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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鲸 [美国]麦尔维尔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以实玛利厌烦了枯燥无味的生活,又为生计所迫,于是决定到海上闯荡。他在码头客栈结识了一个印第安人魁魁格,两人一起登上了捕鲸船“裴阔德号”。船长亚哈在一次捕鲸过程中被一条名叫莫比-迪克的白鲸刈掉了一条腿,发誓要找到这条白鲸报仇雪恨,并且威逼利诱全船成员和他一起追杀这只白鲸。大副斯达巴克再三劝说亚哈放弃复仇计划,但亚哈刚愎自用、不近人情。经过了几个月的海上搜索,最终发现了莫比-迪克。第一天白鲸撞碎了船长亚哈追击它的小艇。第二天“裴阔德号”放下了三条小艇追击,但白鲸不但撞沉了三只小艇,而且还折断了亚哈的假腿。第三天亚哈仍固执追击,导致白鲸疯狂反击,船长、船员、捕鲸船和白鲸同归于尽,唯有以实玛利幸存,向世人讲述这个悲壮的故事。

【作品选录】

我,以实玛利,是那些水手中的一员;我的叫喊声已经同他们的一起爆发了;我的誓言已经同他们的结合在一起了;我越叫得响亮;就把我的誓言槌扣得越紧,因为我的灵魂感到畏惧。我有一种狂热而神秘的同情心;亚哈那难以压制的仇恨仿佛也就是我的仇恨。我这双贪婪的耳朵已经听到了那只凶残的巨兽的故事,我和所有其他的人都已对它发下我们的激烈和雪恨的誓言了。

那条离群索居的白鲸,在过去,只是不时出没在那些为捕抹香鲸者最常去的蛮荒的海洋上。并不是全部的捕鲸者都知道这条白鲸的;只有比较少数的捕鲸者曾经有意识地看到过它;实际上,有意识地去打它的确实是为数不多。因为捕鲸船只数目很多;他们又都是混乱地散布在整个海洋上,其中有许多还到荒僻的地方去作冒险的探索,因而往往在一年多的一趟航程中,难得或者可说是决不会碰到任何一只报告任何消息的船只;每次航程都是非常之长;出航时间没有规律,所有这些,加上直接间接的其他种种情形,就使得有关莫比-迪克这个独特的消息长期以来无法在全世界整个捕鲸船队中传播开来。但是,也有使人难以置疑的传说,说是有若干船只在某时某地,碰到了一种非常之大、非常之凶的抹香鲸,那条鲸在对它的攻击者造成很大伤害后,便逃之夭夭;我认为,有些人认为那条大鲸一定就是莫比-迪克的这种想法,并不是全然无稽的。然而,因为近来捕抹香鲸业遭到这只巨兽凶残、刁滑和恶毒的袭击,已经有过各种并非罕见的实例,因此,凡是向莫比-迪克挑战的人,都是偶然碰到,而且是不知内情的,这些捕鲸者也许可以说往往就把他们所受到的特殊恐怖,当成是一般捕抹香鲸业的大危险,而不把它看作是个别出现的情况,于是乎,亚哈跟这大鲸的灾难性的遭遇就此被看成一般的情况。

至于那些先前曾经听到过,或者偶然看到过白鲸的人,在刚一碰到这种情况时,他们差不多每一个人都会勇敢无畏地放下小艇去追击它,如同追击任何一条抹香鲸那样。可是,到了后来,这些攻击都招致了诸如此类的不幸――不仅扭伤了肘腕和膝盖骨,折断了四肢,或者给吞噬了肢体――而且最后还要遭到杀身之祸;这样一再遭到灾难性的反击,就使得他们都把亲受的恐怖全都堆积到莫比-迪克身上;于是,最后那些勇敢的捕鲸人听到了白鲸的故事,这种情况就难免要动摇他们的刚毅精神。

而且,各式各样喧腾的谣言都没有不是加油添酱,越发把这些骇人的遭遇的真相给渲染得格外恐怖。因为一切无稽的谣言不仅是由各种可怖的事件本身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有如一棵烂树长出菌子;而且,海上生活,远跟陆上生活不同,只要稍有根据,流言便满天飞。由于海洋在这种事情上是超过陆地上的,因此,在它有时所传布出来的谣言中,就其离奇性和可怖性说来,捕鲸业也远超于其他各种海上生活。因为,就整个捕鲸者说来,他们不但没有摆脱一切水手那种愚昧和迷信的传统,而且在一切水手中,数捕鲸者最会跟海上任何骇人听闻的事情更有直接的关系,他们不但亲眼看到海上最惊人的奇迹,还亲自跟它们作过肉搏。更何况在这种最荒僻的海洋上,虽则航驶了一千英里,经过了一千个海岸,在那种地方却碰不到一户人家,得不到任何的招待;在那样的地方,干着他们这种行当,捕鲸者都受到各种势力的包围,这种势力全都存心要使他们的想象孕育着许多重大的新传说。

于是,难怪这种关于白鲸的迎风而胀的谣言,只消一掠过茫茫大洋便日长夜大了,而且到头来还跟各种可怕的暗示结合起来,教人联想到是半脱胎于神力的作用,终于给莫比-迪克加上许多基本是肉眼所不能见的新恐怖了。因此,在许多场合,白鲸的确终于引起了如此这般的恐慌,使得少数捕鲸者至少听到过有关白鲸的这种谣言,又有少数捕鲸者则甘愿去冒它那张大嘴的险。

但是,还有其他更主要而实际的影响在起作用。因为时至今日,在整个捕鲸者的心目中,还是认为抹香鲸的本来的名声,论起恐怖来,是远超于其他一切大海兽的。今天在整个捕鲸者中,还有这样的人:他们虽然在智勇上都很能够去跟格陵兰鲸或者露脊鲸决斗,却还是――或因职业上缺乏经验,或因力不胜任,或因畏怯,而不愿意跟抹香鲸一决胜负;总之,确有许多捕鲸者,尤其是那些非美国人的捕鲸者,他们从来就没有跟抹香鲸敌对过,他们关于这种大海兽的唯一的见闻还是局限于本来那些出没在北海上的二等巨兽;这些人坐在他们的舱口上,带着一种小孩子坐在炉边,又怕又要听的心情,来倾听南海捕鲸的狂热、新奇的故事。这些人对于大抹香鲸的极其可怕的事迹,在真切的理解上说来,绝不会超过站在船头跟它对抗过的那些人。

现在业经证实的有关抹香鲸的威猛实情,仿佛是早在以前的传说时代就已有迹象可循了;我们发现有若干著书立说的博物学家――奥拉森和鲍维尔生――都宣称,抹香鲸不仅是使海洋中其他生物感到恐怖的一种大兽,也是经常要喝人血的非常凶残无比的巨兽。甚至时至晚近的居维埃,仍不免或多或少有类似的看法。因为,在他的《博物学史》一书中,这位伯爵本人就坚称,一切鱼类(包括鲨鱼在内)一看到抹香鲸,就都“吓得魂不附体”,而且,“在它们慌忙逃走中,往往会直冲向岩礁,用力之猛,几至当场撞死”。不管捕鱼业中的一般经验怎样可以修正类似的报告;然而,就捕鱼业的整个可怖的经历,甚至就鲍维尔生所提出的喝血这一点说来,证之他们那行业的荣枯变幻的情况,就不免要教捕鲸者的脑际重新出现迷信的信念了。

因此,由于被有关莫比-迪克的种种谣言与凶兆所慑服,不少捕鱼者一提到它的时候,就要想起捕抹香鲸业的早期情况,当时,往往不很容易劝使那些经验丰富的捕露脊鲸者来从事这种新兴而勇敢的危险事业。这些人坚决表示,虽然其他的大海兽也许可以一追即中,然而要对这种有如幽灵一般的抹香鲸加以追击,投以鱼枪,却不是凡人所能胜任的。他们认为:凡想一试的人,将必然会立刻丧命。在这方面,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文献足资查考。

话虽如此,却有一些人会甚至不顾这种事实,随时要去追击莫比-迪克;但更大多数的人,尽管他们不过是隐约模糊地偶然听到有关它的情况,并不知道任何肯定的灾难详情,也不知道有什么附加的迷信传说,可是,如果一旦要他去参加斗争,可就难保他不逃之夭夭了。

这里必须一提的,就是相信迷信的人,最后竟把一种无稽的联想拿来跟白鲸联在一起,他们忽发奇想地认为:莫比-迪克是无处不在的;认为它实际上会在同一个时间出现于另一个地方。

既然有了这种轻信的人,那就不能把这种奇想一概看成为毫无一点迷信的可能了。因为海洋的秘密直到现在还未被揭露出来,甚至连最全面的调查也谈不到,所以抹香鲸在海底里的隐身法,在它的追逐者看来,大多还是莫名其妙的;而且还常常对它那种隐身法作出许多最奇特而矛盾的推测,尤其是弄不懂它那神秘的形态,为什么一经深潜到海底里后,就会那么迅捷非凡地游到最辽远的地方去。

有一件为英美捕鲸船所深知熟闻的事,也是多年以前载入斯哥斯比的权威性史册的事,那就是:若干在太平洋的极北地区所捕获的鲸,在它们身上都发现有许多是在格陵兰海上所带上的标枪钩。这倒不是要否认过去那种认为前后两次打击,时间不可能相隔很久的说法,而是说,若干捕鲸者们相信,这个对于人类已是久成问题的西北航线,如今就推论上说来,对于大鲸却绝对不成为问题了。所以,这里说明着,那种关于古代葡萄牙内地的斯特列洛山的奇迹(据说在那山顶附近,本来有个湖,其中有些浮在湖面的破船),以及关于叙拉古附近的阿列都沙喷泉的还更神妙的传说(喷泉的水,大家都认为是通过地道来自圣地的)等等无稽的传说,就当代人类的真实的生活经验说来,简直就跟捕鲸者的实际情形完全相同了。

那么,既然类似的一些传说,已经成为众所熟知的事情,人们也知道白鲸被一再猛攻后,还是能够逃得了生命,这就难怪有些捕鲸人越来越趋迷信,宣称莫比-迪克不只是无处不在的,而且是不朽的(因为不朽就刚好是无处不在的);认为尽管它身上插遍了簇簇的枪头,它还能无恙地游走了,或者万一它确会弄得浓血猛射,这种情景也不过是一种鬼蜮伎俩而已,因为再一会儿,它那洁白的喷水,又会在几百英里外的毫无血迹的波涛中再度出现。

但是,即使剥去这些超自然的揣测的外衣,光就这巨兽的体态和明显的特点来说,就足以使人对它产生一种力大无比的想象。因为,它跟其他一些抹香鲸的巨大的区别,并不在于它那非凡的体躯,而是在于一如已在另些地方偶然提到的――一个雪白异常的、皱结的前额,和一个高高的、金字塔似的白色背峰。这就是它的显著特征,凭它这些特征,甚至在无际无垠的、地图上找不到名称的海面上,在老远的地方,一碰上认识它的人,它的身份就暴露了。

至于它身体的其余部分,因为都是些条纹,斑点,又有跟它身上同样颜色的大理石纹,所以,到头来,就得到了它那特征的称号――白鲸了;如果时当午刻,看到它慢慢地穿过深蓝色的海面,撇下一道泡沫浓腻、银河似的长痕,激起一片闪耀金光,那么,它那生动的神态,就显得白鲸这个名称真是名副其实了。

这种鲸之所以天生使人畏惧,与其说是由于它那罕有的硕大,突出的色泽,畸形的下颚,倒不如说是(按照它那特有的情形说来)由于它在突击的时候,一再表现出来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充满机智的阴险。尤其是它那种可说是比之任何事情都更使人丧胆的奸诈的退却。因为,它在它那些兴高采烈的追击者面前一路游去的时候,就显得非常警觉,还故意突然转了几次身,可是,一下子就扑上他们,不是把他们的小艇撞得粉碎,就是把他们吓得手足无措,赶紧逃回大船。

为了追击它, 已经发生了好几次惨案。虽则这些类似的不幸事件,在岸上是不大传布的,但在捕鱼业中,也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在多数场合上,似乎还有人并不完全把白鲸每次使得人们断肢失体或者丧命的凶残的预谋,看成是遭到无理性的神力的打击。

那么,看一看那些身处险境的猎手的内心给迫得多么激动、气得发昏的情况吧。当时,他们的四周尽是些被嚼得细碎的小艇残片,同伴们被折断了的、行将下沉的肢体,他们总算从大鲸那可怕的怒火所发出来的白色浆液中游了出来,游到那仿佛在对着新生婴孩或者新娘含笑相迎的、恬静而强烈的阳光里来。

那个船长的四周是三只被冲破了的小艇,船桨和水手都在涡流里旋来旋去;他从那破烂的艇头抓到一把小刀,朝大鲸猛地掷去,像个阿肯色州人在跟他的宿敌决斗,胡乱地找到一把六英寸的刀,想结束那条大鲸的深不可测的生命。那个船长就是亚哈。而且正在这时,莫比-迪克突然从他下边挥起它那镰刀似的下颚,如同一架刈草机在地里刈草一样,把亚哈的腿给刈掉了。这是裹着头巾的土耳其人,被雇佣的威尼斯人或者马来人,都也不会对他使出如此毒辣的手段的。于是,无可置疑地,经过这番简直是致命的遭遇后,亚哈就对这只大鲸怀了一种狂热的报仇心,而在他的狂乱的病态中,他尤更被这股念头迷住了,终于把它看成不但是他肉体上的宿敌,也是他的理智上、精神上的愤激的宿敌。他把浮游在他面前的白鲸,看成是种种属于心怀恶念的神力的偏热症的化身,这种神力把那些意志强烈的人都腐蚀得只剩半颗心和半只肺在苟延残喘着。那种一开始就是无从捉摸的恶行,甚至现代的基督教徒也认为有半个宇宙是归它支配的,也是古代东方的拜蛇教对他们的魔王铸像顶礼膜拜的东西――亚哈可不像他们那样向它屈膝膜拜,而是神志昏乱地把它的概念都移植到这条令人憎恶的白鲸身上,他不惜以遍体鳞伤之躯跟这种恶行敌对到底。举凡一切最使人狂怒和痛苦的事情,一切足以搅起事物的残渣的东西,一切附有恶念的真理,一切使人焦头烂额的东西,一切有关生命思想的神秘而不可思议的鬼神邪说;一切的邪恶等等,在疯狂的亚哈看来,都是莫比-迪克的显明的化身,因而实际上它是可诛的。他把他整个种族自古以来的一切愤怒和憎恨全都加在大鲸的白色背峰上;于是,仿佛他的胸膛就是一架臼炮,他就在那上面发射出他那火热的心弹来。

他的这种偏热症,也许不是刚好在他失去肢体时就立刻产生的。当时,他手里拿着刀,正在猛击那只巨兽,他只顾恣情发泄那种突如其来的、怒不可遏的、肉体上的仇恨而已;而等到他遭到身体伤残的打击时,说不定他也只是感到体伤的苦恼罢了。可是,等到由于这种猛烈的打击而不得不转道回家,亚哈带着身心极其苦痛而长久地僵卧在吊铺上,在仲冬时节,绕着那凄凉萧瑟的巴达哥尼亚角的时候,只是到了这时,他的伤残的身躯和伤痕累累的灵魂才彼此交流起来,经过这样渗透,他就发疯了。只是到了那时,在险遇后的回程中,他这才最后得了偏热症,而且,从事实上说,也似乎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在他回程期间,他就成了个乱说乱讲的神经错乱者了。不过,虽则他已经失去了一条腿,可他那埃及人的胸膛,还潜存有充沛的力量,并且由于他的精神错乱而益发显得力大无比,所以当时他的大二三副,看到他甚至在那种情况下还是在吊铺里狂叫狂闹,而不得不用带子把他绑了起来。他就这样穿着一件紧衣,随着狂风的震动而摇来晃去。后来,等到驶进比较寒热适中的地带,船上扯起软副帆,驶过平静的热带的时候,这老人的神经错乱,看来似乎也跟合恩角的汹涌巨浪一起撇在后边了,他从他那个黑窠里出来,来到愉快的天气和阳光里。甚至在那个时候,尽管他脸色苍白,他依然显得神态坚定自若,又在镇定地发号施令了。他的大二三副都谢天谢地,以为他那可怕的疯狂症现在已经痊愈了。可是,即使在那个时候,亚哈的内心还是十分狂乱。人的疯狂往往就是一种诡诈而最阴险的东西。你以为它已经远走高飞了,它却也许不过是变成一种更为巧妙的形体而已。亚哈的疯狂并没有完全消退,而是更其深沉地凝缩起来了,有如潮势不退的哈得逊河在高贵的北方人细水缓流地穿过时却莫测高深地穿过高原的峡谷而去。但是,因为亚哈在他那细水缓流的偏热症中,一点也没有留下明显的疯狂症的痕迹,因此,在他那明显的疯狂症中,他伟大的天生的理智,也一点没有消失。以前那种富有生气的力量,如今已变成富有生气的手段了。如果这样一种粗糙的比喻是妥当的,那么,他那特殊的疯狂症在猛攻了他整个清楚的神志后,又把它发展了,把它一切集中的炮火都瞄向它自己的疯狂的目标上;因此,亚哈根本没有丧失他的魄力,他现在对于那个目的,远比他以前神志清楚时瞄准任何一个适当的目的都更拥有千倍的力量了。

这已说得不少了;然而,对于亚哈的更伟大、更秘密、更深沉的部分却还只字未提。不过,要把深奥的东西说得尽人皆懂是徒劳的,一切真理都是深奥的。我们现在站在这个克吕尼宫的中心了,那么就从这个尖顶的宫殿内部蜿蜒前进吧――不管里边多么富丽堂皇,引人入胜,还是走吧――你们这些高贵而忧伤的灵魂,请走向那宏伟的古罗马的浴场里去吧,在那里,远在人类大地的珍奇的城堡下面,人类那种壮丽之本,整个令人敬畏之源真是幽深古老;真是一种匿迹在许多古物下面的古物,是建筑在未完成的巨构上的宝座!于是,大神们就以这个毁坏了的宝座来嘲弄那个俘获的王尊;他却耐心耐性地坐在那里,有如一根象柱,在他那硬僵的头上顶着许多年代久远的柱顶线盘。你们这些高傲而忧伤的灵魂,你们打那儿蜿蜒而下吧,去问那个高傲而忧伤的王尊吧!家世多相似!是呀,他确是生下了你们,生下了你们这些被放逐的年轻贵胄;而且也只有从你那脸容严酷的祖先那里才获得了宗室的古老的秘密。

现在,在亚哈心里,就有这么一种闪觉,就是说:我所有的手段都是神志清楚的,我的动机和目的却是疯狂的。然而,他却没有力量来摧毁、变更和规避那一事实;他同样也知道他久已对人掩饰真情了;可以说,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关于他的这种掩饰做法,也只是以他的外表为限,而不涉及他那坚毅的意志。然而,他竟掩饰得这么成功,以致当他最后拖着那只牙腿上岸的时候,没有一个南塔开特人不认为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悲伤,都认为那是由于突然遭到可怕的灾害的缘故。

关于他在海上那种无可否认的精神错乱的消息,也被同样归之于类似的原因。后来始终笼罩在他额头上那股增添上去的郁郁不乐的神气,直至这次“裴廓德号”开航那天,人们也都如此看法。那些熟筹善算的岛民也绝没有因为他的阴郁的外表而对他故怀恶意,认为他不配再去作第二次航行,倒正是由于这种理由,反而认为他是一个最合适而得当的人选,因为捕猎大鲸本来就是满怀愤怒与狂热的行当。能够找到像他这样一个人物:心中如咬之痛,外表如火之烧,加上那些铭刻肺腑的无情的毒牙似的、无法疗治的念头,看来就是一个力能舞起标枪,举起鱼枪,打击一切厉害的野兽的适当人物。即使多少还认为他在体力上是做不了这种事情,然而,这样一个人物,在鼓励与呼喝他的下属进行攻击这方面,他还是应该算作一个超特的、力能胜任的人选。不过,不管怎样,事实确是如此,亚哈已带着包藏在他内心里那种怒不可遏的疯狂心事,胸有成竹地怀着这唯一而专注的打白鲸的目的,来参加这次航行了。他岸上那些老朋友中,如果有任何一个人只消隐约揣摩到他这番心事的话,那么,那些惊得发呆而公正的人,一定会立时就把这条船拖住,不让这样一个恶魔似的人去航驶了!他们都是一心想着大获其利的巡游,想着可以数尽造币厂的金圆的厚利的。他却专心致志于进行大胆的、不能宽恕的、不可思议的报仇雪恨。

于是,这个白发苍苍、不畏鬼神的老人便在这里带着一群水手,满怀愤恨地要走遍天下、去追逐一条约伯的大鲸,而这些个水手,也主要是由一伙混血的背教者、光棍和生番组成的――也是道德薄弱的一群,加上一个力不胜任,只有无济于事的美德或者公正观念的斯达巴克,一个鲁莽而漠不关心的,整天嘻嘻哈哈的斯塔布和一个非常平庸的弗拉斯克。这样一群水手,这样配备的头目,似乎就是劫数难逃的天意特为帮助他完成他那偏热症的复仇而挑拣出来的一群出类拔萃的人物。究竟这些人物怎会这样齐心一致地应和着这老头的忿怒――他们的心灵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法,才弄得亚哈的仇恨有时简直也就是他们的仇恨;那条白鲸好像也就是他们的不共戴天的宿敌,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对白鲸究竟是怎么看法,或者说,在他们那无意识的理解力中有点模糊而无可怀疑地认为, 白鲸也许就像是个蠕动的海魔王,那又是怎么回事――要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却不是我这个以实玛利所能再进一步追索下去的。那个蛊惑了我们全体的地下矿工,谁能从他那始终变动、模模糊糊的挖掘声中,知道他的矿井是在什么地方呢?谁不曾感到有一只难以抗拒的胳膊在拉着呢?一只被一艘装有七十四门大炮的兵舰拖曳着的轻艇,怎能停住不动呢?就我说来,我已经决心要忘却时间和空间了;不过当大家早晚一窝蜂地去攻击大鲸的时候,我却只能在那个野物身上看到那种致命的凶相。

(曹庸译)

【赏析】

节选部分为象征主义小说《白鲸》的第四十一章,题名为“莫比-迪克”。这一章由整部小说叙述者以实玛利的思考构成,不仅介绍了白鲸莫比-迪克富有传奇色彩的名头由来,细致刻画了亚哈船长和白鲸结仇的经过,以及船长立誓报复的心理,而且穿插了许多关于鲸鱼和捕鲸业的史实。

解读这部象征主义小说,掌握时代背景是非常关键的一环。《白鲸》创作于19世纪四五十年代,此时正是美国完成工业革命,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的时代。资产阶级的欲望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急剧膨胀,为了满足获利欲望,他们不断地进行扩张和探索。小说以人类对自然资源的无情掠夺以及对自然的征服为题材,反映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严重对立斗争。以船长亚哈为代表的“裴阔德号”可以说是人类的象征,代表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和能力。大海远航象征着人类不断征服自然的野心,也包含着资本对物质的永无止境的欲望。他们明知莫比-迪克的伟大和神奇,知道它神出鬼没,无处不在,但出于欲望和野心,还是一再地冒险进行攻击。“到了后来,这些攻击都招致了诸如此类的不幸――不仅扭伤了肘腕和膝盖骨,折断了四肢,或者给吞噬了肢体――而且最后还要遭到杀身之祸”。从这个方面来说,白鲸莫比-迪克可以说象征着伟大的自然力量,是强大的自然的一种具体体现。船长亚哈富有魄力和毅力,捕鲸成果可谓硕果累累,捕鲸经验可谓丰富老到,可是在白鲸莫比-迪克面前,他却一再失败。他在冒险攻击莫比-迪克的时候,“白鲸突然从他下边挥起它那镰刀似的下颚,如同一架刈草机在地里刈草一样把亚哈的腿给刈掉了”,这意味着人不可能最终征服自然;如果像亚哈一样以白鲸为敌,把人的尊严和脸面置于自然之上,以复仇为快,那么最终将导致不可避免的悲剧。

在麦尔维尔看来,世界本是一个整体,人和自然本应该和谐相处,人与白鲸应该相安无事。但是,不幸的是,人妄图完全征服和控制自然。这样,人和自然的关系就发生了本质性的转变,从过去的和谐一体变成了主体和客体、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决然对立的关系。尤其是在近代资本主义上升期,人们依仗科学技术的进步,信心倍增,以为可以征服和控制整个世界,亚哈宣称的“在船上,我就是上帝”就是这种观念的体现。“经过这番简直是致命的遭遇后,亚哈就对这只大鲸怀了一种狂热的报仇心,而在他的狂热的病态中,他尤更被这股念头迷住了,终于把它看成不但是他肉体上的宿敌,也是他理智上、精神上的激愤的宿敌……他不惜以遍体鳞伤之躯跟这种恶性敌对到底。”这才是真正的无知和悲哀。作者借亚哈之口谈道:“现在,在亚哈心里,就有这么一种闪觉,就是说: 我所有的手段都是神智清楚的,我的动机和目的却是疯狂的。”“玩火者必自焚”,这里可以理解为作者对资本主义发展方式的忧虑,或者从更深远的意义上说,表达了对人类生存方式的忧虑。如果人一味地疯狂扩张和探索,无止境地向自然进行索取和掠夺,最终必然会走上不归之途。

关于小说的创作方面还有两点值得注意。

一是小说有一个被众多小说家和文论家所赞誉的开头:“管我叫以实玛利吧。”在节选部分,作者再次运用这一叙述视角,“我,以实玛利,是那些水手中的一员”。虽然这种叙事同样是采用传统的第一人称视角,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并不是主角,他讲的也不是自己的故事,他只是书中的一个人物。他的作用不是决定情节,而是作为其他人物的知己密友、仲裁者或者观察者。他可以把读者当作知心人,把自己所知道的、希望的或害怕的都告诉读者。如果他自己不知所措,也坦率地告诉读者。这种方式可以避免把作者希望隐瞒的事泄露给读者,又能使故事的真正主角引起读者的同情。小说使用的这样一种方法,有助于读者对人物产生亲切感,增强真实性,因此为很多现代作家所借鉴、采用。

这部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作者在小说中插入了一些有关捕鲸和捕鲸业的史实及资料。这些材料看似和故事的发展没有直接关系,但却提供了背景,点及了象征意义,也对事件作出迂曲的评介。在整部小说中,猎鲸生活、鲸的种类、鲸的身体各部、鲸的习性――这些插叙不断地打断情节的发展,同时又不断地增加叙述的深度。不过,由此可见当年捕鲸船员的亲身经历对作者人生影响之深。他对于自己当年从事的行业给予了毫无保留的赞美,认为这是最光荣的事业,声称“捕鲸船就是我的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

《白鲸》在1851年首次出版时,评论界或者对它不感兴趣,或者把它说得一无是处。这部小说是麦尔维尔题献给霍桑的,也只有霍桑真正意识到了这部作品的真正价值。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麦尔维尔创作了一部何等伟大的作品啊!”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历史证明霍桑的判断是正确的。今天人们不仅认为《白鲸》是麦尔维尔艺术创作的代表作,而且也是19世纪美国最杰出的小说之一。

这部小说之所以历经时间的考验,受到这么高的评价,主要是它作为一部象征主义小说有着丰富和深刻的内在意蕴。由于这部小说是麦尔维尔去世30年后才被重新发现,而且作者在阐述小说主题和象征意蕴上含而不露,似隐似现,因此批评界对其意蕴历来众说不一。“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相信大家读后会有新的发现。

(王 磊)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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