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美国]马克・吐温
【作品提要】
吉木是瓦岑小姐的黑奴,他听说主人想将他卖掉,便悄悄逃走。在一个荒岛上,他遇见为逃避父亲毒打而逃跑出来的白人少年哈克。两人便结伴乘木筏顺密西西比河而下,去寻找可以自由生活的地方――“自由州”。一路上,他们互相关心,互相依靠,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可是他们并没有找到“自由州”,而是遇上了自称“国王”和“公爵”的两个骗子。这两个家伙想把吉木卖掉,但哈克在汤姆的帮助下把吉木救了出来。最后哈克才知道瓦岑小姐的遗嘱,吉木已经获得了自由。
【作品选录】
第三十一章 祷告岂能扯谎
一连过了好几天,我们再也不敢在哪个镇上停下来,只是顺着大河往下漂。我们现在已经来到暖和的南方,离开家乡已经很远很远了。我们渐渐遇到许多长着长苔的大树,长苔由树枝上垂下来,好像长长的白胡子似的。这是我头一回看见树上长着这种长苔,它们把树林子弄得十分森严惨淡。现在这两个骗子以为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又想跑到村子里去找便宜。
他们先来了一回戒酒的演讲,可是他们赚到手的几个钱,还不够他们痛痛快快喝个醉的。他们又到一个村子里去办跳舞学校,可是他们对于跳舞并不比袋鼠更内行;他们刚刚蹦了一两下,那些学跳舞的人就一下子跳过来,把他们都赶出村子去了。还有一回,他们打算教演说,可是他们才嚷了几句,听演说的人就站起身来,臭骂了他们一顿,把他们立刻轰走了。他们也曾干过传教、讲道、治病、催眠、算命,把样样事情都干了一下,可是他们似乎总是不走运。到了后来,他们简直快要穷死了,就整天价躺在筏子上,一边顺水往下漂,一边心里胡琢磨,一躺就是一上午,一句话也说不出,那种垂头丧气、走投无路的样子,可真够瞧的。
最后,他们的态度忽然变了,他们在窝棚里交头接耳,叽叽咕咕地谈起来,一谈就是两三个钟头。吉木和我都有点儿提心吊胆。我们真不喜欢看那种样子。我们猜想,他们一定是在那儿琢磨什么更坏的鬼把戏。我们猜来猜去,最后断定他们一定是打算闯进什么人家里或是铺子里去抢钱,或是想办法去造假钞什么的。这么一来,可把我们吓坏了。我们两个商量好,无论如何也不跟他们一块儿胡闹,只要一遇到机会,就给他们一个冷不防,马上跑开,把他们甩掉。好了,有一天清早,我们把筏子藏在一个很妥当的地方,离上游一个叫做派克斯卫的又小又破的村子大概有二英里地。皇帝就走上岸去,叫我们都躲在这儿等他;他说他到村里去搜听搜听,看看这个地方是不是有人听见了“怪物大王”的风声。(“你打算的是到人家家里去抢东西吧,”我心里想,“等你抢完了跑回来的时候,你可就不知道吉木和我,还有这只木筏,都上哪儿去了――到那时候,你就干瞪眼没主意了。”)他说他要是到了晌午还不回来,公爵和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到村里去找他。
于是我们就在筏子上等他。公爵显出辗转不安的样子,脾气也变得非常坏。他动不动就骂我们,我们干什么似乎都不合他的意,每件小事都要挑毛病。他们一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啦。到了晌午,皇帝还没有回来,我就高兴起来;我们的生活好歹又可以有个变化啦――也许还是个可以发生那种变化的机会哩。于是我和公爵就到村里去,到处找皇帝,最后发现他在一家矮小的酒馆的后房里坐着哪。他喝得醉醺醺的,有一群游手好闲的人正在跟他开玩笑,他在那儿一边乱骂、一边唬人;可是他醉得非常厉害,既走不动路,也打不着人。公爵开口就骂他老浑虫,皇帝马上就还嘴;他们刚吵得起劲儿的时候,我就溜出了酒馆,撒开腿就跑,把沙土踹得直飞;顺着河边的大道像小鹿似的往前窜――因为我知道机会已经来到了。我想他们要想再见我和吉木,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我跑到河边,累得喘不上气来,可是心里非常高兴,我就大声喊着说:
“吉木,把筏子解开吧,咱们这回可好啦!”
可是没人答应,也没人从窝棚里爬出来。吉木已经不在这儿了!我使劲地喊了一声――再喊了一声――跟着又是一声;我跑到树林里乱找了一阵,一边使劲吆喝,一边尖声喊叫,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老吉木已经没影儿了。我就坐在地上哭起来――我想不哭也不行。可是我不能在那儿老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我又走到大路上,想要找个好办法;这时候,有个孩子由对面走过来,我就问他看见一个如此这般打扮的黑人没有。他说:
“看见了。”
“他在哪儿呢?”我问。
“他到下游二英里多地的赛拉・菲力浦家里去了。他是个逃跑的黑人,被他们抓住了。你想找他吗?”
“我找他干什么?一两个钟头以前,我在树林里碰见了他,他说我要是嚷的话,就把我的心肝都挖出来――他叫我躺在地下不准动,所以我就在那边呆了半天,一直不敢走出来。”
“那末,”他说,“你现在不必害怕了,他们已经把他抓住了。他是由南方一个什么地方跑来的。”
“他们把他抓住,倒是一件好事。”
“那是当然!谁抓住了他,就可以得二百块钱的奖赏。那简直像在大道上捡钱一样。”
“可不是嘛――我要是个大人的话,我也能得那笔钱;是我头一个看见他的。到底是谁把他抓住的?”
“是一个老头子――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他只要了四十块钱,就把那个黑人倒给人家了,因为他还得赶到上游去,所以不能再等了。你想想看,居然会有这种事!我要是他的话,等上七年我也不在乎呀。”
“我也是那样,一点儿也不差,”我说,“可是他把他卖得那么便宜,也许是那份赏格根本就值那么些钱。也说不定这里面还有什么曲折吧。”
“决没有问题――一点儿曲折也没有。我亲眼看见那张传单了。那上面把他的一切情形,写得清清楚楚――简直是把他活活地画出来了,说他是从新奥尔良下面哪个大农园里跑出来的。你放心吧,先生,这笔生意决不会出错。喂,给我一口烟叶子嚼嚼好吗?”
我一点儿烟叶子也没有,所以他就走了。我又回到筏子上,坐在窝棚里,想了又想,可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我把脑袋都想痛了,还是没法过这一关。我们在一块儿走了这么远的路,替那两个流氓干了那么多的事,结果是白白辛苦一场,什么打算都失败了,都是因为他们那么狠心,对吉木下了这样的毒手,为了那四十块臭钱,叫他从此以后流落他乡,再过奴隶的生活。
我也曾这样想过: 吉木要是不得不当奴隶的话,那么他回到家乡去当奴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要比在外面瞎混强上千百倍,所以我顶好给汤姆・莎耶写封信,叫他把吉木的下落告诉瓦岑小姐。可是过后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原因一共有两个: 她会因为吉木由她那儿逃跑,觉得他卑鄙无耻,忘恩负义,对他又气又恨,索性再把他卖到下游去。即便她不至于那么做,别人对一个忘恩负义的黑人,也自然而然会瞧不起,那样一来,他们会整天价给吉木脸色看,叫他觉得难堪、丢脸。然后再反过来想想我自己!人家都会知道我哈克・芬帮过一个黑人去找自由;那么我要是再遇见那个镇上的人,恐怕我马上就要羞得趴在地下求饶了。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做了不名誉的事,可是又没勇气担当起来。他老以为只要不叫旁人知道,那就不算是丢人现眼。这正是叫我为难的地方。我对这件事越是前思后想,我的良心对我越是不依不饶,我也就越觉得我自己又坏、又下流、又没有出息。到了后来,我忽然觉得上帝明明是打了我一个耳光,让我知道我所干的坏事,一直逃不了上帝的耳目,这就是说,当我把和我无冤无仇的一个可怜的老姑娘的黑人拐出来的时候,上帝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并且他叫我到此为止,不许我再接着干这件坏事――这个念头在我的脑筋里一转,我差一点儿当场就倒下去了,我实在是害怕得要死。于是我就尽力想法子安慰安慰我自己,我想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不良,所以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可是我心里有个声音,总是不断地对我说:“主日学校就摆在那儿,你本来可以上学去;你要是上学校去,人家会讲给你听: 像你这样帮着黑人逃跑,一定得下十八层地狱。”
我这么想了一想,就打了一个冷战。我差不多下决心要祷告一下,看看我能不能改邪归正,变成一个好点儿的孩子。我就跪下身去,可是我祷告不出来。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根本不必瞒上帝,也不必瞒我自己。我知道我为什么没话可说。那都是因为我心术不正,因为我怀着私心,因为我一直在两面倒。我假装着要悔罪改过,可是心里还藏着顶坏的主意。我总想让我的嘴说我愿意做那种又规矩、又清白的事情,赶快写信给那个黑奴的主人,告诉她他现在的下落;可是我心里明明知道这是瞎话――这一点上帝也知道。你决不能对上帝说瞎话吧――我把这一点算是弄清楚了。
我实在觉得左右为难,为难到了极点,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我想出来一个主意;我就说: 我先写完那封信,然后再看看能不能祷告。啊,这可真是妙不可言,我刚刚这么一想,马上就轻松得像根鸡毛似的,我所有的心病都没有了。于是我拿了一张白纸、一枝铅笔,高高兴兴地坐下来写:
瓦岑小姐: 您那个跑掉的黑奴吉木现在在派克斯卫下游二英里的地方。有一位菲力浦先生把他抓住了。您要是派人带着奖赏到这儿来,他愿意把黑人交给来人领回去。
哈克・芬
我觉得很痛快,好像罪恶都已经洗清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这么轻松,我知道现在我能够祷告了。可是我并没有马上就做,我放下了那张纸,坐在那儿想了一下――我想幸亏这样地转变了一下,差一点儿我就弄错了方向,走进了地狱。我就这么想下去。接着又想到我们顺着大河漂下来的情形;我看见吉木,无论是白天黑夜,有时在月光之下,有时在暴风雨里,总是在我的眼前;我们一边向前漂流,一边谈笑歌唱。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在他身上我总挑不出什么毛病,能够叫我硬起心肠来对付他,反而老是想到他的好处。我看见他才值完了班,也不过来叫我,就替我值班,让我能够接着睡下去;我又看见他那种高兴的样子――他看见我由大雾里逃回来时那种高兴的样子。还有,在上游那个闹打对头的地方,我在泥水滩里又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又是多么高兴,还有许多这类的事情;他总是管我叫做老弟,总是爱护我,凡是他想得到的事,样样都替我做到了,他实在是太好了。最后我又想起那回我告诉人家船上有人出天花,结果把他救下了,他当时对我感恩不尽,说全世界上只有我是老吉木顶好的朋友,还说他现在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这时候我偶然一回头,一眼看见了那封信。
这实在是叫人为难。我抄起它来,拿在手里,全身直发颤,因为在两条路当中,我得下决心挑选一条,永远也不能翻悔,这我是深深知道的。我又平心静气地琢磨了一下,然后就对我自己说:
“那么,好吧,下地狱就下地狱吧。”――我一下子就把它扯掉了。
这是要不得的念头,要不得的说法,可是我已经说出口了。而且既然说出口,我决不收回,也决不再想改邪归正做好人。我把整个这桩事丢开不想;打定主意再走邪道,走邪道是我的本行,因为我从小就学会了这么一套,做好事我反倒不内行。我打算先想办法把吉木偷出来,不让他再给人家当奴隶;我要是还能想出更坏的事情,我也打算干它一下,反正是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干就干到底。
然后我就仔细地盘算,究竟应当怎么下手;我心里翻来覆去想了许许多多的主意,最后决定了一个合意的办法。我就观察了一下下游一个长满大树的小岛的形势,等到天刚一黑,我偷偷地把筏子划过去,找了个地方藏起来,然后就钻进窝棚去。我睡了整整一夜,天还没亮就爬起来了;我吃完了早饭,穿上了我那套现成的新衣服,找了些别的衣服和零碎的东西,打成一捆,坐上小船,就划到对岸去了。我看见那边有一所房子,我想那一定是菲力浦住的地方,我就在这房子下头不远的地方上了岸,把那一捆东西藏在树林里,又把小船装上水和石头沉到水里去,打算等到用的时候再捞上来。那个沉船的地方离上游岸上一家小机器锯木厂大约只有四五百码。
然后我就顺着大道走过去,我走过那个木厂的时候,看见门口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菲力浦锯木厂”。我又往前走了二三百码,来到那些庄院前面,就睁着大眼到处看,可是一个人也看不见,虽然现在已经是天光大亮了。可是我并不在乎,因为这时候我还不想遇见什么人――只想看看这个地方的形势。按照我的计划,我要假装着打那个村子走过来,不让人家看出我是由河下边上来的。我只看了一看,就直对着村子奔过去。我刚一到那儿,我碰见的头一个人就是公爵。他正在贴“怪物大王”的戏报哪――连演三夜――跟上回一样。他们还是那么不要脸,那两个骗子手!我跟他撞了个对面,想躲也来不及了。他露出吃惊的样子,说:
“嘿!你――你打哪儿来呀?”然后他就带着又高兴、又关心的样子说:“筏子在哪儿呀?――把它藏在一个好地方了吗?”
我就说:“怎么,我还正要问你呢,千岁。”
他马上就不那么高兴了――他说:
“你问得着我吗?”
“你先别着急,”我说,“昨天我在小酒馆里看见皇帝的时候,我心里想: 他醉成那个样子,等他醒过来,起码要过几个钟头,才能把他弄回去;我就在村里走来走去,一边瞎混,一边等着。有一个人给了我一毛钱,叫我帮着他把一只小船摇到对岸去,再载回一只绵羊来,我就跟他去了。可是我们拉那只羊上船的时候,那个人把绳子交给了我,他自己跑过去推羊,没想到羊的劲头太大,我拉不动,它又一挣扎,我再一松手,它就跑了,我们就追。我们没带着狗,所以只好在野地里到处追赶;一直等到天快黑了,它也累得没气力了,才被我们捉住,弄过河来,我再到那边去找筏子,一看它已经没影儿了。我心里想:‘他们一定是闯了祸,所以不得不赶快走;他们把我的黑人带走了――我在世界上只有那么一个黑人;我现在出家在外,别无财产,什么东西都没有,又没法子挣饭吃。’我就坐在地下哭起来。我在树林里睡了一宿。可是,说了半天那个筏子到底上哪儿去啦?――还有吉木,可怜的吉木!”
“我怎么会知道――我是说,我怎么会知道筏子上哪儿去了呢?那个老东西做了一笔生意,弄了四十块钱,咱们走进酒馆的时候,那些闲人正跟他赌半块钱的输赢哪,后来他除了喝酒花掉的钱之外,把所有的钱都输光了。我昨天半夜里才把他弄回去,发现筏子已经没有了,我们还说:‘那个小东西把我们甩开了,偷了我们的筏子顺河漂走了。’”
“我总不至于甩掉我的黑人吧,你说是不是?――全世界上,我只有这么一个黑人,只有这么一点儿家当。”
“我们可没有那么想。说老实话,我们已经把他当成我们的黑人了;不错,我们确实认为他是我们的――他把我们麻烦得也真够受了。我们当时一看筏子没有了,我们口袋里的钱又都花光了,所以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好把‘怪物大王’再演上一回。我一直忙得要命,一盅酒都喝不着,嘴里干得像火药筒子似的。你那一毛钱在哪儿呢?拿出来给我吧。”
我还有好多钱呢,我就给了他一毛钱,可是我劝他拿去买些东西吃,并且要分给我一点儿;我说我就剩下这几个钱,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他一点儿也不答理我。他紧接着就恶狠狠地对我说:
“你说那个黑人会不会去告我们?他要是真敢那么干,我们一定要剥他的皮!”
“他怎么能够去告你们呀?他不是已经跑了吗?”
“他没有跑!那个老东西把他卖掉了,一分钱也没分给我,并且钱也输光了。”
“他把他卖了?”我说完这句,就哭起来,“那可不行,那是我的黑人,那些钱是我的。他在哪儿呢?――我要我的黑人。”
“我告诉你说吧,反正你是找不着你的黑人了――你干脆也甭哭了。你听我说――你想想看,你会不会跑去告我们呀?我看你可真他妈的靠不住。哼,你要是敢去告我们的话――”
他停住了,眼睛里露出一种恶狠狠的神气,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又抽抽搭搭地哭着说:
“我根本就不打算去告谁,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工夫;我还得跑去找我的黑人哪。”
他好像有点发愁似的,站在那里,一边出神,一边皱眉,胳膊上搭着的戏报被风吹得乱翻。最后他说:
“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我们还得在这儿呆上三天。你只要答应不去告我们,也不让那个黑人去乱说,我就告诉你到哪儿去找他。”
于是我就答应了。他说:
“有一个庄稼人,名字叫做赛拉・菲――”说到这儿他就停住了。你看,他起初想要对我说实话,可是他那么一停,然后又仔细一想,我猜他一定是又变卦了。果然不错。他不肯相信我;他打算十拿九稳地把我甩掉三整天。所以他接着就说:“把他买过去的那个人,叫做亚伯・法色――亚伯・纪・法色――他住在离这儿四十英里地的乡下,就在通到拉斐德去的那条路上。”
“好吧,”我说,“我用三天的工夫就走到了。我今天下午就动身。”
“那可不行,你现在就得动身,一点儿也不准耽搁,也不许你一路上随便乱说。你只管闭住了嘴,赶你的路,那你就不至于给我们惹祸了,你听见没有?”
我正想要他这样吩咐我,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正希望我能自由自在地去实行我的计划。
“那么你就赶快走吧,”他说,“你随便跟法色先生说什么都行。也许你能够把他说服了,叫他相信吉木的确是你的黑人――有些傻子办事,向来不看证件――至少我听说在南方这一带地方,确实有这种傻人。你要是告诉他,那张传单和奖赏都是假的,并且给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人家要耍这一套把戏,他也许就会信你的话。你现在就去吧,爱对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你要记住,从这儿到那儿的路上,可不许你多嘴多舌。”
于是我就走了,对着村子后面的乡下走过去。我并没有回头看,可是我总觉得他在盯着我。不过我知道我能叫他累个半死。我在野地里一直走了一英里地,然后才敢停下来。我接着就转过头来,穿过树林,再朝着菲力浦锯木厂绕回来。我想我顶好是马上按着计划进行,一点儿也不要耽搁,我打算在这两个家伙未走之前,不让吉木开口闯祸。我不愿意跟他们那种人再捣麻烦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早已看够了,我现在打算把他们整个儿都甩开。
(张万里译)
【赏析】
《哈克贝里・芬历险记》是马克・吐温最经久不衰的作品。作为《汤姆・索亚历险记》的续篇,《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不仅继承了上部作品的所有优点,而且有三个突破性的发展。第一,哈克这个人物塑造得更加丰满,他的成长历程与社会阅历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的机智、愚昧、善良、粗鲁都更加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第二,他的历险是帮助逃跑的黑奴,其行为与当时的社会伦理与法律相背离,他的善良本质与社会虚伪的道德、不合理的法律之间的冲突发人深省;第三,马克・吐温借哈克之口以第一人称叙述故事,其符合人物身份且通篇一致的口语化的语言风格彻底弥补了库柏等人奠定的美国文学文体的缺陷,因此在这一意义上来说,美国文学始于马克・吐温的说法并不是夸大其词。海明威曾写道:“所有现代美国文学,都起自马克・吐温的一本叫作《哈克贝里・芬历险记》的书。”选文第三十一章“祷告岂能扯谎”描写了哈克在是否告发逃跑黑奴吉木这一问题上的激烈思想斗争,其生动细致的心理描写不仅反映了一个孩子懵懂而痛苦的心态,而且映射了美国民族在这个问题上痛苦抉择的矛盾心理。尽管随着时代的发展,美国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都获得了法律上的民权,他们的处境得到极大的改善,但是在美国这个大熔炉里,种族问题至今依然困扰着美国人,所以《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依然是美国各大中小学校必读的作品,其深邃的文学价值与思想价值是美国文学和思想史上的一座丰碑。
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中,汤姆和哈克获得了暴徒藏在山洞里的钱财,而寡妇道格拉斯太太为感谢哈克的救命之恩收养了他。《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便从哈克在道格拉斯太太家接受文明教育开始写起,而所有要把哈克培养成“体面人”的教育都让这个野孩子讨厌之极。哈克销声匿迹多时的酒鬼父亲又在村子里露面了,他听说哈克发财了,想要将这些钱财占为己有。哈克将钱转到了萨契尔法官那里,这令哈克的父亲极为恼怒,于是他把哈克关到一个被人遗弃的僻静小屋里。为逃避无赖的父亲和道格拉斯太太的管教,哈克制造了被人谋杀的假象,逃到密西西比河上。在杰克逊荒岛上哈克碰到了道格拉斯太太的妹妹瓦岑小姐的黑奴吉木,原来瓦岑小姐要把吉木卖掉,因此他逃了出来,于是两人结伴同逃。哈克为了探听村里人对他失踪之事的反应,装扮成女孩到岸上打听消息,了解到村里人认为是吉木图财杀了哈克,且悬赏二百美金缉拿吉木。哈克和吉木为此迅速离开了荒岛,乘着独木舟顺着密西西比河漂流而下,打算逃到自由州去。一系列的河上冒险开始了。
在漂流过程中,他们碰到过互相残杀的土匪,但是机智善良的哈克巧妙地阻止了他们之间的残杀,但又没让他们逃离法网。吉木是个忠诚的伙伴,他一路上照顾、保护着哈克。同舟共济的生活使两人成了好朋友。一次,他们碰到寻找其他逃跑黑奴的人,哈克谎称木筏上躺着的吉木是他得了天花的父亲,帮助吉木逃过了一劫。在夜间航行,他们错过了去自由州的道路,驾驶的小船又被大船撞翻。哈克游上岸被甘洁佛家收留,吉木也被这家的黑奴救了。但是哈克目睹了善良的甘洁佛家和雪富生家为说不清的世仇而相互残杀的悲剧后又逃回到河上。
在河上他们救了两个人,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分别自称“公爵”和“国王”的人其实都是骗子,他们一再到陆地的村子里去行骗,骗术被揭穿后被人们打得四处逃窜,最后还背着哈克和吉木以四十美金把吉木卖掉了。哈克从其他人那打听到吉木被卖的事后,认为不如让吉木回到老家跟老婆孩子在一起更好,于是给瓦岑小姐写信,可是信写好以后,他又想到吉木对他的好,最后还是撕掉了信,决定到赛拉・菲力浦家去找吉木。
哈克到菲力浦庄园却受到莫名其妙的热情款待,原来他们错把他当成外甥汤姆・索亚了。哈克将错就错,希望能救出吉木,不料汤姆突然来到庄园,爱冒险的汤姆让哈克扮演下去,并制定了营救吉木的冒险行动,在营救过程中汤姆腿上还挨了村民一枪。哈克去请医生时,吉木拒绝一人逃跑,留下来守护、照顾受伤的汤姆,结果被抓住。然而汤姆宣布了令人吃惊的消息: 瓦岑小姐已故,遗嘱中答应让吉木获得自由,营救吉木的计划竟然全是汤姆为满足冒险之心而安排的。
《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以一条密西西比河把哈克和吉木两个人的命运,把整个美国中部的广阔背景和众多的事件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那儿有瓦岑小姐、菲力浦夫妇那样代表着当时社会正统道德的“体面”人,有哈克父亲那样的无赖,有互相残杀的土匪,有随意杀人、热衷仇斗的权贵,更有“国王”和“公爵”那类江湖骗子。小说记录了美国心脏地带的小城和乡村人民的生活及风俗,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充满各色人物、各种地方风情,也充满各种时弊的美国乡镇社会的画卷。同时用浪漫抒情的手法描写了河上无拘无束的生活。密西西比河这条象征着自由和幸福生活的大河寄托着马克・吐温的愿望。河上无忧无虑、充满生气的生活与沿河村镇毫无色彩、陈腐刻板的社会面貌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哈克与吉木平等互助、患难与共,与乡镇上种族、地位等各种世俗偏见及人们之间的欺骗、仇杀形成另一种强烈的对比。
在选读的第三十一章里,哈克这个缺乏管教,语言粗鲁,爱吹牛,会抽烟,甚至偷东西的“坏孩子”的一番心理斗争,深刻地揭露了文明社会的虚伪,他那没有被上流社会的法则及成年人世界的逻辑驯化的“野性”和“无知”,使他保留了对世界自发的感悟力和对事物本质的清醒认识。在对待吉木的问题上,他独自一人思索着一个十三岁孩子力所不能及的问题。他一方面从传统的道德基本点出发评判好坏善恶,另一方面又希望按照自己的价值观行事。帮助黑奴的内心愿望和压迫黑奴的社会势力在他的头脑中形成冲突,搅得他无法安宁。要一个孩子抗拒通行的社会法则是困难的。马克・吐温自己就有这样的认识过程:“我在学生时期,对蓄奴制并不抱反感,我并不意识到那有什么错……当地的牧师教诲我,蓄奴是上帝赞同的,是神圣的。”哈克模糊地意识到,帮助黑奴要被打入地狱,但他还是撕碎了告密信,作出“下地狱就下地狱”的最后选择。用马克・吐温的话来说,此时“健全的心灵与畸形的意识发生了冲突,畸形意识吃了败仗”。维护蓄奴制的社会舆论、宗教、教育扭曲了许多美国人的思想,只有像哈克这样一个尚未被社会腐蚀太多的人才是美国民主思想的希望所在。
(朱伊革)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