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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士的画像 [美国]詹姆斯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伊莎贝尔・阿切尔是一位年轻貌美的美国少女。父母双亡后,住在英国的姨妈带她到欧洲去见识大千世界。身患绝症的表兄拉尔夫暗恋上她。伊莎贝尔结识了美国女人梅尔夫人,并为之倾倒。姨父故世后,伊莎贝尔得到遗产去意大利游历。她渐渐进入梅尔夫人精心布下的圈套之中,对外表儒雅斯文、富有教养的奥斯蒙德萌生爱意,一意孤行下嫁于他。婚后才渐渐发现自己受了骗,奥斯蒙德其实是一个自私伪善的家伙。她还发现梅尔夫人早就是奥斯蒙德的情妇,帕茜便是他们的私生女。在万分痛苦之时,她强作欢颜,对外人隐瞒了婚姻不幸的实情。表兄拉尔夫在英国病危,伊莎贝尔不顾丈夫的反对赶去看他。但拉尔夫死后,伊莎贝尔出乎众人的意料,又回到罗马。

【作品选录】

第四十二章

她没有回答什么,因为他的话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它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些话包含的意义,使她的心一下子怦怦跳动起来,她感到惊慌,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奥斯蒙德走后,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呆呆地坐在静悄悄的客厅里,直到午夜,直到午夜过去之后,她仍沉浸在思索中。一个仆人进来给炉子添了火,她吩咐他拿几支蜡烛来,然后去睡好了。奥斯蒙德要她考虑他说的话,她确实这么做了,还想到了许多别的事。她对沃伯顿勋爵有特殊的影响力,这句话出自别人口里,使她感到心惊胆战,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难道他们中间真的还存在着什么,可以作为杠杆,推动他向帕茜提出求婚吗?这在他来说,是那种希冀得到她的好感的情绪,那种想做点什么来赢得她的欢心的愿望吗?在这以前,伊莎贝尔没有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不觉得有这必要,但现在它直接提到她前面来了,她看到了答案,这答案使她吓了一跳。是的,存在着什么――在沃伯顿勋爵身上存在着什么。他当初来到罗马的时候,她相信,他们之间的纽带完全断了,但她逐渐意识到,它还存在着,还可以感觉得到。它已经像头发那么细,但有时候她仍能听到它在颤动。从她来说,她什么也没有变,她过去怎么看沃伯顿勋爵,今天还是怎么看,那种情绪是不需要变的,相反,她认为它甚至比以前更为美好。但是他呢?他是不是仍保留着那个思想,认为她对他可以比其他女人具有更多的意义呢?他们一度经历过一些亲密的时刻,他是不是还想从这种往事中得到什么呢?伊莎贝尔知道,她发现过这种心情的一些迹象。但是他的希望,他的要求是什么呢?他对可怜的帕茜的好感显然是十分真诚的,那么这好感是以什么方式与它们奇怪地结合在一起的呢?难道他还在爱着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妻子,如果这样,他指望从中得到什么慰藉呢?如果他爱上了帕茜,他就不应该爱她的继母;如果他爱着她的继母,他就不应该爱帕茜。运用她所掌握的有利条件,促使他向帕茜求婚,尽管她知道,他是为她,而不是为那个女孩子这么做――这不就是她的丈夫要求她做的事吗?不管怎样,从她发现她的老朋友对她还藕断丝连、情意绵绵的那一刻起,她觉得她所面临的任务就是这样。这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事实上是令人厌恶的。她愁眉不展地问自己,沃伯顿勋爵是不是为了寻求另一种满足,寻求其他的所谓机会,才假装爱上帕茜的?不过她立即把这种巧妙的两面作风,从他的行为中排除了,她宁可相信,他是完全真诚的。但如果他对帕茜的爱慕只是自欺欺人的错觉,那么,这不见得比弄虚作假好一些。伊莎贝尔在这种种丑恶的可能性中间来回徘徊,终于迷失了方向,其中有一些,她蓦然一见,不禁大惊失色。于是她冲出迷津,擦擦眼睛,对自己说,她的想象力无疑没有给她带来益处,她丈夫的想象力对他更其如此。沃伯顿勋爵是心口如一、毫无私心的,她对他的意义也没有超过她所希望的范围。她应该相信这是事实,除非相反的情况能够得到证明,而且这证明必须是实事求是的,不能由奥斯蒙德那厚颜无耻的嘴说了算。

然而今天晚上,这样的决定没有使她得到安宁,因为恐怖困扰着她的心灵,它们一有机会,立即从她的思想中跳了出来。为什么它们突然变得这么活跃,她不太清楚,除非这是由于她下午得到的那个奇怪的印象: 她的丈夫和梅尔夫人有着她意料不到的更直接的关系。这个印象不时回到她的眼前来,现在她甚至奇怪,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点。除此以外,半个小时以前,她跟奥斯蒙德的短暂谈话是一个显著的例子,证明他可以使他的手接触到的一切变得萎谢,可以使他的眼睛看到的一切在她眼前失去光彩。向他提供忠诚的证明,这自然很好,但实际情况是: 知道他希望的是什么事,却往往引起一种意图要反对这件事。这就仿佛他生着一只毒眼,仿佛他的出现就会带来死亡,他的好感只会产生不幸。这过错是在他本身,还是只在于她对他怀有深刻的不信任?这不信任很清楚,是他们短短的婚后生活的结果。深渊已在他们之间形成,他们在它的两边互相观望,双方的眼神都表明他们认为自己受了骗。这是一种奇怪的对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在这种对峙中,一方所重视的原则总成为另一方所鄙视的东西。这不是她的过错,她没有玩弄过欺骗手段,她对他只有钦佩和信任。她凭着最纯洁的信赖,总是在一切方面跨出第一步,但后来她突然发现,婚后生活的无限远景,实际只是一条又黑又小的胡同,而且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它不是通向幸福的高处,使人看到世界在自己脚下,他可以怀着兴奋和胜利的心情俯视着它,给予它裁判、选择和怜悯。它倒是通向下面,通向地底,通向受束缚、受压抑的领域,在那里,别人的生活,那更安乐、更自由的生活的声音,却从上面传来,因而更加深了失败的感觉。正是她对她丈夫的深刻的不信任,使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这是一种容易指出,但不容易解释的情绪,它的性质那么复杂,以致需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忍受更多的痛苦,才能真正得到解脱。对于伊莎贝尔,痛苦是一种积极的因素,它引起的不是沮丧,不是麻木,不是绝望,它是一种促使她思索、反省、对每一种压力作出反应的感受。然而,她认为她可以把失败的意识深深藏在心底,除了奥斯蒙德,谁也不会猜到。是的,他是知道的,不仅知道,有时还感到得意。它是逐渐形成的,尽管他们的婚后生活开头是美好的,但到第一年结束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它,这使她吃了一惊。然后阴影开始增多,仿佛奥斯蒙德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在有意识地把灯一盏一盏吹灭。黑影起先是淡薄的,稀疏的,她还能看到自己的道路。但是它在不断变浓,如果有时它会偶然显得稀薄一些,那么在她展望中的某些角落却终于变成了漆黑一片。这些阴影不是她自己心灵的产物,这是她完全清楚的,她曾经尽量公正,尽量不偏不倚,唯求了解真实情况。它们是她丈夫本身的一部分,是从他身上分泌和产生出来的,它们不是他的罪行、他的劣迹,她对他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除了一件事,然而那却不是罪恶。她说不出他干过什么坏事,他并不粗暴,他也并不残酷,她只是相信他恨她。这是她唯一可以指责他的,而它之所以可悲,正在于它不是一种罪恶,因为对于罪恶,她是可以找到补救办法的。事实是结婚以后他发现,她跟他的想象不同,她不是他心目中想象的那个人。起先他以为他可以改变她,她也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但是她毕竟是她自己,这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现在已经没法掩饰,没法戴上假面具,扮演别的角色了,因为他了解她,他已经死了这条心。她并不怕他,她也并不担心他会伤害她,因为他对她的敌意不属于那种性质。只要可能,他决不给她任何借口,决不让自己有什么失着。相反,伊莎贝尔用冷漠、固执的目光展望未来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处境很不利。她会给他许多口实,她会常常陷入错误。有时候,她几乎有些可怜他,因为虽然她没有存心欺骗他,但她完全明白,她事实上必然已经这么做了。他第一次跟她见面,她就掩饰着自己,她使自己显得很渺小,装得比实际的她更不足道。这是因为当时他尽量表现自己,她处在他迷人的光辉之下。他没有变,在他追求她的那一年中,他的伪装丝毫也不比她的大。但那时她只看到了他的个性的一半,正如人们只看到了没有给地球的阴影遮没的那部分月亮。现在她看到了整个月亮――看到了他的全貌。可以说,她始终保持着静止,让他可以有充分的活动余地,尽管这样,她还是错把部分当作了全体。

啊,她曾经那么陶醉在他的魅力下!它还没有消失,还存在着,她还知道得很清楚,使奥斯蒙德显得可爱的是什么――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做到这点。在他向她求爱的时候,他是愿意这样的,而且由于她乐意陶醉在这种魅力下,因此毫不奇怪,他获得了成功。他成功是因为他是真诚的,她从没想否认这点。他赞美过她,他曾经告诉她这是为什么――因为她是他知道的最富于想象力的女人。这可能完全是真的,因为在那几个月里,她一直沉浸在幻想中,她看到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她对他有一个美妙的幻象,那是她在迷恋他的时候形成的,啊,那些充满着幻想的时刻!――但那不是真正的他。某些特点的综合打动了她,她在那里看到了一幅最动人的图画: 他贫穷,孤独,然而又显得那么高贵――这一切引起了她的兴趣,似乎给她提供了一种机会。他的处境,他的智慧,他的脸,仿佛都包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美。同时她也看到,他一无所能,无所作为,但这种感觉却以温情脉脉的形态出现,因为温情是与尊敬一脉相承的。他像一个狐疑不定的航海家,漫步在沙滩上等待涨潮,他望着海洋,可是没有出海去。正是在这一切中,她看到了她出力的机会。她要帮他把船推进海里,她将改善他的命运,她觉得爱他是一件美好的事。于是她爱上了他,她急不可待地、热情洋溢地献出了自己――主要是为了她在他身上看到的一切,但同样也是为了她所赋予他的一切,为了她能给予他的一切。当她回顾这丰富的几个星期的热恋时,她在这中间看到了一种母性的因素――一个女人在觉得自己有所贡献,呈上自己的一切时的幸福感。现在她发现,要是她没有钱,她就不可能那么做。于是她的思想岔到了已故的杜歇先生那儿,他如今已躺在坟墓里,他是她的大恩人,可是却成了无限忧伤的制造者!这是难以相信的,然而这也是事实。她的钱实际上成了负担,压在她的心头,她希望找到另一颗心,另一个更愿意接受它的容器来承担它的重量。那么,为了减轻良心的压力,把它交给具有世界上最高尚的情操的人,不是最有效的吗?除非把它捐给一家医院,她不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处理办法。然而没有一个慈善机构像吉尔伯特・奥斯蒙德那样,使她感到兴趣。他会把她的钱用在她认为比较合理的方面,使这笔意外之财的侥幸性质不致显得那么刺目。继承七万英镑遗产这件事本身,并不包含什么美好的性质,美好的只是杜歇先生把它赠送给她的这个行动。那么,嫁给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把这部分财产带给他,这也将成为她的一个美好的行动。就他而言,这不太美好,这是事实,但那是他的事,如果他爱她,他就不应反对她是一个有钱的人。难道他没有勇敢地承认,她的富有使他感到高兴吗?

但是,当她问自己,她的结婚是否真的出于一种虚假的理论,是为了使她的钱得到合理的使用时,她的脸有些发烧了。不过,她赶快回答道,这只是事情的一半。她结婚是因为当时有一种感情支配了她,她对他的爱情的真诚深信不疑,对他的个人品质感到满意。在她眼里,他比任何人都好。这个至高无上的信念,几个月中充斥在她的心头,至今还没有完全消失,还可以向她证明,她当时不可能不这么做。她所知道的这个最美好的――也就是最精巧的――男性有机体,成了她的财富,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接触到它,这个认识便构成了一种献身的行动。关于他的头脑的美好,她的认识并没有错,她现在对这器官已有充分的了解。她曾经跟它生活在一起,几乎可以说,生活在它中间,仿佛它成了她的寓所。如果说她是被俘虏了,那么这是它用它那坚强的手把她逮住的。这样的回顾也许不是毫无意义的。她没有遇到过更机灵、更敏锐、更有修养、更善于思考的头脑,她现在所要对付的,也正是这个高度发达的器官。她想起的蒙骗的深广,便陷入了无限的忧郁。从这一点来看,他没有比现在更加恨她,也许倒是奇怪的。她记得很清楚,他在这方面发出的第一个信号――它打响了铃,给他们真实生活的戏剧拉开了幕。一天他对她说,她的想法太多了,她必须抛弃它们。在他们结婚以前,他已经对她说过这话,只是那时她没有重视,直到以后她才又回想起来。但这一次她不能不理会了,因为他是认真讲的。从表面上看,这些话算不得什么。但是随着她在这方面经验的加深,她看到了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他这话是认真讲的,他的意思是要她丢掉她所有的一切,只剩下美丽的外表。她知道她的想法很多,多得超过了他的想象,比他向她求婚以前,她向他流露过的更多得多。是的,她曾经是虚伪的,因为她太爱他了。她把许多想法藏在心里,可是一个人结婚正是为了跟另一个人分享这些想法。一个人可以把它们压在心里,小心不讲出来,但不能把它们连根铲除。不过问题还不在于他反对她那些意见,那是算不得什么的。她没有自己的意见――她的任何意见,她都心甘情愿可以牺牲,只要她感到这是他爱她所必要的。但他要求的是全部――她的整个性格,她的感觉方式,她的判断方式。这正是她不愿放弃的,也是他直到跟它们面对面的时候才发现的,可是这时门已经关上,没有退路了。她对生活有她自己的看法,而他认为这是对他个人的冒犯。天知道,至少从现在看来,那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平易近人的看法!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他的看法会这么不同。她一直认为,那一定是非常开通,非常明朗,完全符合一个正直的人、高尚的人的身份的。他不是一再对她说,他没有迷信,没有愚蠢的偏见,没有落后过时的旧观念吗?他不是摆出一副样子,仿佛生活在广阔的天地中,无意于琐屑的俗务,只关心真理和知识,相信两个有文化的人应该一起从事这方面的探索,而且不论有无收获,至少这探索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吗?当然,他也对她说过,他爱好公认的准则,但他的意思似乎表示这只是一种高尚的自白,那就是他爱好和谐、秩序、礼仪和生活中一切崇高的职责,从这个意义上说,她还是可以跟他和睦相处的,他的警告并不包含任何不祥的征兆。但是随着岁月的过去,她跟着他愈走愈远,他把她带进了他居住的殿堂,于是,于是她才看清,她究竟来到了一个什么所在。

她还回想得起这一切,她当时怀着怎样惊疑不定的心情打量自己的住处。从此她便在这四堵墙壁里消磨岁月,它们要在她今后的一生中把她包围起来。这是一幢黑暗的房子,没有声音的房子,使人透不出气来的房子。奥斯蒙德那美好的头脑不能给它带来光和空气,事实上,这美好的头脑似乎从又高又小的窗口在向她窥视,对她发出嘲笑。当然,这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肉体上的痛苦还可以找到医治的办法。她可以随意来去,她有她的自由,她的丈夫是彬彬有礼的。他的态度那么严肃,甚至有些使人望而生畏。但在他的文化修养,他的聪明能干,他的优雅风度下,在他的温和仪表,他的老成练达,他的生活阅历下,却隐藏着他的自私自利,就像在遍地鲜花中隐藏着一条毒蛇。她也曾认真地对待他,但她还从没这么认真过。她怎么能够呢――尤其是当她对他的印象还较好的时候?她愿意像他看他自己一样看他――把他当作欧洲第一名男子。这正是她开头对他的看法,事实上,这也是她嫁给他的原因。但是当她看到这件事所包含的意义时,她退缩了。这婚姻对她的要求超过了她打算给予的。它要求,除了他所羡慕的三四个地位极高的人以外,对每个人都采取极端傲慢的态度;它要求,对世上的一切事物,除了他所有的六七种想法以外,没有任何想法。但那也可以,她甚至愿意跟他走上这条路,走得很远很远,因为他向她指出过,生活中充满着卑鄙和丑恶,他让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人类的愚蠢、腐败和无知,因此理所当然,她对外在世界的无限庸俗,对这个人洁身自好的崇高精神,获得了深刻印象。但是这个卑鄙丑恶的世界,原来归根结底便是这个人向往的目标,他的眼睛永远朝着它,而且不是为了使它进步,或者改造它,或者拯救它,而是希图它承认他的高贵地位。一方面,它是卑鄙的,另一方面,它却给他的行动提供了一种规范。奥斯蒙德曾对伊莎贝尔大谈他的自我克制,他的超然物外,他对一切名利地位的无动于衷,视同等闲,这一切都在她眼中提高了他的身价。她认为这是一种可敬的清高思想,是不愿同流合污的独立精神。实际上,他从来不是一个不计名利地位的人,她从没看到一个人,像他这么念念不忘于别人的成就。在她看来,世界始终包含着乐趣,对人生的探索始终为她所喜爱,然而她还是愿意为了个人的私生活,放弃她的一切探索精神和是非观念,只要跟她有关的这个人能够使她相信这是值得的!至少这是她目前的信念,比起像奥斯蒙德那样对社会耿耿于怀来,这当然还是比较容易做到的。

他不能生活在这个社会之外,她看到,他从没真正这么做过。哪怕他表面上装得远离尘嚣,其实他始终站在窗口,把眼睛盯住了它。他有他的理想,正如她也试图有她的理想一样,奇怪的只是人们会从这么不同的角度来看待是非曲直。他的理想是飞黄腾达,阔绰体面,过贵族式的生活。她现在看到,奥斯蒙德认为,他一生过的都是这种生活,至少实质上是这样。他从未一刻背离过这个轨道,如果他这么做了,他会永远认为这是他的耻辱。不过那还是没什么,在这一点上她也愿意追随他,问题是同样的用语在他们那里,却有完全不同的内容,完全不同的联想和要求。她心目中的贵族生活只是广博的知识和充分的自由相结合,知识将给人带来责任感,自由则使人感到心情舒畅。但在奥斯蒙德看来,这种生活只包含一些形式,一种有意识的、深思熟虑的态度。他爱好旧的、神圣的、传统的一切,她也是这样,只是她认为,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对待它们。他却把传统看得至高无上,有一次他对她说,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取得这种传统,如果一个人不幸而没有取得它,必须马上取得它。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她缺乏这种传统,而他比她幸运,但她怎么也不明白,他是从哪里获得他的传统的。他拥有大量的传统观念,这是毫无疑问的,不久她就开始看到了。但重要的是按照这些观念来行动,这不仅对他,对她也是重要的。伊莎贝尔有一个模糊的信念,认为传统观念不仅要为它们的所有者,也要为别人服务,因此它们必须是超越一切的。然而她还是愿意承认,她也应该随着她丈夫那种高贵的乐曲行进,这是他从他过去那个隐秘的时期继承下来的,尽管她一向是一个行动自由、随心所欲、不受约束、反对按部就班、照习俗行事的人。现在有一些事是他们必须做的,有一些姿态是他们必须表示的,有一些人是他们必须来往或者不来往的。伊莎贝尔看到,这个严峻的体系正在向她围拢过来,尽管它显得花团锦簇,五彩缤纷,我讲到过的那种黑暗和窒息的感觉还是笼罩着她的心灵,她觉得自己仿佛给关在充满霉烂和腐臭气味的屋子里。当然她挣扎过,开头还是以幽默诙谐的、讽刺的、温和的方式进行反抗,然而当情况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她就变得严峻、焦急、激动,提出申辩了。她提出,人应该享有自由,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不问他们的生活以什么面目和名称出现――这是跟他的不同的一些本能和愿望,一种判然不同的理想。

(项星耀译)

注释:

① 西方长期流行的一种迷信,认为有些人生有“毒眼”,凡是这眼睛接触到的一切,都会死亡。

【作品赏析】

《一位女士的画像》是詹姆斯“国际题材”小说中的佼佼者,通过一个青年女子如何对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做出选择,反映了美国人重新发现欧洲的痛苦过程。第四十二章是小说关键的一部分,作者在序言中指出,这一章集中描写了此时此刻女主人公的思想活动,反映她逐渐觉醒的意识。这一章是詹姆斯关于“性格”(character)先于“故事”(story)理论的最佳例证。

小说主人公伊莎贝尔・阿切尔是个天真烂漫、聪明美丽的美国姑娘。她的母亲早已去世;父亲也去世后,姨妈杜歇太太来美国看望她和两个姐姐。姨妈对伊莎贝尔喜爱有加,决定带她去欧洲开眼界,见世面。姨妈家境富裕,住在离伦敦40英里的一所叫“花园山庄”的别墅里。姨父杜歇先生和表兄拉尔夫都欢迎伊莎贝尔的到来,很快拉尔夫就爱上了她,但是他因身患痼疾,没有向伊莎贝尔表白。与此同时英国贵族沃伯顿勋爵也爱上了她,但是遭到了拒绝,因为她害怕婚姻会束缚她了解世界的自由。波士顿富商卡斯帕・戈德伍德也非常爱她,并且从美国追随她到英国来求婚,但同样被拒绝。杜歇先生的病情日益加重,拉尔夫请求父亲修改遗嘱,将属于自己的遗产的一半近七万英镑赠给了伊莎贝尔,希望她能因此获得更多了解世界的自由而不为拮据的生活所困。杜歇先生临终前几天,杜歇太太的朋友梅尔夫人也暂住于此。梅尔夫人多才多艺,能弹会画,熟知人情世故,令单纯幼稚的伊莎贝尔羡慕不已,两人结为好友。杜歇先生去世后,杜歇太太向梅尔夫人透露了伊莎贝尔继承遗产的事,这一信息使梅尔夫人产生了邪念,于是她开始了自己的阴谋计划。

梅尔夫人将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介绍给伊莎贝尔,很快伊莎贝尔就被奥斯蒙德英俊的相貌、丰富的学识和他的艺术才华所吸引,不顾姨妈和表兄的规劝,与奥斯蒙德密切来往。奥斯蒙德无钱无名,妻子早亡,有一个15岁的女儿帕茜,但爱幻想的二十三岁的伊莎贝尔却不理会这些不利因素,反觉得自己与之结合更显得超凡脱俗。伊莎贝尔与奥斯蒙德结婚后定居罗马。一年短暂的幸福生活后,伊莎贝尔逐渐认识到丈夫的自私和专横。他要求伊莎贝尔一切服从自己,将女儿看成摇钱树,阻止女儿与爱德华・罗齐尔的爱情。当沃伯顿勋爵表露对帕茜的喜爱时,奥斯蒙德命令伊莎贝尔利用沃伯顿勋爵对她的感情促成这门婚事。尽管伊莎贝尔已经从不幸的婚姻中领悟到很多,但是出于对帕茜的关心和对自己婚姻的承诺,她还是努力促成这桩婚事。但是沃伯顿勋爵在拉尔夫等人的规劝下认识到自己为情所迷,放弃了对帕茜的追求。奥斯蒙德却怪罪伊莎贝尔没有尽力,两人的关系日趋恶化。

拉尔夫病危,伊莎贝尔要去伦敦看望表兄,而无情的奥斯蒙德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此时奥斯蒙德的姐姐格米尼伯爵夫人正逗留在他家,由于自己婚姻生活也不幸,加上对伊莎贝尔的喜爱和同情,格米尼夫人向伊莎贝尔揭露了梅尔夫人和奥斯蒙德的阴谋。原来梅尔夫人是奥斯蒙德的情妇,帕茜是他们的私生女,伊莎贝尔的财富和爱心正是他们为帕茜寻找继母的条件。伊莎贝尔了解内情后毅然离开奥斯蒙德动身去伦敦,在拉尔夫临死前赶到“花园山庄”,并在与他的最后谈话中,承认自己被人利用,辜负了拉尔夫的好意。沃伯顿勋爵、卡斯帕・戈德伍德都来参加拉尔夫的葬礼。沃伯顿勋爵已经结婚,但他依然愿意帮助伊莎贝尔,卡斯帕・戈德伍德则再次请求伊莎贝尔和他一起回美国,但是伊莎贝尔认为自己必须信守婚姻的承诺,最后还是回到罗马。

广大读者和评论家对小说的结局意见纷纭。有评论家认为她性格中有清教徒倾向,所以特别认真对待结婚时许下的重誓,同时也因为她答应过帕茜要回去为她尽力。也有评论家认为那表现了女主人公勇于面对现实的磊落性格,因为丈夫是她自己选择的,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威胁,后果应由她自己负责。还有评论家认为小说以这样的结局进一步探索了“自由”的含义,伊莎贝尔最终获得的自由是一种意识的自由,一种矛盾的自由,即自我选择的结果必然具有其局限性,必然要承担选择后的责任。第三种解释更加符合作者塑造伊莎贝尔这个人物形象时主张的“性格”先于“故事”的小说创作理论。

选文通过伊莎贝尔坐在火炉旁的沉思,表现了伊莎贝尔从幻想世界走入现实世界的过程及对生活的认识过程。伊莎贝尔经历了无限痛苦和挫折才真正认识了她的丈夫、她自己和表兄拉尔夫。她聪明好学,追求真理,想象力丰富,勇于接受新事物。她酷爱自由,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对生活充满好奇心,富于探索精神,自信心强,但也多浪漫主义幻想。她旺盛的生命力渴望把自己的灵魂的活动和世界的潮流连接起来,因此她喜欢巨大的人群,广大的地域,喜欢读关于革命和战争的故事,喜欢观赏描写历史的图画。但是她天真,无知,固执己见,不知金钱和财富为何物,不知人间有罪恶,甚至不知道“痛苦”是怎么回事。她知识贫乏,理想却膨胀,她的信心既是天真无邪的,又是专横独断的,她的性格既要求一丝不苟,有时又宽大无边。这是一个接近希腊悲剧的性格,有着一个英雄的品质和致命的弱点。

伊莎贝尔在自己的婚姻抉择上充分表现出她性格中的优点和缺点。她拒绝沃伯顿勋爵,因为他提供的生活过于安逸平静。她担心与他结合会被卷入英国贵族社会的圈子,被那些刻板的礼节、义务缠住自己的自由。她拒绝卡帕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文化教养,而且她也担心他那一意孤行的脾气会压灭她生活上独立自主的火花。这两种婚姻都不符合她心中的生活模式。她的表兄拉尔夫只在心里爱她,却从没向她求过婚,因为他不想让活泼漂亮的表妹同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拴在一起。伊莎贝尔甚至一直没有觉察到他的深情,仅仅在拉尔夫临死前才意识到他真挚的爱。

她选择奥斯蒙德,一是掉入了梅尔太太策划的圈套,二是她的性格和意识帮助梅尔夫人实现了她的阴谋。后一点是詹姆斯创作该小说的核心思想,即一个性格鲜明的少女首先出现在作者的思想中,为将这个少女用文字表达出来,作者才进一步构思发生在少女身上的故事,于是才有了情节的发展,而情节的发展必定是由少女的性格意识决定的。奥斯蒙德没有钱,没有职业,没有地位,但她认为他是个具有艺术修养、情趣高雅的人才。她继承的遗产可以使他继续安逸地生活在高尚的艺术之中。她也可以为“亡母”的帕茜带来温暖。伊莎贝尔相信,在这个婚姻中,她是未来生活的“提供者”,而不是“受惠者”。她高傲地拒绝了那些会把她的生活纳入他们轨道的人: 既不卷入沃伯顿代表的社会义务,也不卷入卡帕斯代表的个人义务之中。如果说她在这两件事上表现出了可贵的追求自由独立的精神,值得称赞的话,她的错误选择同样源自这种精神,遗憾的是她选择的婚姻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和自由。伊莎贝尔在火炉旁的深思,既是她对自己意识的剖析,也是作者对她的意识的剖析,两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令读者感到伊莎贝尔的意识和潜意识如汩汩浪潮涌动不止。詹姆斯作为意识流文学的先驱正体现于此。

(卢 敏)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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