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爱尔兰]乔伊斯

【作品提要】

斯蒂芬・迪达洛斯在寄宿制的教会学校读小学，曾受到老师不公正的惩罚，课后他鼓起勇气向校长申诉，得到了同学们的拥戴。后来斯蒂芬一家搬到都柏林，他因为对拜伦的赞美而遭到同学的殴打。他还暗恋上了一个女孩子，在青春期的性躁动下，他与一位妓女发生了关系。学校静休节时，神父们对人的堕落和地狱惩罚的生动描绘使斯蒂芬深受震撼，直到在城里到教堂忏悔后心情才平静下来。斯蒂芬为了赎罪对自己的严格约束使学校考虑让他成为一名神父，但海边一位少女的身影使他明白了自己从事创作的决心。在大学里，斯蒂芬建立起了自己的美学思想，并认识到自己与周围世界的格格不入。最后，他决心离开都柏林，在心灵中锻造出爱尔兰民族的良心。

【作品选录】

――斯蒂芬诺斯・迪达洛斯!布斯・斯蒂芬鲁曼诺斯!布斯・斯蒂芬鲁曼诺斯!

他们的这种调侃他并非第一次遇到，但是，现在它却正投了他以为人上人的轻淡的优越感之好。和从前一样，现在他这个古怪的名字在他听来似乎成了一个预言。眼前的暗淡，和煦的空气似乎是那样的毫无时间界线，他自己的情绪仿佛是那样行踪不定而且已非个人拥有，因此他感到自己已和所有的时代融在一起了。刚才，丹麦人的古王国的鬼灵曾通过被那烟雾笼罩的城市在他眼前露出头来。现在有人提到这位神话中的发明家^①的名字，他似乎听到了远处的海涛声，并看到一个什么物体正张开双翅在海浪上缓缓向上空扶摇而去。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是某种奇异的发明，翻开了一本什么充满寓言和象征的中世纪书籍的一页，因而让他看到了一个像鹰的人在海上向太阳飞去，借以向他预言他为何而生，以及在他模糊的孩提时代和少年时代便一直努力追求的终极目标，并借以象征那位艺术家在他自己的工作室里用这个地球上毫无生气的东西正在创造的一个崭新的、向上飞去的、捉摸不定的、永远存在的生命形象吗?

他的心开始震颤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觉得他的四肢似乎被一种狂乱的精神占据了，仿佛他自己正朝太阳飞去了。他的心灵由于恐惧的狂欢而震颤，他的灵魂却已出窍了。他的灵魂已超越这个世界在向天空飞翔，而他知道他的肉体已很快得到了清洗，却摆脱不了飘忽不定的状态，和宇宙精神混在一起，放出了光芒。翱翔的喜悦使得他眼放精光，呼吸狂乱，并使得他的被狂风扫过的四肢战栗、狂放、光芒四射了。

――一!二!……快注意!

――啊，他娘的，我要淹死了!

――一!二!三，快跑!

――下一个!下一个!

――一!……啊!

――斯蒂芬内弗罗斯!

他的喉咙因渴望大声呼喊都压抑得发疼了，他要像展翅高飞的雄鹰一样嗥叫，震彻天宇地喊出他随风飘荡的欢欣，这是生命对他的灵魂发出的嗥叫，而不是充满各种责任和绝望的世界发出的野蛮而乏味的喊声，也不是召唤他到祭坛前去成天进行那些无聊活动的非人的声音。短暂狂野的翱翔已使得他获得了彻底的解放，他的嘴唇竭力封住的胜利的呼喊几乎崩裂了他的大脑。

――斯蒂芬内弗罗斯!

那不论是黑夜还是白昼紧随他的恐怖、那一直不离开他的难以捉摸的情况、那从内心到外表都使他觉得难以忍受的羞辱――所有这些现在除了把它们叫作尸衣，死人在坟茔里着的装，还能有其他称呼吗?

他的灵魂已从他孩提时期的坟茔中重新站立起来，扔掉了她身上的尸衣。是的!是的!是的!他将和与他同名的那个伟大的发明家一样，用他的灵魂的自由和力量，自豪地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向上的、美丽的、捉摸不着的、永远存在的生命。

他神经质地从那块岩石上向上爬，因为他已无法扑灭在他血流中烧起的火苗了。他觉得脸颊发烫，歌声填满了他的喉咙。他觉得自己的双脚有一种四处云游的狂热的欲望，像燃烧着的火焰一样迫使他走向天涯海角。向前进!向前进!他的心似乎在呐喊。海上的黄昏很快就会浓厚起来，平原将被夜霭笼罩，在他这云游者的面前将会有新的曙光出现，让他看到许多离奇的田陇、山冈和人的脸庞。可是在哪儿呢?

他面朝北面，向豪思那儿眺望。在拦水堤较浅的那一边海水已退潮了，暴露出遭了海难的船只的残骸，海浪也迅速地退离了前滩。在一片很小的水浪中间，一条椭圆形的沙滩已暖烘烘地露了出来。在浅浅的沙滩上的海浪中，这儿那儿的沙岛发出了闪闪不息的亮光，在那些小岛四面和堤岸的旁边，在海滩边的浅流中到处是半裸的人，有时涉水前进，有时潜入水底。

过了一会儿，他也脱了鞋，把袜子叠起放入口袋，帆面鞋用鞋带拴在一起，搭在肩上，从一些海浪中漂来停留在乱石中的破烂东西中他捡起一根尖头的被盐水浸泡的木棒，然后向拦水堤的坡下走去。

沙滩上有一条很长的小河川，他慢慢地走在河水中，河水里漂动的海草令他颇为惊讶。宝蓝色、黑色、褐色和橄榄色的海草一刻不停地随水荡漾，不停地挽着圈儿。那小河里的水由于海草颜色的折射，颜色显得很深，并把天上流淌的云朵也清晰地摄在了它的表面。云朵静静地在他头顶飘过，那黑角藻也静静地从他的脚边拂过，灰暗而和煦的空气是那样的静谧，一个新的充满野性的生命开始在他的血脉中吟咏了。

他的孩提时期现在哪儿去了?那逃避自己的命运的灵魂现在又到哪儿去了?难道他是独自去承受他的创伤给她带来的羞辱，或者身着她那褪色的尸衣，佩戴着用手一触就会凋零的花环在他自己的粗朴的与世相隔的小天地中独自称王去了?再或者他自己究竟去了何处?

他独自一人呆着。没有任何人关注他，满怀欢欣，更接近充满野性味的生命核心。他孤单、年轻、任性和充满了野性，他孤独地呆在一片荒凉的弥满原野气息的空气和黑色的水潭之中，孤独地呆在数不清的贝壳和海藻之中，在他的周围是薄如蝉翼的灰色的阳光，是若干身穿灰色衣服的半裸男子和姑娘，空气中回荡着男孩和女孩的话语声。

一个小姑娘站在他前面的河水中，孤单而安静地观看着远处的汪洋大海。她似乎受了魔法的驱使，那形象如同一只奇怪而美丽的海鸟。她裸露的颀长的腿像白鹤的腿一样纤巧而洁净，除了一缕海草在她的腿弯处扮成一个深蓝色的图案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斑点了。她那圆满的、如同象牙色的大腿几乎一直裸到了她的臀部边，那里一圈露出来的内裤的下口完全像由细柔的绒毛构成的白鹤的羽毛。她的淡蓝色的裙子大胆地撩上来缠在腰肢上，从后面挟住。她的胸脯也像一只海鸟一样温柔和纤巧，纤巧而温柔得像一只长着深色羽衣的鸽子的胸脯。但是她的淡黄色的长发却散发着女人气： 她的脸有小姑娘的神气，但却存在着令人惊讶的人间的美。

她孤单而安静地眺望远处的海面;当她注意到他时，并发现他的眼神无限崇拜她的时候，她对他转过脸来，以十分娴静的神态面对他的凝视，既无羞怯之态，也无淫邪之气。她任凭他长时间地凝望，然后悄然地回过头去，伏首看面前的河流，脚在水里东一下，西一下，轻轻地搅动。被搅动的水发出了很微小的响声，它打破了这儿的沉寂，那响声低微，像耳语一般，微弱得仿佛是在梦幻中听到的银铃声;东一下，西一下，东一下，西一下;同时一种轻淡的热情点燃的晕红掠过了她的脸庞。

――仁慈的主啊!斯蒂芬的灵魂在一阵无法控制的人世间的欢乐的激动下情不自禁地大叫着。

他突然背着她转身了，开始向海滩那边走去。他脸儿火烫，感到全身都在发烧;他的四肢禁不住震颤起来。向前，向前，向前，他向前迈着大步，足踩海滩向远处行去，狂放地对着大海唱歌，为那一直在召唤他的生活的来临发出了热情的欢呼。

她的形象已永恒地镶入了他的灵魂，没有言语打破他的神圣的狂喜的宁静。她的眼睛已向他发出了召唤，他的灵魂在听到这声召唤时止不住欢喜欲狂。生活下去，错误下去，堕落下去，为胜利而欢呼，在生命中创造生命!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位野性的天使，人间的青春和美的使者，她是来自公正的生命的法庭的使者，他要在一阵狂喜中为他打开人世的所有错误和光明的道路。前进，前进，前进，前进!

他忽然停住，仔细凝听来自内心的心声。他已经走了多远?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在他周围已无人烟，也无任何声音自远处的空气中传来。但海潮已将退去，那一天已快近尾声了。他把背朝着大海，转身向沙滩那面奔跑，不管脚下坚硬的石子，一直奔到了倾斜的沙滩上，在那里他看到在一小圈长着草茎的沙堆中有一个平静的沙窝，于是他就在那儿躺下，让黄昏的静谧来慢慢冷冻他沸腾的血液。

在他的上空，他可以感觉到那辽阔的冷漠的苍天和数不清静静运行着的天体;他也感觉到他身体下面的大地，正是大地赐予了他的生命，并将他搂在它的怀中。

他缓缓地闭上眼，慢慢睡去。他的眼皮仿佛因为感觉到大地和她的观望者的偌大的环形运动而颤抖起来，仿佛感觉到一个新世界的离奇的光辉而颤抖起来。他的灵魂在眩晕中进入了另一个新的、离奇的、阴晦的、和下面的大海一样难于猜测的世界，在那儿一些朦胧的形象和生命正往来穿梭。这是一个世界，是一道闪光，还是一朵花?闪烁着又震颤着，震颤并缓缓展开，像一道刚刚撕破黑暗的光明，像一朵正冉冉开放的花朵，它永不停止地自我反复着伸展开去，一片叶子接着一片叶子，一道闪光连着一道闪光，最后呈现出一片红彤彤的颜色，接着又继续伸展，缓慢凋零，变成轻淡的玫瑰色，把它的柔柔的晕红布满整个空间，每一个晕红的颜色都比前一个更艳。

他苏醒时，已是黄昏了。作为床单的细沙和干草已经不发光了。他慢慢从沙上站起来，回味着他刚才在梦境中经历的狂喜，情不自禁地欢乐地叹了一口气。

他登上一个沙堆的顶部，向四处眺望。沉沉暮色已吞咽了大地。一钩新月钩破了暗晦、荒凉的太空，那新月如嵌在灰色沙滩上的一个银环;潮水呢喃低语着迅速推向海滩，使远处浅水边的沙丘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小岛屿。

(安知　译)

注释：

① 此处指的是伊卡罗斯之父迪达勒斯。希腊神话传说他们父子曾自制蜡翅飞上了天空，后蜡翅被太阳熔化而堕落海中。

【赏析】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为詹姆斯・乔伊斯小说中的精品。这部作品被普遍地认为是对乔伊斯自身成长经历的写照，具有较强的自传性。在这部作品中，乔伊斯开始采用意识流手法，选取主人公斯蒂芬・迪达洛斯的视角进行内部聚焦，以他的内心感受和心理活动为线索，用自由间接引语的叙述和自由联想的结构方式，勾画了斯蒂芬从出生到大学毕业后离开都柏林的成长经历。而且就像乔伊斯自己一样，斯蒂芬的成长过程中并没有什么传奇性的事件，全书多半是一些琐细的人生片段，仅仅因嫖妓而引起的罪恶感就足以在全书中占据近一章的篇幅。不过，也与乔伊斯的所有作品一样，事实上，斯蒂芬的成长过程中同样存在着冲突、高潮和转折，只不过这些人生的戏剧性阶段不是呈现为外部的事件，而是发生在人物的内心。乔伊斯自己将这种冲突观称为“顿悟”(epiphany)，即因粗俗的语言或动作，或者头脑中某个值得注意的片段而引发的精神上的醒悟。因此，与全书的意识流手法相应，书中一些看似寻常的事件其实对斯蒂芬精神的成熟具有关键作用。

看到海边少女的瞬间就是一个顿悟。在这之前，斯蒂芬就读的中学的忏悔神父让他考虑成为一名神父，并向他描绘了神父所拥有的尘世间最高的荣誉和权力。而且事实上，此时斯蒂芬家已经败落，成为神父因此也意味着他可以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在此之前，斯蒂芬虽然爱好并擅长写作，但是并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如同他的大多数同学一样走着家庭和社会为他们安排好的道路。而海边少女这个片段则标志着斯蒂芬精神的觉醒，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之一。他因这一顿悟而拒绝的不仅是神父这个身份，而且也是社会对人的精神的一切束缚和压制，这些束缚和压制来自家庭、学校、同学和社会，也就是斯蒂芬之前的大部分生活。是它们规训着斯蒂芬，让他按照它们的原则做事和生活。海边少女所代表的纯洁的人间之美，让斯蒂芬从过去的纯精神的追求转向对生活本身的关注;而海边少女的飞鸟形象，以及他自己的姓氏所来自的那个希腊工匠，那个造出翅膀飞出迷宫、飞向天空的艺术家形象，都让他最终领悟了社会的束缚，也意识到他的一生应该是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因此这个非常普通的瞬间却意味着斯蒂芬自我的觉醒、思想的成熟。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斯蒂芬的内心，外部世界可以说没有任何事件发生，如果不仔细辨析人物细微的心理变化，就很难理解事件的意义。这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一书的主要叙述模式，而且由于乔伊斯在此时遵循着艺术家“始终呆在他的作品之内、之后、之外或之上，别人看不到，他超越存在，漠不关心，修着指甲”的客观中立的叙述原则，尽可能地避免对叙述的作品做出解释，因此这本书就对读者的细读能力提出了较高的要求，读者必须能够抓住不起眼的细节来准确把握人物情绪和思想的变化。这使得阅读《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与阅读传统情节性较强的小说显出较大的差异。

这一差异既来自该书现代的叙述手法，也来自乔伊斯不同于传统的艺术观。乔伊斯曾明确提出“观念和情节并非像某些人说的那么重要。一切艺术品的目的都是传递情绪;天才正在于有能力传递那一情绪”。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作为一部自传性小说，与其说记录了斯蒂芬的成长经历，不如说描绘了他的感受和情绪。全书共分五章，第一章一开始，就用印象主义的手法，描写了婴儿对母亲的气味、周围的声音、尿湿的床垫等最初的感官感受。接下来的学校经历，同样充满着礼堂里的气味、走廊里湿漉漉的空气，不过更重要的是在与同学的接触中感受到的对同学的感情，其中不乏戒惧和厌恶。此时的斯蒂芬是刚刚走进世界这座大森林的小孩，迷茫、不知所措。而最后他通过向校长申诉，战胜了不公正的教师，最终获得的是在这座森林中行走的信心。所有这些琐碎的细节，只有从内心感受的成熟的角度来理解，才能找出其中的关联，如果脱离了这一情绪变化的脉络，向校长的申诉就成了一个孤立的插曲。由乔伊斯对情绪的高度重视可以看出，在乔伊斯看来，真正构成人生的是这样一个个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谓的“存在的瞬间”(moments of being)。这或许应该被认为是对人的更深刻的认识。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戏剧性的事件微乎其微，但是每个人都在经历着不逊于传统英雄的考验和变化，只不过这些变化发生在情绪、精神的层面。

海边少女这个片段，在写作技巧上也一向被认为代表着乔伊斯精湛的艺术才能。通过撩起来缠在腰肢上的裙子，裙子下面露出的内裤那如同白鹤绒毛的毛边，以及女孩娴静的回头凝视，以及回过身低下头东一下、西一下地踩水，寥寥几笔，就将女孩的纯洁自然、天真无瑕的美鲜明地传递出来。选取的细节准确、恰到好处，显示出乔伊斯出色的观察和描写才能。斯蒂芬在半梦半醒中对新的世界的向往，也不同于传统的描绘手法，而是直接借助词语的韵律和节奏，通过“-ing”的词尾，通过顶真、押韵、重复、排比等手法，来获得梦境以及新的世界的流动感和神奇感。《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其他片段虽然未必都像节选的片段这样优美，但是都同样既细腻又内敛，既形象鲜明，又富含深意，用词准确优美。

研究者常常把乔伊斯分成两个阶段，一个是创作《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时的早期的乔伊斯，一个是创作《尤利西斯》时的后期的乔伊斯。早期的乔伊斯与后期的乔伊斯在艺术上的一大不同，在于他在早期更注重古典的整一、紧凑、和谐，这使《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环环紧扣斯蒂芬心理的成长，与《尤利西斯》相比则过于精致，缺少后者宏大的社会视野和丰富性。不过就其主题而言，《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对人物自我成长过程中的心理变化把握得非常深刻细腻。

(戴从容)

（编辑：moyuzhai）