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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俄国]列夫・托尔斯泰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俄法战争爆发,拿破仑率军入侵俄国。面对岌岌可危的局面,俄军统帅库图佐夫率领俄国军民艰难地抗击敌军,最终拯救了自己的国家。

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代,俄国上层社会的四大家族――博尔孔斯基家族、罗斯托夫家族、别祖霍夫家族和库拉金家族之间产生了各种牵连和瓜葛。尤其是这些家族中年轻人之间的爱情在变化着。安德烈的妻子因难产,生下儿子之后就死了。从没拥有过真正爱情的安德烈暗暗喜欢上了浑身散发着青春魅力的娜塔莎。然而当安德烈身处战场时,娜塔莎却因受到阿纳托利的蛊惑而背叛了自己的爱情。尼古拉和索尼亚青梅竹马,但最终娶了玛丽亚。皮埃尔和海伦离婚,渐渐地爱上了娜塔莎,最终与之结合。

这些年轻人在精神上也在进行不断的探索,尤以安德烈和皮埃尔为代表。他们渴望内心的安宁,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以期得到精神上的拯救。安德烈在临死时觉悟到了爱,和这个他曾经在里面挣扎和反抗过的世界做了最后的和解。而皮埃尔与农民普拉东的相遇则改变了他的信仰,开始了新生。

【作品选录】

尾声 第一部

一八一四年秋天,尼古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了婚,他同妻子、母亲和索尼娅一起搬到童山去住。

在三年内,他没有出卖妻子的产业就还清了余下的债务,在继承了去世的表姐的一笔不大的遗产后,也还了借皮埃尔的钱。

又过了三年,在快到一八二○年时,尼古拉重建了家业,买了童山附近的一个小庄园,并为赎回父亲的庄园奥特拉德诺耶进行了谈判,这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梦想。

他开头是出于需要才管理家业的,很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经营管理便成了他心爱的、几乎是惟一的事情。尼古拉是一个普通的地主,不喜欢新的办法,尤其不喜欢当时流行的英国的那一套,嘲笑关于经营管理的理论著作,不喜欢办工厂、生产贵重物品和种植贵重作物,一般不单独经营一个部门的产业。他看到的一直只是一个统一的庄园,而不是它的某个单独的部门。在庄园里,主要的东西不是土壤和空气中的氮和氧,不是特殊的犁和粪肥,而是使氮、氧、粪肥和犁发生作用的主要工具,也就是干活的农民。当尼古拉着手管理家产并深入了解它的各个部门时,特别引起他的注意的是农民;在他看来农民不仅是工具,而且是目的和裁判者。他起初仔细观察农民,力图弄清他们需要什么,了解他们认为什么是好的和坏的,装出发号施令的样子,实际上只是在学习他们的作风、语言和对好坏的判断。直到他了解了农民的爱好和愿望,学会了用他们的语言说话,懂得了他们的话的隐秘的含义,感觉到自己已与农民亲密起来时,他才大胆地管理他们,也就是说,才对农民履行要求他履行的职责。于是尼古拉的经营管理带来了最出色的成果。

尼古拉在开始管理庄园时,凭他天生的洞察力正确无误地指定了庄园管理人、村长和农民代表,要是农民能自己选举的话,他们也会选这些人,这些带头人被指定后,从来没有更换过。在研究粪肥的化学成分之前,在陷入到借方和贷方中去(他喜欢带着讽刺这样说)之前,他先去了解农民牲口的头数,千方百计地增加牲口的数量。他赞成农民家庭保持最大的规模,不允许分家。懒汉、浪荡子和软弱无能的人他一律加以惩治,设法将他们从团体中驱逐出去。

在播种以及收割干草和庄稼时,他对自己的田地和农民的田地同样看待。很少有像尼古拉那样的地主,能这样早和这样好地播种和收割庄稼,能有这么多的收益。

他不喜欢管家奴们的事,称他们为好吃懒做的人,他这样做,像大家说的那样,是纵容他们,把他们惯坏了;每当需要对一个家奴作某种决定,尤其是需要进行惩罚时,他常常犹豫不决,与家里所有的人商量;只有在可以让家奴代替农民去当兵时,他才毫不动摇地送他们去。他对自己所作的与农民有关的所有安排从未有过怀疑。他知道他的任何安排都会得到大家的赞同,反对的只是一个人或几个人。

他不会随心所欲地为难或惩治一个人,同样,也不会单凭自己个人的意愿帮助或奖赏一个人。他说不出衡量该做和不该做的标准是什么;但是在他心里这个标准是明确的和不可动摇的。

他在谈到挫折或混乱时常常这样恼火地说:“真拿我们俄国老百姓没办法。”――觉得自己对农民无法容忍。

但是他全心全意地热爱俄国老百姓和他们的生活习惯,正因为如此,他才懂得和掌握给他带来很好收益的经营管理的方式方法。

玛丽亚伯爵夫人见丈夫如此爱他的事业,心中不免有些嫉妒,为自己不能分享而感到惋惜,但是不能理解那个陌生的、与她无关的领域给予他的快乐和苦恼。她不能理解,他天亮起了床就到地里或打谷场上去,整个早晨在那里干播种、割草和收庄稼的活计,回来和她一起喝茶时为什么总是那么兴奋和喜气洋洋。她不理解,他在兴致勃勃地讲述善于经营的富裕农民马特维・叶尔米申一家的事时赞赏的是什么,据他说,这一家人运新割的庄稼运了一个通宵,而这时还没有一家开始收割,而他家的禾捆已垛好了。她不理解,当他看到温暖的细雨落到将要干枯的燕麦的麦苗上,便从窗口走到阳台上,咧开留着短髭的嘴唇微笑,眨着眼睛,这时他为什么这样高兴。她不理解,在割草或收割庄稼时,当风吹散了有可能带来暴雨的乌云,他又红又黑的脸上流着汗水,头发散发出艾蒿和毛连菜的气味,从打谷场跑来,为什么高高兴兴地搓着双手说:“再有一天,我的和农民们的粮食都可以入仓了。”

她更不能理解的是,他心地善良,总是能事先猜到她的愿望并加以满足,而当她向他替一些农妇或农夫求情,请求免除他们的劳役时,为什么他几乎露出绝望的神情,为什么善良的尼古拉坚决拒绝她的请求,生气地要她别多管闲事。她感觉到,他有一个他热爱的特殊世界,那里的规矩她是不明白的。

她竭力想理解他,有时对他说,他的功劳在于给属于他的农民做好事,他生气地回答说:“完全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不会为他们谋什么福利。为了他人的幸福这一套,全是胡思乱想和娘儿们的瞎扯。我要的只是不让我们的儿女们去要饭;要在我活着的时候整顿好我们的家业,就这些。为此需要有秩序,需要严格……就是这样!”他激动地紧握拳头说。“当然还需要公正,”他补充说,“因为如果农民缺衣少食,只有一匹瘦马,那么他既不能为自己,也不能为我干出什么来。”

想必正是因为尼古拉不让自己抱有为别人干事和行善的想法,他做的一切都很有成效,结果他的财产迅速增加;邻近的农民前来求他把他们买下,在他死后很久,老百姓还非常真诚地怀念他治理有方。“是个好东家……把农民的事放在前头,然后才是自己的事。不过也不纵容姑息。一句话,是个好东家!”

在管理方面,有一点使尼古拉很苦恼,这就是他容易发火,还有骠骑兵喜欢动手打人的老习惯。开头他认为这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但是到结婚后的第二年,对这种惩罚方式的看法突然发生了变化。

夏天,有一次把接替去世的德龙的村长从鲍古恰罗沃叫来,因为有人揭发他有欺诈行为和玩忽职守。尼古拉到门口去见他,村长刚回答了几句,门廊里就传出了喊叫声和拳打脚踢声。尼古拉回来吃午饭时走到正在低头绣花的妻子面前,开始像平常一样对她讲这天早晨做的事,顺便提到了鲍古恰罗沃的村长。玛丽亚伯爵夫人脸一阵红,一阵白,抿着嘴唇,仍然低着头坐着,没有回答丈夫的话。

“这个厚颜无耻的坏蛋。”他说,一想起那村长就心里有火。“他应该对我说他喝醉了酒,没有看见……你怎么啦,玛丽?”他突然问道。

玛丽亚伯爵夫人抬起头,想要说什么,但是又急忙低下头,抿紧了嘴唇。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亲爱的?……”

长得并不漂亮的玛丽亚伯爵夫人在哭的时候总是显得凄切动人。她从来没有因为痛苦或气恼而哭过,却总是因为悲伤和怜悯而落泪。她哭的时候,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开始具有令人倾倒的魅力。

尼古拉刚拉起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尼古拉,我看见了……他有错,但是你,你为什么那样!尼古拉!……”她用手捂住脸。

尼古拉没有说话,脸涨得通红,离开她身边,开始默默地在房间里踱步。他明白了她为什么哭;但是他突然心里觉得还不能同意她的看法,把自己从小就习惯了的并认为是最平常的事看做坏事。

“这是客客气气、婆婆妈妈的废话,还是她是对的呢?”他问自己。他自己未能解决这个问题,便又朝她那痛苦的和充满爱的脸看了一眼,突然明白了她是对的,而他早就错了。

“玛丽,”他走到她跟前低声说,“以后我永远不会再这样了;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会了。”他像一个请求宽恕的孩子那样用颤抖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伯爵夫人更加涕泪涟涟。她拉起丈夫的手,吻了吻它。

“尼古拉,这浮雕宝石你是什么时候打碎的?”为了改变话题,她细看着他手上的那只镶有拉奥孔头像的戒指说。

“今天打碎的;还是因为那件事。唉,玛丽,不要对我再提了。”他又脸红了。“我对你下保证,今后决不那样做了。就让这戒指时刻提醒我吧。”他指着头像被打碎的戒指说。

从那时起,每当他在与村长和管家发生争执,血往脸上涌,双手握起拳头时,便转动手指上头像被打碎的戒指,在惹得他生气的人面前垂下眼睛。然而一年有两次他按捺不住,事后他到妻子那里认错,再次下保证今后决不再犯。

“玛丽,你大概瞧不起我了吧?”他对她说。“我活该如此。”

“如果你觉得忍不住的话,你就走开,赶紧走开。”玛丽亚伯爵夫人竭力安慰丈夫,忧郁地说。

尼古拉受到省里贵族们的尊重,但是不受他们喜欢。他对贵族们的利益不感兴趣。因此一些人认为他高傲,另一些人则认为他愚蠢。整个夏天,从春播到收割,他都忙于农事。秋天,他像从事农业生产那样严肃认真地带着猎队去打猎,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冬天他到别的村子去走走,或者读书。他读的主要是他每年花一定数目的钱订购来的历史书。他像他说的那样收藏了相当多的书,并规定他买的书一定要读。他摆出深沉的样子坐在书房里读书,开头把它当做一种任务,后来习惯了,开始体验到了一种特殊的快乐,并且觉得他在做一件正经事。除了出去办事外,冬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家里度过的,与全家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参与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小事。他同妻子愈来愈亲近,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新的宝贵品质。

索尼娅从尼古拉结婚后就住在他家。在婚前,尼古拉就把过去他和索尼娅之间的事告诉了未婚妻,一面责备自己,一面夸奖索尼娅。他请玛丽亚公爵小姐善待他的表妹,给予关心照顾。玛丽亚伯爵夫人完全感到丈夫有过错;同时也觉得自己对不起索尼娅;她认为自己的财产对尼古拉的选择起了作用,丝毫不能责怪索尼娅,希望自己能喜欢她;但是她不仅没有喜欢索尼娅,反而常常发现自己心里对她有一种恶感,而且无法克服。

有一次她同好朋友娜塔莎谈起了索尼娅和自己对她的不公正。

“你知道吗,”娜塔莎说,“你常读福音书;那里有一段话正好说的是索尼娅。”

“什么?”玛丽亚伯爵夫人惊奇地问。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记得吗?她是那个‘没有的’,因为什么?我不知道;她也许没有私心――我不知道,但是凡是她有的都将被夺走,于是一切都被夺走了。有时我非常可怜她;以前我非常希望尼古拉娶她;但是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事不会实现。她是一朵无实花,你知道吗,就像草莓上的一样。有时我可怜她,而有时我又想,她并不像我们那样感觉到这一点。”

虽然玛丽亚伯爵夫人对娜塔莎讲解说,福音书的这些话应作另一种理解,但是当她看着索尼娅时,她同意娜塔莎所作的解释。确实,索尼娅似乎不为她的处境感到苦恼,并且完全安于做一朵无实花。看来,她珍视的与其说是具体的人,不如说是全家。她像一只猫一样,舍不得离开的不是人,而是这个家。她侍候老伯爵夫人,照看和溺爱孩子们,随时准备为人们做一些她能够做的小事;但是人们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他们对她所做的一切并不那么感激……

童山的庄园重修好了,但是讲究的程度已不能与老公爵在世时相比。

在经济困难时开始盖的房子,都比较简陋。建在原来的石基上的大房子是木质结构的,只在里面进行了粉刷。这房子虽很宽敞,但地板没有油漆,家具只有最简单的硬沙发和圈椅以及自己的木匠用自己的桦木做的桌子和椅子。这大房子里有下房和客房。罗斯托夫家和鲍尔康斯基家的亲戚有时全家坐着各家的十六匹马拉的车,带着几十个仆人到童山来做客,一住就是几个月。此外,一年四次,每逢主人们过命名日和生日,有上百位客人来住一两天。一年的其余时间过着很有规律的生活,各人干各种日常的事情,按时喝茶,吃早餐、午餐和晚餐,食物都是自己家里生产的。

这是在一八二○年十二月五日,冬季圣尼古拉节的前一天。这一年入秋后,娜塔莎就和孩子、丈夫一起住在哥哥家里。其间,皮埃尔像他说的那样,到彼得堡去办特殊的事,说要在那里待三个星期,但是已在那里待了六个多星期了。现在随时都在等待他回来。

十二月五日,在罗斯托夫家做客的,除了别祖霍夫一家外,还有尼古拉的老朋友、退役将军瓦西里・费多罗维奇・杰尼索夫。

六日这一天,是尼古拉过命名日的日子,有许多客人要来,他知道他得脱下紧身外衣,穿上礼服和尖头皮靴,到他新盖的教堂去,然后接受大家的祝贺,请他们吃点心,谈论贵族选举和收成;但是命名日的前一天他认为可以像平常一样地过。在午餐前,尼古拉审查了内侄名下的梁赞的庄园的管理人的账目,写了两封事务性的信,到打谷场、牲口棚和马厩转了一圈。他采取了一些措施以防止明天过建堂节大家喝醉酒,然后回来吃午饭,还没有来得及和妻子单独说几句,便在放了二十套餐具的长桌旁坐下,这时一家人都已坐好了。坐在这里的有母亲以及和她住在一起的别洛娃老太太,有妻子和三个孩子、男女家庭教师、内侄和他的家庭教师、索尼娅、杰尼索夫、娜塔莎、她的三个孩子和他们的女家庭教师,还有在童山养老的老公爵的建筑师米哈依尔・伊万内奇老人。

玛丽亚伯爵夫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尼古拉坐下后不久,她就根据丈夫取下餐巾以及很快推开面前的玻璃杯和酒杯的动作认定他心情不好,他有时就是这样,尤其是干活后直接回来吃饭,在喝汤之前表现得特别明显。玛丽亚伯爵夫人很了解他的这种情绪,当她自己心情好时,她便耐心地等他把汤喝完,然后才和他说话,叫他承认他无缘无故地发火是不对的;但是今天她完全忘记了观察;看到他莫名其妙地生她的气,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很不幸。她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回答了。她又问事情是否一切都很顺利。他听她说话声调不自然,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急忙作了回答。

“我就没有想错,”玛丽亚伯爵夫人想道,“可是他为什么生我的气?”她从他回答的语气中听出他对她不满,发现他不愿意再说下去。她也觉得自己说话不自然;但是忍不住,又提了几个问题。

吃饭时由于杰尼索夫在场,大家说得很热闹,玛丽亚伯爵夫人没有跟丈夫说话。大家离开餐桌来向老伯爵夫人道谢,玛丽亚伯爵夫人伸出手,吻了吻丈夫,问他为什么生她的气。

“你总是胡思乱想;我根本没有想要生气。”他说。

但是总是二字使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他的回答的意思是: 是的,我在生气,但不想说。

尼古拉和妻子很和睦,就连出于嫉妒很希望他们不和的索尼娅和老伯爵夫人也找不出责备的借口;但是他们夫妻之间也有反目的时候;这种情况常在玛丽亚伯爵夫人怀孕时出现。现在她正处于这样的时期。

“喂,先生们和女士们,”尼古拉似乎很快活地大声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他这是故意气她),“我从六点钟起就一直忙乎着。明天又要受罪,今天得休息一会儿。”于是没有再和玛丽亚伯爵夫人说什么,就到小休息室里在沙发上躺下了。

“瞧他总是这样,”玛丽亚伯爵夫人想,“和大家都说话,就是不跟我说。我看见了,看见了他讨厌我。尤其是在我怀孕时。”她朝她那鼓得高高的肚子看了一眼,对着镜子照了照又黄又瘦的苍白的脸,她的那双眼睛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大。

无论是杰尼索夫的喊声和笑声还是娜塔莎的谈话声,尤其是索尼娅向她匆匆投过来的目光,都使她感到不舒服。

玛丽亚伯爵夫人每当发火时,总是第一个找索尼娅的碴儿。

她和客人们一起坐了一会儿,对他们说的话一点也没有听进去,悄悄地到儿童室去了。

孩子们玩着骑着椅子到莫斯科去的游戏,请她参加。她和他们玩了一会儿,但是一直想着丈夫和他无缘无故的发火,心里很苦恼。她站起身来,吃力地踮起脚尖走到小休息室去。

“也许他没有睡着;我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她心里说。大孩子安德留沙学她的样,踮着脚尖跟她出来。玛丽亚伯爵夫人没有发现他。

“亲爱的玛丽,我觉得他好像睡着了;他累了。”索尼娅在大休息室说(玛丽亚伯爵夫人似乎觉得到处都能碰见她)。“最好不要让安德留沙吵醒他。”

玛丽亚伯爵夫人回头一看,看见了背后的安德留沙,觉得索尼娅说得对,但是正因为这样,她涨红了脸,看来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有说出难听的话来。她什么也没有说,为了不照索尼娅的话去做,她做了个手势,叫安德留沙别出声,但仍跟着她,两人走到了门口。索尼娅进了另一扇门。从尼古拉睡的房间里传出了他那均匀的呼吸声,这声音的细微变化玛丽亚伯爵夫人都是很熟悉的。她听着这呼吸声,看着眼前他的平整漂亮的前额、两撇小胡子和整个脸,她常在夜深人静他睡着了的时候久久地注视这张脸。尼古拉突然动了动,咳了一声。在这瞬间安德留沙在门外喊道:

“爸爸,妈妈在这里站着呢。”

玛丽亚伯爵夫人吓得脸色发白,便对儿子做了个手势。孩子不说话了,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可怕的沉默延续了大约一分钟。她知道,尼古拉不喜欢有人吵醒他。突然从门里又传出了干咳和动作的声音,听见尼古拉不高兴地说道:

“不让人安静一会儿。玛丽,是你?你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我只是来看看,我没有发现……对不起……”

尼古拉咳嗽了一声,不说话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离开门口,带孩子到儿童室去。五分钟后,受父亲特别宠爱的三岁的黑眼睛的小娜塔莎听哥哥说爸爸在休息室睡觉,便背着母亲跑到父亲这里来。这个黑眼睛的小姑娘大胆地咯吱一声打开门,胖胖圆圆的小脚迈着有力的步子走到沙发旁边,仔细看了看父亲背朝她躺着的姿势,踮起脚,吻了吻父亲的那只枕在脑袋底下的手。尼古拉面带怜爱的微笑转过身来。

“娜塔莎,娜塔莎!”从门外传来玛丽亚伯爵夫人惊恐的低语声,“爸爸要睡觉。”

“不,妈妈,他不想睡了,”小娜塔莎蛮有理地回答,“他在笑呢。”

尼古拉垂下双腿,从沙发上起来,抱起女儿。

“玛莎,进来。”他对妻子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进了房间,在丈夫身旁坐下。

“我没有发现安德留沙跟着我跑来了,”她怯生生地说,“我不过是……”

尼古拉一只手抱住女儿,朝妻子看了一眼,发现她脸上负疚的神色,便用另一只手搂住她,吻了吻她的头发。

“可以亲亲妈妈吗?”他问娜塔莎。

娜塔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再亲一下。”她用命令的手势指着尼古拉吻过的地方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我心情不好。”尼古拉看出妻子心里有这样的问题,便回答道。

“当你这个样子时,你想象不出我心里感到多么的难过和孤独。我一直觉得……”

“玛丽,够了,别说蠢话了。你这样说怎么不觉得害臊。”他高兴地说。

“我觉得,我长得这样难看,你不可能爱我……总是……而现在……又这个样子……”

“唉,你真可笑!一个人不是因为漂亮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漂亮。只有玛尔维娜之类的女人才因为她们漂亮而受人喜爱;要是有人问我爱不爱我的妻子?我可以说我不爱,而是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可是你不在时,或者当我们之间发生不和时,我就坐立不安,什么也干不下去。又譬如说你问,我爱我的手指头吗?我可以说我不爱,可是你割一下试试……”

“不,我不会这样,不过我明白。这么说,你不生我的气?”

“非常生气。”他面带微笑说,站起身来,理了理头发,开始在房间踱步。

“你知道,玛丽,我想什么来着?”现在两人已经和解了,他立刻在妻子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没有问她是否想听;他觉得听不听无所谓。他认为他要是出现一个想法,她想必也那么想。他对她说,他想留皮埃尔在他们这里住到开春再走。

玛丽亚伯爵夫人听完他的话,发表了意见,也开始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想的是孩子们的事。

“现在已可看出她像个女人了。”她指着娜塔莎用法语说。“你们常常责备我们女人缺乏逻辑性。她就表现了我们的逻辑。我说爸爸想睡觉,她却说,不,爸爸在笑。她说得对。”玛丽亚伯爵夫人面带幸福的微笑说。

“对,对!”尼古拉用他有力的手高高托起女儿,把她放在自己肩膀上,抓住她的小腿,扛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起来。父女俩的脸上都傻乎乎地露出了同样的幸福的神情。

“你知道,你也许有偏心眼儿。你太宠她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用法语低声说。

“是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竭力不表现出来……”

这时从门廊和前厅里传来了滑轮声和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是什么人到了的声音。

“有人来了。”

“我相信这是皮埃尔。我去看一下。”玛丽亚伯爵夫人说着出了房间。

她出去后,尼古拉扛着女儿在房间里快步兜圈子。他喘着气,很快把开心地笑着的女儿放下来,把她搂在怀里。她蹦蹦跳跳地走,使他觉得好像在跳舞,于是他看着孩子幸福的小圆脸心里想,当他老了时,像去世的父亲当年带着女儿跳丹尼尔・库珀舞一样带着她去跳马祖尔卡舞,她会是个什么样子。

“是他,是他,尼古拉。”几分钟后玛丽亚伯爵夫人回到房间里说。“现在我们的娜塔莎可活跃起来了。你该看一看她的那个高兴劲儿,听一听皮埃尔逾期不归挨的数落。咱们快点去,这就去!你们也该分开一会儿了。”她看着紧偎着父亲的孩子微笑着说。尼古拉牵着女儿的手出去了。

玛丽亚伯爵夫人留在休息室里。

“我永远、永远也不会相信,”她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我会这样的幸福。”她容光焕发,眉开眼笑;但是与此同时她又叹了一口气,她的深沉的目光里露出了淡淡的忧愁。仿佛这时除了她感受到的幸福外,她不禁又想到另一种在这生活中无法得到的幸福。

(张捷译 )

注释:

① 圣尼古拉节有冬季、夏季之分,冬季圣尼古拉节如上所述为十二月六日,夏季圣尼古拉节为五月九日。

【赏析】

毫无疑问,《战争与和平》是部伟大的作品。它的雄伟壮丽、浩淼阔大,它的包罗万象、别开生面,它的细腻感人、青春明丽,处处显示着它的力量和魅力,读来无比畅快而又引人遐思。

《战争与和平》里的许多事件都相当简单、普通。除了战争,就是我们读来十分亲切的家庭生活中的日常事件: 亲人之间的谈话、节日庆祝活动、跳舞、玩牌、狩猎、离别和重逢等等。这些普通的事件在托尔斯泰的笔下却显示出特有的叙述性的力量。

打动我们的正是它清晰的形式和浑然一体的组接。《战争与和平》中大大小小的几百个人物都能实实在在地挺立着,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一般的小说,读者的兴趣只集中在几个主要人物身上。在《战争与和平》中,每一个人物,即使是次要的人物,也都是他自己序列中的主人公。小说中,无穷无尽的人物世界也都服从于一种投射在整个作品中的纵向聚合结构。因此,《战争与和平》的读者需要把注意力分给更多的人物。在将一组事件过渡到另一组事件、一批人物过渡到另一批人物的过程中,托尔斯泰处理得相当自然、巧妙,使得读者仿佛只是在跟踪一条单独的叙述线条来进行阅读。

托尔斯泰宏观地把握了小说的进程和故事的发展。可以说《战争与和平》对19世纪初叶俄国的政治、军事和社会生活作了全面的反映。在政治和军事上,托尔斯泰把表现的重心放在了1812年的俄国卫国战争上。在表现社会生活上,他着重描写了四大家族中年轻成员的变化和探索。

在描写各大战役时,托尔斯泰不是描写战争的全部,而是偏重于描写历史事件对小说中人物所产生的影响。写申・格拉本战役更多的是描写战争给安德烈留下的虚无和破灭的印象;而奥斯特里兹战役的描写则主要是想表现它对尼古拉的影响;写沙皇在莫斯科的出现,是描写它引发了别佳参军的情绪;写法军入侵时人们的反应,是为了更好地反映娜塔莎在感情上的波动。

托尔斯泰能够很好地渲染各种气氛。比如,罗斯托夫家温馨的家庭气氛;军队医院里死寂、腐烂的气氛……进入各种气氛里的人们,或是从一种气氛转入另一种气氛里的人物,必然会受到这些气氛的影响。安德烈在罗斯托夫家充溢着爱的气氛里闻到了自己内心的爱情气味,尼古拉在军队医院里意识到了战争的另一种消极的意味,而我们读者也随着这些人物的活动经受着各种气氛的影响。

就叙事节奏而言,《战争与和平》的叙事显然是以一种迂缓的步调展开的。它里面并没有猛烈的情节转折,而是大致沿着人物的日常生活的轨道进行着。但是,沿着这条轨道托尔斯泰却能随时随地地创造出那些带着内在的精神必然性、从人物所处的具体发展阶段中产生的场面和细节。在《战争与和平》中,场面和细节的叙述力量不可小觑。虽然看起来场面和细节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然而它们彼此息息相关,为结构提供了媒介。比如,在波罗金诺战役之后的伤病员帐篷中,医生的工作服和双手上沾满了鲜血。所以,他“用一只手的大拇指和小指捏着雪茄,这样可以避免让它沾上血”。从手指的这一状态我们可以看到,可怕的工作仍将继续着。军医已经对伤口和鲜血无动于衷和麻木了。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处境和状况。他们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愿望了,有的只是疲倦。他们需要的只是一支香烟,来借以解乏。所有这些复杂的内心活动都集中在这么一个细小的躯体细节中。从这句捏拿香烟的姿势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漫长而惨烈的战役,士兵们渴望胜利、渴望回家的心情,后方的亲人们、爱人们焦急盼望的眼神,战后废墟里彻夜不息的呜咽声……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不断地使用比较、对照的方式来结构全书。正如克里斯琴认为的那样:“它的构成原则是: 根据其对立面来考虑人物和现象,然后,再设计这些对立人物之间的相辅相成的关系。”托尔斯泰总是把一个人物和另一个人物加以对照,或是将一组人物与另一组人物加以对比。在《战争与和平》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拿破仑和库图佐夫的对比,皮埃尔和安德烈以及尼古拉之间的对照。通过对比,人物的个性特质得到了更大程度的彰显,留给读者的印象更深刻。

在《战争与和平》中最突出的对照出现在农民与社会上等人之间。农民卡拉塔耶夫强烈的道德观念与有身分、有地位人士的肤浅和虚伪互相对照的描写对托尔斯泰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像托尔斯泰这样一些“中上阶层所以意欲协助贫苦,不但出乎怜悯,而且是由于良心不安、自觉罪过。他们惭于自己之社会地位与富裕,渴想为他们赎过。他们不但有这种报答社会的作风而且深望有‘纯洁’的生活”。因此,不断走向极端的他们“创造了一个神话。都把农民当作理想人物,具有和善、智慧与忍耐的种种美德”。(马克・斯洛宁《现代俄国文学史》,汤新楣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页)可以说,“到民间去”的民粹主义情怀是那个时代的世纪情怀。在这种情怀的影响下,不但在这部小说中呈现着这种对照,在托尔斯泰的其他作品中也都或多或少地处在这种影响之下。反过来,这些作品中的这种思想又成就了所谓的“托尔斯泰式”的哲学或宗教。

《战争与和平》以其描写的广度、思想的高度和“史诗基因”不仅获得了辉煌的成就,而且使得“史诗”这一一度式微的文体在另一片文学土壤上得以重生,开始另一段“生命旅程”。因此,托马斯・曼认为:“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艺术家,像托尔斯泰那样,身上所存在的荷马的不朽的史诗因素那么强烈。他的创作中栖息着一种史诗的天然伟力,它的雄伟浑朴和像大海那样均匀地呼吸的节奏,它那沁人心脾的强烈的清新气息和辛辣的风味,不朽的健康,不朽的现实主义。”这就是荷马的素质: 故事绵延不绝、艺术与自然合而为一、纯真的健康、宏伟的真实。《战争与和平》里具有历史波澜壮阔的广度,一种蕴蓄生命的起始和根源的宽度和阔大雄伟的旋律,以及不息的生命力。可以说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超越了小说的限制,完成了小说的史诗性任务。

小说中不断地有流淌着的思想在交汇着。它们常常将读者带入不同的思想入口,和主人公们一起挣扎、一起思索。小说中不断地有通向外部世界的门户。即使是小说的结尾,其实也并没有结束的意向: 它是在一个新的文学生命刚刚展开――安德烈的儿子思想开始萌动的时候结束的。

在小说的尾声中,许多永恒的形象所代表的价值尺度变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显了。其中,以尼古拉为代表的“有根者”,和以皮埃尔为代表的“探索者”的形象尤为突出。灵魂的代言人为了探索人生的正道,为了探询灵魂的出口可以随时准备放弃一切。皮埃尔和安德烈在精神的十字路口不停地做着抉择,也走过弯路。但他们的那种追寻真、善、美的内心火焰却从未停止和懈怠过。即使是在生命垂危的最后关头,安德烈仍然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即使有了幸福的家庭生活之后,皮埃尔也仍在继续着他的精神追求,哪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这诚然是令人感动的。

而另一群最后趋向于平凡家庭生活的人们,我们觉得他们更加亲切,毕竟这是凡人的选择,这是凡人对生活的最终回应。《战争与和平》中四大家族的家长们延续着原来的宗法制的生活方式,而他们后代的绝大多数则依然沿袭着他们祖辈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当尼古拉最后说出――“为了他人的幸福这一套,全是胡思乱想和娘儿们的瞎扯。我要的只是不让我们的儿女们去要饭;要在我活着的时候整顿好我们的家业,就这些”,我们看到了“有根者”的宗法制思想在尾声里的全面包围。即使是娜塔莎也突然从天真无瑕的女孩变成了眼里只有家庭生活的女人:“她脸上已看不出以前的那种赋予她以迷人的魅力的、不停地燃烧着的青春活力的火焰了。现在常常只能看到她的脸和身体,而心灵完全看不见了。”虽然最后那个可爱的女孩不见了,这令绝大多数的读者很是失望,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托尔斯泰自始至终对人们的物质生活都是给予正面表现的。

有评论家说过:“伟大作家的伟大之处恰恰是在于,时间非但奈何不了他们,反而会使他们历久弥新: 每一个新的世纪都会根据自己的形象和方式赋予他们新的躯体、新的灵魂。”对于每个民族来说,这些伟大的作家是同时代的人,甚至还是未来的信使。因此,托尔斯泰仍然活着。他就在我们的前方,时而又在我们的后面。他引领着我们在时空中穿梭。托尔斯泰依旧在我们的心中爱着、思索着、矛盾着,犹如我们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陈静洁)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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