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法国]福楼拜
【作品提要】
爱玛是法国外省的一个富裕农民的女儿,父亲为了让她接受贵族教育,把她送到修道院。在那里她深受宗教和浪漫主义的不良影响,养成了爱慕虚荣的性格,渴望浪漫的爱情。长大后,她与平庸老实的医生包法利结了婚。婚后她不满家庭生活的平淡,羡慕上流社会奢华的生活,对奢华生活的向往和肉体上的需要使她走上了堕落的道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她先后做了两个男人的情妇,并将此看作自己的理想爱情。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她不断向高利贷者借钱,债台高筑。而此时她所谓的爱人,却一个个离她而去。爱玛走投无路,服毒自尽,上演了一出巴黎社会的人间悲剧。
【作品选录】
勒乐先生向药剂师(他正要到他的座位上去)道:
“我以为应当竖两根威尼斯旗杆,弄点新鲜东西挂在上头,又富丽,又有一点威严,望过去,就很美观了。”
郝麦回答道:
“的确是的。不过有什么办法!这是镇长一手包办的结果。可怜的杜法赦,这人没有多少鉴赏力;根本缺乏所谓艺术天分。”
罗道耳弗这时陪伴包法利夫人,走上镇公所二楼,来到会议厅,看见没有一个人,就讲: 他们在这里 望,尽兴多了,国王半身像底下有一张椭圆桌子,他到旁边搬了三张凳子,放到一个窗口跟前,然后他们挨挨挤挤,并肩坐下。
主席台上起了一阵骚动: 长久耳语和交换意见。最后还是州行政委员先生站起。大家现在晓得他姓廖万,群众一个传一个,说起他的名姓。于是他掏出几张纸,凑近眼睛细看了看,这才开口道:
诸位先生:
首先请允许我,在没有和你们谈起今天的盛会之前;――我相信,你们全有这种感情,我说,首先请允许我赞扬一下最高当局、政府、国君,诸位先生,赞扬一下我们的主上、万民爱戴的国王。大家知道,事关繁荣,不问公私,圣上一律关怀,即使怒海狂涛,危险百出,圣上也坚定审慎,稳步行车,何况圣上谋求和平,重视战争、工业、商业、农业与艺术。
罗道耳弗道:
“我该退后一点坐。”
爱玛道:
“为什么?”
不过州行政委员的声音分外高了,他朗诵道:
诸位先生: 兄弟阋于墙,血染公众广场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业主、商人甚至于工人,夜晚安眠,听见警钟齐鸣,忽然惊醒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邪说横行,擅敢颠覆社稷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罗道耳弗接下去道:
“因为下面也许有人望见我;这样一来,我就要一连两星期道歉,像我这样的坏名声……”
爱玛道:
“哎呀!您成心糟蹋自己。”
“不,不,您听我讲,坏极了。”
州行政委员继续道:
可是,诸位先生,放下这些暗无天日的画面不去回想,转过眼睛,浏览一下我们美丽祖国的现状,我又看见了什么?处处商业繁盛,艺术发达,处处兴修新的道路,仿佛国家添了许多新的动脉,构成新的联系;我们伟大的工业中心又活跃起来;宗教得到巩固,法光普照;我们的码头堆满货物,信心再起,法兰西终于得到了新生……
罗道耳弗又道:
“其实,就社会观点看来,他们也许有道理。”
她道:
“什么道理?”
他道:
“怎么!难道您不知道,有人无时无刻不在苦恼?他们一时需要梦想,一时需要行动,一时需要最纯洁的热情,一时需要最疯狂的欢乐,人就这样来来去去,过着形形色色荒唐、怪诞的生活。”
于是她看着他,就像一个人打量一个到过奇土异域的旅客一样,接下去道:
“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就连这种消遣也没有!”
“微不足道的消遣,因为人们在这里找不到幸福。”
她问道:
“可是人们找得到吗?”
他回答道:
“是的,会有一天遇到的。”
州行政委员道:
你们明白这个。你们是农民和田野的工人;你们是真正为文化而工作的和平的先驱!你们是进步和道德人士!我说,你们明白,政治风暴,比起大气紊乱,确实可怕得多……
罗道耳弗重复道:
“有一天,有一天赶巧万念俱灰,会忽然遇到的。于是云散天开,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喊:‘这就是!’您觉得需要向这个人诉说衷情,把一切给他,为他牺牲一切!用不着烦言解释,彼此就一见如故,似曾梦里相逢。(他看着她)总之,就在眼前,四处寻觅的珠宝就在眼前,光华灿烂,火星迸射。可是仍然怀疑,仍然不敢相信;眼花缭乱,好像走出黑暗,乍见亮光一样。”
罗道耳弗说到末了这几句话,添上手势。他拿一只手放在脸上,就像一个人晕眩一样,然后落下来搭在爱玛手上。她抽回她的手。可是州行政委员总在读着:
诸位先生,有谁惊奇吗?也只有他们惊奇: 就是那种瞎了眼的人、那种沉溺于(我不怕说出口来)前一世纪的偏见,照旧否认农民是有头脑的人。说实话,寻找爱国精神、热心公众事业,一言以蔽之,智慧,除去田野,还有什么地方更多?诸位先生,我说的不是那种表面的智慧、那种闲汉的点缀。我说的是那种深刻、稳健的智慧,专心致志于追求那些有用之物,因而有助于个人福利、一般改善与支援国家,它是――尊重法律和完成任务的收获……
罗道耳弗道:
“啊!又是这个。总是任务,我听也听腻了。他们一堆穿法兰绒背心的老昏聩、一堆离不开脚炉和念珠的假虔婆,不住口在我们的耳梢唠叨:‘任务!任务!’哎!家伙!任务呀,任务是感受高贵事物、珍爱美丽事物,并非接受社会全部约束和硬加在我们身上的种种耻辱。”
包法利夫人反驳道:
“不过……不过……”
“哎,不!凭什么反对热情?难道它不是世上唯一美丽的东西?难道它不是英勇、热忱、诗歌、音乐、艺术以及其他一切的根源?”
爱玛道:
“可是也该听听世人的意见、遵守一般立身处世之道。”
他回答道:
“啊!立身处世之道有两种。一种是渺小的;众人公认的处世之道,因时而异,目光如豆,吵吵嚷嚷,低级庸俗,就像眼前这群蠢家伙一样。另一种是万古长存之道,在周围,也在上空,风景一般环绕我们,碧天一般照耀我们。”
廖万先生方才掏出手绢擦过嘴,接下去道:
诸位先生,农业的重要,还用得着我在这里向你们指出来吗?请问,谁供应我们的需要?谁接济我们的生活?难道不是农民?诸位先生,农民拿一双勤劳的手,把种子撒在肥沃的田地里,种子长成麦子,麦子被精巧的机器磨成细末,以面粉的名称运到城市,没有多久,就进了面包房,制成食品,不分贫富,一概供应。为了我们有衣服穿,难道不又是农民养肥牧场众多的羊群?没有农民,我们穿什么,我们吃什么?诸位先生,我们有必要到老远的地方寻找例证吗?谁不常常想到那只羞怯的动物、我们家禽群里值得骄傲的珍品?它一方面长毛给我们做绵软的枕头,一方面有丰美的肉给我们吃,一方面还下蛋。地耕好了,出产种种物品,好比慈母心疼儿女,尽量供应,我要是一一枚举的话,就要不胜其举了。这边是葡萄藤;那边是苹果树;远望,是油菜;再往远望,是干酪;还有麻,诸位先生,千万不要忘记麻!近年以来,麻的产量增加了许多,我特别希望你们注意。
他不必希望;因为群众个个张大了嘴,好像要喝掉他的话一样。杜法赦在他一旁,睁大了眼睛听;德罗兹赖先生,有时候,微微合上眼皮;再过去,药剂师两腿夹住他的儿子拿破仑,拿手张在耳边,一个字音不叫漏掉。别的评判委员表示赞同,慢慢悠悠,上下摇摆背心里的下巴。消防队员站在主席台底下,靠住他们的刺刀;毕耐一丝不动,胳膊肘朝外,刀尖向上。他也许在听,不过他一定什么也看不见,由于他的盔檐太低,一直罩到鼻子。副队长是杜法赦先生的小儿子,盔檐低得出奇;因为他戴了一顶绝大的战盔,在头上晃来晃去,花布手绢垫在底下,有一头露出来了。他在战盔底下,笑嘻嘻的,一副小孩子的可爱模样,小白脸蛋淌着汗,流露出一种欢愉、疲倦和睡眠的表情。
广场两边的房屋都挤满了人。家家有人靠着窗户,有人站在门口。朱斯丹站在药房前面,似乎看愣了,动弹不得。虽说安静,廖万先生的声音照样听不清楚: 群众中间,椅子出了响声,东一打岔,西一打岔,截断演说,只有一句半句传到耳朵;接着就是背后,冷不防起了漫长一声牛鸣,或者就是街角羊羔咩咩叫唤。说实话,放牛的和放羊的,一直把牲口赶到这边,它们有时候你一声,我一声,一面还吐长舌头,拉曳挂在脸上的三两片树叶。
罗道耳弗更挨近爱玛了,声音压低,急促地说:
“人世这种阴谋,您不忿恨?哪一样感情它不谴责?最高贵的本能、最纯洁的同情,也逃不脱迫害、诽谤;一对可怜虫要是碰在一起的话,就组织一切力量来拆散他们。不过他们偏要试试,扇扇翅膀,你呼唤我,我呼唤你: 是啊!迟早有什么关系,半年,十年,他们照样结合,照样相爱,因为命里注定这样,彼此天生就是一对。”
两只胳膊横在膝盖上,他仰起脸,凑到近边,死盯着看爱玛。她看见纤细的金光,一道又一道,兜着他的黑瞳仁,从眼睛里面朝外放射。她甚至于闻见他抹亮头发的生发油的香味,于是心荡神驰,不由想起在渥毕萨尔陪她跳华尔兹的子爵,他的胡须就像这些头发,放出这种香草和柠檬气息;她不由自已,闭了一半眼皮往里吸。但是她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一仰,恍惚远远望见驿车燕子,在天边尽头,慢慢腾腾,走下狼岭,车后扬起长悠悠的灰尘。赖昂就是乘了这辆黄车,时刻来到她的身边;也就是经这条路,他又一去不回!她仿佛看见他在对面窗口,接着就又一片模糊,满天浮云,她觉得吊灯照耀,她还像在跳华尔兹,挎着子爵的胳膊,同时赖昂离得也不远,眼看就要过来……但是她总觉得罗道耳弗的头在她旁边。这种甜蜜的感觉就这样渗透从前她那些欲望,好像一阵狂飙,掀起了沙砾,香风习习,吹遍她的灵魂,幽渺的氤氲卷起了欲望旋转。她好几回用力张开鼻孔,吸入柱头常春藤的清新气息。她摘去手套,擦了擦手,然后拿起手绢扇脸,太阳穴虽说跳动,她照样听见群众叽里咕噜、州行政委员说来说去的单调声音:
继续努力!坚持不懈!既不要墨守成规,也不要采纳过分莽撞急躁的建议!尤其要致力于改良土壤、施用优质肥料,发展马、牛、羊、猪的优良品种!让展览会对你们成为充满和平景象的比武场,胜利者向战败者伸出友爱之手,希望他下一次竞赛成功!可敬的臣民!谦逊的仆人,你们辛勤劳苦,往日得不到任何政府重视,现在就来接受你们默默无闻的道德的酬劳吧。而且你们相信政府从今以后,一定会注视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的正当要求,尽一切可能,减轻你们痛苦牺牲的负担!
廖万先生终于坐下。德罗兹赖先生站起,开始另一篇演说。他的讲演也许不像州行政委员的讲演那样华丽;不过他有他的特点: 风格切实,就是说,学识比较专门,议论比较高超,少了一些颂扬政府的话,宗教和农业分到更多的地位,二者息息相关,一向就同心协力,促进文化。罗道耳弗和包法利夫人谈着梦、预感、催眠术。演说家追溯到原始社会,形容野蛮时代,人在树林深处,靠橡实过活;后来人们扔掉兽皮,改穿布帛,耕田犁地,种植葡萄。这算不算幸福?这种发现会不会弊多于利?德罗兹赖先生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罗道耳弗由催眠术一点一点谈到亲和力。主席引证: 辛辛纳图斯掌犁,戴克里先种菜①,中国皇帝立春播种。年轻人这期间向少妇解释: 吸引之所以难以抗拒,就是前生的缘故。他说:
“所以,就拿您我来说,我们为什么相识?出于什么机缘?我们各自的天性,您朝我推,我朝您推,毫无疑问,像两条河一样,经过千山万水,合流为一。”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
主席喊道:“一般种植奖!”
“譬方说,方才我到府上……”
“甘冈普瓦的比内先生。”
“我怎么晓得我会陪伴您?”
“七十法郎!”
“有许多回,我想走开,可是我跟着您,待了下来。”
“肥料奖。”
“既然今天黄昏会待了下来,明天、别的日子、我一辈子,也会待了下来!”
“阿格伊的卡隆先生,金质奖章一枚!”
“因为我和别人在一道,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大的魅力。”
“基弗里-圣马丹的班先生!”
“所以我呐,我会永远想念您的。”
“一只美里奴种公羊……”
“不过您要忘记我的,我会像一个影子般消逝的。”
“圣母村的……柏劳先生。”
“哎呀!不会的。我会不会成为您的思想、您的生命的一部分?”
“猪种奖两名: 勒埃里塞先生与居朗布尔先生;平分六十法郎!”
罗道耳弗捏住她的手,觉得又温暖,又颤抖,如同一只斑鸠,虽然被捉住了,还想飞走;但是不知道是她试着抽出手来,还是响应这种压抑,她动了动手指;他喊道:
“谢谢!您不拒绝我!您真好!您明白我是您的!让我看您,让我端详您!”
一阵风飘进窗户,吹皱了桌毯,同时底下广场,乡下女人的大帽子,像白蝴蝶扇动翅膀一样,个个翘了起来。
主席继续道:“豆饼的使用。”
他加快道:“养粪池,――种麻,――排水,长期租赁,――家庭服务。”
罗道耳弗不再说话。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欲火如焚,干嘴唇直打哆嗦,于是心旌摇摇,手指不用力,就揉在一道。
“萨司托-拉盖里耶的卡特琳-妮凯丝-伊莉莎白・勒鲁,在一家田庄连续服务五十四年,银质奖章-枚――值二十五法郎!”
州行政委员重复道:“卡特琳・勒鲁,在什么地方?”
不见她的踪影。只听见好些声音窃窃私语道:
“去呀!”
“不。”
“左边走!”
“别害怕!”
“啊!看她多蠢!”
杜法赦喊道:“她到底在不在?”
“在!……那不是!”
“那么,到前面来呀!”
这时人们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妇人,走上主席台,神情畏缩,好像和身上的破烂衣服皱成了一团一样。她脚上蹬一双大木头套鞋,腰里系一条大蓝围裙,一顶没有镶边的小风帽兜住她的瘦脸;一脸老皱纹,风干的苹果也没有她的多。红上衣的袖筒伸出两只长手,关节疙里疙瘩;谷仓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羊毛的油脂在手上留下一层厚皮,全是裂缝,指节发僵;清水再洗,也显着肮脏;苦干多年,合也合不拢来: 好像明摆着这一双手,就是千辛万苦的卑微的凭证一样。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修行的道姑那样呆滞。任何喜怒哀乐也软化不了她那黯淡的视线。她和牲畜待在一起,也像它们一样喑哑、安详。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在这样大的一群人当中,眼前又是旗,又是鼓,又是青燕尾服的先生们,又是州行政委员的十字勋章,心中惶恐,一步不敢移动,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向后逃,也不知道群众为什么推她,审查员为什么朝她微笑。这干了半世纪劳役的苦婆子,就这样站在这些喜笑颜开的资产者面前。
州行政委员从主席手上接过得奖人员的名单,然后道:
“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妮凯丝-伊莉莎白・勒鲁!”
他看一遍名单,看一遍老妇人,用慈父的声音,重复道:
“过来,过来!”
杜法赦在扶手椅上跳道:
“您聋了吗?”
他朝她的耳朵喊道:
“五十四年服务!银质奖章一枚!二十五法郎!是给您的。”
她接过奖章,仔细打量,随即一脸幸福的微笑,径自走开;大家听见她咕哝道:
“我拿这送给我们的教堂堂长,给我做弥撒。”
药剂师朝公证人俯过身子,喊道:
“信教信到这步田地!”
大会开完,群众散去;现在,演说词读过了,人人回到原来地位,一切照旧: 主子谩骂下人,下人鞭打牲畜;得奖的牲畜,犄角挂着一顶绿冠,漠不关心,又回槽头去了。
(李健吾译)
注释:
① 辛辛纳图斯,罗马共和国的执政官,当选之后,官员往迎,见他正在耕田。戴克里先(245―313),罗马皇帝,公元305年退隐,相传公卿请他复位,他正在种植生菜。
【赏析】
《包法利夫人》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生动逼真的法国乡村风俗画,展现了法国19世纪的社会风貌。在一片乌烟瘴气的社会中,充斥着伪君子、小人、奸商,充斥着伪科学。主人公爱玛就是这样的社会的一个牺牲品,她经过拼命的挣扎最后还是悲惨地死去,但对于她的争论却没有盖棺论定,反而成为文学中永恒的话题。
爱玛出身于一个乡村富裕农民的家庭,父亲为了让她接受贵族教育,把她送到修道院。生活在道特郡的爱玛,会擦亮犁子,撇奶盆里的奶油,而在修道院的她却养成了一副懒散的性格,一个爱幻想的脑袋,一颗充满激情和浪漫的心。爱玛天性爱幻想,有着充沛的生命激情。在修道院,她迷恋于拉马丁、夏多布里昂的浪漫主义小说,倾听老修女的情歌,“她是狂热而又实际,爱教堂为了教堂的花卉,爱音乐为了歌的词句,爱文学为了文学的热情刺激……”她热衷于浪漫主义作品,醉心于白羽骑士与女庄园主的浪漫爱情,“她由着自己滑入拉马丁的蜿蜒细流,谛听湖上的竖琴、天鹅死时的哀鸣、落叶的种种响声、升天的贞女和在溪谷布道的天父的声音”。她,风情万种,娇态可掬。醉心于浪漫主义爱情小说,沉迷于中世纪的浪漫骑士爱情,把浪漫的幻想当作真实的存在,虚伪空洞、无病呻吟的诗已经严重地毒害了她的心灵,在她那纯洁的天性中掺杂了可怜的“迂腐”,爱玛成了“女堂吉诃德”。天真的爱玛如同一只纯洁的羔羊,进入了猎人的视野而全然不知,却还自作多情地顾盼和自我欣赏陶醉,浪漫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她的心底,也注定了她悲剧的一生。
修道院使爱玛变成了一个想入非非的多情的女子,这种贵族教育腐蚀了她的灵魂,滋养了她的虚荣心。与世隔绝的她,成天做白日梦,幻想与风度翩翩的情人在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她向往那种惊心动魄、不同凡响的爱情,渴望着那种“月下的叹息、长久的拥抱、流在伸出来的手上的眼泪、肉体的种种不安和种种缠绵”。而在法国当时那种沉闷而又毫无生气的社会中,男人们不是巧取豪夺、损人利己(如郝麦),便是个性委琐、平庸可怜(如包法利),难找品德高尚、儒雅倜傥、感情真挚的热血男儿。苦苦地寻觅,到头来却是一场虚空,这就是爱玛的悲剧。
人们常说,男人结婚是因为疲倦,而女人结婚则是因为好奇。受过贵族教育,回到家中的爱玛,渴望骑着黑马的白羽骑士的出现,期盼着浪漫甜蜜的爱情的降临。携着缥缈的梦,怀着无尽的缠绵和浪漫,爱玛飞进了闪着美丽光环的婚姻城堡。婚后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浪漫和温馨。每天查理出门看病时,“她来到窗前,看他动身,胳膊肘拄着窗台,一边放一盆天竺葵”,“她在楼上继续和他说话,咬下一瓣花或者一片叶来,朝他吹过去,鸟儿似的,一时飞翔,一时停顿,在空中形成一些半圆圈,飘向门口安详的老白牝马的蓬乱鬣毛,待了待,这才落到地上”。这是爱玛浪漫的余热的散发。而查理的飞吻,只不过是饭后在回味消化中的口蘑。“查理的谈吐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庸俗,如同来往行人一般,衣着寻常,激不起情绪,也激不起笑或者梦想。”爱情对爱玛就是“一只玫瑰色羽毛的巨鸟,在诗的灿烂的天空翱翔”,可是现在的平淡沉闷的生活就是她早年梦想的幸福?平庸的生活使她感到厌倦和痛苦,爱玛巴望爱情,“活像厨房桌子上的一条鲤鱼巴望水”。而可怜的查理竟完全相信他使她快乐;然而爱玛恨他的正是这种“稳如磐石的安静、心平气和的迟钝”。爱玛发现了她的婚姻的错误,而查理却正在自我陶醉。性格、兴趣、爱好的截然相反,给他们的婚姻注入了悲剧的因素,这样的婚姻也必然会结出苦涩的果实。
渥毕萨尔的舞会,终于让爱玛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产生了灰姑娘的快乐心理。在舞会上,她尝试了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就连看到耷拉嘴唇的老头子,也像看见了不起的庄严事物一样,“他在宫里待过,后妃床上睡过!”她浮想联翩,心荡神驰。“香槟酒冰镇过,爱玛经不起嘴里那样凉,浑身上下打颤。她从来没有见过石榴,也没有吃过菠萝蜜。就连砂糖,她也觉得比别处的砂糖更白更细。”总之,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上流社会奢侈的生活,豪华的摆设,缠绵悱恻的舞曲,漂亮的衣服,赌台上金路易的叮当声,每一幅画面都在她的脑子里生了根。再想想自己的家: 餐厅狭小,火炉冒烟,门吱嘎响,墙壁渗水,地面潮湿。那些公爵夫人“腰身比她粗笨,举止比她庸俗”,她哪一个比不上?给了她贵妇的身体,却让她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她抱怨,她愤恨,抱怨上帝的不公平,愤恨生活的不平等。
上流社会的豪华、巴黎的灯红酒绿,爱玛无限向往,但可望而不可即,徒自望洋兴叹。婚姻不但不能满足她的爱情理想,反而成了禁锢她的城堡,她只好把眼光投向城堡之外。但在她周围,却是那些由腐败的社会孳生出来的生活放荡、尔虞我诈的卑鄙无耻之徒,他们为她设下一个又一个陷阱,引她走向绝路。她开始了堕落三部曲,经历了由满怀希望到彻底绝望的转变,最后选择了灭亡。
第一个猎人是罗道耳弗,这个情场老手利用“梦想”“疯狂的欢乐”“诉说衷情”“牺牲一切”等做诱饵,诱惑爱玛上钩,使爱玛由一个爱慕虚荣的少妇变成一个彻底的荡妇。这个情场老手非常巧妙而又轻松地将虚荣心强的她勾引到手。
第二个是赖昂,这个纯洁的少年在巴黎变成了社会的垃圾,他只用“巴黎就这样做!”一句话又把爱玛拉下了水,终于使她变得毫无羞耻,越陷越深而无力自拔。最后,陷入绝境的包法利夫人,四处求援都被拒绝。曾经和她山盟海誓“永远相爱”的情人,一个为了安逸舒适的生活,一个为了自己的远大前途,把她玩弄、作践之后,都扬长而去。她求救于银行家、公证人、税务员,他们不但拒之门外,有的甚至还落井下石。她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最终服毒自杀――爱幻想,慕虚荣,贪享乐,使包法利夫人走上了不归路。
《包法利夫人》没有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但却引起了小说界的一场革命,开拓了新的里程碑,也使福楼拜成了巴尔扎克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树立了他在小说界的地位。这一切都源自福氏高超的写作艺术。
首先,作品刻画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爱玛的悲剧是个别的悲剧,“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在法兰西二十个村落受罪、哭泣”。所以,福楼拜把包法利夫人性格的形成和发展放在广阔的社会环境中描写。环境造就了人物,人物表现着环境。她的性格发展过程,她的命运悲剧结局,是社会运行的结果。福楼拜曾伤心地说,可怜的包法利夫人不得不死。人物性格和社会环境的统一,互为因果,这是福楼拜最基本的创作经验之一。此外,在典型细节、典型场面(如农业展览会)的描写、气氛的渲染(如瞎子与歌曲)等方面,福楼拜都有独到之处,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其次,是人物心灵的刻画。福楼拜通过爱玛生活经历的五个阶段: 修道院寄宿学校、和包法利结婚、成为罗道耳弗的情妇、委身于赖昂和最后的自杀,把人物复杂、细微的心理变化一刀一刀地剖析出来,将爱玛爱慕虚荣的心灵,层次分明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成为著名的“心灵解剖专家”。
再次,作品主次分明,色彩绚丽,结构严谨。以主人公的故事为中心,展示广泛复杂的事件和描绘众多的人物,有主有次,秩序井然,杂而不乱。主干挺拔,枝丫交错;大河滚滚,细流涓涓;凤鸣惊天,百鸟相和,形成一幅色彩斑斓而又主次分明的社会画卷,这是福楼拜小说情节结构的突出特点。
最后,是福楼拜高超的语言艺术: 精雕细刻,反复锤炼。福楼拜对作品的语言,要求十分严格,他曾对弟子莫泊桑说:“我们无论描写什么事物,要说明它,只有一个名词;要赋予它运动,只有一个动词;要区别它的性质,只有一个形容词。我们不断地推敲,直到获得这个名词、动词、形容词为止。不能老是满足于差不多,不能逃避困难,用类似的词句去敷衍了事。”他常常为了寻找恰当、精确的词句花去很多时间。他刻意追求语言的精确、形象、和谐,因此他的作品成为后人学习写作的典范。
(赵广全)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