我猜想,她正是有这样的打算……” “啊,娜斯简卡!……” 于是,我们俩都笑了。 “好了,好了。那么,您住在哪儿?我都忘了。” “在――桥附近的巴兰尼可夫大楼里。” “就是那幢老大的房子?” “对,是老大的房子。” “啊,我知道,那房子挺好的;不过,您还是把那里退了,赶快搬到我们那儿去……” “明天就搬,娜斯简卡,明天就搬;我那里还欠一点房租,这没什么……我很快就要领薪水……” “我也许可以教教课;等我自己学成了,然后去教别人……” “那真是太好了!……我不久便可以得到一笔奖金,娜斯简卡……” “那么,明天您就做我的房客……” “是的,我们要去听《塞维利亚理发师》,因为这出戏很快又要上演了。” “对,一定去,”娜斯简卡一边笑,一边说,“不,我们最好不要去听《理发师》,还是换别的什么……” “好,那就换别的什么;当然,这样更好,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们这样一边交谈,一边仿佛两个人都走在烟雾之中,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时而停住脚步,站在一个地方谈上好久,时而又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去,并且又是笑声,又是眼泪……一会儿娜斯简卡忽然要回家,我不敢强留,想送她到家门口;我们踏上归途,一刻钟后忽然发现又来到了堤岸上我们的长椅旁边。一会儿她发出一声叹息,泪水重新涌上眼眶;我心里发慌,身子凉了半截。……但她旋即握紧我的手,拉着我又继续走,一路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 “现在我该回家了;我估计时间已经很晚,”娜斯简卡终于说,“我们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说得对,娜斯简卡,不过今儿个我可没法睡着;我不想回家。” “我大概也睡不着;那您就送送我……” “一定照办!” “不过这一回一定得走到家门口。” “一定,一定……” “能保证吗?……因为迟早总得回到家里去!” “保证,”我笑着回答…… “好,那就走吧!” “走。您看看天上,娜斯简卡,瞧!明天准是个好天;多么蓝的天,多美的月亮!您瞧: 那块黄颜色的云马上要把月亮遮起来了,看哪,看!……不,云从旁边漂了过去。您看哪,看!……” 可是娜斯简卡并不看天上的云,她默默地站着,一动也不动;隔了片刻,她开始像是不好意思地向我身边愈挤愈紧。她的手开始在我掌中哆嗦;我望着她……她向我贴得更近了。 正在这个当儿,一个青年男子打我们身旁经过。他突然停下来,定睛对我们看了看,然后又走了几步。我的心开始在胸膛里发抖…… “娜斯简卡,”我压低了嗓门说,“娜斯简卡,那个人是谁?” “是他!”她悄悄地回答,同时向我捱得更近,并且哆嗦得更厉害……我好容易才站稳。 “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是你呀!”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在这同时,那个年轻人朝我们这边走了几步…… 天哪,这是一声什么样的喊叫!她蓦地一震,冲出我的臂抱,迎着他飞了过去!……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就像遭到雷殛一般。但她刚向年轻人伸出一只手,刚投入他的怀抱,忽然又向我转过身来,像一阵风、一道电光似地出现在我跟前,我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她就用两条胳臂搂住我的脖子,紧紧地、热烈地吻了我一下。接着,她一句话也不说,重又跑到年轻人身旁,拉住他的双手,带着他走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最后,他俩都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荣如德译)
【赏析】
“白夜”,根据《辞海》的解释,是指“高纬度地区夏季特有的不黑之夜”。由于整夜处于晨昏蒙影之中,前一日的黄昏尚未结束,次日的黎明便接踵而至,通宵达旦,天空不黑,故谓之“白夜”。彼得堡地近北极圈,进入夏季,便有“白夜”来临。此时徘徊在彼得堡的街头,河流、桥梁、街道、人影等一切都罩上一层灰蒙蒙的微光,仿佛置身于一片梦幻的境地。在这一种亦真亦幻的白夜里,什么样的奇迹不能发生呢?什么样的奇遇不会降临呢?像梦一样的姑娘会迎面而来,一直渴盼的爱情会喜从天降,巨大的惊喜和狂热的激情会在一瞬间喷薄而出,致命的失落和永远的感伤也会凶狠地啃噬一颗心直到它破碎零落化为泥土,然而它那爱的芳香却依然如故……
正如《白夜》的副标题所显示的,它是“感伤的罗曼司”,是“一个幻想家的回忆”。虽然“我”愤世嫉俗,与鄙陋庸俗的黑暗现实格格不入,但缺乏反抗精神和抗争勇气,令人窒息的社会现实使“我”无所作为,因此“我”只能成为一个“幻想家”,只能运用“幻想”这种独特而又软弱的抗议方式,只能在幻想中找到无法在现实中找到的幸福;虽然“我”精神纯洁、心地善良,在爱情上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然而“我”却只能用梦幻中的爱情那刹那间的闪光来照亮一生的黯淡无光,在回忆中反刍曾经拥有的幸福。在娜斯简卡原先的爱人找到她之后,“我”只能无私地悄然引退,默默地吞咽自己相思未得的苦果。即使如此,“我”还是在内心把最美好的祝愿献给娜斯简卡:“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快明朗、无忧无虑;为了你曾经让另一颗孤独而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悦和幸福,我愿为你祝福!”虽然那只是一分钟的欣悦,却足够“我”受用一辈子!虽然“白夜”的微光是虚幻的,可是对“我”来说,却比白天的亮光更明亮!
《白夜》结构紧凑、充满戏剧性,善于通过语言揭示人物心理变化从而展示人物个性和思想,善于创造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激烈的气氛。在“第四夜”中娜斯简卡在得知心上人没有回信后,情绪变化一波三折,这种变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显得波澜起伏,充分展示出娜斯简卡单纯、天真而又自尊的个性心理。她先是强自抑制,可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接着又自责是不是自己的信上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对;然后时而责怪对方太冷酷无情,时而自悲自怜,时而为对方开脱,极力设想对方没有回信的原因;可是被抛弃的痛苦终于占了上风,自我尊严受到伤害的屈辱使她气愤至极中说出“我决不再写一句话,决不再写一个字――够了!我不认识他,我再也不爱他,我要把他……忘……掉……”这样伤心欲绝的话来,而“忘”、“掉”中间的拖长的省略则说明了娜斯简卡理智上想忘掉而情感上又无法忘掉的矛盾而痛苦的尴尬境地。在“第四夜”中同样细腻而深入地刻画了幻想家“我”在娜斯简卡被“抛弃”(当然事实上并没有被抛弃,这是一个误会)后急剧变化的心理过程,揭示出“我”善良美好的品格。“我”在一再压抑和犹豫之后,在娜斯简卡“刺我的心”、“要我的命”之后,感到必须把“郁积在心中的话统统说出来”,虽然“我”觉得无法实现,但还是要对娜斯简卡说“我爱您”!虽然“我”觉得娜斯简卡处在被“抛弃”的痛苦之中,“我”不该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但是“我”对娜斯简卡的爱是单纯的,是无法压抑的,“正像当初您带着一个小包裹去找他的时候一样”,而且“我决不会使您受委屈、受欺侮”!“我”本来要保守对于娜斯简卡的爱,并且不肯因暴露自己的私心而使娜斯简卡痛苦,心里虽有那么多对于娜斯简卡的爱,但是又为自己不能用这种爱帮助她而痛苦得心都碎了,由此可见这是一种多么无私的爱,这是一颗多么纯洁的心!然而“我”毕竟是个人,我的灵魂中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交战。“我”对娜斯简卡说:“我想,您……我想,您会不会……出于某种完全不相干的缘由,再也不爱他了。……那么,我就要,我一定要使您爱上我。”这种欲说还休、欲止又言的表述方式形象地刻画出“我”的自私和高尚在作“天人之战”。至于娜斯简卡和“我”互诉衷肠相互劝慰,娜斯简卡甚至要求“我”不要以为她轻浮善变,不要以为她那么迅速、轻易地忘情和变心,因为她觉得“我”的爱是那么高尚、博大,“最终足以把过去的爱情从她心中挤出去”,以及他们所说的不能扔下奶奶和女仆的那些孩子气的话,则显示出这是两颗多么纯洁而美好的心灵。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紧张激烈的氛围是人所共知的: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急促地驱赶着人物奔向命运的终点,读者也不由自主地卷入这种驱赶之中;而这种驱赶,并非直线型的,常常出现一种逆转,从欢乐的巅峰跌入痛苦的深渊。“欢乐的调子提得越高,越是激昂奋发,热狂动人,就越显出一个可靠的征兆,说明一切很快就要转变为祸患,突变,对于某种幸福生活的可笑期望的彻底的破灭。”(叶尔米洛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论》)《白夜》的前三夜仿佛蓄势待发,为幻想家“我”的幸福的到来做好了充分的铺垫,在“第四夜”中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地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我”自以为最终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我”沉浸在狂喜之中而忘乎所以,“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仿佛两个人都走在烟雾之中”,“多么蓝的天,多美的月亮”,人狂喜,景宜人,气氛的烘托臻于顶点。然而无法预料的突变在一瞬间把“我”的一切幸福化为齑粉: 娜斯简卡的爱人找到了她,“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就像遭到雷殛一般”。命运仿佛设计了一个圈套,看到“我”对于幸福的期望彻底破灭后不禁嘿然冷笑;而作家也仿佛抖出了一个“包袱”,在艺术的意义上残忍地捉弄了读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给人的总体感觉是阴沉压抑,然而《白夜》却是少有的清新明快,具有强烈的抒情性,通篇洋溢着一种屠格涅夫式的感伤和忧郁。主人公美好善良的品格和彼得堡白夜的清新幽美融为一体,他们那迷离恍惚、捉摸不定的情绪和彼得堡白夜的朦胧空灵融为一体,整个故事如梦如幻的色彩和彼得堡白夜神奇的童话般意境融为一体,幻想家回忆中流露的深沉的感伤也和彼得堡白夜的忧郁情调融为一体。而更主要的是,作家把自己和主人公“幻想家”也紧紧地融为一体了。正如卢那察尔斯基所精辟地指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同他所有的主角紧密相连。他的血在他们的血管中奔流。他的心在他所创造的一切形象里面跳动。” (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在《白夜》中,“我”对娜斯简卡的大段倾诉,无一不显示出“我”对生活对爱情对幸福的强烈渴望,无一不展示出一颗孤独、爱幻想而又纯洁高尚的心灵的奥秘,又无一不闪烁出作家本人从心灵深处汲取的生命火花,那种披肝沥胆的倾吐心曲具有极大的感染力。景物和情感相交融,人物和作者相映衬,《白夜》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多么巧妙的抒情诗人”。(叶米尔洛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论》)
我国唐代诗人白居易《花非花》诗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似花还似非花,此雾却非彼雾,四个“白夜”梦中梦,一朝天明痛思痛。《白夜》中的“幻想家”难道不是经历了一场难以把捉的“春梦”?也许唯一的留痕是白夜下彼得堡的运河水。既曾经惊鸿照影,又永远流动不居的运河水,成为绝妙的象征: 白夜的微光曾使它照出娜斯简卡的倩影,然而它永恒的奔流又不断地流逝那美丽的倩影。这也许正是“春梦”的特征,似有实无,似无若有。概而言之,我们的整个人生岂不是也会遭遇这样的一场“春梦”?它非花非雾,它来去无踪,它如影照水,它随水而逝,它虽然真实得近乎虚幻,然而只要我们真诚地做过这样的春梦,哪怕我们与幸福擦肩而过,我们也会把捉生命的精义。
(沈喜阳)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