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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俄国]列夫・托尔斯泰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贵妇人安娜・ 卡列尼娜在火车上遇见风流倜傥的贵族青年伏伦斯基,激起了久久压抑在心底的爱的渴望。后来,她顶着上流社会流言蜚语的压力,公开追求自己认定的爱情,毅然与伏伦斯基同居。可是,安娜的身为高官的丈夫卡列宁拒绝与她离婚,再加上伏伦斯基对她的逐渐厌倦和变心,安娜终于忍受不了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给她带来的种种痛苦的折磨,遂寻求最后的解脱――卧轨自杀。

【作品选录】

十八

伏伦斯基跟着列车员朝车厢里走去。他在门口站下来,给一位下车的太太让路。伏伦斯基凭着社交界人素有的眼力,只对这位太太的外貌瞥了一眼,就断定她是上流社会的人。他道了一声歉,就要朝车厢里走去,可是觉得还需要再看她一眼,不是因为她长得很美,不是因为她的整个身姿所显露出来的妩媚和优雅的风韵,而是因为经过他身边时,她那可爱的脸的表情中有一种特别温柔、特别亲切的意味儿。当他回头看的时候,她也转过头来。她那一双明亮的、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乌黑的灰眼睛亲切而留神地注视着他,像是在认他,接着又立刻转向走来的人群,像是要寻找什么人。在这短短的一瞥中,伏伦斯基发现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闪现在她的脸上,荡漾在她那明亮的眼睛和弯了弯朱唇的微微一笑中。仿佛在她身上有太多的青春活力,以至于由不得她自己,忽而从明亮的目光中,忽而从微笑中流露出来。她有意收敛起眼睛里的光彩,但那光彩却不听她的,又在微微一笑中迸射出来。

伏伦斯基走进车厢。他的母亲是一个黑眼睛、鬈头发的干瘦老太太。她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儿子,那薄薄的嘴唇微微笑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提包交给侍女,把一只又干又小的手伸给儿子,接着又托起儿子的头,在他的脸上吻了吻。

“收到电报了吗?你好吗?感谢上帝。”

“您一路上好吗?”儿子说着,在她旁边坐下来,情不自禁地倾听着门外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他刚才在门口遇到的那位太太在说话。

“我还是不同意您的话。”那位太太说。

“这是彼得堡的看法,夫人。”

“不是彼得堡的看法,只是女人家的看法。”她回答说。

“好吧,夫人,让我吻吻您的手吧。”

“再见,伊凡・彼得罗维奇。哦,您去看看,我哥哥来了没有,叫他到我这儿来,”那位太太在门口说过这话,又走进车厢里来。

“怎么样,您找到哥哥了吗?”伏伦斯基伯爵夫人问那位太太。

伏伦斯基恍然大悟,这就是卡列宁夫人。

“令兄就在这儿,”他说着,站了起来,“真对不起,我刚才没认出您来,而且咱们见面时间太短了,”伏伦斯基一面说,一面鞠躬,“所以您想必也不记得我了。”

“哦,不,”她说,“我可以说是很了解您了,因为我和令堂一路上谈的都是您的事呢,”她说着,终于让按捺不住的青春活力从微笑中流露出来,“可是我还没见到哥哥呢。”

“你去把他叫来,阿历克赛。”老伯爵夫人说。

伏伦斯基走到站台上,喊道:

“奥布朗斯基!这儿来!”

可是卡列宁夫人却没有等哥哥,一看到他,就迈着矫健而轻盈的步子走出车厢。等哥哥一走到她跟前,她立即用左臂搂住哥哥的脖子,迅速地把他拉过来,使劲儿吻了吻,那动作的利落和优美使伏伦斯基感到惊愕。伏伦斯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等他想起母亲在等他,就又走进车厢里。

“她挺可爱,不是吗?”伯爵夫人说起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跟我坐在一起,我也很高兴。我跟她谈了一路。哦,你呢,我听说……你的高尚的爱情一直还是连连不断呢。这更好,我的好孩子,这更好。”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妈妈,”儿子冷冷地回答说,“好啦,妈妈,咱们走吧。”

卡列宁夫人又走进车厢,来向伯爵夫人告别。

“这不是,伯爵夫人,您见到儿子了,我也见到哥哥了,”她快活地说,“我的事儿也全讲完了;再也没什么可讲的了。”

“才不是呢,”伯爵夫人拉住她的手说,“我跟您在一起,就是把天下走遍,也不会觉得寂寞。有一些可爱的女子,跟她们谈话也觉得愉快,相对无言也觉得愉快,您就是这样的一个。您也不必为您的儿子操心: 总不能一辈子不离开呀。”

卡列宁夫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子挺得格外直,她的眼睛在笑着。

“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哩,”伯爵夫人向儿子解释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这一次把儿子留在家里,老是不放心。”

“是啊,我和伯爵夫人一直在谈哩,我谈我的儿子,她谈她的儿子。”卡列宁夫人说。她的脸上又浮起微笑,很亲切的笑,是对他的。

“大概这使您感到很厌烦了,”他毫不怠慢,立即接过她抛给他的风情之球,说道。可是她不愿意继续用这种腔调说下去,就又对老夫人说:

“非常感谢您。我都不觉得,昨天一天就过去了。再见吧,老夫人。”

“再见,我的好朋友,”老夫人回答说,“让我吻吻您漂亮的脸蛋儿吧。我索性倚老卖老,直截了当地说一句: 我简直爱上您了。”

尽管这是老一套的恭维话,卡列宁夫人却信以为真,而且因此十分高兴。她的脸红了红,就微微弯下身子,把脸凑到老夫人的嘴唇上,然后又直起身子,带着荡漾在唇边和眼角的那种微笑,把手伸给伏伦斯基。他握了握她伸给他的纤手,她也紧紧握住他的手,并且大胆地摇晃了几下,他因为这样带劲儿的握手感到非常高兴,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儿。她快步走了出去。她身躯相当丰满,走起路来却出奇地轻盈。

“太可爱了。”老夫人说。

她的儿子也在这样想。他目送着她,直到她那婀娜的身姿看不见为止;他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他从窗口看到她走到哥哥跟前,挽住他的手,很起劲地对他说起话来,显然说的是跟他伏伦斯基完全不相干的事,这使他感到懊丧。

“哦,妈妈,您身体一直很好吗?”他又向母亲问了一遍。

“一直很好,非常好。亚历山大很逗人喜欢。玛丽雅也长得很好看。她挺好玩儿。”

于是她又说起她最关心的事,也就是孙子的洗礼,她就是为这事上彼得堡去的。她还说起皇上对大儿子的特殊恩宠。

“那不是,拉夫伦季也来了,”伏伦斯基望着窗外说,“如果没有别的事,咱们现在可以走了。”

跟随老夫人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报告说,一切都收拾好了,于是老夫人站起来,准备走。

“咱们走吧,这会儿人少了。”伏伦斯基说。

侍女拿起提包,抱起小狗,管家和搬运夫拿起另外几件行李。伏伦斯基挽起母亲的胳膊;可是,在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几个人带着惊恐的神色从他们身边跑过。站长也戴着他那颜色与众不同的制帽跑过去。显然是出了什么意外事儿。许多人离开火车向后跑去。

“怎么啦?……怎么啦?……在哪儿?……撞上了!……压死了!……”走过的人纷纷传说着。

奥布朗斯基和妹妹手挽着手,也带着惶恐的神色走了回来,在车厢门口站住,避开拥挤的人群。

太太们又进了车厢,伏伦斯基和奥布朗斯基就跟着人群去了解车祸的详情。

一名看道工,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因为天太冷把头都裹起来,没有听见火车倒车,被压死了。

伏伦斯基和奥布朗斯基还没有回来,两位夫人就从老管家嘴里听到了车祸详情。

奥布朗斯基和伏伦斯基都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奥布朗斯基显然非常难过。他皱着眉头,好像就要哭出来。

“哎呀,好可怕呀! 哎呀,安娜,你可是不能看! 哎呀,好可怕呀!”他不住地说。

伏伦斯基没有说话,他那漂亮的脸很严肃,但十分平静。

“哎呀,老夫人,您真不能看,”奥布朗斯基说,“他老婆也来了……她那样子真可怕……她一头扑到尸体上。听说,家里有一大帮人,全靠他一个人养活呢。真可怕呀!”

“能不能为她想点儿什么办法?”卡列宁夫人焦灼不安地小声说。

伏伦斯基朝她看了看,就立即走出车厢。

“我一下子就回来,妈妈。”他在门口回过头说了一句。

几分钟之后,他回来的时候,奥布朗斯基已经在和老夫人谈那个新来的歌星了,老夫人一面焦急地望着门口,等着儿子。

“现在咱们走吧。”伏伦斯基一进来,就说。

他们一起下了车。伏伦斯基和母亲走在前面。卡列宁夫人和哥哥走在后面。在车站出口处,站长追了上来,走到伏伦斯基跟前。

“您交给副站长两百卢布,请问,您这是给谁的?”

“给那个寡妇,”伏伦斯基耸耸肩膀说,“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问的。”

“是您给的吗?”奥布朗斯基在后面叫道。他紧紧攥了攥妹妹的手,又补充说:“太好了,太好了!他这人真是好极了,不是吗?再见吧,老夫人。”

于是他和妹妹站了下来,找她的侍女。

他们出站的时候,伏伦斯基家的马车已经走了。从站里出来的人还在纷纷议论刚才出的事儿。

“死得好惨呀!”一位先生从旁边走过,说,“听说,轧成了两截。”

“我看,恰恰相反,这样死最轻松,一眨眼就过去了。”另一个人说。

“这种事儿怎么不设法提防呀。”还有一个人说。

卡列宁夫人坐上马车,奥布朗斯基惊愕地看到她的嘴唇在哆嗦,看到她使劲儿憋着眼泪。

“您怎么啦,安娜?”等他们走出几百丈之后,他问道。

“这是不祥之兆呀。”她说。

“胡说什么!”奥布朗斯基说,“你来了,这就是最要紧的。你真想象不到,我对你抱多大的希望。”

“你早就认识伏伦斯基了吗?”她问道。

“是的。你可知道,我们希望他和吉娣结婚呢。”

“是吗?”安娜小声说。“哦,现在咱们来谈谈你的事吧,”她又说,并且甩了甩头,就好像要甩掉多余的、碍事的东西似的,“就谈谈你的事吧。我一接到你的信,就来了。”

“是啊,全指望你呢。”奥布朗斯基说。

“那你就原原本本地对我说说吧。”

奥布朗斯基就说了起来。

马车来到家门口,奥布朗斯基扶妹妹下了车,叹了一口气,握了握她的手,自己就到衙门里去了。

二十二

当吉娣和母亲登上灯火通明、摆满鲜花、站满扑了香粉、身穿红色长袍的仆人的宽大楼梯时,舞会刚刚开始。大厅里传出像蜂房里那样均匀的沙沙的动作声。当她们站在摆满盆花的楼梯平台上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和衣服时,大厅里传出小提琴那小心翼翼的清楚的声音,乐队开始演奏第一支华尔兹了。一个浑身香水气味、对着另一面镜子理了理白色鬈发的穿便服小老头儿,在楼梯上碰到她们,显然因为很欣赏他不认识的吉娣,给她们让了路。一个没有胡子的青年,也就是谢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为活宝贝儿的上流社会青年,穿着领口特别大的背心,一面走一面理着雪白的领带,向她们鞠了一个躬,走过去之后,又回来请吉娣跳卡德里尔舞。第一圈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伏伦斯基,所以她只能答应同那位青年跳第二圈。一位军官正在扣手套上的扣子,在门口让了路,一面捋着小胡子,一面欣赏玫瑰一般的吉娣。

尽管吉娣在服饰、发式和准备参加舞会的各方面都费了不少心思,花了很多功夫,可是她现在穿着色彩斑斓的网纱连衣裙和玫瑰色衬裙那么雍容、那么飘洒地步入舞厅,仿佛这一切花结、花边和服装上的一切饰物都没有花费过她和她家里人一分钟工夫,仿佛她生来就带着这网纱、花边和高高的头发,头发上还长着一朵带两片叶子的玫瑰花。

就要进入舞厅的时候,老公爵夫人想给她抻抻卷起来的腰带,吉娣微微闪了闪身子,躲开了。她觉得,她身上的一切自然是非常好看、非常优美的,一点也用不着整理了。

这是吉娣最幸福的一天。她的连衣裙没有一处不合身,花边披肩一点不往下溜,花结不皱也不脱落,粉红色高跟鞋一点不夹脚,穿着非常舒服,浓密的淡黄色假髻贴在她那小小的头上,就像自己的头发一样。长手套上的三个扣子都扣得好好的,没有松开,那手套裹住她的手,并没有改变手的模样。那系着肖像颈饰的黑丝绒绦带,特别温柔地绕着她的脖子。这丝绒绦带很有魅力,吉娣在家里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脖子的时候,就觉得这丝绒绦带在说话呢。别的方面也许都还有可斟酌之处,这丝绒绦带却肯定是迷人的。吉娣在这舞厅里朝镜子里的丝绒绦带看了一眼,也不由地笑了。看着那裸露的肩膀和手臂,就像碰到大理石一样感到凉丝丝的,这是她特别喜欢的一种感觉。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朱唇也因为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不能不笑。她还没有走进舞厅,还没有走到那一群周身都是网纱、缎带、花边和鲜花,在等待着邀舞的妇女跟前(吉娣从来没有在这群妇女中停留过),就有人来请她跳华尔兹舞,而且来邀请的正是最出色的舞伴、舞蹈明星、著名舞蹈教练、舞会主持人、身材匀称的已婚美男子耶戈鲁什卡・科尔松斯基。他和巴宁伯爵夫人跳过第一圈华尔兹,刚刚把她放开,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兵马,也就是几对开始跳舞的男女,一看到进来的吉娣,就迈着舞蹈教练特有的那种潇洒的快步来到她面前,鞠了一躬,也不问她是不是愿意,就伸出手去搂她的纤腰。她回了一下头,看把扇子交给谁,女主人就笑眯眯地把扇子接了过去。

“您准时来到,太好了,”他搂住她的腰,对她说,“要不然迟到可是一种坏作风。”

她弯起左臂,搭到他的肩上,于是她那一双穿着粉红色皮鞋的纤足就随着音乐的节拍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轻盈而匀和地转动起来。

“跟您跳华尔兹一点不费力,”在跳华尔兹开头的慢步舞时,他对她说,“好极了,多么轻快,多么利落。”他几乎对所有的好舞伴都是这样说的。

她听到他的称赞,笑了笑,继续从他的肩头上打量着整个舞厅。她不像那初次抛头露面的姑娘,舞厅里所有的脸融合成一个仙境般的景象;她也不像那些跑腻了舞场的姑娘,觉得舞厅里所有的脸都熟悉得令人生厌。她介乎二者之间: 她是很兴奋的,同时也相当镇定,能够观察舞厅里的一切。她看到舞厅的左边角落里聚集着交际界的精华。那儿有袒露到不能再露的美人儿、科尔松斯基的妻子丽蒂,有女主人,有秃顶油光锃亮的克利文,交际界精华汇集之处,往往他都要在场;许多小伙子朝那边望着,却不敢走过去;吉娣也看到司基瓦在那儿,接着就看到穿着黑丝绒连衣裙的安娜那优美的身段和头部。他也在那儿。自从拒绝列文求婚的那天晚上以后,吉娣就没有看见过他。她的敏锐的眼睛一下子就认出他来,甚至发觉他在看她呢。

“怎么样,再来一圈吧?您不累吗?”科尔松斯基轻轻喘了几口粗气,说。

“不了,谢谢。”

“把您送到哪儿去呀?”

“好像卡列宁夫人在这儿……请把我送到她那儿去吧。”

“遵命。”

于是科尔松斯基渐渐放慢脚步,跳着华尔兹径直向左边角落里的人群移动,一面嘴里说着:“对不起,太太们,对不起,对不起,太太们。”一面在花边、网纱、缎带的海洋中旋转着,连一根羽毛也没有挂到;他把自己的舞伴急剧地旋转了一圈,转得她那穿着绣花长统丝袜的玉腿露了出来,她的长裙像扇子一样展了开来,蒙住了克利文的膝盖。科尔松斯基鞠了一个躬,挺了挺敞开的胸膛,就伸出手想把她搀到安娜跟前去。吉娣红了红脸,把裙裾从克利文的膝盖上拉下来。她多少有些头晕,向周围扫了一眼,寻找安娜。安娜没有像吉娣一心希望的那样穿紫色衣裳,却穿了一件黑丝绒敞胸连衣裙,露出她那像老象牙一样光润丰满的肩膀和胸脯,以及圆圆的胳膊和纤手。她的连衣裙镶的都是威尼斯花边。她的头上,在她那没有掺假发的一头黑发中,有小小的一束紫罗兰,在白色花边之间的黑腰带上也有这样的一束。她的发式并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是那老是在脑后和鬓边翘着的一圈圈任性的鬈发,这为她更增添了几分风韵。在那光润而丰腴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

吉娣每次看到安娜,都爱慕她,并且想象她一定会穿紫色衣裳,可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衣裳,吉娣才觉得以前没有充分领略她的真正魅力。现在看到了她这副出人意料的新模样。吉娣现在才明白,安娜不能穿紫衣裳,她的魅力就在于她这个人总是比服饰更突出,服饰在她身上从来就不引人注目。这件镶着华丽花边的黑色连衣裙就不显眼,这不过是一个镜框,引人注目的只是她这个人: 雍容,潇洒,优雅,同时又快快活活,生气勃勃。

她站在那里,一如往常,身子挺得特别直,吉娣走到这一堆人跟前时,她正微微偏着头同男主人说话。

“不,我不想说什么责备的话,”她就什么事情回答他说,“虽然我无法理解,”她又耸耸肩膀说。接着她立刻带着亲切的、有保护意味的笑容转身和吉娣打招呼。她用女性特有的目光匆匆扫视了一下吉娣的服饰,便用头做了一个极其轻微、但是吉娣能领会的赞赏动作,表示赞赏她的服饰和美丽。“你们也跳到这边厅里来啦。”她说了一句。

“这是我最可靠的舞伴之一。”科尔松斯基说着,向他还没有见过的安娜鞠了一躬。“公爵小姐为舞会增添不少欢乐和光彩呢。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跳一圈华尔兹吧。”他弯着腰说。

“你们认识吗?”主人问道。

“我们跟谁不认识呀?我和贱内就像一对白狼,人人都认识我们,”科尔松斯基回答说,“跳一圈华尔兹吧,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

“要是能不跳的话,我就不跳。”安娜说。

“今天不跳可是不行。”科尔松斯基回答说。

这时伏伦斯基走了过来。

“好的,如果今天不跳不行的话,那咱们就来吧。”她说着,也没有理会伏伦斯基的鞠躬,很快地把手搭在科尔松斯基的肩上。

“为什么她不满意他呢?”吉娣发现安娜有意不理睬伏伦斯基的鞠躬,心里想道。伏伦斯基走到吉娣面前,提起请她跳第一圈卡德里尔舞的事,并且因为这几天没有机会去看她表示歉意。吉娣一面欣赏安娜的舞姿,一面听他说话。她等着他请她跳华尔兹,可是他没有邀请她,因此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红了红,这才急忙请她跳华尔兹,可是他刚刚搂住她的细腰,只迈出第一步,音乐就突然停了。吉娣看了看他那跟她挨得很近的脸,她这含情脉脉的一瞥却没有得到他的回报,后来过了好几年,还常常觉得心里刺痛,觉得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对不起,对不起! 跳华尔兹,华尔兹!”科尔松斯基在大厅的另一头喊道,并且立即搂住身边的一位小姐,跳了起来。

(力冈译)

注释:

① 安娜的全名是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卡列尼娜。卡列尼娜是随丈夫卡列宁姓,也就是卡列宁夫人之意。

【赏析】

1873年至1877年,托尔斯泰完成了著名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作家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正是俄国社会急剧变化的时期,即农奴制已经废除,迅速发展的资本主义正在取代封建主义的过渡时期。日益尖锐的阶级矛盾,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运动的高涨,这一切都加强了托尔斯泰对周围事物的注意力,加深了他对人民生活的关心与同情。因此,从这部作品开始,托尔斯泰对地主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成分逐渐加强,同时,他阶级调和和宿命论的思想也有所增长,世界观中的矛盾也更加尖锐了。

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作者描写了农奴制改革后的广阔的社会生活和错综复杂的矛盾,形象地反映了“一切都颠倒过来,而且刚在开始形成”的时代的特点。作品中提出了许多重大的问题,包括婚姻问题、家庭问题、道德问题、经济问题、政治问题、美学问题、哲学问题,以及宗教问题等等。

一般认为,《安娜・卡列尼娜》有两条线索,事实上作品存在着三条线索,写了三个家庭的生活。这从《安娜・卡列尼娜》的创作过程和作家所留下来的七份稿样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稿中只有一个家庭,即放浪自己生活的女主人公的家庭;第二稿也一样,只有一个家庭出现,女主人公的原名叫普希金娜,作家对她是持谴责态度的,而卡列宁是被肯定的、值得同情的人物;第三稿出现列文和吉娣的家庭;至第五稿又出现奥布朗斯基和杜丽的家庭;第六稿完成第一部;第七稿完成第二部。

从这个复杂的过程看,作品的社会内容不断扩展、丰富,情节结构也不断变化,人物频繁地更换,人物性格的侧重点也在变化,姓名也有所改变,最后形成三个家庭悲剧的构思。

卡列宁和安娜的家庭悲剧是托尔斯泰描写的中心,这个家庭中发生的故事是作品的主要情节,其中安娜又是最主要的人物。通过这个家庭的悲剧,作家表现出极为丰富的社会内容,塑造出极为动人的性格。

作家作为比照写出的第二个家庭是奥布朗斯基和杜丽的家庭。这是一个常见的平淡的家庭。这个家庭与任何社会理想都无缘,丈夫没有社会理想,是个地道的花花公子,一个浅薄的享乐主义者;妻子虽有一般的家庭观念,但无力实现它。这个家庭中发生的悲剧其实是一出不是悲剧的悲剧,虽没有发生悲惨的事件,但整个家庭都浸透着一种无名的悲哀。

第三个家庭即列文和吉娣的家庭,它在三个家庭中可以说是比较幸福的一个,但作家通过列文的精神探索提出了重大的社会问题。这个似乎在家庭生活中得到幸福的人,其实深陷精神危机,多次濒临自杀的边缘。

从人物角度看,这部小说有两个中心人物: 安娜和列文。

安娜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不幸的: 少女时代从未体验过真正的爱情生活,由抚养她的姑母作主,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彼得堡高官卡列宁。卡列宁冷酷、虚伪,只知道追求功名和荣誉,把妻子看作自己的附属品。安娜和他在一起,没有产生过真正的爱情。她在一直压制自己对爱情的渴望的情况下,遇上了一个热烈追求自己,而且自己也爱他的伏伦斯基,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和伏伦斯基同居。安娜的行为,受到上流社会的鄙视。安娜既受到上流社会的强大压力,又感到伏伦斯基对她的感情日渐冷淡,在极端痛苦和失望中,她走上绝路,卧轨自杀。

安娜的悲剧首先是一个社会性悲剧。从社会性矛盾冲突中去描绘安娜的形象,是托尔斯泰的基本思路。上流社会肮脏腐败,充满着虚伪,没有真诚和自由,没有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当安娜公开地以自己的行为向上流社会表明她有爱的权利时,她就不再是上流社会的宠儿而是它的异己了,她就成为整个上流社会诽谤、攻击甚至毁灭的对象了。卡列宁是一架“官僚机器”,使他最感痛苦的并不是妻子的不贞,而是安娜不肯把这种不贞的行为掩饰起来,从而损害了他的名誉,影响了他的仕途。安娜追求爱情的自由是早期资产阶级个性解放的反映。卡列宁代表的是反动的官僚贵族,他维护的是封建道德和旧秩序,安娜与他的冲突不是一般夫妇之间的不和,而是资产阶级个性解放与虚伪的封建道德的矛盾,是资产阶级民主要求与封建制度的矛盾。托尔斯泰通过安娜的悲剧对当时俄国的黑暗现实作了愤怒的抗议和严厉的批判。他指出黑暗的反动势力扼杀了安娜个性解放的要求,并残酷地逼着她走上卧轨自杀的道路。安娜临死前发出的“这全是虚伪,全是谎言话,全是罪行”的控诉,是对整个贵族资产阶级社会所下的判词。不过,我们还应该看到,作家对安娜的态度是双重的: 一方面他为安娜的悲剧鸣不平,认为有罪的不是安娜,而是迫害安娜的旧制度。另一方面托尔斯泰又谴责安娜。他用旧的道德原则来解释安娜悲剧的主观原因。他认为在上流社会面前安娜是无罪的,但在“永恒”的道德面前是有罪的。他说安娜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为情欲所支配,违背了“爱的宗教”,她应受到上帝的惩罚。这就是作品中安娜痛苦和矛盾的另一个根源。这也明显地反映了托尔斯泰世界观的矛盾。

安娜悲剧的另一个原因就在于她把自己的幸福希望寄托在伏伦斯基这样一个人身上。伏伦斯基本质上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爱上安娜,并且还以为自己是诚心诚意地珍惜安娜的爱情,但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理解过安娜。他在感情、智能、品德、意志等方面都要远逊于安娜。他多半是像爱他的马那样来爱安娜,说穿了他主要是爱安娜的外貌美,而对安娜的精神世界并不理解。

小说中康斯丹丁・列文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作者的自传性质。列文的思想和对生活道路的探索,反映了托尔斯泰在农奴制改革后的精神危机和他对19世纪70年代许多社会问题的看法。

列文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乡村的庄园里。在资本主义关系迅速发展、地主经济基础遭到破坏的情况下,列文是作为一个宗法制的生活方式的坚决维护者而出现的。他不满意一切都市文明,对资产阶级持完全否定的态度。他企图在贵族庄园生活的条件下,寻求一种能使地主和农民都满意的相互关系,使他的经济能够巩固,同时又获得精神上的满足。他不但和农民一起参加劳动,而且拟制合理经营农业的计划,主张“农民同样以股东资格参加农业经营”。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使地主和农民都获得妥善的安排,就能够“以人人富裕和满足来代替贫穷;以利害和调和一致来代替互相敌视”。然而所有这些计划都是列文的空想,因为除了通过革命手段彻底改变私有制以外,农民和地主之间的矛盾是无法根本调和的。列文竭力想在保存地主土地所有权和保存地主与农民间宗法制关系的基础上解决迫切的社会问题,决定了他在社会方面的探求必遭失败。农事改革的失败和其他一些生活变故,使列文陷入悲观绝望,甚至打算自杀的境地。最后,跟打谷人费多尔的谈话,在列文的面前打开了一个新的境界。费多尔告诉他,“正直的老农民”弗克尼奇“为灵魂而活着。他记着上帝”。听了这些话,列文“恍然大悟”,庄稼人的信仰成了列文全部生活探求的最后总结。他开始否定理智,走上了“道德自我修养”的道路。列文对于他生活中所碰到的许多问题,一个也没有解决。像这样尖锐地提出许多社会问题,而又不能指明解决途径的矛盾,正反映了托尔斯泰世界观中的局限。

作为一部巨型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在艺术上是十分精致的。这种宏大的规模与异常精美的艺术表现有机结合的例子,在世界文学中实属罕见。

在情节结构上,作品采用一种开放式的结构方法。开头和结尾都十分匀称,对三个家庭轮番的描写中,有时以事件为中心,有时则以人物为中心。转换自如,天衣无缝。作品广泛地使用了对比的手法,三个家庭的对比,各类人物的对比,对揭示主题、塑造性格都起着重要作用,产生良好的艺术效果。作品在肖像描写和心理描写上都极为出色,这两方面在主人公安娜身上表现得十分突出。关于安娜在舞会前前后后的描写,安娜临死前的心理的“意识流”,都已成为世界文学中的不朽的篇章。

(朱宪生)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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