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英国]狄更斯

【作品提要】

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位天真善良又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老绅士，拥有一家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俱乐部――匹克威克社。为了增长见识，他决定率领三位俱乐部成员： 年迈多情的特普曼、附庸风雅的史拿格拉斯和纸上谈兵的文克尔走出伦敦，到英国各地漫游。小说情节以匹克威克先生和朋友们富有喜剧色彩的见闻和遭遇展开，始终贯穿着两条主线： 一是匹克威克们与骗子金格尔的矛盾，一是房东巴德尔太太指控匹克威克毁弃婚约的诉讼案件，同时还穿插着俱乐部成员们的爱情故事，以及沿途听到的十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随着匹克威克们的行程，小说把从大小城镇到乡村庄园、从教堂法庭到学校客栈的各类生活场所，从选举、宴会、舞会到阅兵、婚礼、决斗再到打猎、滑冰、打球等各种生活情景，从卑鄙无耻的律师到煽风点火的报人、从搔首弄姿的贵妇再到伶俐老练又忠诚的仆人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巧妙地穿插衔接在一起，织就了一幅19世纪前期英国社会生活的栩栩如生、斑斓多彩的艺术长卷。

【作品选录】

许多作家抱着一种不仅是愚笨的、而且的确是不诚实的态度，不肯承认他们取得许多可贵的材料的来源。我们不是这样。我们只是努力用正直的态度，履行我们作为编辑者的应尽之责;即或在别种情形之下我们也许会有什么野心，想自称是些故事的著作者，然而对于真理的尊重阻止我们僭越地居功――我们只能说，我们的功劳只是把材料作了适当的处理和不偏不倚的叙述而已。匹克威克社的文件是我们的新江水源;我们可以比做新江自来水公司。别人的劳动替我们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积聚了重要材料的贮水池。我们呢，只是通过这些人的媒介，把它们安排成清洁而缓和的水流，输送给渴望匹克威克派的学问的世界。

为了根据这一精神行事，并且毅然执行我们的决定，把我们所叨光的蓝本承认出来，我们坦白地说，这一章和下一章所记载的详情细节，都是叨了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笔记簿的光――那么，既然已经解脱了我们良心上的负担，现在我们就来把这些情节加以详述，不再注释了。

第二天，洛彻斯特和附近一些市镇上的全体居民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而且极其忙乱和兴奋。操场上要举行大阅兵。有半打联队要演习给总司令大人“明察”;临时的炮台已经搭好了，要有对堡垒攻击和占领，还有一个地雷要爆炸。

读者从前面记述的匹克威克先生对查特姆的描写的简单摘要看来，也许已经推测得出他是军队的热情的赞美者了。无论什么都比不上看演习更能使他愉快，也更能使他的同伴们的各别的口味如此地和谐一致。因此，他们很快就出发向检阅的地点走去，那里已经有成群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去了。

操场上的一切都显示出将临的仪式是极端庄严和隆重的。有哨兵们站岗替队伍守住场子，仆人们在炮台上照应女眷们的座位，中士们腋下夹着皮面的书跑来跑去，布尔德尔上校呢，全副武装，骑在马上，一会儿奔到这里，一会儿奔到那里，并且在人群里勒马倒退，跳着，蹦着，用极其惊人的样子叫唤着，弄得嗓子非常之哑，脸孔非常之红，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或理由。军官们前前后后地奔跑，先和布尔德尔上校说话，后来就命令中士们，再后来就全都跑掉了： 连兵士们在他们的发光的枪杆子后面都显出神秘的庄严神情，这充分说明了事情有着一种特殊的性质。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同伴在群众的最前排站着，耐心地等候演习开始。人群时刻在增加;他们为了维持既得的地位而被迫进行的努力，充分占据了他们随后两个钟头之内的注意力。有一次，后面来了一阵突然的压力;于是匹克威克先生被猛然撞出去几码远，这一动作的速度和弹性，达到了和他的一般举止的庄重极不调和的程度;又有一次，前面来了“退后”的叫声，于是枪托子不是落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脚趾上来提醒他执行这个要求，就是戳到他的胸口来保证这个要求不被忽视。随后，左边有几个诙谐的绅士，合伙向旁边乱推乱挤，把史拿格拉斯先生挤到了人间惨境的极点，而他们倒说“请问他到底要轧到哪里去”，而文克尔先生因为目击这种无缘无故的袭击，刚刚表示出非常愤慨的样子，却有什么人在他背后把他的帽子揿到眼睛上，说是劳驾把头塞在口袋里吧。诸如此类的并不是开玩笑的妙事，再加上特普曼先生的不可捉摸的下落不明(他突然失踪了，而且到处找不到)，弄得他们的处境整个说来与其说是愉快或者可意，不如说是不舒服了。

终于，群众中间传出许多声音所组成的一种低吼声了，这种声音通常是宣布他们所等待着的什么东西来临了。所有的眼睛都向着暗门那边看。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会儿之后，看见旗帜在空中得意地飞扬，武器在阳光之下亮晶晶地闪耀： 于是一队接一队的兵涌到平地上了。军队停下来排好了队;命令传遍了行列，全体克拉一声，都举起枪;总司令由布尔德尔上校和许多军官陪着，策马缓步而来，到了队伍前面。军乐队全体吹奏起来： 每匹马都用两条腿站着，慢慢向后退着，把尾巴四面八方地拂着;狗吠着，群众尖叫着，军队举枪完毕，恢复了原样;这时，目光所及之处，无论在哪一边都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由红衣服和白裤子构成的由近而远的景色，一动也不动地固定在那里。

匹克威克先生因为全心全意地忙着退避和从马腿中间奇妙地解脱出来，所以没有得到充分的闲暇来观察当前的情景，直到它变成了我们刚才所说的那副样子。当他终于能够立定脚跟的时候，真是无限地满足和愉快了。

“还能有什么更妙的，或者更有趣的吗?”他问文克尔先生。

“没有了，”那位绅士回答;先前曾经有一位矮小的男人在他的两只脚上站了一刻钟。

“真是高贵而光辉的景象，”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一股诗意在他的胸中急速地爆发了，“请看这些英勇的、保卫自己祖国的人们，在和平的市民面前摆出了堂堂的阵容： 他们的脸辉耀着――不是杀气腾腾的凶猛，而是文明的温雅： 他们的眼睛闪着光――不是劫掠或复仇的粗卤的火，而是人道和智慧的温柔的光。”

匹克威克先生是完全同意这一番颂词的精神的，但是他不能很好地响应它的字句了;因为“向前看”的命令发出之后，那智慧的柔光却在战士们的眼睛里变微弱了;所有的观众都只看见面前成千对笔直地凝视着前方的眼睛，完全丧失了任何种类的表情。

“现在我们的位置好得很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四面看看。群众已经逐渐从他们附近散开，差不多只有他们几个人在那里了。

“好得很!”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同声响应说。

“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整了一整眼镜。

“我――我――我看他们好像，”文克尔先生说，脸渐渐地变了色――“我看他们好像是要开火了。”

“胡说，”匹克威克先生冒冒失失地说。

“我――我――我看当真是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迫切地说，有点惊慌。

“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他几乎还没有说完，整个的半打联队就都举平了枪，好像他们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目标就是匹克威克派;而且一种最可怕、最猛烈的射击开始了，这种射击会震得大地的心发抖，会使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的心抖掉。

这是一种艰难的处境，既暴露在空枪的火力的威胁之下，又受着部队行动的侵扰，一支新的队伍开始在对面列阵，匹克威克先生表现出了作为一个伟人所不可缺少的附属物的那种充分的冷静和镇定。他抓住文克尔先生的手臂，并且让自己置身于这位绅士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之间，热切地请求他们记住，除了有被声音震聋耳朵的可能之外，不用担心有什么即将临头的危险。

“但是――但是――假设有些兵士偶尔错用了实弹呢，”文克尔先生谏诤地说，他自己想到的这种假设使他失色了。“刚才听到什么东西在空中嘘嘘地响――声音清清楚楚： 紧贴着我的耳朵。”

“我们还是伏在地下吧，好吗?”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不，不――这就没有事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的嘴唇也许会发抖，他的脸也许会发白，但是这位不朽的人的嘴里不吐出一句恐惧或者忧虑的话。

匹克威克先生是对的： 枪不放了;可是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庆祝自己的意见的正确，就看见队伍中间发生了一种迅速的运动： 沙哑的命令声沿着行列传了过去，还在这三位之中谁都没有来得及猜到这种新行动的意义的时候，全体六个联队就都端着上好了的刺刀，快步地向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站着的地点冲了过来。

人总不过是血肉之躯;也总有一个界限是人类的勇气所不能超越的。匹克威克先生通过眼镜向前进中的大批军队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于是就――我们不说是逃;因为，第一，那是一个卑劣的字眼，而第二呢，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是一点儿也不适合于那种方式的撤退的――于是就尽他的腿子能搬动他的最高速率，用碎步跑开了;的确是跑得很快的，所以他竟没有充分地发觉他的处境的尴尬，等到发觉，已经太迟了。

对方的军队，就是在几秒钟之前曾经列阵使匹克威克先生觉得惶惑的，已经摆开阵势准备击退装作攻城的军队了;结果呢，匹克威克先生和两位同伴发现自己突然被包围在两条长长的行列之中了，一条是在急速地向前推进，另外一条是保持着敌对的阵势坚决地等待着冲击。

“嗬!”前进着的行列中的军官喊――

“让开，”静止不动的一边的军官们叫。

“我们向哪里跑呢?”发了急的匹克威克派们尖声叫喊。

“嗬――嗬――嗬，”是唯一的回答。一瞬间的极度的狼狈，一阵沉重的脚步的践踏，一阵猛烈的冲击;一声忍住的笑――六个联队已经过去五百码远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靴子底朝了天。

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各人都很矫捷地演了一场迫不得已的翻跟头的把戏;当后者坐在地上、用一条黄色丝手绢来阻挡从鼻子里淌出来的生命之流的时候，触到他的眼睛的第一件东西却是他的可敬的领袖在不远的地方追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呢，恶作剧地跳着，由近而远。

人的一生中是难得经验到像追逐自己的帽子的时候这样可笑的窘境的，也是难得像这样不容易博得慈善的怜恤的。大量的镇定和一种特别的判断力，是捉帽子的时候所必需的。你决不能跑得太快，不然的话就要踩了它;你也决不能走另一个极端，那是会根本找不到它的。最好的办法是文雅地紧跟着你所追的东西，小心而谨慎，看准机会，逐渐走到它的前面，于是很快地向下一扑，一把抓住帽顶，把它结结实实地揿在头上;并且始终高高兴兴地微笑着，似乎你像任何别人一样，觉得这是怪有趣的事情。

那时正刮着不大不小的风，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就在风前面嬉戏地滚着。空中吹着风，匹克威克嘴里也吹着风，帽子滚了又滚，像趁着大潮的一只活泼的海豚一样快活;它简直要径自向前滚去，叫匹克威克先生望尘莫及了，幸而它的行程终于被阻，这时那位绅士正打算把它交给它的命运去处置了。

原来，匹克威克先生完全筋疲力竭了，正打算放弃这场追逐，帽子却相当猛烈地撞在一辆马车的轮子上了： 他所趋向的地点有七八辆车子排着，那辆就是其中之一。匹克威克先生看到这是一个有利的机会，就急忙地冲上去保全了他的财产，把它戴在头上，就停下来喘气。他站定了还不到半分钟，就听到有人热情地叫他的名字，他立刻听出那是特普曼先生的声音，抬头一看，真使他又惊又喜。

在一辆敞篷四轮大马车里――为了更好地适应于那样挤的地方起见，马已经卸掉了――站着一位胖胖的老绅士，穿着有亮晶晶的纽子的蓝色上衣、起凸花的厚布短裤和高统靴;两位都有阔披肩和羽毛装饰着的年轻的女士;一位显然已经爱上了有披肩和羽毛的两位小姐之一的青年绅士，一位年龄很难说的太太，也许是上述两位的姑母;还有特普曼先生，就像他是一生出来就属于这个家庭的那么自在和逍遥。车子后部拴着一只容量很大的篮子――这是那种永远叫一个爱沉思的人联想到冷鸡、牛舌和酒瓶的篮子――而车子前面的驭者座上坐了一个昏昏欲睡的、红脸的胖小厮，任何一个善于推测的观察者看见他，都不会怀疑： 如果到了应该吃那些东西的时候，他就是那篮子里东西的正式分发者。

匹克威克先生对这些有趣的东西投了匆匆的一瞥之后，他的忠实的信徒又招呼他了。

“匹克威克――匹克威克，”特普曼先生说，“这里来。快点。”

“来吧，先生。请上来，”那个胖绅士说。“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放下脚踏子。”胖孩子慢吞吞地滚下驭者座，放下脚踏子，邀请地拉开了车门。这时，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先生走了过来。

“你们都有地方，绅士们，”那胖子说。“两位在里面，一位在外面。乔，让一位绅士坐在驭者座上。喂，先生们，来吧。”胖绅士伸出了手臂，用全力首先把匹克威克先生拉进了马车，然后是史拿格拉斯先生。文克尔先生爬上了驭者座，胖孩子也蹒跚地爬了上去，而且立刻睡得人事不知了。

“唔，绅士们，”胖子说，“看见各位荣幸得很。久仰了，绅士们，虽然你们也许不记得我了。去年冬天我在你们贵社消磨过几个晚上――今天早晨在这里碰上了我的朋友特普曼先生，我真高兴。唔，先生，你好吗?你看来是好得很的，毫无疑问。”

匹克威克先生接受了这番恭维，跟那穿高统靴的胖绅士热忱地握了手。

“你呢，你好吗，先生?”胖绅士用父兄般的关切对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动人得很吗，呃?唔，不错――不错。而你呢，先生(对文克尔先生)?好，听你说好，我很高兴;非常高兴，的确的。我的女儿们，绅士们――这是我的女儿们;那是我的妹妹，来雪尔・华德尔小姐。她是一位小姐;然而她又不是一位小姐――呃，先生――呃!”这位胖绅士用手拐子开玩笑地捣了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肋骨，纵声大笑起来。

“嗳呀，哥哥?”华德尔小姐说，带着向哥哥求饶的微笑。

“真的嘛，真的嘛，”胖绅士说，“谁也不能否认呵。绅士们，请你们原谅;这是我的朋友特伦德尔先生。你们现在彼此都认得了，让我们舒舒服服快快乐乐，看看那里还在进行着什么;就这样吧。”因此胖绅士戴上了眼镜，匹克威克先生也拿出了眼镜，大家都在马车上站了起来，越过别人的肩膀看军队的演习。

真是惊心动魄的演习： 一排兵从另外一排兵的头上放枪，放了就跑开;于是这另外一排又从另外的一排的头上放枪，放了也就跑开;后来是排成许多方阵，把军官们围在当中;后来是用云梯从一边爬下濠沟，再从另一边用同样的方法爬上来;于是用一切的英勇姿态之中最英勇的姿态冲破了篮子做成的障碍阵。随后，炮台上的大炮被用那些像放大的拖把似的工具把里面的火药塞得那么紧;而且在放炮之前做了那么认真的准备，在放炮的时候又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以致空中回响着太太小姐们的尖声叫唤。两位年轻的华德尔小姐是这样吃惊，以致特伦德尔先生竟不得不抱住其中的一位，同时史拿格拉斯先生也支持了另外一位;而华德尔先生的妹妹呢，她的神经受惊到了这样一种可怕的地步，使得特普曼先生发现： 用他的手臂去围住她的腰使她能够站住，是万分必要的。每个人都激动了，除了那个胖小厮，他睡得那么熟，好像大炮的吼声只不过是他的寻常的催眠歌。

“乔，乔!”堡垒被占领之后，攻击的和被攻击的都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胖绅士说。“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请你行个好拧他一把，先生――在腿上，劳驾;除此之外，怎么也弄不醒他的――谢谢你。把篮子解下来，乔。”

胖孩子由于腿子的一部分在文克尔先生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被压榨的结果，醒过来了，于是又一次爬下驭者座，着手打开食物篮，动作却比人们根据他先前的不活跃所预料的要敏捷些。

“那么，我们紧挨着坐下来吧，”胖绅士说。说了许多笑话要女士们束紧袖子之后，并且由于叫女士们坐在绅士们膝头上之类的诙谐提议而引起了大量的脸红之后，大伙儿挤着在马车里坐好了;胖绅士开始从胖孩子(他已经特地骑在车篷后面)手里把东西接到里面来。

“现在，乔，拿刀叉来。”刀叉递进来了，里面的绅士淑女和外面驭者座上的文克尔先生各人都配备好了这些有用的工具。

“盘子，乔，盘子。”这种陶器也用同样的办法分配了。

“现在，乔，拿鸡来。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乔!”(一根手杖在胖小厮头上作了种种的敲打，他勉勉强强从昏睡中醒来了。)“来，把吃的东西递进来。”

“吃的东西”这几个字眼里面有种什么东西使那叫人感到油腻的孩子振奋了起来。他跳起来从篮子里拿出食物，一面用他那双藏在像山一样鼓起来的两颊后面眨动着的没有光泽的眼睛，可怕地对那些食物睨视着。

“哪，快些，”华德尔先生说;因为胖孩子恋恋不舍地拿住一只阉鸡，好像完全不可能放手了。被催促之后，他就深深叹一口气，并且热烈地凝视一番它的肥壮，然后才不情愿地交给了他的主人。

“这才对――提起精神来。现在拿口条来――现在拿鸽子馅饼。当心小牛肉和火腿――注意龙虾――把生菜从包着的餐巾里拿出来――把作料给我。”华德尔先生嘴里发出这些急促的命令，拿来了上述种种食品，把一盘盘的菜放在每人的手里和每人的膝上，一道一道没有个完结。

“哪，这样妙不妙?”那位有趣的人物在消灭食物的工作开始的时候发问。

“妙!”在驭者座上切鸡的文克尔先生说。

“来杯酒吗?”

“再好没有了。”

“你还是另外弄一瓶在那上面喝吧，好不好?”

“真多谢了。”

“乔!”

“嗳，先生。”(这次他没有睡着，刚刚暗地拿下一块小牛肉馅的面饼。)

“拿瓶葡萄酒给驭者座上的绅士。干一杯吧，先生。”

“多谢。”文克尔先生干了杯，把酒瓶放在身边。

“赏光干一杯吗，先生?”特伦德尔先生对文克尔先生说。

“奉陪，”文克尔先生回答特伦德尔先生;于是两位绅士喝了葡萄酒。之后，大家都干了一杯，女士们也在内。

“亲爱的爱米丽跟那位陌生绅士撒娇哪，”老处女姑母带着道地的老处女姑母式的妒忌对她的哥哥华德尔先生低低地说。

“啊!我不知道，”有趣的老绅士说;“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我敢说――没有什么稀奇。匹克威克先生，喝点儿吗?”深深地钻研着鸽子饼的内幕的匹克威克先生，欣然首肯了。

“爱米丽，我的亲爱的，”老处女姑母用保护者的神情说，“不要讲得这么响，宝贝。”

“嗳呀，姑母!”

“我想，姑母和那矮小的老绅士是要我们都不响，只让他们讲去，”伊莎白拉・华德尔小姐和她的姊妹爱米丽捣鬼话说。年轻的女士们笑得很开心，年纪大的那位努力装作很和蔼，但是装不好。

“年轻女孩子们真有这样的精神，”华德尔小姐对特普曼先生说，带着温柔的表示怜恤的神情，好像旺盛的精神是违禁品，未经允许而有了的话，就是很大的罪过。

“啊，她们是那样的，”特普曼先生回答，回答得并不恰如对方的期望。“那很叫人欢喜。”

“哼!”华德尔小姐说，带着怀疑的意味。

“允许我吗?”特普曼先生用最殷勤的态度说，伸出一只手去摸迷人的来雪尔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文雅地举起了酒瓶，“允许我吗?”

“啊!”来雪尔说。特普曼先生的神情是极其动人的;而来雪尔呢，她表示害怕等会儿还要放炮，在那种情形之下，她当然是又需要人搀扶的。

“你觉得我的侄女们漂亮吗?”她们的慈爱的姑母向特普曼先生耳朵里低低地说。

“假使她们的姑母不在场的话，我会觉得是的，”那位胸有成竹的匹克威克派回答，热情地瞟了她一眼。

“嗳;你这顽皮的人――但是说真话，假使她们的相貌稍微好一点儿的话，你不觉得她们是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吗――在灯光下面看起来?”

“是的;我想是的;”特普曼先生说，带着淡漠的神情。

“啊，你这刻薄的人――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的。”

“说什么?”特普曼先生问，他根本没有打算说什么。

“你想说，伊莎白拉是驼背的――我知道你想这样说――你们男人正是这样的观察者呵。是呀，她是驼的;不能否认呵;而且的确，假使有一种比什么都厉害的、最叫女孩子显得难看的缺点，那就是驼背。我常常对她说，她到年纪略微大些的时候，那就怕人极了。哪，你真是一个刻薄的人!”

特普曼先生对于这么便宜地得到这种荣誉并不反对： 所以他显出非常了然的样子，并且神秘地微笑一下。

“好厉害的讥讽的微笑，”钦佩的来雪尔说;“我承认我是十分怕你的。”

“怕我!”

“嗳，你什么都瞒不了我――我知道那种微笑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得很清楚。”

“什么呢?”特普曼先生说，他自己是连想都没有想到的。

“你的意思是，”这位和蔼的姑母说，把声音放得更低些――“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伊莎白拉的驼背还没有爱米丽的厚脸皮坏。唔，她真是厚脸皮哪!你想不到有些时候把我弄得多么可怜――我为了这种事情一定要连哭几个钟头也止不住――我的亲爱的哥哥是太好了、太不疑心了，所以他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要是看出来的话，我断定那是会叫他心碎的。我但愿我能够相信那不过是她的态度问题――我希望那是如此――”(说到这里，这位慈爱的亲戚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灰心地摇摇头。)

“我相信姑母是在讲我们了，”爱米丽・华德尔小姐对她的姊妹说――“我相信一定是的――她的样子显得那样恶毒。”

“是吗?”伊莎白拉回答――“哼!姑母，亲爱的!”

“嗳，我的好宝贝!”

“我真怕你要受凉呢，姑母――找条丝手绢扎住你的上了年纪的头吧――你真正要好好地保重呀――想想你的年纪呀!”

这一番报复的话，受的人也许是咎有应得，然而说的人也真算得是复仇心切了。姑母的愤怒会发泄成为何种形式的回答，那真是难于猜测的，要不是华德尔先生无意中岔开了话题： 他大声地叫唤乔。

“该死的小子，”老绅士说，“他又睡着了。”

“非常出奇的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总是像这样睡么?”

“睡!”老绅士说，“他总是睡着的。打发他做事是睡得人事不知，叫他侍候是打鼾。”

“多古怪!”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真古怪哪，”老绅士回答;“有这个孩子，我很得意――无论怎么我也不肯辞退他――他是天然的奇物!喂，乔――乔――把这些收拾掉，另外开一瓶来――听到没有?”

胖孩子爬起来，睁了眼睛，把上次睡过去的时候正在咀嚼的一大块饼吞了，慢慢地执行了主人的命令――一面没精打采地垂涎剩菜，一面收拾掉盘子，放在篮子里。又拿来了一瓶酒，而且很快就空了： 篮子重新被拴在老地方了――胖孩子重新爬上了驭者座――眼镜和袖珍镜重新被戴上了――军队的演习重新开始了。炮火大大地嘶嘶和呼呼地响了一番、太太小姐们大大地惊骇一番――随后爆炸了一个地雷，使人人都很满意――地雷一轰而散之后，军队和观众也仿效着一哄而散了。

“那么，记住，”老绅士说――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在演习节目结束的时候曾经断断续续谈了些话，现在谈到末了他们握手道别了――“明天我请你们各位都去。”

“一定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地点你记住了吗?”

“丁格来谷;马诺庄园，”匹克威克先生说，参考着笔记簿。

“对，”老绅士说。“我在一个星期之内是不让你们走的，记住;我担保你们会看到一切值得看的东西。假使你们来是为了过乡村生活的话，来找我，我会给你们许许多。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帮汤姆套马呀。”

那些马被套上了――车夫爬上去了――胖孩子爬在他的旁边――互相说了再会――马车轧轧地开走了。匹克威克派们回头对马车投了最后一瞥的时候，落日射出辉煌的光辉照在他们的款待者们的脸上，并且照着胖孩子的身体。他的头垂在胸口;又睡过去了。

(蒋天佐译)

【赏析】

《匹克威克外传》是狄更斯公开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发表后立刻风靡全国，成为狄更斯迈向一个伟大作家行程中的第一个脚印。节选部分出自小说第四章，描写了匹克威克先生和朋友们观看军事演习的情形，集中展现了狄更斯前期小说的艺术特色。

狄更斯善于运用反讽的手法揭露文明社会表象背后隐瞒着的不文明本性。反讽是言非所指，表象与事实相反的一种表达方式，根据语言使用的具体语境，作者看似正面的评价背后实际蕴涵着完全相反的意思。选文的第一处反讽出现在匹克威克和朋友们亲临现场观看军事演习的时候。当史拿格拉斯先生刚看到整齐排列的军队时，一股诗意顿时油然而生，他毫不吝惜地倾泻赞美之辞：“请看这些英勇的、保卫自己祖国的人们，在和平的市民面前摆出了堂堂的阵容： 他们的脸辉耀着――不是杀气腾腾的凶猛，而是文明的温雅;他们的眼睛闪着光――不是劫掠或复仇的粗鲁的火，而是人道和智慧的温柔的光。”可是，当队伍发布了“向前看”的命令后，场面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再也没有人能响应史拿格拉斯先生的字句了，狄更斯绘形绘色地描画军队刹那间的变化：“那智慧的柔光在战士们的眼睛里变微弱了;所有的观众都只看见面前成千的战士抬头平视的眼睛，完全丧失了任何种类的表情。”接下来，随着刺刀队列的雄壮前进，几位朋友更是狼狈不堪地逃跑，和史拿格拉斯先生最初的赞美以及心中洋溢的神圣之情形成了鲜明对比。虽然此处描写军事演习场景主要是为刻画人物形象服务，但我们依然能够看出作者对人所公认的文明价值观进行了不动声色的谴责，所谓文明的行为与人们加诸其上的那些光芒闪耀的词汇――比如荣誉、人道、英勇等――并没有必然联系，身临其境的人会感受到它们机器般的冷酷和反人性，个体感受和文明价值观表象之间的对比表现出作者的批判精神。

在史拿格拉斯先生感想的前后变化中，在演习军队镇定雄壮的推进与匹克威克们狼狈逃跑所形成的对比中，匹克威克鲜明的个性也渐渐凸显出来。这是一个既可爱又可笑的人物形象。作为老派绅士，他有着高尚纯洁的道德理想，为人善良、乐观、热情、正直，坚持不懈地维护着自己的道德准则，从不轻易妥协。但是，他的不知变通和过分执著在现实生活里又常常显示出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天真和傻气，成为大家善意的笑料。

狄更斯栩栩如生地描写了匹克威克先生观看军事演习过程中的态度变化。军队开始开火时，匹克威克还表现出“一个伟人所不可缺少的冷静”，抓住同伴的胳膊，“热切地请求他们记住，除了有可能被声音震聋耳朵之外，不用担心即将临头的危险”。但射击结束、刺刀队列向他们行进过来时，匹克威克先生终于忍受不住了，作者写道：“人总不过是血肉之躯;也总有一个界限是人类的勇气所不能超越的。匹克威克先生通过眼镜向前进中的大批军队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于是就――我们不说是逃;因为，第一，那是一个卑劣的字眼，而第二呢，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是一点儿也不适合于那种方式的撤退的――于是就尽他的腿子能搬动他的最高速率，用碎步跑开了;的确是跑得很快的，所以他竟没有充分地发觉他的处境的尴尬，等到发觉，已经太迟了。”这段描写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匹克威克先生的勇气终于服从了人类正常的心理体验和身体反应。一方面作者描写动作时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极富漫画效果，一方面在这本来可笑的场景面前进行点评时硬要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严肃腔调来，让人更觉滑稽。这段描写也让我们看到了匹克威克先生之所以可爱可笑的原因，可爱是因他坚持某种原则而不轻易向现实妥协，这些原则又往往是一些高尚纯正的道德或者心性准则;但大多数人总是在与现实和世俗的部分妥协中寻求生存，所以匹克威克先生的执著和坚持就显得有些可笑，就像他的仆人山姆说他是个“穿着绑腿靴子的天使”一样，常会引来人们善意的笑声。

以第三者身份进行的现场评论，评论口吻的冷静客观与场景本身的滑稽有趣之间形成对比从而酿造出幽默效果，这种写作手法在他的创作中随处可见。如老匹克威克先生追帽子一段便是一例。“人的一生中是难得经验到像追逐自己的帽子的时候这样可笑的窘境的，也是难得像这样不容易博得慈善的怜恤的。大量的镇定，和一种特别的判断力，是捉帽子的时候所必需的。你决不能跑得太快，不然的话就要踩了它;你也决不能走另一个极端，那是会根本找不到它的。最好的办法是文雅地紧跟着你所追的东西，小心而谨慎，看准机会，逐渐走到它的前面，于是很快地向下一扑，一把抓住帽顶，把它结结实实地揿在头上;并且始终高高兴兴地微笑着，似乎你像任何别人一样，觉得这是怪有趣的事情。”追帽子也是我们日常生活里常常可能遇到的情境，相信不少读者都有类似的经验，作者却将它专门拿出来，用煞有其事的口气进行一番富有理论色彩的分析总结。这段评论仿佛是神奇的点睛之笔，事情的微不足道和评论者的一本正经之间形成的对比造成了幽默效果，原本平凡的日常生活里的每一个细小动作被漫画式地放大，显示出不平凡的味道来，不禁让人莞尔。

除了从外部对人物动作进行传神刻画，狄更斯还善于通过捕捉细节展现人物的微妙心理，在看似不露声色的描写中传达出讽刺意味。如对华普尔先生家几位小姐的描写就颇有喜剧和讽刺效果。先是军事演习中小姐们的阵阵尖叫，“两位年轻的华德尔小姐是这样吃惊，以致特伦德尔先生竟不得不抱住其中的一位，同时史拿格拉斯先生也支持了另外一位;而华德尔先生的妹妹呢，她的神经受惊到了这样一种可怕的地步，使得特普曼先生发现： 用他的手臂去围住她的腰使她能够站住，是万分必要的”。然后是姑母和两个侄女之间的互相诋毁，老处女姑母嫉妒两个年轻的侄女，却又不便直说，于是先问特普尔先生侄女们是否漂亮，当对方尚未回答时，她立刻似乎看透了对方心思般地，说一位小姐是个驼背，既而立刻嫁祸于人，责怪一直没来得及开口的特普尔先生太刻薄;由于这一评价未得到积极响应，老华德尔小姐立刻又接着添油加醋地描绘另一位小姐的脸皮是多么厚。刻薄的话语接二连三，狄更斯却一直用“温和的姑母”来称呼这位老小姐。华德尔小姐的矫揉造作和嫉妒心理跃然纸上。相信读者们在阅读到这一段描写时一定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从华德尔小姐们的举止中大可以找到许多女性的影子，在异性面前故作柔弱状以获取他人的注意和爱怜，同性之间在容貌和年龄上永不消退的攀比和嫉妒心，若无其事的谈笑风生背后一并进行着的不遗余力的诋毁，善于为自己对他人的恶意评论找借口、找台阶的高明技巧，诋毁别人时摆出的无辜与无奈等，都是在世态人情中司空见惯的。这些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女性的某些性格弱点，已经进入到人情、人性精准老练、入木三分的刻画了。

艺术创作的重要原则是真实。艺术家首先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进行创造，善于发现并捕捉住生活里具有普遍性的东西。狄更斯正是一个善于观察生活，对每一个真实的生活细节都抱有极大热情的人，所以他的作品虽然有漫画式效果，却无荒诞之感。艺术家利用各种富有表现力的方式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创造性地呈现出来，创造出一种比原生态的生活更加生动、更加逼近本质的艺术形象，艺术家的独特风格也随之显现。狄更斯的风格就是幽默和讽刺。文学艺术中的讽刺既不是简单的嘲弄，也不是刻薄，它是作者将生活中的不合情理之处或者普遍存在的人性弱点放大给人看，让读者因为见其悖谬而发出会心的微笑;文学艺术中的幽默也不是卖弄聪明，它让读者用一种新鲜的眼光看待生活里许多司空见惯的东西，突然意识到平凡的生活原来处处充满趣味。幽默的艺术效果离不开作者的机敏和睿智，而支撑起讽刺与幽默的，必定是写作者对人情事态的深入体会，对生活和人性的纯正趣味，以及高超的文学形象塑造能力。在《匹克威克外传》里，狄更斯的这些艺术才能都得到了充分展现。

(王　茜)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