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监狱 [英国]司各特
【作品提要】
1736年,爱丁堡发生了一起苏格兰市民反对英国统治者的暴动。市民因同情一个被处死的走私犯而向市警示威,警备队长鲍夏斯下令枪杀群众,被判死刑。后英国王后下令缓刑,激起市民的极大愤怒。群众在走私犯的伙伴罗伯逊的领导下举行暴动。他们从狱中揪出鲍夏斯,把他处死。艾菲是忠实信奉长老会教派的农民戴维・丁斯的次女,她遭受冤屈,因虐杀婴儿罪入狱。丁斯的长女珍妮和她的父亲一样,都是虔诚的长老会派清教徒,良知和责任使她不愿作伪证,宁可历尽艰苦,不远万里徒步到伦敦,以同乡的情谊请求苏格兰贵族阿尔盖公爵帮助,最后见到王后,使妹妹获得特赦。珍妮和她的爱人巴特勒患难与共,在精神上相互支持。巴特勒因为信仰的缘故一度不为丁斯所接纳,但是最终因为他的真诚,以及对丁斯一家所做的帮助而被丁斯所接受。最后巴特勒和珍妮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品选录】
当这一切正在进行的时候,巴特勒不由自主地观察起可能是这群奇特的暴动者的带头人来。由于他在暗处,而火把的光亮则照着他们,所以他有了观察他们而不被察觉的机会。在最活跃的几个人中,有的着一身水手式上衣、长裤和帽子;有的穿肥大的外衣、戴一顶垂边帽;还有几个,从衣服看应该是女的,但从粗重的嗓音、高大的身材、男子气概的步伐和姿势看来,又没法说是妇女。看来他们按照事先周密安排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行动。他们有约好的暗号,有各自的化名。巴特勒听到一个叫“野火”的化名,应声的是一个身体强健的女将。 暴动者留下一小队人守西门,同时命令那些守门人乖乖待在屋里,警告他们别想在那天晚上夺回城门,如果他们不想送命的话。暴动者随即迅速走上一条叫考盖特的街道。听见鼓声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加入他们的行列。这群人到达了考盖特门,同样没受到什么抵抗就将它占领了。他们将门堵好,又留下一小队人把守。后来人们发现这是小心谨慎跟大胆行动相结合的一个惊人例子: 那些留守城门的小队人马并没有驻足不动,而是在城门附近来回巡逻,既警惕有人夺门,又避免过久停留被人看清他们的面貌。暴动者开头只有一百人左右,现在已经数以千计,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为了加快前进速度,他们分成小队穿过许多小巷,从考盖特往正街走去。一路上继续敲着鼓,号召所有真正的苏格兰人加入他们的行列。到了后来,全城的主要街道――正街已经被人群挤满了。 正街的街尾是低弓门,它将爱丁堡市同叫做坎侬盖特的城郊分开,就像伦敦的圣殿门将市区和西敏斯特分开一样。暴动者占领低弓门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因为那段时期在坎侬盖特驻扎着归莫伊尔中校指挥的一个步兵团,要是这个团开进低弓门,就可占领全城,并且有力量把他们的计划全部粉碎。因此暴动的带头人急于往低弓门冲去;结果他们跟解决其他城门一样没有受到什么抵抗就将它拿下。他们派了一支足以守卫这一重要关口的强大的队伍把守。 这些骁勇的暴动者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及时去解除市警备队的武装并夺取武器,因为他们手中除了竿子和棍棒外,什么也没有。警备队部是一栋低矮、丑陋的长形建筑(这座建筑已在一七八七年拆除),想象丰富的人会把它比作一条伸长身子的黑色蜗牛爬到正街的广场中间,使广场的美丽的外貌受到相当的损害。这支来势凶猛的起义队伍是突然出现的,所以在警备队值勤的仍然只是由一个军曹率领的通常一小队人,同时也没有配备必要的火药和子弹。这些兵士很清楚什么原因引起这场风暴,以及这场风暴正在卷向何处,因此不难设想他们已经不愿起来自卫并且抵抗人数众多的随时准备拼命的群众了――他们在当天的所作所为已经使他们在群众的心目中远不止是讨厌的对象了。 有一个警备队员在放哨――那是出事那晚唯一站岗的兵士。他举枪瞄向走在最前面的那些暴动者,喝令他们退开。巴特勒曾经留意到的那个最活跃的青年女将扑到了哨兵身上,抓住他的滑膛枪,经过一番搏斗把枪夺过去,将人抛到了人行道上。两个兵士跑来救援,也被逮住缴了械。暴动者不费力气就占领了警备队部,解除了其余值勤兵士的武装,将他们赶出门外。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警备队这一屠杀人民的工具是这次暴动的复仇对象,可是他们并没有受到侮辱或虐待。看起来暴动者不屑于惩罚这些人,他们要惩罚那个他们认为伤害了他们的首犯。 占领了警备队部后,暴动者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销毁所有的鼓,以免惊动驻扎在要塞的部队;出于同样考虑,他们自己队伍的鼓也不再敲响了――这面鼓是他们原来强迫住在朴茨堡的一个鼓手的儿子敲的。他们接着把枪、戟、钺、刺刀以及战斧即罗察伯斧分发给暴动者中最勇敢的人。直至此刻以前,主要的暴动者对他们义举的最终目标一直保持沉默。这个目标大家都清楚,却没有人说出口。可是到了现在,在他们已经实现了预备阶段的全部任务以后,大声的叫喊发出来了: “鲍夏斯!鲍夏斯!到托尔布斯去!到托尔布斯去!” 看来目标已经唾手可得了,可是他们还是跟原先成功把握不太大时一样地继续小心行动。一支强大的暴动者队伍布置在拉肯布斯前缘,封锁其东面入口;另一支队伍布置在拉肯布斯形成的通道的另一头,封锁其西面入口。因此,对托尔布斯监狱形成了完全的包围,从而使那些攻打监狱的人可以放手干起来。 与此同时,治安推事们惊惶失措,他们聚集在一个酒店里筹划一支镇压暴动者的力量。邀来了行会会长,但他们声称他们的权威不可能得到工匠们的尊重,因为要去救的那个人是众矢之的。市议会议员林德赛先生自愿冒险去传市长大人的口信给驻在坎侬盖特外的团长莫伊尔中校,要求他攻下低弓门以平息骚乱。不过林德赛先生不肯捎带书面命令,因为万一命令被愤怒的暴动者搜出就有送命的危险。结果是: 莫伊尔中校一则没有行政当局的书面指令,一则却有前车之鉴――陪审团对执行任务的军人起诉作出的裁决十分严厉,因此拒绝冒险执行市长的口头命令。 采取了不同的方法派出几个信使去要塞,要求那位指挥官或者派兵出来,或者向空中、甚至向群众开炮以驱散他们。但是暴动者在各条街道布置了认真执勤的巡逻队,所以治安推事派出的密使一个也未能到达要塞大门。他们回去时倒没有受虐待或伤害,只是被威胁说下次再犯就要受拘留。 暴动者采取了同样的预防措施: 禁止上层人士以及他们所不信任的阶层的人士上街,禁止他们察看暴动者的外貌和行动。凡是衣着像绅士的人都被由二至三人组成的巡逻队阻住,他们被劝告和要求从哪儿来还是回到哪儿去。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许多牌桌空下来了。许多太太乘坐的肩舆、包括显官人家的太太乘坐的肩舆在街上被挡了驾,哪怕她们有身着镶花边号衣的轿夫、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的随从护送。那些受惊的太太得到周到的照料,这种礼貌出自拼命的暴动者可以说完全出乎意料。阻止轿子前进的人一般都表示歉意,说街上相当不平静,为了夫人安全,轿子回头是完全必要的。他们之所以自愿护送轿子返回原地,很可能出于下述考虑: 在偶然参与暴动的人中,有的很容易在这种场合胡作非为,放肆乱来,以致损害他们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复仇计划的声誉。 有一些记得上述情况的人如今还在世,他们从被拦在路上的太太口中听过她们讲述亲身的经历: 阻挡他们去路的人保护她们返家,甚至扶她们下轿,态度文雅,全然不像衣着所显示的是些工匠出身的人。暴动者跟往日刺杀毕顿大主教的那些人一样,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上天的判决,虽然人间当局没有批准,判决却应严肃认真、有条不紊地加以执行。 占领各城门口的分遣队继续保持警戒,既不害怕,也不玩忽职守;拉肯布斯东西两头的主力保护着暴动者不受袭击;与此同时一支特别挑选的暴动队伍猛烈地敲击着监狱大门,要求立即打开。没有人应声,因为守门的狱卒在暴动一开始就见势不妙,早已带着钥匙逃之夭夭了。暴动者立即用准备好的大锤、铁锹、犁铧,猛撬、猛抬、猛捣了一阵子,可是没有效果。狱门是用大头钉把两层整条整条的橡木交叉着钉紧的,十分牢固,难以一时予以摧毁。而暴动者则显然决心已定,非冲进去不肯罢休。他们分组轮番攻门,被替换下来的人都累得筋疲力尽,但还是没有将门砸开。巴特勒早被带到这个暴动的主要目标附近;由于十分靠近,重锤不断敲击牢固的狱门的铿锵声几乎把他的耳朵震聋了。攻门的任务延缓下来,使巴特勒开始希望,群众由于失望而放弃进攻,或者有救兵赶来驱散他们。看来,后一种情况不久就会发生。 治安推事们已经把手下的人员以及一些愿意冒险出来维护公共安宁的市民召集起来,如今从开会的那个酒店出发,临近了出事地点。拿着火把的手下人和一个传令官走在前面,后者在必要时将宣读暴动法。他们轻易地解决了暴动者的警戒哨和巡逻哨;但当接近在拉肯布斯前面的大街上排成队伍的群众――确切地说是暴动者――时,石头不断朝他们飞去;他们再走近几步,群众手中的长矛、刺刀、罗察伯斧就对准了他们。他们当中有个果敢的职员,一个彪形大汉,朝前冲去,抓住一个暴动者,将他手中的滑膛枪夺去;但是没有人支援他,结果很快就被脸朝天扔到地上,反而被解除了武装。十分侥幸这个职员没受其他伤害,爬起身来跑掉了。这又为暴动者的行动一致提供了另一个突出的例证,他们对其他人采取了克制的态度,而将深仇大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治安推事们经过一再努力,他们的话仍然没人听,命令无人理睬,权威也无法行使,这时被迫把战场放弃给暴动者,并且在耳边呼啸着雨点般飞来的石头的袭击下仓皇撤退了。 就阻碍暴动者达到目的所起的作用来说,托尔布斯狱门的消极抵抗比治安推事的积极干预要大得多。沉重的大锤不间断地继续敲击狱门,发出的巨响回荡在这一带高大的建筑物之间,看来足够惊动守备在要塞的部队。在暴动者当中已流传着军队随时会开来驱散他们的警告,所以得抓紧时间,否则预定的目的就无法实现了;部队甚至不必离开要塞,只要向街上开几炮就可以奏效了。 由于担心发生上述情况,他们轮番向前,干得热火朝天,拼命冲击托尔布斯大门;但是狱门太结实了,丝毫不为他们的努力所动。到了后来,发出了一个喊声:“放火烧!”暴动者齐声响应,叫唤着要点火的东西。似乎他们要什么就会马上提供什么,因此很快就弄来了两只空沥青桶。一大朵炫目的红色火焰贴着狱门升起,高高的烟柱往上冒,照映出监狱古老的角楼和装有结实的铁栏杆的窗子,照亮了正在狂暴猛烈行动中的暴动者,以及从附近房屋的窗子观看这一惊人情景的许多人不安的苍白面孔。暴动的群众把所能找到的易燃物添到火堆上。从不断添着燃料的火堆燎起的火焰噼啪地响着,吼叫着;很快就有人大喊道: 狱门着了火,就要烧毁了。火势减弱下去,但还不等火焰熄灭,暴动者中最性急的人就接二连三地从冒着烟的大门余烬上方冲了进去。纷纷冲进去的人踩在徐徐燃烧的门的残躯上,引起一阵阵火星子飞得满天都是,以致妨碍了他们的行进。如今巴特勒以及在现场的其他人已毫不怀疑暴动者马上就要抓住他们要逮捕的牺牲,并且即将按照他们的意图处置他了。 这次非常骚乱事件的那个倒霉对象在当天已逃脱了被绞死的结局;使他感到分外高兴的是,他自知他的罪行为人们深恶痛绝,而且根据陪审团裁决被判处死刑,所以他曾经怀疑政府能否冒天下之大不韪进行有利于他的干预。他不再忧心忡忡了,心里感到一种乐滋滋的味道;他用圣经中关于类似情况的话对自己说,他的死亡的痛苦肯定已成过去。不过他的几个朋友根据他被赦免后群众所显示的态度和行动,对事态的看法却和他不一样。他们从群众由于失望而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严峻的沉默中,预感到人民在酝酿着某种突然迸发的拼命的复仇计划;他们劝鲍夏斯及时吁请当局派足够的兵士护送他到要塞,使他能安全地留在那里,直到他最后的命运得到决定为止。可是对镇压群众习以为常的鲍夏斯不相信他们胆敢冲击一座有防御力量的坚固的监狱。他对朋友的劝告(要是他听从,本来可以幸免于死)置若罔闻。不仅如此,在出事的当天下午,他还设宴款待来监狱探望他的几个朋友,这些人在狱长――他是鲍夏斯公事往来中结识的老相识――关照下被特许同他共进晚餐,尽管这是违反监狱规定的。 这个倒霉的家伙“面包塞满了嘴,烈酒冲昏了头”,不合时宜而又毫无根据地自以为得计,可是,呜呼!正当这个恶贯满盈的蠢物忘乎所以的时候,远方传来的暴动者的怒吼声渗进了这伙人纵酒宴饮时的愉快歌唱声。狱卒匆匆跑到客人们面前要他们赶快离开;他十分慌乱地通知他们,一群来势汹汹的暴动者已把各道城门及警备队部占领了,这就是为什么发出那样可怕的喧哗声的缘故。 鲍夏斯本来可以避开市政当局无法帮助他避开的愤怒的群众,如果他想到把自己化装一下混在客人中一起溜出监狱的话。狱卒很可能纵容他逃跑。但是事出非常,他在仓皇中无暇考虑到这一点。他跟他的朋友们一样缺乏镇静,都没想到这个脱身之计。客人们从一个看来安全可靠的地方匆匆忙忙逃了出去;而鲍夏斯则茫然不知所措,缩进了他那间牢房,坐等暴动事件的终了。当冲击狱门发出的铿锵声停止时,他一度感到安慰。他心存侥幸地以为军队已从要塞或郊外开进城,暴动者则由于受到威胁而正在撤退。他的希望很快就化为泡影了: 大片耀眼的火光穿过窗上铁栏杆照亮了他那间牢房的每个角落。火光显然说明暴动者已下定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并采取了同样坚定果敢的手段冲进狱门来了。 突然出现的熠熠火光提醒那个万人痛恨的家伙想到藏身和逃跑的可能性。钻进烟囱、冒着被闷死的危险往上爬,看来是他想到的唯一出路。但是爬了一点点就被铁格子挡住了――凡是囚人的地方为了安全都要在孔道中装上这样的铁格子。不过阻住他通过的铁格子倒可以使他就地隐藏在那里。他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那些格子。刚才照亮牢房的火光暗淡了,消失了。叫喊声在整座建筑物中回响,也从装在一座角楼中、通向监狱上边一层的狭窄的螺旋梯子那边传来。暴动者的叫嚷声跟重罪犯人的狂乱的欢呼声应和着,那些犯人乱作一团,期待得到释放,把暴动者当作解放者加以欢迎。他们当中有人向鲍夏斯的敌人指点出他的牢房。锁和门闩很快被砸开了。那个倒霉的家伙从隐藏处听到他的敌人搜索着每一个角落,骂声不绝于耳;这些诅咒鲍夏斯的话没必要写在这里以免吓坏读者,但是可以证明――如果读者还有所怀疑的话――暴动者必欲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决心。 鲍夏斯选择的藏身处是必然要被搜索的地方,保护不了他多长时间。不久他就从烟囱里被拖出来,群众用力之猛,当场就几乎结果了他的性命。许多武器正要朝他刺去,这时暴动者之一、那个巴特勒特别注意到用女服伪装的人,以权威的口吻制止了他们。 “你们疯了吗?”他说。“难道你们想把执行一项正义的行动变成似乎进行一次犯罪的残暴行为吗?不把牺牲献到祭坛上,就会失去应有的意义。我们要在处死杀人犯的地方处死他――在法场的绞架上。我们要在他夺去那么多无辜的人的生命的地方绞死他!” 这个提议刚一说完,四面八方就一片欢声雷动,高喊着: “把杀人犯带到绞架上去!带到草市街去!” “大家不要伤着他,”讲话的人继续说。“让他请求上帝给他安宁,如果他能祈祷的话;我们不要同时消灭他的肉体和灵魂。” “他在杀害好人的时候,给了人家什么时间忏悔?”有几个人声抗辩道。“我们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还是讲话这个人的主张比较适合多数听话者的意愿。他们顽强而不蛮干,凶猛可是沉着,个个都愿意在他们残酷的复仇行动中表现出公正和节制。 讲话的人有一个时候离开那个犯人,他将犯人托付给一队经过特别挑选的看守者,交代他们可以让犯人将其随身财物给他愿意给的人。一个因欠债在押的人从犯人颤抖的手中接受了他身上的最后一点东西;与此同时犯人被允许简单地料理一下自己的后事。重罪囚徒们现在想离开监狱就可以离开了。暴动者的既定目的并非释放他们,但既然狱门已被砸开,那种事就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了。他们欢天喜地地狂呼着,一部分加入了暴动者的行列,一部分溜入狭街小巷,躲进那些他们往昔借以逃避法律制裁的藏污纳垢的去处。 有两三个因欠债被关的人,很可能感到逃跑没有多大好处,此外还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以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这几个人继续待在监里。他们之外的那些囚犯全都逃掉了。原来跟他们一起在狱中受罪的犯人以朋友的口吻叫那个男子快逃。 “跑呀,拉特克利夫。牢门开了。” “门是开了,威利,”拉特克利夫神态自若地说。“可我打算洗手不干了,我准备做个正派人了。” “那你就当个傻瓜,坐着等人家来绞死你!”另外那个人边说边跑下了楼梯。 与此同时,那个身着女人装束的最活跃的暴动者正对着没有逃跑的姑娘的耳朵轻声讲话。 “艾菲,逃呀!艾菲,快逃!”他只来得及说这几个字。她两眼紧紧地盯住他,眼里交织着恐惧、柔情与责备的神色。 他又一次悄悄呼唤着:“跑吧,艾菲!为了你所珍惜的一切,跑吧!” 艾菲又一次盯视着他,但无法回答什么。接着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从梯子下边有人不断在喊“麦琪・野火”这个名字。 “我就来,我就来,”他对呼唤他名字的人回答。他又赶忙说:“为了上帝、你自己和我的缘故,跑吧,不然你就要送命了!”说完就离开了这间牢房。 姑娘看着他走开,微弱地喃喃自语说:“既然失去了好名声,那么活着也无益。”她的头沉落到手上,像一尊雕像那样对周围的喧嚣骚乱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喧闹声现在从托尔布斯里面转到了外边。群众将他们的牺牲押出监狱,朝刑场方向解去: 他们已决定那里就是处死他的场地。人们喊作麦琪・野火的那个头头被他的伙伴的急切喊声叫去照料前进的行列。 “我保证送你五百镑钱,”那个倒霉的家伙抓着野火的手说,“五百镑钱,饶了我这条命吧。” 对方用同样颤动的手使劲握了他一下,以同样的低声回答:“五百镑重的金币也救不了你。记住威尔逊!” 随之而来的是好一会深深的沉默,直到野火用比刚才要镇静的语气说:“向老天祷告吧。牧师在哪儿?” 巴特勒一直被扣留在离托尔布斯狱门不远的地方,心中十分恐慌又忐忑不安,等着搜索鲍夏斯的结果。如今被带向前,受命走到犯人旁边去接受那个行将被处死的人的忏悔。巴特勒对于向他提出的要求的回答是: 请暴动者考虑他们的后果。 “你们不是法官也不是陪审团,”他说。“按照上帝律令或人间法律,你们无权褫夺任何人的生命,即使那个人该死。即使是一个合法的治安推事,当他没有得到法官的确定,在一定地点、时间,以一定方式执行死刑时,仍然构成谋杀。因此,你们如今并没有执行死刑的命令,而只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这样做该构成什么行为?以仁慈的上帝的名义,请对这个不幸的人开恩,别让你们的手染上鲜血,不要重犯你们渴望复仇的那种罪行!” “别来这一套,这不是你讲经说道的时候。”暴动者之一说。 “如果你还要废话,”另一个说,“我们就连你也吊在他旁边。” “嘘!静一静!”野火说。“别伤害这位好人。他是本着良心说话的,对此我更加敬重他。” 他转过来对巴特勒说:“现在我们耐心地听了你讲的话,先生。作为回答,我们只希望你明白,你想改变我们的主意就跟你对托尔布斯的石墙和铁栏杆说话一样白费: 血债要用血来偿还!我们发了誓,发下最庄严的誓言: 鲍夏斯死有余辜,必须将他处死。因此,别再多嘴了。如今他的时间已经有限,让他在死前对你忏悔吧。” 他们已经让倒霉的鲍夏斯穿上他的睡衣和拖鞋――由于他想从烟囱逃跑所以将外衣和皮鞋扔了。两个暴动者手搭着手,架成了苏格兰人叫作“国王坐垫”的样子,让那样穿着的鲍夏斯坐上。暴动者把巴特勒安置在鲍夏斯紧跟前,催促他执行称职牧师通常最感痛苦的职务――当前这个罪人的特殊的可怕情况使他行使这一职务时更加感到痛苦难当了。开头鲍夏斯还说了些请求开恩的话,但当他看到谁也不理他时,他的军事素养同生来冥顽不化的脾气合在一起支撑了他的精神。 “你对你可怕的结局作好准备没有?”巴特勒颤声问道。“想着上帝吧。在他眼里,时间和空间是不存在的;对他来说,几分钟就是一生,一生不过是一瞬间罢了。” “我想我知道你会说什么,”鲍夏斯乖戾地说。“我生为一个军人,如果他们让我暴死,那么让我的罪孽和血污留在他们的门口。” “是谁,”野火的严峻声音说,“就在这里,当威尔逊因为戴着手铐疼痛难当而无法祈祷的时候,对他说他的痛苦很快就会结束?现在轮到你来咀嚼你所说的话的滋味了。要是你还不向这位好人忏悔,那你活该;我们对你比你对别人仁慈得多。” 行列以缓慢而坚定的步子在往前移动着。明晃晃的松明火把将行进中的人映照出来。复仇的人们并未想要在当时的场合掩藏自己,甚至还好像有意炫耀一番。几个主要头头走在犯人附近。因为被抬着走,所以犯人比拥在他周围的人群要高,在火把的照耀下人们清晰地看见他那副苍白而顽梗的面容。手持刀剑、滑膛枪和战斧的人和正规的卫队一样走在行列两侧。他们行进时,街上、房屋的窗口挤满了被事出非常的骚乱从梦中吵醒的居民。有一些观众咕哝着鼓励的话,不过他们一般都被这个奇特而大胆的场面吓得目瞪口呆,只在一旁观望。他们尽可能避免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有碍于事情的进行。 就暴动者来说,他们继续保持他们在整个行进中所表现的审慎的信心和采取安全措施那些特点。当他们的复仇对象掉了只拖鞋,他们停下来,把鞋子找着,小心地帮他穿上。当他们走到弓街、朝着实现他们目的的刑场前进时,有人提出需要预备一根索子。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强行进入一家出售绳索的小铺子,挑选了一根适合作绞索的绳子。第二天一早店老板发现柜台上留下了一枚几尼作为付款,由此就可以看出,暴动者多么想显示他们除开惩罚鲍夏斯本人以外,是决不会做出任何违反法律的事情的。 他们就这样坚定沉着而又从容不迫地架着他们的复仇对象终于来到刑场――他犯罪的场地,也是他行将引颈就戮的归宿之所。有几个暴动者――毋宁说是进行一次密谋活动的人――设法掏空平时塞满了石头的栽绞柱的洞眼;另外几个人则去寻找可以临时搭成绞架的代用物,因为据报告储放绞架的地方十分坚固,不花时间难以一时攻下。巴特勒利用由此造成的这一拖延,又一次劝告大家不要鲁莽行事。 “我迫切希望你们,”巴特勒大声说,“别忘记在这个不幸的人身上,你们污损的是造物主的形象!尽管这个人很讨厌,也许还很可恶,但他还是应该得到超度的。你们不应当在他忏悔之前消灭他,把他的名字从永生簿上勾销。不要连同肉体把他的灵魂消灭了;给他忏悔的时间吧。” “对于就在这个刑场被他屠杀的人,”一个严厉的声音说,“他给了什么时间?按照神的法律和人间法律,都应当将他处死。” “但是朋友们,”巴特勒慨然置生命于度外地坚持说,“谁指定你们作为他的审判官呢?” “我们不是他的审判官,”同一个人回答。“他已经被合法当局判处死刑。我们是激于义愤的上从天意的人民,由于政府的腐败可能保护一个杀人犯,所以前来执行判决。” “我不是你们所指控的杀人犯,”倒霉的鲍夏斯说。“我是在执行合法职务时采取了自卫行动。” “快点把他打发了吧,快!”喊声连成一片。“别再为了绞架浪费时间了。染坊的那根木柱对付他就蛮好啦。” 倒霉的鲍夏斯被无情的群众迅速推向他的末日。蜂拥的人群将巴特勒挤到一边去,他从而侥幸没有看见鲍夏斯垂死挣扎的可怖情景。一直把他当作犯人拘留的那些人没有留意,所以他从刑场溜开了,慌不择路地走着。死刑执行者的沉着的愉快之情转而发为一片欢呼,说明大功已告完成。巴特勒刚要转进考盖特街,惊惶地往后瞥了一眼。在火炬暗淡的红光照耀下,他从人们头顶上看过去,只见一个悬吊着的身影摇晃着,扭动着,还见许多人用罗察伯斧和枪戟乱刺过去。景象徒然引起他的更加惊恐,使他的脚像长了翅膀一样溜得更快了。
(陈兆林译)
【赏析】
华特・司各特有“西方历史小说之父”之称。在他创作的作品中,以苏格兰为背景的历史小说最为成功,而其中又首推《爱丁堡监狱》。马克斯・韦伯就认为这部作品是司各特“最激动人心的小说之一”。本书节选部分,描述了惊心动魄的群众暴动。整个暴动场面庞大而不杂乱,表现了群众的机智、团结、镇静和有组织的行动。司各特所擅长刻画的民间风尚、民族精神和民众场面等特点也在此得到了充分体现。
司各特小说的情节环环相扣,引人入胜,使人读起来爱不释手。以节选的章节为例。首先,作者详尽地介绍了暴动的原因。警备队长鲍夏斯在对走私犯威尔逊执行绞刑时表现得异常残暴,引起市民对威尔逊的同情,继而向市警示威,鲍夏斯下令枪杀群众,因而被判死刑,可是后来英国政府下令缓刑,激起了市民的更大的愤怒。群众在威尔逊的伙伴罗伯特逊的领导下举行了这场暴动。因此,实际上这场暴动是苏格兰民众与英国政府之间的一场冲突。暴动引出了小说中的各色人物,虽然女主人公珍妮在暴动中尚未出场,但是她的妹妹艾菲、爱人巴特勒在这里已经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其次,暴动过程的介绍丝丝入扣。暴动者们的组织相当严密,目的相当明确,那就是把鲍夏斯从托尔布斯监狱揪出来,把他处死。为了这个目标,他们首先袭击了守城的人,把钥匙搞到手,占领各个大门;为了不暴露身份,他们“有约好的暗号,有各自的化名”,并且用服装加以掩饰;接着占领低弓门、解除市警备队的武装并夺取武器,布置好守城和巡逻的工作等等。之后,他们就直接奔赴托尔布斯监狱。暴动者的计划周密,行动有条不紊,他们本着替天行道的原则,“除开惩罚鲍夏斯本人以外,是决不会做出任何侵犯法律的事情的”,甚至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护送女士回家,拿了别人的绳子还在“柜台上留下了一枚几尼作为付款”。
作者尤其注重气氛的渲染。暴动队伍庞大、壮观却又十分整齐。行进中的队伍、高举着的火把、铿锵有力的鼓点营造出一种强烈氛围,使读者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在攻打托尔布斯狱门时,整个节奏变得越来越紧凑,越来越有力,就像是一部交响乐渐入高潮部分,书中的暴动者群情激奋,读者的感情也得到了最大的调动。“沉重的大锤不间断地继续敲击狱门,发出的巨响回荡在这一带高大的建筑物之间。”“他们轮番向前,干得热火朝天,拼命冲击托尔布斯大门。”“到了后来,发出了一个喊声:‘放火烧!’暴动者齐声响应。”“一大朵炫目的红色火焰贴着狱门升起,高高的烟柱往上冒,照映出监狱古老的角楼和装有结实的铁栏杆的窗子,照亮了正在狂暴猛烈行动中的暴动者,以及从附近房屋的窗子观看这一惊人情景的许多人不安的苍白面孔。火堆燎起的火焰噼啪地响着,吼叫着”,“纷纷冲进去的人踩在徐徐燃烧的门的残躯上,引起一阵阵火星子飞得满天都是。” 这些描写就像一幅幅色彩浓烈的油画,刻在人们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抓住鲍夏斯后,整场暴动达到了高潮。热烈的场面激起了我们的共鸣,产生强烈的爱憎。当我们看到鲍夏斯死到临头了还在监狱里纵酒作乐时,我们觉得他该死;当我们知道他残暴地害死许多人,甚至不给他们以忏悔的机会时,我们觉得他可恶到了极点。但是当巴特勒为鲍夏斯求情时,我们又开始有点同情他了;到最后“只见一个悬吊着的身影摇晃着,扭动着,还见许多人用罗察伯斧和枪戟乱刺过去”的时候,我们也跟巴特勒一样感到惊恐。读者完全是随着作者的描写或激动或悲愤或同情或惊恐。同时,作者把宏大的场面处理得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杂乱的感觉,司各特的艺术功力可见一斑。
《爱丁堡监狱》中的场景五光十色,人物个性鲜明。节选部分虽然以表现暴动者的群体形象为主,但当“麦琪・野火”(罗伯特逊)、巴特勒、鲍夏斯、拉特克利夫、艾菲一一出现时,罗伯特逊的智谋、英勇,巴特勒的正义、无畏,鲍夏斯的猥琐、讨厌,艾菲的柔弱、可怜等,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司各特的作品有着既细腻又粗犷的笔触,既真挚又健康的感情,使读者产生强烈共鸣,获得很好的艺术享受。
司各特的历史小说一方面受前浪漫主义哥特派的影响,另一方面也继承发扬了英国现实主义传统,通过社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描写,展现了一幅幅苏格兰、英国的历史画卷,生动地再现历史。在《爱丁堡监狱》中,司各特把艾菲、罗伯特逊、巴特勒、珍妮等虚构人物的个人命运和1736年爱丁堡暴动事件结合在一起,使得个人的行为富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意义,同时也把抽象的历史内容演绎得形象具体,亲切感人,使得那些过去的历史和场景在读者面前似乎不是历史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不仅如此,作品富于鲜明的地域特点和民族色彩,规模宏大,情节离奇曲折,场面绚丽动人。而这也正是他之所以被称为“西方历史小说之父”的原因。
(刘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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