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法国]雨果
【作品提要】
1482年主显节,宗教剧的演出迅速被愚人节游行取代。此时,美貌的吉卜赛女郎埃斯梅拉达正在大街上表演舞蹈和魔术。道貌岸然的克洛德副主教被埃斯梅拉达的美丽所吸引,想方设法得到她,但埃斯梅拉达却爱上了卫队长法比。克洛德出于嫉妒不惜陷害埃斯梅拉达,将她送上绞刑台。敲钟人加西莫多虽然面目极其丑陋,心底却无比善良,他竭尽全力拯救埃斯梅拉达,最终失败。愤怒的加西莫多认清了克洛德的真面目,将自己的教父和抚养人克洛德扔下巴黎圣母院,替埃斯梅拉达报了仇。许多年后,人们发现加西莫多与埃斯梅拉达的两具尸骨紧紧地抱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作品选录】
某一天或是某个夜晚(因为中午或半夜在这个坟墓里都是同一种颜色),她听见头顶上有一种响声,比往常给她送来面包和水的狱卒开门的声音要响些,她抬起头来,看见寂静的地牢拱顶上的活门缝隙里透进了一线红红的亮光,同时那沉重的活门响起来。活门在生锈的锁链上轧轧地磨响一阵便转开了,她看见一盏灯、一只手和两个人的下半截身子,门太矮,她瞧不见他们的头,灯光太耀眼了,她只好把眼睛闭上。 她睁开眼睛时,活门已经关上,灯放在一级石梯上面,一个男人只身站在她的面前。他从头到脚裹在一件黑色衣服里,脸上蒙着一块黑头巾。他全身任何部分都看不见,包括他的脸和手,仿佛是一件直立着的长长的尸衣,但在那件尸衣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颤动。她向这个幽灵一般的东西呆定定地望了几秒钟,她或他谁都不说话,真像是两尊塑像面面相对。这个地洞里好像只有两种事物还有些生气: 那就是潮湿空气引起的灯芯的爆响声和从屋顶滴下的水声――它用单调的淅沥声应和着那有规律的爆响,使灯光在水潭打皱的表面上的光圈抖动起来。 犯人终于说话了:“你是谁呀?” “一个神甫。” 这句话,这种语气,这个声音,使她禁不住战栗起来。 神甫又用清楚沉重的声音问道: “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准备去死。” “啊,”她说,“很快了吧?” “明天。” 她高兴地抬起的头又垂下去了。“时间还是太长了!”她低声说道,“为什么不在今天呢?” “那么你很难受吗?”神甫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很冷。”她回答。 她用手握住自己的双脚,这是不幸的人感到寒冷时常有的动作,就像我们看见过的罗兰塔里那个隐修女一样。她的牙齿也碰得直响。 神甫似乎用他那蒙在头巾下面的眼睛环顾了一下这所牢房。 “没有亮光!没有炉火!泡在水里!真可怕!” “是呀,”她用不幸给她造成的惊慌语气说道,“全世界都有白天,为什么他们只给我黑夜呢?” “你可知道,”神甫又沉默了一会说,“你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吗?” “我想我是知道的,”她把瘦瘦的手指按住额头,好像为了帮助记忆,“可是我又不知道了。” 突然她像小孩子一般哭起来了。“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先生,我冷,我害怕,并且有些讨厌的东西在我身上爬。” “那么,跟我来吧。” 神甫一面说一面抓住她的胳膊。这不幸的人本来已经连五脏六腑都冻僵了,但神甫的手还能使她感觉到是冰冷的。 “啊,”她低声说,“这是‘死亡’的冰冷的手呀。你究竟是谁?” 神甫把头巾拿掉了。她盯着瞧,原来就是那个长久跟踪她的人的阴森森的脸孔,那个在法洛代尔家里出现在她崇拜的弗比斯头顶上的脑袋,那双她上次看见在一把尖刀旁边闪亮的眼睛。 这个危害她的幽灵,这个曾经把她从灾难推到灾难,使她遭受刑律的幽灵的出现,使她从呆木状态中惊醒了,那一直遮住她的记忆的厚厚的幕布好像突然拉了开来,她的全部悲惨遭遇,从法洛代尔家那个晚上到杜尔内尔法庭的审判,一下子都回到了她的心里,不像往常那样模糊混乱,而是清楚的、鲜明的、跳动的、可怕的。已经一半消失并且几乎被痛苦抹掉了的这些记忆,通通被站在她跟前的这个阴森森的男人召唤回来,就像人们用隐显墨水写在白纸上看不出来的字,一挨近火就清楚地显现出来一样。仿佛她心头所有的伤口同时给撕裂开来,流着鲜血。 “啊,”她用双手捂着眼睛,痉挛地哆嗦着嚷道:“原来是那个神甫!” 随后她便垂下无力的胳膊,依旧低着头坐在那里,眼睛盯在地上,一言不发,不断地哆嗦。 神甫望着她,那眼光就像一只长久地在高空盘旋的鹞鹰,死盯住躲在麦田里一只可怜的云雀不放,它悄悄停止了回旋,突然像闪电般朝云雀扑去,用爪子把它捕获。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完结吧,完结吧,再来最后一下吧!”她恐惧地把头缩在两肩当中,仿佛羔羊在等待屠夫的那致命一刀。 “是我把你吓住了吗?”他终于问道。 她没有回答。 “是我把你吓住了吗?”他重复问了一遍。 她的嘴唇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是呀,刽子手在同犯人开玩笑呢,他已经跟踪我吓唬我威胁我好几个月了。要是没有他,我的上帝,我该多么幸福!就是他把我丢进了这个深渊!啊,天哪!就是他杀害了……就是这个家伙杀害了他,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里,她突然大哭起来,抬眼望着神甫:“啊,可恶的东西,你是什么人?我对你做了什么,使你这样恨我?啊,你为什么要反对我?” “我爱你!”神甫大声说道。 她的眼泪忽然止住不流了,只用痴呆的眼光看着神甫。神甫跪在那里,用火焰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你听见吗?我爱你!”他又大声说。 “什么样的爱?”那不幸的姑娘战战兢兢地问道。 “下地狱的人的爱!”他回答。 两人都被感情的重量压倒了,好一会没出声,他是疯疯癫癫的,她却是呆定定的。 “听着,”神甫终于恢复了异常的平静,说道,“你会完全明白的,我要把我在上帝似乎看不见我们的漆黑的夜晚扪心自问时都不敢向自己说的话告诉你。听着,姑娘,在遇见你之前,我是幸福的……” “我也是呀!”她有气无力地叹息道。 “不要打断我的话。是呀,我本来是幸福的,至少我以为自己是幸福的。我是纯洁的,我灵魂里充满了明净的光辉,没有谁的头抬得像我那样高,像我那样骄傲,没有谁像我那样精神焕发。神甫们同我谈论贞洁,学者们同我谈论教义。是呀,科学对于我就是一切,她是一位姐妹,一位令我满意的姐妹。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并不是没有别的念头的,不止一次我的肉体由于一个女人走过而冲动起来,我在少年时就以为被生活窒息了的这种男人的生理和血液的精力,不止一次痉挛地解开了把我这可怜人拴在神坛冰冷石头上的铁链。但是斋戒、祷告、学习和修道院的禁欲制度,又使我的灵魂重新成了我躯体的主宰,于是我回避一切妇女,此外我就只好打开书本,使我头脑里一切不洁的烟雾消失在科学的崇高之前。几分钟后我便觉得我远离尘世杂务,我又在永恒真理的安详的光辉面前变得宁静严肃起来。在教堂里,在大街上,在田野中,魔鬼曾经多次用在我面前经过的妇女的模糊影子来诱惑我,但是她们很少出现在我的思想里,我轻易地把魔鬼打败了。哎,假若胜利已经不在我这边了,那是上帝的错误,他没有让人具有和魔鬼同等的力量啊。听着!有一天……” 说到这里,神甫又停顿了一下,犯人听见他胸中迸出几声叹息,那声音好像是在垂死挣扎。 他接着说下去: “有一天,我坐在我那小房间的窗口……我当时正在读一本什么书呀?啊,这些事在我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我正在读书。那窗户是朝着一个广场的,我听见一阵鼓声和音乐声,因为它扰乱了我的沉思,我愤怒地向广场望去。那时我所看见的,别的许多人也都看见的,是一种不是人类的眼睛应该看见的景象,在那边,在石板路当中,那时正当中午,有很好的阳光,有个人正在那里跳舞,一个十分美丽的姑娘。上帝应当选她当圣处女,选她当他的母亲,假若他诞生时她早已在世,他一定愿意自己是她生下的呢。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头发有几根被阳光照着,像金丝一般闪闪发光。她的脚跳起舞来就像车轮的辐条在迅速转动。在她的头上,在乌黑的发辫中间,有些金属的发针在阳光里闪亮,在她的额头上形成一圈星星。她那钉着许多亮片的天蓝色衣服,像夏夜的天空一般,闪出千万道光芒。她的柔软的浅褐色胳膊绕着她的身子一收一放,好像两条带子。她的身材漂亮极了。啊,那光辉的形体,甚至在太阳光里也像是发光的东西一般!……哎,姑娘,那就是你呀。我又惊异,又沉醉,又迷惑,我听任自己一直望着你,望到我惊恐地战栗起来,我觉得命运的手已经把我抓住了。” 情绪激动的神甫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已经半着迷了,我就试着要抓住什么免得堕落。我想起了撒旦早已向我张开过的罗网。我眼前的人具有那种非凡的美,那只能是从天上或地狱里来的。她不是那种用一点儿人间凡土造成的,内心闪耀着女性心灵微光的单纯的姑娘,她是一位天使,但她是从黑暗里诞生的,从火焰里诞生的,而不是从光明里诞生的。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看见她身边有一只小山羊,一种经常同巫师在一起的动物,在笑着看我。中午的阳光把它的犄角照得像火一样发光。于是我看到了魔鬼设下的圈套,我再不怀疑你是从地狱里来的,是来使我堕落的,我是非常相信这一点了。” 神甫面对面看着犯人,接着又说下去: “我现在依然相信这一点,而且魔法也逐渐在发生作用。你的舞步在我头脑里旋转起来,我感到那神秘的符咒已经控制了我,本来应该清醒的现在都在我灵魂里睡着了,就像在雪地里死去的人一般,我倒庆幸这种睡眠的来到。忽然你唱起歌来了。我怎么办呀,我这个不幸的人?你的歌声比你的舞蹈更加迷人,我想逃,但是办不到,我似乎被钉在――似乎在地上生了根,好像石头人一样。我只好依旧站在那里,我的双脚冰冷,头却热得发晕。最后,也许你可怜我啦,停止了歌唱走开了。那灿烂的幻景,那甜美的音乐,逐渐在我的眼里和耳里消失了,于是我跌倒在窗下的角落里,比倒下的塑像更僵硬更脆弱。晚祷的钟声把我惊醒了,我清醒过来便想逃开去,可是,哎,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垮掉,再也扶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身上,使我再也逃不掉了。” 他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从那一天起,我就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打算重新采用我的治疗方法: 修道院、神坛、工作、书籍。真笨啊!当热情的头脑开始失望的时候,科学变得多么空虚!姑娘,你知道从此我在书本和我自己身上看见的是什么?是你,是你的形象,是那天在我面前的灿烂的形象。但这个形象不再是原来的颜色,它变成了阴森的、惨淡的、幽暗的,好像望太阳望得太久之后在眼前跳动的一圈黑影。 “我摆脱不了这个形象,我常常听见你的歌声在我脑子里鸣响,看见你的脚在我的祈祷书上跳舞,夜里在梦中,你的形象便滑过我的肉体。我希望看见你,触摸你,想知道你是什么人,看看你和你留给我的那个完美的形象是否完全一样,我以为那样一来,也许能让事实把我的幻梦粉碎。总之,我希望有一个新的形象来消灭那前一个形象,因为前一个使我无法忍受。于是我到处寻找你,我又看见你了。多么不幸!看见过你两次以后,我便希望看见你一千次,希望常常看见你。所以,在那通向地狱的斜坡上,怎么可能停住不往下滑呢?所以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魔鬼系在我翅膀上的长线,另一头却系在你的脚上。我变得跟你一样到处流浪起来,我在许多大门口等候你,在许多街角上窥伺你,在我的钟塔顶上偷看你。回到我的房间后我就更加入迷,更加失望,更加疯癫,更加丧魂失魄! “我终于知道了你是什么人,是埃及人,是波希米亚人,是流浪的人和漂泊的人,那还能同巫术没关系吗?听着!我希望通过诉讼来把我身上的魔法解除掉,有一个女巫曾经把勃罗诺・达斯特迷住,他把女巫烧死了,自己也就痊愈了。我知道这件事,我也想试一下这种解脱方法。我首先禁止你到圣母院一带来,以为你不再来,我便能把你忘记了。你不遵守禁令,于是我想把你抢到手。有一天晚上我捉住了你,我们是两个人,正当我们已经把你捉住时,那倒霉的军官来了,他放走了你,从此就开始了你的不幸,还有我的和他的不幸。最后我不知怎么办,不知道会怎么样,只好把你舍弃给那个军官,我以为这样我就会痊愈了,像勃罗诺・达斯特一样。但我又混乱地想到要用诉讼的办法把你弄到手,想着把你关进监牢我就能得到你,在那个地方你就不能逃避我了。你占有我的心这么久,也该让我来久久地占有你啦。一个人只要干了一件坏事,就想干尽一切坏事,除非发了疯才会中途停止!罪恶的另一头有令人昏迷的欢乐呢。一个神甫同一个女巫在牢房的草席上是能够沉醉在那种欢乐里的! “于是我控告了你,碰见你时我就吓唬你,我让你掉进我的圈套,但我堆在你头顶的风暴,带着威胁与闪电消逝了,因为我还有点犹豫不决,我的计划里有些可怕的成分使我退缩不前。 “也许我会放弃自己的打算,也许那可怕的念头会在我头脑里毫无结果地消失了,是进行呢还是撤销我的诉讼,我相信在我心里还是件悬而未决的事。但是每种可恶的念头都是十分坚决的,都是非成为事实才肯罢休的。正当我自以为很有力量的时候,命运却比我更有力量。唉,是命运把你抓住了,并且把你放在我私自做成的机器的可怕的齿轮下面了,听着,我快要讲完啦。 “有一天,在另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看见一个男人从我面前走过,嘴里喊着你的名字,笑着,眼睛色迷迷的。真该死。我就跟踪他了,以后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了。” 他住口了,那姑娘只能喊出一句: “啊,我的弗比斯!” “别喊这个名字!”神甫狠狠地抓住她的胳膊说,“不要说出这个名字!啊,我们都是不幸的人,就是这个名字把我们毁了的!或许是命运那无法抗拒的游戏把我们大家都毁了!你伤心,不是吗?你冷,黑夜使你变成了瞎子,牢房包围着你,可是你灵魂深处也许还有一线光明,虽然那不过是你对那玩弄你的心灵空虚的男人的幼稚的爱情罢了!我呢,我的心是一座牢狱,我的心像冬天,充满了冰霜和失望,我的灵魂里只有黑夜。你知道我遭受的一切吗?我参与了你的案子,我坐在宗教审判官的位置上,是呀,在那些神甫头巾里,有一块头巾遮盖着一个罪人的怪模样。人们把你带上法庭的时候,我在场,人们审问你的时候,我也在场。豺狼的洞穴啊!那是我的罪过,那是我应受的惩罚,但我却看见人们把它安在你的头上。每次旁证,每次辩护,我都在场,我能够计算出你踏在那苦难路程上的每一个脚步,当那只凶恶的野兽……我也是在场的,啊,我事先没料到那种刑罚。听着,我跟随你到了那个拷问室,我看见施刑人的卑鄙的双手脱去你的鞋袜,使你腿脚半露着。我看见了你的脚,我曾经希望吻一下便死去的脚,要是能踏在我的头上就会使我沉醉的脚,我却看见人们把它们装进铁靴里去,那种铁靴曾经使无数活人的脚变得血肉模糊的呢!啊,当我这个不幸的人看见这一情景时,那时我胸前衬衣底下正藏着一把尖刀,听到你一声叫喊,我便把刀向肉里刺去,听见你叫喊第二声,我便把刀向心窝刺去。看呀,我相信伤口还在流血呢。” 他把衣服解开,他的胸口的确像被老虎抓伤了一样,两胁下有个尚未愈合的很大的伤口。 女犯恐惧地倒退了一步。 “啊,”神甫说道,“姑娘,怜悯我吧!你认为你自己是不幸的,唉,唉,你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幸呢。啊,爱着一个女人,自己却是一个神甫,一个被人厌恶的神甫!他用自己灵魂里全部力量去爱她,觉得为了她的微微一笑,就能使他把鲜血、品德、荣誉、不朽和永恒,今世和后世的生命通通抛弃;他恨自己不是国王、天才、皇帝、天使或神灵,不能在她脚下成为一个比较伟大的奴隶;他日日夜夜在思想里和睡梦里拥抱她,但他看见她喜爱的却是军官的制服,而自己能献给她的只是她所害怕和嫌弃的肮脏的教士长袍。当她把她的爱情与美貌浪费在一个可恶的笨蛋身上,他便带着妒忌与愤怒出现在她面前。看着那使人燃起欲念的形体,那十分甜柔的胸脯,那在别人的亲吻下颤动和羞红的肌肉!啊,天哪!爱着她的脚,她的手臂,她的肩膀,梦想着她的发蓝的脉络,她的浅褐色的皮肤,一直到他整夜地蜷伏在自己那小房间的石板地上。但是看见他所梦想的种种温存竟使她遭受刑律,竟使她去躺在那张皮床上!啊,那真是些用地狱之火烧红了的铁钳呀!哪怕是被锯死的人或被五马分尸的人,也都比他幸运呀!你知道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在那些漫漫长夜里,他血液沸腾,心灵破碎,头脑胀痛,他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残忍的苦刑使他像辗转在烧红的铁耙上一样,辗转在爱情、妒嫉和失望的念头上!姑娘!慈悲吧!对我宽大一会儿吧!在这个伤口上涂点香膏吧!我求你揩掉我额头上大颗地流淌的汗珠!孩子啊,请你一只手惩罚我,另一只手爱抚我吧!怜悯吧,姑娘,怜悯我吧!” 神甫在牢房的水潭里打滚,并且把脑袋向石阶上碰去。那姑娘听着他说话,呆望着他,当他停止说话,筋疲力尽地喘气的时候,她用很低的声音重复说道:“啊,我的弗比斯!” 神甫爬行到她跟前。 “我恳求你,”他喊道,“要是你有点心肝,不要拒绝我吧!啊,我爱你!我是一个可怜的人!不幸的姑娘,你说出这个名字,就像你是在捣碎我心上的每一条神经!发发慈悲吧!假若你是从地狱来的,我要同你一起回去,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个。你所在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眼光比上帝的更可爱呢!啊,说吧!你不愿意要我吗?假若一个女人能够拒绝这样的爱情,高山也会活动啦。啊,只要你愿意!……啊,我们能够多么幸福呀!我们可以逃走,我可以帮助你逃走,我们可以到某个地方去,我们会在大地上找到一个阳光更好、树木更多、天色更蓝的处所。我们要彼此相爱,我们要互相充实彼此的灵魂,我们之间有着如饥似渴的爱情,让我们双方不断地来斟满我们那杯爱情之酒吧!” 她用可怕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瞧瞧吧,神甫你的指甲里有血呢!” 神甫好几分钟惊骇得发了呆,盯着自己的手。 “哎呀,是了!”最后他用奇怪的温柔语气说,“侮辱我吧,嘲笑我吧,使我更加难受吧,可是来呀,来呀,我们得赶快,我告诉你,就在明天呀。格雷沃广场的绞刑架,你知道吗?它是随时准备着的。太可怕啦,看着你坐在囚车里游街!发发慈悲吧!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爱你爱到了什么程度,啊,跟我来呀,在我把你救出去以后你还来得及爱我的。你愿意恨我恨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可是来吧。明天呀,明天!那个绞刑架!你的死刑!啊,拯救你自己吧!饶恕我吧!” 他抓住姑娘的胳膊,神经错乱地想拽着她走。 她用呆定的目光看着他:“我的弗比斯怎样了?” “啊!”神甫放开她的胳膊说,“你没有一点怜悯心!” “我的弗比斯怎样了?”她神色凛然地重复道。 “他死了!”神甫叫喊起来。 “死了!”她依旧凛然不动地说,“那么你干吗还劝我活下去?” 神甫没听见她的话。“啊,对呀,”他自言自语地说,“他一定是死掉了,刀刺进去很深,我相信刀尖刺进了他的心脏。啊,我是全神贯注在刀尖上的呀!” 姑娘像狂怒的雌老虎一般向他扑去,用超人的力量把他往石级上一推。“滚开,怪物!滚开,凶手!让我死吧!让我们两人的血在你额头上留下一个永远的印记!变成你的――变成你这个神甫的?永远不能!永远不能!任什么也不能把我同你结合在一起,哪怕是地狱!滚吧,该死的东西!永远不能!” 神甫踉跄地拐到了石阶跟前,他悄悄地把双脚缩进长袍底下,伸手拾起他的灯,慢慢地爬上通到牢门的石级,打开牢房出去了。 忽然那姑娘看见他又从门口探进头来,脸上一副骇人的表情,用又粗暴又失望的声音向姑娘说道:“我告诉你他死掉啦!” 她脸孔朝下跌倒在地上了。牢房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除了水滴在黑暗中落到水潭时的叹息。
(陈敬容译)
【赏析】
《巴黎圣母院》以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悲剧性故事,艺术地再现了路易十一统治时期法国的历史真实,反映了宫廷与教会对人民的双重压迫以及人民对这两股势力的反抗和斗争,热情歌颂了以埃斯梅拉达与加西莫多为代表的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热情和友爱。在节选部分,克洛德副主教作为主要人物登场,以大段的独白展现了他陷于情欲而不能自拔的心路历程,披露了他那被教会摧残的扭曲人格和灵魂,从而揭露了封建教会的淫邪、虚伪和狠毒,宣告了禁欲主义的破产。
在选文中,埃斯梅拉达被诬陷为刺杀卫队长法比的凶手而被捕入狱,真正的凶手――克洛德副主教表面上是以神甫的身份去监狱看望犯人,实际上是借此机会向少女吐露心声,倾诉自己内心对她充满罪恶感的爱情。就这样,一段互不对等的对话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展开了: 一个视另一个为长久跟踪自己、危害自己的幽灵,另一个则视这个为自己火热激情的对象和自己所有疯狂举动的源头;一个惊恐地、哆嗦着面对另一个,另一个则像老鹰一般注视着自己的猎物。埃斯梅拉达面对着这个一袭黑衣的阴沉男人犹如面对一个陌生人,而克洛德却以对对方和自己的充分了解快速地、长篇大论地发表着演讲。两人分别说着各自的语言,也不管对方是否真正听懂了自己的话;但很快,这场对话便变成了克洛德副主教的内心独白,变成了他对埃斯梅拉达所怀情感的心路历程的表白。他那一大段一大段的独白犹如滔滔江水,将他在见到埃斯梅拉达之前的生活和心灵的宁静,初见埃斯梅拉达之时的震撼、倾慕,思念埃斯梅拉达之时的眩晕、迷醉,试图摆脱对埃斯梅拉达的思慕时的努力挣扎,以及为得到她而处心积虑,甚至不惜设计陷害她的狂热一泻而出,令读者仿佛看到了一个充满了狂热、矛盾、偏执和痛苦的扭曲灵魂。
实际上,虽然克洛德副主教后来成了一名阴险狠毒的杀人凶手和邪恶的“魔鬼”,但他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相反,他曾是宗教学院聪颖、好学和勤奋的模范学生,也是修道院受人尊敬的博学牧师。他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冷血动物。相反,在他的一袭黑衣里面,跳动着一颗充满各种人性之爱的心。他爱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弟弟惹昂,尽管他沾染了吃喝嫖赌、乱花钱的毛病,但克洛德违抗不过亲情的力量,依然从金钱上支持自己的弟弟;他也曾出于同情和怜悯毅然收养了丑陋、残疾的弃婴――加西莫多,并把他抚养成人,而当时其他围观者都视弃婴为不吉利的怪物而弃之不顾。可见克洛德身为牧师,身为“神的代言人”,依然有着凡人的感情: 亲情、同情心和怜悯心。但最出人意料、最不“应该”的是不管他的神学造诣有多高,他并没有完全泯灭爱欲;当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吉卜赛女郎埃斯梅拉达在广场上且歌且舞时,爱神一下子射伤了他,从此他对埃斯梅拉达朝思暮想,为她心神不宁,精神恍惚,甚至读不进书,做不进功课,像一名常人一样陷入了情网。
美丽的埃斯梅拉达唤醒了克洛德始终沉睡的爱欲,这爱欲再也不能通过斋戒、祈祷和学习加以克制,而是不可抑制地膨胀、发展;当克洛德发现自己以前用以排除杂念的各种治疗法都失效时,不由惊恐万分,竟把埃斯梅拉达臆想为一名女巫,一名专门从地狱来引诱他、使他沉沦的女巫。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居然爱上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卫队长法比,于是,一种强烈的嫉妒心理牢牢地占据了他。就是在这种嫉妒心的驱使下,为了除掉情敌、得到埃斯梅拉达,克洛德竟不惜使用卑鄙的手段,刺伤了法比,然后嫁祸于无辜的埃斯梅拉达,使她身陷囹圄,从而试图得到她。在选文中,克洛德去地牢探望埃斯梅拉达,要求她跟他一起逃走;但当他遭到埃斯梅拉达的坚决拒绝,而且听到她不断问起法比的情况时,克洛德副主教不由妒火中烧,便狠心抛下姑娘,绝尘而去。
从克洛德对待埃斯梅拉达的方式可以看出克洛德性格中的矛盾性、分裂性。一方面,他迷恋埃斯梅拉达,崇拜她,将她视如圣处女般纯洁,愿得一吻她的足而死去;还幻想着埃斯梅拉达能跟他一起逃走,隐居起来享受幸福的生活、自由的爱情;另一方面,克洛德却又对他所“爱”的人进行了无情的折磨和迫害。因为自己不能得到她,更不愿看到她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便不惜将她毁灭,将她送上绞刑架。因此,克洛德对埃斯梅拉达的所谓“爱”,决不是真正的爱,而只是一种爱欲,是一种他沉睡已久的欲望的释放;当这种欲望既不能压抑,又无法得到满足时,欲望的主人便不惜将那引起欲望的对象毁灭。真正的爱,应该是像埃斯梅拉达一样,在弱者需要帮助的时候,勇敢地站出来,不仅救下流浪诗人甘果瓦的命,还给在绞台上的加西莫多送水;也应该是像加西莫多一样,以一颗虔诚的心,神圣地守护自己所爱的善良而美丽的姑娘。
在遇到埃斯梅拉达之前,克洛德生活严谨、苛刻,可说是修道院所有修士的模范;在情欲被唤醒之后,克洛德逐渐开始意识到教会永恒誓言之愚昧,“贞操、科学、宗教和真理的空虚,上帝的无用”;深入洞察自己的灵魂,他赫然看到“自然在那里给感情准备着一个多么广阔的场所”。在地牢里,克洛德向埃斯梅拉达道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他希望埃斯梅拉达能跟他一起逃走,逃到一个“阳光更好、树木更多、天色更蓝”的地方自由地相爱、相守;这位天主教会的虔诚教徒在美色的诱惑前居然如此不堪一击,这不能不说是对封建教会的一大讽刺。可见不管克洛德的宗教修行多么深刻,不管他在科学、知识的路途上走得多么遥远,他都无法逾越自身的自然人性;总有一天,他的自然人性会被唤醒,犹如沉睡多年的火山必将爆发;而沉睡多年的火山一旦爆发,便会产生毁灭性的后果。在小说最后,克洛德毁灭了美丽的埃斯梅拉达,也最终毁灭了自己。但毁灭克洛德的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封建教会本身。因此,从根本上说,克洛德副主教本人也是封建教会的受害者。雨果便是这样以克洛德副主教的悲剧人生揭露了中世纪基督教禁欲教义对教会人士身体和心灵的残酷戕害,并显示了当时人们自然人性的觉醒。
(蒋向艳)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