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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义者 [法国]瓦莱斯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起义者》描写的是主人公万特拉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末期、资产阶级“国防政府”时期以及巴黎公社革命时期的战斗生活和革命活动。作者用犀利的笔锋,通过万特拉坎坷多艰的生活道路,戳穿了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分子的丑恶嘴脸;记录了公社革命的光辉历程,用饱蘸激情的笔墨讴歌了公社英雄们的光辉业绩。

【作品选录】

三四

星期六。三界碑广场。

大家站了一夜。天亮以后,古尔奈,泰兹,卡迈里纳和我,才回到巴黎来。

昂古莱莫大街还在坚守中。这是卡迈里纳领导的二○九营,他们仍在死命地防守。

他们一看见卡迈里纳同志回来,从心里表示对他爱戴。我呢,他们也喜欢我,不过,有一点看不起我。首先,因为我是“政府”的人,再说,我这一辈子就没干过正经事,连那条绶带我也是披的不是太高便是太低,危险还没有来到,我便把它像一只龙虾似的用报纸卷起来,夹在胳膊下边,愁眉苦脸地来来去去。

“喂!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当我们连手带脚在泥里打滚的时候,你却高高在上,交叉着手,什么都不干,这太方便了吧!”

的确,一个钟头以来,他们真的趴在泥坑里,鼻子都是泥,衣服给泥水泡得发胀,从和地面一样平的枪洞里往外打枪,给敌人以猛烈的打击。

公社委员站在那里,背靠在街垒的角上,石头墙壁上露出他的前额,枪弹打在他的周围,形成一团圆光,离他越来越近。战士们不满意,他需要和他们冒同样的危险,对,他需要和他们待在一起,啃泥土,满脸污泥,跟同志们一样趴在泥水里才对。

“装模作样的家伙,去你的吧!”

他们真使我受不了!既然他们不再听我,我还是走我的算了,我去找我自己的地盘去。

过去,我领导第一九一营的时候,我总是使用在紧急关头决不离开队伍、只要还有人我总和他们在一起的办法,来遮盖我乡警似的蠢相和对军事的无能。

我还是找他们去。

这一队剩的不多了,但是,剩下的人看见我还是很喜欢。

“怎么,你不离开我们么?”

“不!”

“好,公民,这一手漂亮!”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早晨五点钟。

我们这时是在伯尔维尔区这一头的一个大街垒里,差不多就在法维耶大厅前面。我和代我的营长正在抽签,看谁应该去睡一会。

我抽到了,于是我便走到那间人都逃光的公寓里,躺在一张破床上。我没有睡好,因为把垫子已经吃光的虫子,突然爬了我一身――它们来得真快!……

我去替我的同事。

到目前为止,我和自己人的斗争,比和凡尔赛斗争得还要多。现在只剩下这一个郊区还没有陷落,也没有卖国贼和嫌疑犯要审问了,事情好办了许多。只用保持荣誉就行了,坚持保卫旗帜,跟一条船将沉没的时候那样,船上的军官都齐集到大桅杆跟前。

我决定坚持。

我们用步枪和炮弹来回答向我们疯狂打过来的炮火。

所有防哨和路角房屋的窗口,我们的人都塞上了草褥子,可是里面却因为有子弹打进来都冒着烟。

街垒上不时有一个木偶似的脑袋露出来。

弹无虚发!

我们有一尊大炮,开炮的是几个不大说话的英勇的小伙子。有一个还不满二十岁,麦黄色的头发,矢车菊蓝的眼珠,遇到有人夸奖他发炮准确,他便像一个小姑娘似的马上红脸。

有一阵子没有打炮。

“是不是有人来调解来了?”

“要我们投降。”

“投降!叫他过来看看!……”

“你想捉住他么?”

“你把我们当做什么人了?这种卑鄙的事,是凡尔赛分子才干的!不过,能把冈布罗纳的话说给他听,我倒是满意的!”

雷贝瓦尔街那方面有吵闹的声音。

“难道是他们派一个使者来转移我们的注意,他们却从我们背后绕过来了么?……万特拉,你去看看!”

“什么事?”

“这个家伙跟我们在一块儿,却不肯打仗。”

“对,我拒绝打仗……我反对战争!”

这个人看上去约四十来岁,络腮胡子,样子挺镇定,冲着我走过来,说道:

“对,我反对战争,我要和平!我既不拥护他们,也不拥护你们……我不许你们强迫我打仗!”

这个论调,社员们听了可不是滋味。

“你以为别人不愿意和你一样么?你以为别人打仗是为了好玩么?得了吧!闻闻我的鼻烟,打个喷嚏吧,否则我就要亲自动手了……闭上你的嘴吧!”

“我反对战争,拥护和平!”

“他妈的!你倒是要烟……还是要子弹?”

他还是怕死,便拖着他的枪跟拖着一根棍子似的随着那个人走开了。

调解的人走了。

我们负责军事的人还站在街垒的砖头上大骂:“他妈……”

忽然,窗口上的障碍物一下子落下来了,防御工事在崩溃。

那个开炮的黄头发小伙子号叫了一声。一颗子弹正打在他的眉头上,在两只蓝色的眼睛当中,仿佛又开了一只黑眼睛。

“完了!大家逃吧!”

…………………………………………

“谁肯掩护两个起义的人?”

我们到人家院子里,眼睛望着楼上,跟等待施舍的叫化子一样,喊了半天。

没有人可怜我们!手里拿着武器来叫人可怜怎么行呢!

离我们十步远,一面三色旗帜竖起来!

这面旗帜崭新、洁净、闪闪发亮,和我们那面破得成了一条条碎布条子的、跟受过践踏摧残的罂粟花似的、满是污泥、颜色黄不黄红不红的旗帜比起来,一个是连折叠的痕迹都是新的,另一个是脏得要死,这对我们真是一种侮辱。

一位妇女终于接待了我们。

“我丈夫在附近一个救护队里工作。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带你们去!”

她领着我们,前后左右,枪弹跟下雹子一样嘶嘶地响,打破了路灯的罩子,折断了栗树的枝子。

到了!正是时候!

一个外科医生走过来,胳膊上缠着日内瓦的十字标志。

“大夫,能收容我们么?”

“不行,我的病人会因为你们受到屠杀的!”

我们又流落到大街上!

但是那个做丈夫的知道离那里不远另外还有一个救护站。

我们去了。

“需要我们么?……”

“要!”

多爽直,而且多干脆。一个穿长制服的女供应员这样回答了我们。这是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漂亮女孩子,发育得很丰满,穿着海蓝色的呢子衣服,显得腰身特别细。这个爽快的女孩子不害怕!

“你们看,我这里有十五个受伤的。你来做医生,让你的朋友做助手。”

她马上把医院里束的围裙给我们束在腰上。

大家打扮了一番。她去打鸡蛋,煎蛋卷,给我们倒养病人才能喝到的葡萄酒。点心上来,危险也忘掉了……不过大家身上发烫,眼睛不住地往外溜!

病房里传来呻吟的声音,我们心里马上紧张起来。

“喂!在我死以前,你们来跟我说句话吧!”

我们离开了餐桌……已经太迟了!

立在这具还没有冰冷的尸体身边,在这间半暗的房间里――因为窗口上挂着窗帘――我们又想起一些悲哀的事情。我们一声不响,试着从窗缝里往马路上看。

一个水兵,跟一只狼似的东张西望。他身后,又是一个水兵,再后边,是一个步兵;来的足有一连人,一个年轻的中尉押着队。

“所有的人都下来!”

我第一个走下去。

“救护队的队长在哪儿?”

“我就是。”

“你的名字是?”

有人教过我,我照样背了出来。

“为什么还有辆车?”

这是供应站那个女孩子叫人给我们准备的,以便遇到变化,我们可以跳上车子逃跑。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你来办你的职务,我去办我的,我的职务是收护不能走路的人。”

他皱了皱眉毛,瞪了我一眼。

“要卸下来么?……”

他又看了我一眼,随手扬起了手里的小棍,给我让开了路。

“你来么,拉洛舍特?”

“不,你逃不出二十米去。简直是找死!”

我是往死里跑,因为我在赶牲口。

很多次,我差一点给抓住。有一次我就要被截住了,一个反动派的军官在无意中反而救了我。他一下子拦住我的马,说道:

“这边不能去!那些家伙还在那边打枪呢。”

“可是,我是派到这儿来的呀!不要紧,我的外科小刀还有用处。”

我从车上跳下来,那个军官笑着说:

“你不是个军人,胆子可是不小!”

“上尉,我快渴死了。在这个野地方,有办法弄到一杯香槟么?”

“到这家咖啡馆去,也许可以弄到!……”

我们一口气喝干了瓶里的酒,我又爬上了马车。

“再见,大夫!”

这一声再见把几个在车子周围鬼鬼祟祟、不像善良的面孔安定下来,他们相信了我这出把戏,并肯定我去喝酒不是故弄玄虚。

“车夫,赶快!”

我这个赶车的好像不知道车上拉的究竟是什么人,他仿佛只想到了赏钱。

还得往前走啊!

“救护队嘛!”

我遇到一些同行,他们戴着紫色饰金的高领子,在正在做汤或洗刷炮架子的人当中来来去去。

我走过去的时候,有好几个都回过头来看。但是,谁认识雅各・万特拉呢?……我现在是光嘴巴,还戴着蓝眼镜!

刚才我在一家店面的玻璃橱窗里看见我是个秃脑袋,瘦骨嶙峋,跟一个教士的脸那样没有血色,头发往后拢,也不分开!样子凶恶、残暴!他们一定会以为我这个人接收伤员不是为了救护,而是为了结果他们。

一个副官跟我说:“伤员?我们不管!我们受伤的人有军队的医生把他们送到特别的地方去。不过,你们要是肯把这堆死尸搬走,那倒是一件好事;两天以来,臭得已经使我们受不了啦。”

他……幸亏不再说下去了!我看见都是血。

“一!二!”

我们把他说的“死尸”抬到车上。

有几个兵亲自替我们拢马,有的推着车轮,好让我们赶快把这些即将使他们得上瘟疫的死人载走。

这些人是我们从一处工事里一堆木料后面捡起来的,其中有一个的身上满是苍蝇,它们跟在一只死狗身上一样嗡嗡乱飞!

我们一共抬了七个,车上装不下了,我们的围裙成了一大团凝结的血块!连反动派的军队也都扭过头去不要看,我们就在一条惊恐的人丛里毫无阻拦地跑了出来。

最后的一道岗哨问我们:“到哪里去?”

“那边,圣・安东尼医院!”

到处都是胳膊上缠着臂章的人。

我径直向他们走去,告诉他们我这里还有一堆人。

“把他们卸到这间大厅里好了!”

大厅里满地都是尸首;一条胳膊绊住了我的脚,这条胳膊,在被害以前一定揍过军官的鼻子,因为它还攥着拳、伸得直直的,英勇而毫不在乎,想要打人的样子,而死亡就是在这时候使它停止了活动!

有人正在检查死人的衣服。在一个尸首身上找到一本练习簿,这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被刺刀由脑后像宰猪似的给刺死的,一条粉红色的短带,系着一枚铜徽章,还完好地留在那里。

在另一具尸首――是一条细长的尸体――身上找到一副眼镜,四个苏,还有一张工作证,证明死者是个护士,四十岁。

这里是一个老头,赤裸裸的上半身挤在一堆尸首上面。他的血都流光了,脸色雪白,他身后靠着的白墙看起来反而成了灰的了。真像一个白云石的胸像,或者半截人像摔在一堆尸体上。

那个作清单的人是无意中被抓来辨认一个嫌疑犯的。他请我替他干一会。

“你坐在桌子那头好了。”

这样可以避免别人看我,不过,我有时还得回答问题,露出我的嗓音来!

作清单的人回来了,又坐下来。

“你可以自由了,谢谢你!”

自由!还没有呢;不过,快了……不然我会自己找去的!

带我来的那个人惊慌地凑近我说:“走吧!快走吧!他们不放心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幸亏,杀人的地方离那里不远,他们都舍不得不去看,大家都向那边跑去。

一阵拥挤,对我们很有利。我们乘机逃了出来。

“站住!干什么的?”

我把我搬运死人的收条拿出来。

“好!过去吧……站住!”

“还有什么事?”

“能不能把一个伤兵带到救护队去?”

那还用问!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我们抓住那个兵。让我亲他一下,我也肯!

他要求包扎一下。真他妈的!

“不好,不好!年轻人,包扎一下,不顶用!”

他坚持要包。活该,包就包……包也得死!

最后,他总算听了我们的话。但是,他还要什么呢?

“大夫!大夫!我的上校、中校都过来了。我要和他们说声再会!”

“不好,不好!年轻人,不好激动!激动会使你发高烧!”

我们现在一切都很顺利。

每次需要经过站满兵的地方,我就做出救护那个伤兵的样子。他已经快完蛋了!……只要能撑到仁慈医院就行!

糟糕!马的铁掌掉了,走路一瘸一瘸的。它不肯走了,跑的路太多了。

赶车的说:“忘了,刚才应该让它喝点人血!”

这一下,可完了!

一个人对着我的眼睛盯着看,我感觉到他已经看出来了!他是不是就是在辩论报馆向拉・维勒特区我们的朋友宣读米舍莱书信的时候皱紧眉毛、看样子恨不得把判刑的人全部杀光的那个家伙?……现在他只用随便使个眼色,他的刽子手就会马上把我宰掉。

这一次又给躲过去了。

那个家伙是不是觉着看错了?是不是他不喜欢告发?……总之,他走开了。

一个戴肩章的小军官指着他说:“他是杜・冈先生。”

这个戴肩章的小军官一下子又站在我跟前。我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

忽然,车篷子拉开了,那个快死的伤兵从里面露出他苍白的脸来,无力地伸着胳膊,吃力地说:

“长官,死以前让我握握你的手吧!”

他啊了一声,又躺下去了。脑袋碰在这辆装着硬板凳的车厢上,碰得跳了起来。

“可怜的家伙!谢谢你,医生!”

赶快,走!走!这匹老马!走!

车子上这个人总得给他找个地方啊。我们走进了仁慈医院的大门。

院长正巧在院子里……他一下子就认出我来。

我向他走去。

“你要把我交出去么?”

“五分钟之后,我才答复你。”

这五分钟,我觉着过得很快。因为我刚刚来得及把衬衫拉一拉,领子整一整,用手把头发拢一拢。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稍微把自己拍打拍打,想好要说的话,要取的态度!

院长又出来了,径直地跟看门的说:

“开门让他们走吧。”

他一转身,没有任何表示,也不愿意我有任何谢谢他的举动。

那匹瘸马又走出来。

“我们到哪里去呢?”

“蒙巴拿斯大街。”

到圣博夫的书记家去!只要我能走到他那里,他一定会把我隐藏起来。

这匹直喘气的瘸马拉着我们经过二十年前我住过的地方,在那里每逢星期二,我总是和《杜舍纳老爹报》那群青年人在一起,一星期的头三天总是我最出风头……

赶车的一点劲道也没有了。

“救我自己的命要紧……我不干了!你下来吧……再会!”

他结结实实打了牲口一鞭子,一下子就跑掉了。

现在我该躲到哪里去呢?

怎么忘了!离这里十步远,在商务胡同里,就有一家我从前住过的旅馆;穿过爱波隆街,再走一条小胡同,就是那条僻静的路嘛!

这一区已经沦陷了五天了。穿红裤子的人不多。

我走上楼梯,里面吵成一片。

“对,是我,是我勒特里耶上尉告诉你,你那个万特拉早吓得死掉了!他趴在地下!又是哭!又是求救命!……我亲眼看见的嘛!!”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女店主。

“是我,不要嚷!你要是把我赶出去,我就没命了……”

“进来吧,万特拉先生。”

…………………………………………

三五

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我躲在这个小地方,等待溜掉的机会。

能不能逃过他们呢?……很难说。

有两次,我自己露了马脚。住在隔壁的人看见了我的脸,苍白得跟淹死的人一样。

活该!捉住就让他们捉住!

我心里倒安定下来了。

我现在明白,因为老是一个人瞎想,眼睛一直往远处盯着萨多里的旗杆――我们受刑的标志!――我知道群众一时的愤怒行动是善良人的一种错误,我不再担心我自己了,也不想到自己一身血污地被焚化了。

时间会把我洗刷干净,我的名字将和一个勤劳工人的名字一样,张挂在社会战争的工厂里。

我的仇消了――我有过扬眉吐气的日子。

多少别的孩子跟我一样挨过打,多少别的学生挨过饿,他们没有来得及报仇就走进了坟墓。

你呢,你集中了过去的贫困和苦难,把招集的队伍引向起义,完成了受苦者的伟大同盟。

你还抱怨什么呢?……

不错。让他们来搜查吧,让军队装好他们的枪械吧――我准备好了。

…………………………………………

我刚穿过作为国界的河沟。

他们再也逮不住我了!有一天,人民被赶在街上,被逼作战的时候,我还可以跟他们站在一起。

我抬头望了望我认为是巴黎的那个方向。

只见深蓝色的天空里朵朵红云,活像一件巨大的工人服,染满了鲜血。

(郝运、众志、陈乐译)

注释:

① 冈布罗纳在滑铁卢战役中被敌人包围时,曾说过“宁死不屈”的名言。

② 凡尔赛军队穿的是红裤子。

③ 萨多里,凡尔赛西南的练兵校场。

【赏析】

在世界文学中,巴黎公社文学是一颗灿烂的明珠。如果说巴黎公社昂扬的革命精神在鲍狄埃、米雪尔等著名诗人的作品中以鲜明、有力、凝炼的诗句表现出来,那么真实动人地再现这一伟大历史事件始末的却是瓦莱斯的著名长篇小说《起义者》。

桀骜不驯的万特拉不仅童年处境悲惨,就是在成年以后也依然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贫穷常常使他陷入绝境,他要“常常勒紧裤带,来止住咕咕直叫的饥饿”。为生活所迫,他当过学监,做过“奶妈”――一个专门解开婴儿襁褓来检查婴儿性别的小登记员,后来又不得不进《费加罗报》谋生。他的学监职务被解聘的原因是他向学生宣传“完全不必学”“从大学规定下来的那些课程”;他被免去小登记员职务,是因为星期日在音乐厅发表演说攻击政府;他进《费加罗报》还不满一个星期,就使老板感到头痛。这家报纸的读者是一些女演员和贵妇人,偶然来一次万特拉那还觉得怪有趣的,就像到朗波谱酒吧去荒唐一次,就像到农庄去吃一次淡牛奶浸黑面包,就像上等女人访问工人家庭,觉得那儿的汤很香,――可是天天来万特拉那可不成!万特拉“不能也不愿意做老爷太太的助兴人”。他对老板说“你需要的是一个解闷的人,而我是一个反抗者”,于是他卷起行李又重新回到穷人的队伍里。

可是要“和整个巴黎上流社会作斗争”的万特拉并不就此罢休,他四处奔走,办起《大街报》,向政府发起攻击,“把巴黎议员描写成小丑或未来的刽子手”,结果被关进牢房;后来他又在别的报纸上继续撰文指责政府,又被抓进监狱。

1870年7月,拿破仑三世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发动了对普鲁士的战争。9月初,拿破仑三世在色当战败后向普鲁士人投降。9月4日,巴黎爆发革命,第二帝国覆灭,但资产阶级攫取了政权,组织了临时政府。瓦莱斯生动地描写了万特拉这一时期的战斗生活,表现了他的政治远见,英勇不屈的斗争精神和逐渐成熟的斗争经验。到这里,万特拉这个反抗者的形象更加鲜明和丰满了。

对于资产阶级临时政府,万特拉一开始就认清了它的本质。他很清楚是“善良的人民用自己的肩膀托住那批政客,让他们爬上了高位”,而“人民的胜利,就是失业。失业,就是饥饿――共和国成立以前和成立以后毫无两样”。他不再孤军奋战或者盲目反抗了,开始自觉地和巴黎劳动人民站在一起,投身于紧张激烈的战斗,经受着“炮火的洗礼”。他当上了国民自卫军的营长,带领队伍攻占拉・维勒特区政府;他被选为巴黎二十个区的中央委员会的代表,参加了《红色宣言》的起草工作。对此,小说作了动人的描写: 万特拉和其他三位同志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每在纸上写一行字,就得拉一下自己的头发”,生怕把这神圣的宣言写得“平庸或者夸张”。在严寒的深夜,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他们苦苦思索着“要跳动着巴黎灵魂”的句子。终于,在一阵剧烈的炮声中,这样的句子诞生了:“让位给人民!让位给公社!”因为起草宣言,万特拉被捕了,在法庭上他表现得十分英勇。这时万特拉已有一定的斗争经验,他利用有利时机,机智地逃脱了虎口。后来他虽然隐蔽起来,但对于战斗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

《起义者》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万特拉参加巴黎公社政权的那些章节。一方面,瓦莱斯让他的主人公置身于这场伟大的斗争之中,去经受炮火的洗礼,从而使他的思想境界升华到新的高度,使他的形象闪耀着动人的光彩。另一方面,通过万特拉的亲身经历,艺术地再现了巴黎公社革命的过程,特别是对于那著名的“浴血的一周”从一个侧面作了极为细致的艺术描绘。在这个意义上说,《起义者》是一部光辉的历史文献。

万特拉听到起义的消息,禁不住高呼“好呀!革命爆发了!”在那有着重要历史意义的72天中,即从3月18日至5月28日的日日夜夜里,万特拉始终战斗在自己的岗位上,他主编的《人民呼声报》热烈地歌颂革命,歌颂自由,在战斗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从5月21日凡尔赛反革命军队向公社发动进攻,一直到5月28日公社最后失败的整整一周中,万特拉作为一个公社战士和指挥员走遍了巴黎的各条街垒。5月23日在反革命军队步步逼近的时刻,有人动摇了,提出放弃抵抗,投降敌人,这时万特拉坚决拒绝。他慷慨陈词:“我负责决不签署连社员们也不会听从的命令……我不要我的名字在起义者的军营里受咒骂!我不同意!……如果你们想投降,请你们先杀了我,或者让我自己先自杀掉。”这段话充分表现了他对革命的忠诚。革命被镇压了,万特拉离开了巴黎,可是他并没有丧失信心,他期望着革命再来的日子,“有一天人民被赶到街上,被迫作战的时候,我还可以跟他们站在一起”。

瓦莱斯在小说的最后部分,逐日地记叙了“浴血的一周”的惊心动魄的斗争。他热情地歌颂了英勇的公社战士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举动,无情地控诉和斥责了反动派的暴行。这些篇章无疑极大地丰富了《起义者》的思想内容,提高了小说的思想价值。

诚然,小说主人公万特拉作为一个成长中和发展中的革命知识分子,还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如在严酷的斗争面前有时会胆怯,对敌人过于宽容,缺乏革命理论等,但小说没有掩饰这些,而是真实地加以描写,这显然和作者本人的思想有关。瓦莱斯是一个英勇的革命者,一个光荣的公社战士。但他毕竟还不是一个科学社会主义者。对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还缺乏正确认识,他的这些弱点自然不可避免地在自传体小说的主人公万特拉身上表现出来。但万特拉并不等于瓦莱斯,他的这些缺点在当时是有代表性的。从真实地历史地表现进步人物的强弱两方面的特征这一点上看,《起义者》在如何塑造正面人物形象这一点上,对我们今天也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起义者》不仅在思想内容上有很高的价值,而且在艺术上也颇具特色。作为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它的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艺术风格达到高度的统一。

从巴黎公社革命这一题材本身来看,它似不怎么适合比诗歌容量要大得多的长篇小说这种文学形式,因为无论是从时间的跨度还是从事件复杂程度来说,要构成一部具备较为庞大的结构和富于戏剧性的情节及冲突的长篇小说,难度是相当大的。瓦莱斯不满足于巴黎公社革命仅仅在诗歌中得到突出表现这一状况,而采用长篇小说这种形式来表现它,这种选择本身就表明小说家瓦莱斯的艺术胆识和才能。

瓦莱斯在小说中采用了第一人称和近似于日记体的形式,他不重视作品情节的复杂性和冲突的戏剧性,而注重人物性格的变化和精神上的发展,这些显然都是与小说要表现的题材相适应的。而作品的自传性质,也有利于作者广泛深入地描写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同时,这种形式的运用,更增强了小说所反映的巴黎公社革命事件的真实感。

瓦莱斯运用这种艺术形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对于一般的人物和事件,他通常是运用素描式的片断加以描绘,而不大注意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和事件的连续性。但在小说的最后几个章节,他不仅连续不断地描写了“浴血的一周”的七天的战斗情景,而且是有意识地标明具体日期、时间和地点。这时他记录下来的分明是一篇篇生动的日记。主人公万特拉以及许多公社战士的形象在这样的日记中显得格外鲜明,巴黎公社革命的最后的也是最光辉的时刻在这样的日记中被描绘得极为详尽和生动。这些篇章以它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在读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自然,《起义者》在思想上还没有达到《国际歌》的高度,但它的思想无疑是与《国际歌》一脉相承的,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达到了同一水平,而且在风格上它们也有相近的一面。从文学表现看,《国际歌》受制于诗歌的形式,只能够把无数动人的战斗画面凝缩为精练有力的诗句,它的悲壮风格主要是用慷慨激昂的诗句表现出来。《起义者》有着更广阔的天地来描绘公社英雄们的战斗生活,抒写他们的追求、痛苦和喜悦,所以它的悲壮色彩更多地通过生动逼真的战斗画面和英雄形象显示出来。作为同一时期产生的、表现同一题材的两部作品,《起义者》可以说是《国际歌》形象的注释。

《起义者》悲壮的风格更多的还是从那些惊心动魄的战斗画面显现出来,在小说的前半部,瓦莱斯着力描写的是万特拉悲苦的生活境遇,表现的是他内心的矛盾和反抗精神,这时小说的调子是悲而不哀,既悲又愤;小说的后半部,随着主人公投身于革命洪流,作品的调子逐渐高昂起来。特别是到了小说的最后部分,即在抒写浴血的街垒战时,达到极致: 既沉雄又激越,既悲惨又壮烈。在小说的尾声,主人公逃离巴黎时回首向巴黎方向仰望,似又透露出几声哀音,然而那雄浑悲壮的调子依然在鸣响不已。整部小说宛如一部交响诗: 小提琴以柔弱的和弦奏出序曲,婉约之中隐露出刚毅,时而传来小号的呜咽;继而大提琴声出现,乐曲顿时显得深沉凝重,小号的调子也渐高;这时鼓声又起,大号吹出强音;突然,鼓声大作,弦乐和管乐齐响,把乐曲推向高潮;强声之中又出现各种变奏,高潮迭起;慢慢地乐曲渐至尾声,此间偶尔也能听到小号的尖叫,但整个乐曲的气势,犹如冲破万重山峦的奔腾江水东流而下,一泻千里。

(朱宪生)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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